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優(yōu)
(河南科技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河南 洛陽 471023)
【語言琢玉】
比爾·波特的禪詩英譯心路歷程
張優(yōu)
(河南科技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河南 洛陽 471023)
作為一位被中國禪文化和隱士文化深深吸引的西方讀者,美國著名漢學(xué)家和翻譯家比爾·波特將自己后半生獻(xiàn)給了修禪譯禪,并通過中國禪詩佛經(jīng)的翻譯逐漸走入中國讀者視野之中。與其他譯者相比,比爾·波特的最大不同之處在于禪修不僅直接影響了他對生命的理解,這種生活經(jīng)歷和信仰取向也同時影響了其翻譯之“道”,并最終實現(xiàn)了最佳的結(jié)合模式。
比爾·波特;禪詩;禪修;《寒山歌詩集》
1993年美國當(dāng)代著名漢學(xué)家比爾·波特以一本Road to Heaven:Encounters with Chinese Hermits(中文名《空谷幽蘭》)為世界讀者打開了一扇了解中國現(xiàn)代隱士的文字之窗,時隔十五年之后,他歷經(jīng)兩年完成的著作Zen Baggage:A Pilgrimage to China(中文名:禪的行囊)更加生動地講述了一個西方人在中國的禪文化探索之旅,而這位東方文化的尋訪者,其時早在距今30年前就憑借其在英語世界里第一個寒山詩全譯本蜚聲西方詩歌翻譯界,The Collected Songs of Cold Mountain(《寒山詩歌集》)帶給譯者第一次真正走進(jìn)中國禪詩的機會,整個翻譯過程也即是譯者親身體會佛學(xué)禪理的修行之旅,因此,從修禪到譯禪,再到悟禪,構(gòu)成了比爾·波特一條獨特的禪詩英譯之路。
20世紀(jì)70年代畢業(yè)于加州大學(xué)人類學(xué)系的比爾·波特,正處于美國近代歷史上著名的“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風(fēng)靡的年代,雖然他并沒有被嬉皮士的風(fēng)波所席卷,但也許是一種后知后覺的相遇,當(dāng)時美國年輕人了解禪宗的一本最知名小冊子《禪之道》為他打開了一扇通往禪宗世界的門?!熬驮谀菚r,我感覺自己最終找到了度過此生的方式?!保?]這是比爾·波特在1970年的某一天初讀艾倫·瓦茨的《禪宗之道》時的感受,雖然這是他接觸的第一本禪書,但理解上毫無障礙,一切都如同自己心底埋藏許久的話一般。這本書帶來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轉(zhuǎn)變,之后的40年,他如癡如醉地沉浸在禪的世界里,體驗著一個中國禪詩的譯者、一個東方文化的尋訪者的心靈寧靜。40年后,他說:“這不是命運,是緣分?!保?]
雖然受到《禪宗之道》的感動而產(chǎn)生了學(xué)習(xí)中文的念頭,但比爾·波特對于“佛教是什么”一無所知,也許是印證了佛教中“佛渡有緣人”的說法。一次,比爾·波特在紐約唐人街認(rèn)識了一位來自中國的老和尚——壽治老和尚,第二天他便皈依并決定跟隨修行,而且一發(fā)不可收,他的興趣從人類學(xué)轉(zhuǎn)移到了佛學(xué),進(jìn)而停止了博士學(xué)習(xí),遠(yuǎn)渡重洋來到臺灣相繼跟隨星云法師和悟明法師學(xué)禪,一住14年。雖然比爾·波特最終并沒有接受悟明法師勸他出家的想法,但法師送給他的《寒山詩集》引發(fā)了他對中國禪詩的興趣和翻譯的渴望。回到美國后,比爾一直沒有離開禪詩和佛經(jīng)。他說:“我的翻譯是為了我自己,我覺得這是一種很好的修行”。[1]由此可以看出,比爾將自己的后半生完全交給了禪修,禪詩和佛經(jīng)翻譯是他悟道和修行的最直接途徑。
