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藝
鄧曉芒在莫言獲諾獎后談道:
“莫言是一個只憑才氣寫作的作家,正因為如此,他偶爾可以寫出極有思想深度的切中時代脈搏的好作品來,但也有可能濫用自己的才華,寫出形式上很炫酷而內(nèi)容上很平庸的東西……短處則在于,農(nóng)民的眼光恰好也正是他的視野的極限,是束縛他思想的無形邊界,他無法突破到邊界之外,立足于普世價值來反思我們這個幾千年來自成一體的文化?!薄啊谒慕谝鹁薮蠓错懙摹锻堋防锩嫠枋龅霓r(nóng)村基層干部的人性反思,似乎開始透現(xiàn)出了某種覺醒的曙光。不過,沒有更開闊的視野和更明晰的理論指導(dǎo),他的這種感悟終歸只是偶然的靈光閃耀?!?/p>
我找到了三個關(guān)鍵詞來考慮莫言進入小說的方式:看客、親歷者、罪人。
一、關(guān)于歷史題材
“老師對我很好,文革開始之前我是她的好學(xué)生。同學(xué)們都要上去踢她一腳或者打她一拳,輪到我的時候我非常痛苦,如果你不踢你馬上就會被這個群體清理出去,在同學(xué)中立刻成為一個另類,于是我撿起一小塊土坷垃朝她背上扔去。這位老師被擊中的一瞬轉(zhuǎn)過頭來狠狠看了我一眼。這一眼至今讓我難以忘卻。過了幾十年,我已經(jīng)成為所謂的著名作家了,有一次在路上遇見她。我停下車子來向她問好,她把頭一扭就過去了。這讓我心里極其難受。我想,如果她能念及我當(dāng)時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小孩子,原諒了我的這種做法,我心里會好受很多。但是她這么久都沒有原諒我。我后來又在想,如果她原諒了我我就可以原諒我自己了嗎?”
《豐乳肥臀》里寫到了一個教俄語的女教師紀瓊枝,被打為右派后在田間擔(dān)糞。我無意于在生活和虛構(gòu)之間找原型,我考慮的是,莫言一直強調(diào)歷史不過是小說人物活動的背景,而上世紀50年代出生的莫言恰好經(jīng)歷了中國的許多歷史事件。于是,在小說內(nèi)外,他都同時擔(dān)任著某種意義上的“看客”和“親歷者”的角色:
“聽說文革要結(jié)束了,我作為一個十幾歲的農(nóng)村青年感到有些失望,因為再也沒有那么多熱鬧的批斗可看了:走資派戴著高帽子被押著游街,后面鑼鼓喧天……從魯迅筆下看砍頭的看客,到文革中批斗的看客,看客的圍觀其實從來沒有變過。”“處決人犯的時候,雖然很害怕,但還是忍著害怕使勁往前擠,希望能看得更清楚?!蹦缘倪@種自省精神終于促成了他寫作理念的又一次轉(zhuǎn)變:從“把好人當(dāng)作壞人寫,把壞人當(dāng)作好人寫”到“把自己當(dāng)作罪人來寫”。
看客、親歷者、罪人,循著這樣的線索我們再來看他的創(chuàng)作歷程:紅高粱——豐乳肥臀——蛙?!拔艺J為小說家筆下的歷史是來自民間的傳奇化了的歷史,這是象征的歷史而不是真實的歷史,這是打上了我的個性烙印的歷史而不是教科書中的歷史。但我認為這樣的歷史才更加逼近歷史的真實。”
二、“罪人”心態(tài)與救贖的可能
(一)《豐乳肥臀》中的上官金童是母親與瑞典傳教士馬洛亞所生(“你有高貴的瑞典血統(tǒng),比那些土鱉不知道要高貴多少!”);上官念弟的生父是天齊廟智通和尚。如果宗教是一種救贖的可能,那么為什么是西方的基督教而非與中國有更多淵源的佛教或者土生土長的道教?
北師大文學(xué)博士劉劍的說法代表了一批人的觀點:“上官金童重操父業(yè)去做牧師,和賈寶玉的出家一樣,都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隱喻了作者對此世救贖深沉的絕望。這塊豐饒繁復(fù)充滿了神奇故事的沃野,在精神上卻是貧瘠的、荒涼的。這生我養(yǎng)我的故土,是一塊不再適合生長希望的地方。救贖在彼岸,救贖在宗教,救贖在西方,也難怪諾獎的評委們會對它青眼有加了?!?/p>
而莫言自己這樣談:“我不是基督徒,但我對人類的前途滿懷著憂慮,我盼望著自己的靈魂能夠得到救贖。我尊重每一個有信仰的人,我鄙視把自己的信仰強加給別人的人。我希望用自己的書表現(xiàn)出一種尋求救贖的意識,人世充滿痛苦和迷茫,猶如黑暗的大海,但理想猶如一線光明在黑暗中閃爍。其實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的上帝,有的人的上帝在天上,有的人的上帝在自己心中?!?/p>
(二)“我們每個人其實都是一個看客”。2009年汶川地震一周年,全國哀悼日,有個老頭醉酒又唱又跳,被叱責(zé)后塞進警車被帶走了。“我當(dāng)時一直在旁邊看,我在想如果有人站出來為那老頭辯護,這個人就會被人群認為站在了死難同胞的對立面。”——莫言的“看客”身份依然沒有變——“我們每個人都有被道德和公德壓制的地方,在一個正常的社會環(huán)境下這些被壓制的東西是得不到釋放的,倒是在非正常的時刻這些東西是被鼓動釋放的,因為越釋放你就越‘革命。當(dāng)我在寫歷史的時候,我感覺到這樣的思維依然是存在的?!?/p>
回到鄧曉芒的觀點:只要莫言一直寫底層,新的東西就會被他發(fā)現(xiàn)——“哀悼日”發(fā)生的事情依然不是以純粹的理性完成的發(fā)現(xiàn),而是隨同底層本身的變化而完成的“發(fā)現(xiàn)”。在《蛙》和《豐乳肥臀》里都寫到了90年代甚至更近的當(dāng)下,但寫得明顯不如“歷史”好看、深入,這是為什么?這是否很不幸地印證了鄧曉芒的預(yù)言:“不過,沒有更開闊的視野和更明晰的理論指導(dǎo),他的這種感悟終歸只是偶然的靈光閃耀。”
最后,以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結(jié)束本文:為人類命運擔(dān)憂的莫言,看客、親歷者、罪人的莫言獲獎后看到搶他書的人,會不會想起前不久民間的搶鹽?雖然書和鹽貌似有那么一點點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