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巍
(海南大學人文傳播學院,海南???70228)
《大乘起信論》,單單從字面理解,就是要人們對大乘佛法生起信仰之心。盡管對于這本書的著者、譯者和源流都曾引起過激烈爭論,但并沒有影響它在佛教典籍中重要地位,而且還對中國佛教各宗派都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大乘起信論》的結構與其他佛典有所不同,佛典中一般分為三部分,序分、正宗分和流通分。但本論則分為五部分,因緣分、立義分、解釋分、修行信心分和勸修分。思想體系由一心、二門、三大、四信、五行所組成?!洞蟪似鹦耪摗烽_宗明義地說:“所言法者,謂眾生心?!雹亳R鳴菩薩(造),真諦(梁譯):《大乘起信論》,《大正藏》,32-575下?!胺ā睆莫M義上講,是大乘自體。從廣義上說,無論是轉瞬即逝的主觀臆想,還是千奇百態(tài)的客觀事物,都是“一心”,即“眾生心”所造。而眾生心則又是通過相互聯(lián)系、相互制約的“心真如門”和“心生滅門”相互作用,進而生起千差萬別的宇宙萬有。這就是本論所呈現(xiàn)的大乘佛法的主要含義。論中常常以海水為喻,海水雖然因風力波濤洶涌,但海水的濕性卻是始終如一的。所以,真如不變而隨緣,隨緣而不變,從而真如就成為宇宙萬物的本源及實體。這就是《大乘起信論》的中心思想。
“真如緣起”是《大乘起信論》所主張的緣起理論,即一切諸法皆從真如派生出來的。熏習說是圍繞著“真如緣起”展開論述的重要理論之一,本文就是要通過區(qū)別“熏”和“染”,來進一步說明萬物皆由“一心”所造的理論,熏習最根本的依據(jù)就在于自性真如的存在。
在《大乘起信論》中,作者是這樣解釋“熏”的②熏習:身口所現(xiàn)之善惡行法或意所現(xiàn)之善惡思想起時,其氣分留于真如或阿賴耶識,如香之于衣也。其身口意所現(xiàn)者,謂之現(xiàn)行法。氣分留于真如或阿賴耶識者,謂之種子或習氣。因而現(xiàn)行法于真如或阿賴耶識留其種子或習氣之作用,謂之薰習?!段ㄗR述記》“一之本”曰:‘薰者摯發(fā)義,習者數(shù)數(shù)義,由數(shù)數(shù)薰發(fā)有此種故?!斗饘W大辭典》,丁福保編。吾人身口所作的善惡業(yè),或是意所作的善惡思想,其氣分都留在真如或阿賴耶識里,叫做種子或習氣,這種種子或習氣在真如或阿賴耶識中存留其作用,即叫做薰習。《佛學常見辭匯》,陳義孝編。:熏習義者,如世間衣服,實無于香;若人以香熏習故,則有香氣。
熏習之義,猶如世間人們所穿的衣服,實際上本來沒有什么香氣,但如果有人以有香氣的物品對之進行熏習,就會留下一定香氣。據(jù)此意,印順法師進行了引申:“熏習的意思,是此法本來所沒有的,由于另一法的熏染力量,此法也就帶有另一法的形相?!雹俅司鋸娬{“法”本來沒有,由于熏染,才帶有其形相。(釋印順《大乘起信論講記》,中華書局,第144頁)而且他還強調,熏習說,重于此受彼熏,而此中現(xiàn)起彼此合化的東西。熏習,不局限于現(xiàn)行的熏成種子,彼此相關而受有對方影響,即是熏習。所以,熏習不是保留,而是合化,不但是功能,也是現(xiàn)行。②釋印順:《大乘起信論講記》,中華書局,2010年,第145頁。那么印順法師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結論?他又為什么說“熏習不但是功能,也是現(xiàn)行”呢?事實上,我們仍然可以從《大乘起信論》的原文中找到答案:
依無明熏習所起識者,非凡夫能知,亦非二乘智慧所覺。謂依菩薩,從初正信發(fā)心觀察;若證法身,得知少分;乃至菩薩究竟地,不能盡知,唯佛窮了。何以故?是心從本已來自性清凈,而有無明,為無明所染,有其染心。雖有染心,而常恒不變;是故,此義唯佛能知。③馬鳴菩薩(造),梁 真諦(譯):《大乘起信論》,《大正藏》,T32p0577b。
依止無明熏習④該段的“熏習”,在《大乘起信論校釋》中,有這樣的解釋:指通過一種事物連續(xù)地熏染影響作用而使另一種事物的性質發(fā)生變化。而起的微細妄識,即依心所起意,所以“非凡夫能知”,也不是聲聞、緣覺二乘人的智慧所能覺知。菩薩從十信之初發(fā)心階段起即觀察微細妄識,如果證得法身菩薩,就能得一部分的了解。但一直到“菩薩究竟地”——第十法云地,也還不能完全了解。只有佛陀為究竟覺知,才能徹始徹終地“窮”盡明“了”。為什么這樣說?心體本自清凈,恒常不變,被無明所染,染的結果是染心的顯現(xiàn),這樣看來,真如的確被無明所染,但是染而未染,自性清凈心仍然保持湛然常靜,永恒不變,但是其功能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所以,作者認為非凡夫、二乘人能知,甚至連菩薩都不能完全知曉其中的內涵,只有佛的智慧才能如實了解。
染,依據(jù)《大乘起信論》原文:“謂與無明相應之法,由無明而起之法。即三界所有之事法是也。染者染污之義,染污真性使不清凈,故名。”解釋為染法,一般用作名詞,最直觀的理解就是染污之法。
阿賴耶識的本覺體相有四種重要的義理:如實空鏡、因熏習鏡、法出離鏡和緣熏習鏡,圍繞阿賴耶識覺體相與“熏習”和“染法”的關系展開分析是重點,其中“因熏習鏡,謂如實不空。一切世間境界,悉于中現(xiàn),不失不壞,常住一心。以一切法即真實性故。又一切染法所不能染,智體具足無漏,熏眾生故?!雹蓠R鳴菩薩(造),真諦(梁譯),高振農(校釋):《大乘起信論校釋》,《中國佛教典籍選刊》,1986年,第41頁。更是強調一切染污之法不能污染本覺體相的“真如”,所以本覺的智體才永遠不會變動。
“染”除了用作名詞“染法”,還可以作動詞解。
真如凈法,實無于染,但以無明而熏習義故,則有染相⑥同上,第76頁。。
“真如”清凈之法,其本性是沒有任何染污的,但因為“無明”的熏習,就會有染心的形相出現(xiàn)。此處的“染”是染污、染垢、不潔、不凈的意思⑦同上,第77頁。。
關于“染”的概念解釋,還可從源于阿賴耶識的“六染”進一步分析:
“一者執(zhí)相應染”,聲聞、緣覺二乘人能從此染下解脫,“信相應地”菩薩能遠離此染;
“二者不斷相應染”,“信相應地”菩薩修習唯識觀和尋思方便觀,能漸漸舍離此染;
“三者分別智相應染”,十地中第二“具戒地”菩薩能漸漸遠離此染,及至第七“無相方便地”菩薩能究竟遠離此染;
“四者現(xiàn)色不相應染”,十地中第八“色自在地”菩薩能遠離此染;
“五者能見心不相應染”,十地中第九“心自在地”菩薩能遠離此染;
“六者根本業(yè)不相應染”,十地中第十“菩薩盡地”修行圓滿,得進入佛地,能遠離此染。
六染是所謂染心者,在《大乘起信論校釋》中,染心指為貪愛、淫欲所染污之心⑧馬鳴菩薩(造),真諦(梁譯),高振農(校釋):《大乘起信論校釋》,《中國佛教典籍選刊》,1986年,第63頁。?!叭拘摹币罒o明而起。六染心既是六粗相,也是五識,實際上它們都源于阿賴耶識,而且都是由于無明生成的。從六染的“相應”和“不相應”的階段性特征可以看出,在“四乘”、“十地”中“染”的影響只是在“相應染”的界地部分存在,一定界地以上的菩薩便能漸漸出離“染法”的影響了。