在臺灣的禪修期間,比爾·波特開始真正地接觸和學(xué)習(xí)漢語,從佛經(jīng)的誦讀到《道德經(jīng)》的研讀。在《寒山歌詩集》自敘中他這樣描述了當(dāng)時的經(jīng)歷:“1974年首次結(jié)識寒山詩時自己不諳中文,僅通過華生(Watson)的英譯版本初讀詩文,考慮到自己的中文功底還需要更多提高,就產(chǎn)生了通過翻譯寒山詩集以鍛煉自己中文能力的想法?!保?]3同時他也表示:“我之所以也翻譯寒山的詩集,也是出于對中國隱士文化的著迷啊?!保?]3應(yīng)該說,比爾翻譯寒山詩是受到好友詩人加里斯奈德最早的譯本啟發(fā),整個全譯本《寒山歌詩集》相比前人的英譯本來看,不僅在首譯時匯集了寒山307首詩作,2000年再版時,又另外加入了4首豐干詩和49首拾得詩作。在譯者序中,比爾用了大量文字描述親自來到浙江天臺探尋寒山當(dāng)?shù)仫L(fēng)土人情的游歷見聞,足以顯示他對寒山的頂禮膜拜和禪詩對他的巨大吸引力。
如果說艾倫·瓦茨的《禪宗之道》讓比爾·波特初識禪意,臺灣佛光山的中國古詩研習(xí)激發(fā)了他對禪詩尤其寒山詩的濃厚興趣,那么,寒山禪詩的翻譯歷程則真正將比爾領(lǐng)入了中國禪文化的體驗之旅。《寒山歌詩集》與其說是一個譯本,更確切地說是譯者在佛學(xué)禪理浩瀚海洋中的一次洗禮,一次參透佛學(xué)經(jīng)典文化的思想提升過程。
1.再現(xiàn)禪學(xué)大師
在《寒山歌詩集》2000年全譯本序言中,譯者記載了兩次親自來到中國浙江探尋寒山的詳細(xì)情況,詳盡的沿途風(fēng)景、人文習(xí)俗描寫已經(jīng)儼然一部詩人寒山的生活紀(jì)錄片,再現(xiàn)了詩人在國清寺充滿智慧和樂趣的生活片段。同時,譯者比爾·波特在序言中還提供了大量關(guān)于寒山生平及家庭背景的歷史考證和推理判斷。諸如,根據(jù)記載禪宗歷代傳法機緣的著作《傳燈錄》(道原著,計27卷)所載寒山120歲的說法,譯者推斷出寒山大概出生于公元730年。根據(jù)寒山詩第28、47、19、20、39和48首,譯者認(rèn)為寒山生于邯鄲,年少時舉家遷至長安,并依據(jù)第21和101首詩中描述的在長安郊外狩獵的情境判斷寒山家境殷實富足;根據(jù)第25、49、71、81、113、259和271首詩推斷出寒山曾因騎馬摔傷導(dǎo)致跛腳,身體殘疾;對于寒山為何離開妻室隱居寒巖,譯者根據(jù)當(dāng)時詩人經(jīng)歷的歷史時期——安史之亂(公元755年),以及詩人的家庭背景和離家時間(約公元760年),分析出除了詩人對禪、道的向往之外,也是為了免于受宮廷之爭而遭連累的原因。譯者如此耗費大量精力、文筆從詩作、歷史文獻(xiàn)中考證還原詩人的生活年代,不僅為讀者描繪出了一個活靈活現(xiàn)的詩人寒山的形象,也再次證明了譯者對富有傳奇色彩的寒山禪師滿懷虔誠之心。
2.解說佛禪文化
寒山詩中體現(xiàn)佛禪思想的詩占了很大一部分。臺灣學(xué)者黃永武指出:“唐人中以詩來寫禪理,寫得最多,寫得境界最精湛的,應(yīng)該是寒山。”[3]因而其詩歌的翻譯對譯者來說就面臨著佛學(xué)和禪學(xué)詩意的解讀和解釋,在這方面,與其他翻譯者所不同的是,比爾早年曾長時間跟隨禪僧大師學(xué)習(xí)禪學(xué)經(jīng)典,并通過自身的禪修經(jīng)歷,已經(jīng)從內(nèi)心上完全接受了禪學(xué)的思想,這可以從他的譯文注釋中得到最充分的體現(xiàn)。
譯者在每首寒山詩的譯文之后都配有相當(dāng)數(shù)量內(nèi)容詳盡的注釋,這也是這個譯本最大的與眾不同之處。譯文注釋部分除了對原詩中有關(guān)宗教術(shù)語作了準(zhǔn)確的解釋,還補充了原詩所引用的佛經(jīng)典籍的原文出處,體現(xiàn)了譯者深厚的佛學(xué)知識和嚴(yán)謹(jǐn)?shù)目甲C精神。例如:
例1.不行真正道,隨邪號行婆。口慚神佛少,心懷嫉妒多。
譯文:They don’t walk the Noble Path they say they believe as they go astray their tongues don't stop before buddhas their hearts overflow with envy
