楚奇
恍惚間,我看見一種東西在父親和我之間暗暗傳過,宛若茶香一縷,淡淡疏疏。
每年谷雨前后,父親總要從老家給我寄些新茶。喜好喝茶,多半是受父親的影響。父親嗜好煙酒茶,每次打電話我都勸他少抽煙、少飲酒,獨(dú)不反對他喝茶,他卻不置可否,只是默默聽他遠(yuǎn)在海疆的兒子的聲音。等我說完,那端才會悠悠傳來:給你寄過去的茶葉還有吧,記住沖茶一定要用滾開的水。隔夜的茶不喝啊……頃刻間,我便無語。
從我記事起,父親就有每晨飲茶的習(xí)慣。故鄉(xiāng)是長江邊上的一個小縣城,或許因了水鄉(xiāng)的緣故吧,上了年歲的人都有每晨喝茶的習(xí)慣。那茶館多半是在老街,一兩張八仙桌,三五條長木凳,七八位閑坐的人,就是茶館的風(fēng)景。茶客們常來常往,即便有不相識的,喝著茶,吃著早點,有一句沒一句的市井巷聞,也就熟悉了。不過父親喝茶從不去街中茶館,也無需早點之類。在母親每天早班出門后,父親才起床,先是去廚房打開爐灶,燒上水。等洗漱罷,水正好燒開。他找來昨晚已經(jīng)洗凈瀝干的紫砂茶壺,放進(jìn)茶葉,沖上沸水,蓋上蓋兒后,捏著茶壺把兒,一手提著暖瓶,嘴里哼著黃梅小調(diào),踢踢踏踏地走到堂廳,在那張他常坐的沙發(fā)上坐下來。這時候如果有晨光,恰好剛從窗欞照進(jìn)來,夾著晨風(fēng)與朝露似的,新鮮得很。父親就在這樣的晨光中,慢慢酌飲。倘是周末,他則會沖上兩壺,等母親起床后,他們坐在茶幾兩旁一邊飲茶,一邊聊著家里家外的瑣事閑話。常常是幾遍茶過后,母親才一遍遍地喚我們起床。
參加工作后,我從事的工作一直與文字有關(guān)。同事們常開玩笑說,寫文章的人多半抽煙,你卻不抽,定是寫不出什么來。我笑而不語。我寫東西,喜歡沖上一杯茶擱在電腦旁。沖茶的杯子一定要透明的,而茶葉也必是父親從老家寄來的綠茶。杯中茶水,與其說是飲品,不如說是靜心之物。每每心浮神亂,就抬頭看茶。要么看杯口霧氣氤氳,裊裊而升;要么看杯中茶葉舒展,或浮或沉。水中之物,沉浮也總那樣緩緩從容。而后,我端起茶杯,輕搖杯身,看著茶葉歡快地在水中起舞,一縷悠悠茶香直入心腑,接下來才如父親那般慢慢酌飲。茶杯放下后,神凝氣定,思如泉涌。
去年春節(jié)探親,到家第二天我就早早起床,陪父親一道喝茶。父親仍和多年前一樣,一樣的神情與姿勢,一樣的晨光和意境,不一樣的是在他旁邊多了個喝茶的兒子。我和父親說起自己喝茶的感受,他聽后微微一笑,看著窗外,仿佛對我又像是自語,他用家鄉(xiāng)那種黃梅戲念白似的方言悠悠而道:世事如茶漸而淡,人生如水歷久深。這喝茶啊,喝的是么東西呢……看著堂廳掛的那張“境由心造”的字幅,再看沉浸在話語中的父親,我沒說什么。只是輕輕地走到一旁,給父親的茶壺續(xù)了些水。紫砂壺并不像我的玻璃杯可以看見茶葉跳舞,只有杯口霧氣依然裊裊升騰?;秀遍g,我看見一種東西在父親和我之間暗暗傳過,宛若茶香一縷,淡淡疏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