“熏”有染熏和凈熏。丁福保在《佛學大辭典》中這樣解釋:“明真妄互為熏習,染凈之二法,相續(xù)不斷也。一者,無明熏習。眾生有無始之無明,熏習真如,以熏習故,生妄心也,妄心者業(yè)識也。二者,妄心熏習。以此妄心還熏于無明,使增不了之念,更轉而使現(xiàn)妄境界,妄境界者,轉識及現(xiàn)識是也。三者,妄境界熏習。此妄境界還熏動妄心以起諸浪,造種種之業(yè),受身心之苦,分別事識是也,依已上三熏習之義而染法相續(xù)也。四者,凈法熏習。此有二:一為真如熏習,二為妄心熏習。真如熏習者以眾生具真如之法,能冥熏無明,以冥熏之因緣使妄心厭生死之苦,樂、求涅槃,是名真如熏習。妄心熏習者,以此厭求之妄心還熏習于真如,增其勢力,起種種方便隨順之行而滅無明,無明滅故,心相皆盡,得涅槃而成自然之凈業(yè),以此熏習而凈法不斷也?!?/p>
依據(jù)上段,所謂染熏,是“四熏”中的前“三熏”——無明熏習、妄心熏習和妄境界熏習。染法依無明而起,有染污增妄之義,這里前“三熏”與染法相應相續(xù),向外共同作用,“造種種之業(yè),受身心之苦。”而后一熏則是凈法熏習,向內回到“真如”,所以染法的作用是以階段性呈現(xiàn)的,凈法則是“不斷”的。
凈法熏習有二,一為真如熏習,“真如之法”能“冥熏無明”,也就是悄悄地熏習無明,再以“冥熏之因緣使妄心厭生死之苦”,所以“真如”發(fā)揮的作用相當之大,既暗暗地熏習無明,又使得原有的貪求之“妄心”厭“生死之苦”,不再求煩惱、求輪回,而轉向求真如。二為妄心熏習,這里的妄心熏習,絕不是“染熏”中的妄心熏習,顯然指的是那顆厭求生死之苦的“妄心”,它“返回”熏習真如,“增其勢力”,讓種種方便之法“隨順而行”,“滅無明”,“得涅槃而成自然之凈業(yè)”。因此,可以說熏習就是一種運動,以此熏彼,以彼熏此,有“凈”與“染”之分,而染法只有染污之意。
為什么有了熏習就會生起染法不斷滅?
云何熏習起染法不斷?所謂以依真如法故,有于無明。以有無明染法因故,即熏習真如;以熏習故,則有妄心。以有妄心,即熏習無明;不了真如法故,不覺念起,現(xiàn)妄境界。以有妄境界染法緣故,即熏習妄心,令其念著,造種種業(yè),受于一切身心等苦①馬鳴菩薩(造)真諦(梁譯):《大乘起信論》,《大正藏》,T32p0578a.。
依據(jù)上文可以劃分為三大類:
1.無明熏習成妄心 真如本來是清凈的法體,可為染法所依,正所謂“以依真如法故,有于無明?!闭嫒鐬槿痉ㄒ溃瑓s不是熏生染法。因為有了“無明”雜“染法”為內因的緣故,于是迷蒙了真如。雖然還是恒常不變的“真如”,不曾受影響而發(fā)生本質的變化,但以無明熏習,即有“妄心”現(xiàn)起。妄心,是以真如為本而顯現(xiàn)的。雖妄現(xiàn),但真如自性仍是“本來清凈”的。如玉石上的小小斑痕,雖然是一點瑕疵,但完全遮擋不住它是珍寶的事實。
2.妄心熏習成妄境 因為有妄心熏習無明,由于不了解真如法體本來清凈的道理,故不知不覺有妄念生起,“現(xiàn)”起虛妄的境界相。
3.妄境熏習成惑業(yè)苦 以“妄境界”的“染法”為緣由,在妄心妄取之時,使妄心生起不斷相續(xù)的妄念,執(zhí)取計名字等妄著,“造種種業(yè),受于一切身心苦。”眾生的起惑、造業(yè)、受苦,探究原因,都是由妄境界的熏習妄心而來,依真如而有的無明、妄心、妄境,相互熏習,染法就生起而永續(xù)不斷了②釋印順:《大乘起信論講記》,中華書局,2010年,第147頁。。
為什么有了熏習使凈法不斷滅呢?