詩句中的“正道”一詞出于佛家用語,亦稱八支正道、八支圣道或八圣道。意謂達(dá)到佛教最高理想境地(涅槃)的8種方法和途徑,分別為:正見、正思惟、正語、正業(yè)、正命、正勤、正念、正定。譯者憑借對佛經(jīng)教義的深厚功底,在注釋中準(zhǔn)確地解釋了Noble Path的內(nèi)容,“The Buddha’s Eightfold Noble Path is meant:right views,right thought,right speech,right action,right livelihood,right devotion,right concentration,and right meditation.”[4]86
寒山詩中有一百多首是佛教勸誡詩,詩中充滿了宗教色彩的佛教術(shù)語,如勸人出離三界輪回之苦的“世間何事最堪嗟,盡是三途造罪楂”,詩句中“三途”亦稱“三惡道”,譯者雖然在翻譯中運用了歸化法,將其譯為西方文化中的“Hell”,意義上有部分共同之處,但完全丟失了佛教“輪回理論”的基本文化元素。因此,譯者為了補償這種遺失,在注釋中進(jìn)行了詳盡的解釋:“In the second line,I have simplified san-t’u(three mires)to include only the lowest of the lower three rebirths,namely the denizens of Hell.The other two are beasts and hungry ghosts.The Three Realms of Existence are Desire,F(xiàn)orm,and Formlessness representing the subjective,objective,and nonobjective states of being attainable on Earth,in Heaven,and beyond Heaven.”[4]164譯者在這里全面解釋了佛教將眾生世間的生滅流轉(zhuǎn)變化而劃分的“六道”(三善道,三惡道)。諸如此類的佛教用語在整個譯本中隨處可見,譯者都對其進(jìn)行了準(zhǔn)確的文化補償,如“觀自在”、“白拂”、“羅剎”、“三界”、“須彌”等等。
例2.乘茲朽木船,采彼妊婆子,
行至大海中,波濤復(fù)不止。
唯赍一宿糧,去岸三千里,
煩惱從何生,愁哉緣苦起。
詩中出現(xiàn)的“木船”、“妊婆子”、“大?!薄ⅰ安薄鞍丁焙汀盁馈薄ⅰ翱唷边@些事物和概念雖然在語義上可以直接翻譯為“the boat”、“the nimba tree”、“the sea”、“the wave”、“the shore”、“distress”和“bitter”,但這些概念在佛教中的隱喻和所指在譯文中則無法體現(xiàn)。因此,譯者為了使讀者更準(zhǔn)確把握詩人運用這些事物的背景,利用注釋對直譯的詞匯進(jìn)行了詳盡的解釋,并引用了具體佛教經(jīng)文加以佐證。詩歌中的比、興手法在寒山詩中被大量使用,如“白鶴銜苦花”中的“白鶴”和“苦花”;“兩龜乘犢車”中的“犢車”;“唯有一般惡,不傳無盡燈”中的“無盡燈”,等等,這些形象即使是中國讀者,如果沒有一定的佛文化背景知識,也是很難準(zhǔn)確理解其背后的所指意義,更何況西方讀者,因此,通過注釋的方法可以為讀者補充出這些暗含隱喻的語義指向。
寒山詩的翻譯使比爾·波特充分體會了中國禪學(xué)文化的廣博與浩瀚,也引起了他更大的興趣,繼《寒山詩歌集》后,他又出版了《石屋山居詩集》,而且開始從禪詩翻譯步入佛學(xué)典籍的英譯,完成了《心經(jīng)》、《菩提達(dá)摩禪法》以及《楞伽經(jīng)》等的翻譯。有別于其他禪詩譯者,比爾的翻譯過程更加注重與原作詩人的心靈交流。他曾這樣描述自己的翻譯感悟:“大部分譯者在翻譯的時候都像站在原作者的腳上跳舞,這樣原作者會痛。我在翻譯的時候就像和原作者一起跳舞。不同的是原作者能聽見音樂,我聽不見,所以我依賴他。詩歌在他的心里,我要找到心里面。這時候語言只是表面,我會找到他的精神,然后再翻譯?!保?]
