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志學(xué)
我的三叔,是七個叔叔里最少言寡語的,但他很內(nèi)秀,除了能干一手漂亮的農(nóng)活外,他還是半個獸醫(yī),認些字,時常幫爺爺理財記賬。
塞外的農(nóng)時短,農(nóng)閑時,三叔就放起夜馬。
放夜馬是個苦差事,誰都不愿干。在荒郊野外,搭個草棚子,和風(fēng)雨做伴,一夜要起來好幾次,還要時時提防狼偷襲小馬駒兒。三叔把馬索子都拴上鈴鐺,一為防狼,二來可知道在漆黑的夜里,馬跑出多遠。
三叔的身邊有三個寶貝。一條從不離身的小黑狗,三叔為它取名“小青”,還有一匹菊花青馬,三叔稱它為“大青”,還有一支三叔不離身的簫。每次三叔出門,必得騎大青,牽小青。如果大青不在身邊,他寧可步行數(shù)十里,也不騎別的馬。
每當黃昏來臨,三叔拎著煙袋,背著手低頭在前面走,小青跟在他的身后,嘴里叼著大青的韁繩,他們仨和諧地走在灑滿余輝的小路上……
三叔對小青和大青的喜愛,往往超過我們。他常憨聲憨氣地說:“人可以自己照看自己,可牲畜不行,沒有人管,就活不了。”三叔膝下無兒無女,大概就是由于這個原因,他總是很孤僻,用爺爺?shù)脑捳f,“老三獨靜”。我稍長大一點,就有些理解了三叔的心境,在他放夜馬時,常去陪他做伴。北國荒原,即使是七月,到了深夜也是冷風(fēng)習(xí)習(xí)。我們睡不著,烤著篝火,三叔吹起了心愛的簫……
一年冬季,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三叔騎著大青出去找失落的散馬。在回家的路上,天氣突然變臉,西風(fēng)大作,氣溫驟降。三叔的腳凍麻了,從馬上摔下來,凍昏在雪地上。小青急了,它飛快地跑回家。越墻而過,在院子里大叫。
爺爺被吵醒后,才知道是三叔沒有回來。當家人找到三叔時,他已失去了知覺。大家把三叔抬回來,救活了三叔。爺爺說:“要是沒有大青擋風(fēng),沒有小青報信,老三早就見閻王了。”
幾年過去后,三叔和他的伙伴都老了。有人勸他,你的大青和小青已經(jīng)沒有用了,趕快換掉吧。三叔不同意,他說:“東西,是新的好,可朋友是老的親?!?/p>
入冬后,三叔病倒了,他常常不吃不喝,打起點精神時,不是抽煙就是吹簫。三叔過世的那天晚上,二叔把我們召集到三叔的屋里,小青趴在他的身邊。三叔看看我們,把大姐叫到身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英子,我死了,不用費心張羅,你們把我放在爬犁上,讓大青拉著,它拉到哪,你們就把我埋到哪?!?/p>
出殯這一天,我們和二叔一起,把三叔放在爬犁上,套上大青,出了院子。我們按照三叔的遺愿,放開韁繩,讓馬自由走。一出屯子,大青就不愿朝前走了,總是回頭看,二叔狠下心,用鞭子抽它幾下,它才慢騰騰地向東甸子走去。來到東甸子小狼山,它就再也不肯向前走了。我們一下子驚住了,這兒不就是三叔平時最常來的地方嗎,難道大青也通人性?
我們默默地將三叔葬在這塊他生前喜愛的土地上,心里難過極了。在回家的路上,天已經(jīng)快黑了,家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小青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大叫起來,掉過頭就向東甸子跑去。大青也明顯不安起來,掙著韁繩要跟著跑,二叔緊緊地拽著韁繩不放。大青激怒了,它豎起前蹄扒著二叔,二叔一松手,它拖著空爬犁,朝小青追去。不一會兒,就見大青攆上了小青,它倆一前一后,在空曠的原野上向前飛奔。我們站在路邊,等了好久,也不見它倆回來。二叔說,回去吧,看樣子它們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一連幾天,它們倆都沒回來。三天后,我們給三叔圓墳時,看見小青和大青一動不動地趴在三叔的墳頭守候著??吹轿覀儊頃r,小青站起來,向我們不停地叫著,然后就圍著墳頭繞了一圈又一圈,足有三袋煙的工夫。二叔說,不要理它,這狗可能是瘋了。我們離開墳地時,它倆還在那兒一動不動地守著。我一邊往家走,一邊回頭看,在蒼茫的夜色中,一大一小的兩個黑影,像兩個衛(wèi)士一樣守衛(wèi)著中間的一個圓錐形堡壘。漸漸地,這三個陰影在我的眼前模糊了,消失了……
七年過后,我們給三叔燒紙時,在三叔的墳頭看到一堆已經(jīng)風(fēng)化了的白骨,那是馬和狗的骨頭。
二叔彎下腰拾了幾塊,拿在手里,看了半天,長長嘆了一口氣后,讓我們在三叔的墳旁另挖了一個坑,然后他深情地說,就讓他們合葬在一起吧,讓他們永遠做個伴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