云何熏習起凈法不斷?所謂以有真如法故,能熏習無明;以熏習因緣力故,則令妄心厭生死苦、樂求涅盤。以此妄心有厭求因緣故,即熏習真如;自信己性,知心妄動,無前境界,修遠離法。以如實知:無前境界故,種種方便,起隨順行,不取不念,乃至久遠熏習力故,無明則滅。以無明滅故,心無有起;以無起故,境界隨滅。以因緣俱滅故,心相皆盡,名得涅盤,成自然業(yè)①馬鳴菩薩(造),真諦(梁譯):《大乘起信論校釋》,第83頁。。
在染法熏起中,說無明熏真如而成妄心。在這凈法熏起中,即以“真如”熏習“無明”為因緣力,使“妄心”厭離生死輪回之苦,來“樂求涅盤”?!吧揽唷庇鞋F(xiàn)實性,而“涅槃樂”是“理想的天堂”。沒有現(xiàn)實的逼迫,就不會去努力尋求“理想的涅槃”。之所以能發(fā)起此心,就是由于真如的內在熏習,使無明妄心中,發(fā)現(xiàn)這樂求真凈的意欲②釋印順:《大乘起信論講記》,中華書局,2010年,第151頁。。
正因為妄心所起的“厭”生死苦、樂“求”涅槃為“因緣”,所以就返熏真如。傾于真如,使得妄心中的清凈力能日見強大,能正確地了解自己本具“佛性”,本來清凈,不生不滅,常住涅槃。知道世間一切雜染,不是本性如此,而是“心妄動”造成的。推究起來,并沒有當前真實境界,于是修習遠離一切妄見的種種觀法。
既然我們如實地了解到“無”有“當前”境界,就要采取種種方便善巧的靈活方法進行修行,使之生起信從真如的圓滿行為。怎樣才能隨順真如而修行呢?“不取不念”。不取,不執(zhí)取當前的虛妄境界。不念,是對不覺心起的妄念徹底破除。久遠而不斷地讓真如熏習無明,“根本無明”就可以斷滅。無明滅,由無明熏習真如而有的“妄心”,也就無從生起?!巴摹辈黄?,一切境界亦自然隨之而斷滅。因為染因無明和染緣境界都已斷滅,所以一切依因緣而有的虛妄“心相”(包括六染心相)亦皆滅盡。到達這樣的境界,就是“名”為證得“涅槃”。這涅槃是如來究竟涅槃,更是如來藏性的顯發(fā)。所以,可成就無有生滅、不可思議的業(yè)用,隨時利益眾生。
從“凈法熏起”段,我們可以得出:若能如實了解一切的“妄心”、“妄動”,遠離現(xiàn)實境界,不念不著,即能破除根本無明,以求得清凈“涅槃”。
無論是“染法熏起”還是“凈法熏起”,都不是凈熏和染熏的簡單的二元比較,而是二者這樣“運動著”,能使眾生對自己心中的“真如”有所洞察,進而發(fā)起趨向佛境的信心,歸根結底,就是“自信己身有真如法,發(fā)心修行?!毖恕皟粞焙汀叭狙?,所以相對于“染”,熏的意義更寬泛。
對于“染凈”問題的探討,《大乘起信論》是怎么讓染法最終轉化為凈法呢?首先,可以看一段原文:
復次,染法從無始已來,熏習不斷,乃至得佛,后則有斷。凈法熏習,則無有斷,盡于未來。此義云何?以真如法常熏習故,妄心則滅,法身顯現(xiàn),起用熏習,故無有斷。
染法熏習從一開始就存在,一直證得佛果后才能斷滅。而凈法熏習則恒常存在,直到未來的遙遠之世,也不會斷滅。原因為何?是因為真如法恒常熏習,不斷地起智慧、斷疑惑,返染還凈,連無明“妄心”都斷滅了,真如法身自然就得以顯現(xiàn)出來,因此凈法熏習是沒有什么力量可以使它完全斷滅的。
從上段可以看出,熏習的“凈法”終會呈現(xiàn),而染法會漸進斷滅。其實,在“凈法熏起”引文中就已經(jīng)有“以因緣俱滅故,心相皆盡”,以內“因”外“緣”俱滅的“緣故”,一切虛妄的心相,也含有六染心相,皆“滅盡”。由此,可以得知,一切法中染法終將斷滅,而凈法熏習必定顯現(xiàn)。進而保證了眾生能夠擺脫煩惱得以成佛,趨向涅槃之道。
總的來說,“熏習”說的重點是強調“內緣”與“外緣”并重的作用,因為“染法”主要是說明外界的力量可以使事物發(fā)生變化,但不會改變質的本身(真如不變)?!把暋钡淖饔脛t包含真如凈法熏習和無明染法熏習,無論無明如何將人心染污成妄心,“凈法熏習”最終都將“滅盡”無明,喚醒本來清凈的真如之心。這就是“熏習”與“染”的最大的不同。所以通過比較二者的不同,目的還是在于說明人人都有清凈之心,只是由于無明的熏習,才生起種種染法。人們要不斷地修習,才能生起信仰大乘之心,實現(xiàn)追求佛性的終極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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