在翻譯寒山詩歌過程中,比爾·波特對禪詩中透露的禪宗思想有了更深層的理解,這不僅體現(xiàn)在他以禪修之心來理解詩境,而且禪的思想也已經(jīng)深深扎根于他的生活體驗,開啟了他對生命、對心性的全新探索體驗,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翻譯就是我的‘道’”。[6]
作為一種宗教體驗,禪宗在審美修養(yǎng)上側(cè)重“悟”——心智的覺悟,即注重對生命的體驗與感悟。鈴木大拙說過:禪宗的“‘悟’是直透存在底蘊的”,是“一種新生”。這種‘悟’“常常是人生的轉(zhuǎn)折點”,“那是一種從未經(jīng)歷過的滿足、平和與喜悅的境界”。這種體驗在比爾的禪詩和佛經(jīng)翻譯過程中可以得到充分地滿足:“翻譯是一門藝術(shù),就像和古人跳舞?!薄胺g韋應(yīng)物的詩,就像和他在跳華爾茲。李白的詩比較飛揚,翻譯他就像在對練拳腳。翻譯佛經(jīng)則是和祖師坐在一起。”
因此,比爾從一開始接觸禪詩,到翻譯禪詩,再到慕名來到大陸探尋寒山之地乃至深入終南山訪尋中國隱士,每個階段都是他以禪的手段體驗心智的提升和生命的感悟。比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很自然而且準(zhǔn)確地闡釋了他對禪的理解,“禪的精神比外在的形式重要得多。怎樣在日常生活里實踐禪,是禪的根本。任何時候都可以進(jìn)行修行。禪關(guān)心的是我們此刻的想法,而不是儀式或戒律?!薄岸U的關(guān)鍵在于內(nèi)心的修煉,佛心并不隨外境變化,所以修行之道也不會發(fā)生變化。每個人理解的禪不一樣,有的人從書里學(xué)禪,我不在經(jīng)卷里悟他們,我覺得每天的生活都是禪?!保?]
比爾的這種感受非常吻合禪宗大師黃檗山斷際禪師描述“禪悟”和“明心見性”的精神:
“但于見聞覺知處認(rèn)本心。然本心不屬見聞覺知,亦不離見聞覺知,但莫于見聞覺者上起見解,亦莫于見聞覺知上動念,亦莫離見聞覺知覓心,亦莫舍見聞覺知取法,不即不離,不住不著,縱橫自在,無非道場?!保?]380禪宗大師認(rèn)為“悟”是源于日常事物中的見聞感知,又超越這些見聞感知,同時這種超越優(yōu)勢在見聞感知中的超越,是“不即不離,不住不著”的。正在這一點上,譯者比爾翻譯禪詩的過程已經(jīng)超越了翻譯本身,而是一種精神的超升和凈化過程,對自心自性的自我關(guān)照。
作為一位對中國禪宗文化和隱士文化著迷的美國漢學(xué)家,比爾·波特通過禪詩翻譯向西方呈現(xiàn)了一部更加完整的寒山詩作。然而與眾不同的是,讀者從譯作中仿佛能看到一位諳熟佛學(xué)禪理的譯者,一位將禪詩翻譯視作與祖師一起談經(jīng)論道的修行者。禪詩的翻譯對于譯者來說已經(jīng)超越了翻譯工作的范疇,也超越了一般意義上傳遞東方文化的作用,而是一種心靈修行的過程,一次生命本相的探索之旅。
[1]蘇婭.對話比爾波特[N].第一財經(jīng)日報,2010-10-08(C03).
[2]Pine Red.“Translator’s Preface”,The Collected Songs of Cold Mountain[M].Port Townsand,Copper Canyon Press,2000.
[3]黃永武.寒山詩的巔峰境界[J].臺灣幼師月刊,1973,47(5).
[4]Pine Red.The Collected Songs of Cold Mountain[M]. Port Townsand,Copper Canyon Press,2000.
[5]蔣藍(lán).比爾·波特:一個美國人的唐詩秘境[N].成都日報,2010-11-08(13).
[6]錢戀水.富起來的中國人想探尋心靈寧靜[EB/OL].(2012-04-20)[2013-07-28].http://www. dfdaily.com/html/150/2012/4/20/779768.shtml.
[7]佚名.禪宗修行者:比爾·波特[EB/OL].(2011-04-26)[2013-07-28].http://news.163.com/11/0426/18/72J9L1UV00014AE D.html.
[8]裴休.黃檗山斷際禪師傳心法要[M]//《大正藏》諸宗部:第48卷.
Bill Porter’s Pilgrimage of Zen Poetry Translation
ZHANG You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Hena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Luoyang 471003,China)
Greatly obsessed by Chinese Zen art and hermit culture,Bill Porter,an American anthropologist and translator,devotes the latter half of his life in translating Zen doctrine and practicing Zen,and became gradually well-known in translation of Zen scriptures by Chinese readers.Compared with the other translators,Zen practice of his translation has great influence on the interpretation of life by life experience and individual belief,and on the“way”of Bill's translation,and finally achieved the perfect combination.
Bill Porter;Zen poetry;Zen practice;The Collected Songs of Cold Mountain
J046
:A
:1672-3910(2013)06-0072-04
2013-09-04
2013年洛陽市社會科學(xué)規(guī)劃項目(2013B225)
張優(yōu)(1974-),男,河南鶴壁人,講師,碩士,主要從事翻譯理論與實踐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