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一個美麗可愛的寧馨兒，剛剛出生幾天就被診斷患上絕癥。最會疼人的爸爸媽媽，一邊忍著錐心的痛苦，一邊用全部的身心去愛自己的寶貝，他們與那么小的妞妞竟然有那么順暢的交流和共鳴，當(dāng)然，妞妞是最聰明伶俐的。爸爸用筆記下了這一切，我們得以看到這世界上如此美好的親子關(guān)系，直讓人心折。

妞妞醒了。她側(cè)著臉，睜著眼，一動不動。陽光照在窗戶上，屋子里很明亮。她是個小盲人，已經(jīng)看不見這一切。但是，這無礙她享受酣睡乍醒的安謐的快樂。她靜靜躺著，品味著復(fù)蘇的愉悅，如同一朵花慢慢開放，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起來。

孩子醒來的第一陣話語，恰似早晨的第一陣花香，多么清甜。我常常虔誠地守在她的床邊，唯恐錯過這個珍貴的時刻。妞妞覺察到我在場，輕聲喚：“爸爸?！比缓筇鹛鸬匦α?。有爸爸迎接她返回人間，她感到高興。

妞妞說話比較早。八個月，她會喊“爸爸”。九個月，會喊“媽媽”。一周歲，會自呼“妞妞”。一歲一個月，會說二三十個詞，包括若干雙音節(jié)和三音節(jié)詞。一歲二三個月，會說包含二至四個詞的完整句子，會說“不”，因而能夠相當(dāng)明確地表達(dá)自己的意愿了。一歲四個月，會準(zhǔn)確地使用人稱代詞“你”“我”“他”和疑問代詞“誰”，幾乎能自由地表達(dá)她想表達(dá)的任何意思了。

“世界本身就體現(xiàn)在語言中?！睂︽ゆ碚f，當(dāng)代解釋學(xué)的這個抽象原理乃是她的最真實的生存境況。她一無所有，只有語言。生活在一個沒有亮光、色彩、形象、表情的世界里，她從語言中聽出了最明亮的亮光，最鮮艷的色彩，最生動的形象，最豐富的表情。每當(dāng)她聽到一個新詞的時候，她是那樣興奮、快活、陶醉，一遍遍模仿和回味。正是對語言的這種不尋常的新奇感，使她有了幾乎過耳不忘的記憶力。平時大人不經(jīng)意說的話，她往往不知不覺地記住了，又出其不意地用上了。每一個被她掌握的詞都和她息息相關(guān)，牽動著她的情緒，能使她笑，也能使她哭。在她的世界里，詞不是概念，而是實體。她對詞的這種關(guān)切和敏感比她的語言能力更使我吃驚。

我是一個貪婪的收藏家。從妞妞咿呀學(xué)語開始，我就時時守在她身邊，恨不能把她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揀起來，藏進(jìn)我的保險柜里……

就在妞妞視力趨于消失的時候，她的語言能力覺醒了。這使她的終被封死的屋宇透進(jìn)了新的亮光。每掌握一個詞，她的屋宇就多了一扇窗戶。許多詞，許多窗戶。當(dāng)我看到她越來越能夠自由地表達(dá)她的意思時，我確實相信，她是生活在光明之中，以至于常常忘記了她是一個盲人。也可以說，每一個詞是她的一盞燈，當(dāng)她自得其樂地哼唱著“燈燈亮了，燈燈滅了”這支她喜歡的歌謠時，她確實是沉醉在她的萬家燈火的美麗世界中呢。

一歲半的妞妞，她的屋宇已經(jīng)敞開許多窗戶，點(diǎn)亮許多明燈。她生活在這個被語言之光照亮的世界里，自由快樂。我們走進(jìn)她的歡聲笑語的屋宇，流連忘返?？墒牵驮谶@所屋宇被照得通體明亮之時，它突然崩塌了。

妞妞只活了十八個月。一歲半的妞妞，永遠(yuǎn)閉上了她的伶俐的小嘴。

世上已經(jīng)沒有妞妞，沒有她的明亮的屋宇。我眼前一片黑暗，我瞎了。

燈燈亮了，燈燈滅了……

妞妞詞典里的第一個詞，并非按字母排列。

爸爸是一個抱她抱得最多的人，一個最賣力地巴結(jié)她的人，一個從她出生開始便喋喋不休向她自稱爸爸的人。所以她最早會說的詞是爸爸，這并不稀奇。

妞妞八個月。那些天里她和我格外親，一聽見我的聲音就嬌喚，迫不及待地朝我懷里撲來。在她的嬌喚中，“爸”這個音越來越頻繁地出現(xiàn)，越來越清晰。我不太敢相信，心想也許是無意的吧?？墒俏医K于不能不相信了，只要我抱她，往往一聲接一聲，一連十來聲，她喊我應(yīng)，其樂無窮。

若干天后，雨兒抱著她，靠在沙發(fā)上。我進(jìn)屋，她似有覺察，身子動了一下。雨兒問：“妞妞，爸爸在哪里？”她朝兩邊張望。我剛從雨兒懷里接過她，突然一聲清晰的“爸爸”脫口而出。接著又喊了一聲，咯咯笑了起來。

聽到自己的孩子頭一回清清楚楚地喊你一聲“爸爸”，這感覺是異乎尋常的。這是“造物主”借孩子之口對你的父親資格的確認(rèn)，面對這個清純的時刻，再輝煌的加冕也黯然失色了。我心里甜得發(fā)緊，明白自己獲此寵賞實屬非分。

…… ……

深夜，妞妞醒了，我走近她，她立刻歡快起來，手舞足蹈，接著抓住我的手，一連喊了十幾聲“爸”。我怕她興奮不再睡，故意不應(yīng)。她毫不氣餒，沒完沒了地喊下去。我忍不住笑了一聲，這下糟啦，她又笑又喊，歡呼她的勝利。

醒來后，她精神十足，久久不睡。我實在困極了，有點(diǎn)兒急躁，把她放到小床上，說：

“妞妞，你再不睡，爸爸不管了?！?/p>

話音剛落，響起她的清晰嬌嫩的聲音：

“爸爸?！?/p>

我一把抱起她，緊緊摟在懷里。她在我懷里又連聲叫爸爸。

白天黑夜，我的耳邊總是回響著妞妞喊“爸”的嬌嫩的聲音。她一喊總是一長串，每天要喊一百聲，喊得我心潮澎湃，也喊得我心碎。

妞妞醒了。我湊近她，只見她睜大一雙盲眼，炯炯有神。覺察到我，她眼中閃過笑意，說：“爸爸，小心肝。鏡，鏡！”說著伸手抓去我的眼鏡。我說：“真可愛?！彼R上接上：“喜歡得不得了?！?/p>

我抱她到走廊上。夜色朦朧中，她臉朝我，仿佛在凝視，然后突然連聲喊道：“爸爸，好爸爸……”

“妞妞喜歡不喜歡爸爸？”我問。

“喜歡，”她答，又?jǐn)鄶嗬m(xù)續(xù)說，“爸爸，喜歡爸爸。”

她穩(wěn)穩(wěn)地站在大床上，我對她說：“喂，妞妞真棒！”她一邊笑喊：“不得了！”一邊朝我走來。我要去漱洗，說：“等一會兒?！彼冶秤昂埃骸罢野职?！”我洗畢回來，學(xué)她：“找爸爸！”她隨即應(yīng)道：“找到啦！”

她連連唱：“給爸爸吃，給爸爸喝?！蔽椅撬男〖绨颍f：“真香，真香?！彼龔娜荽穑骸敖o爸爸。”

我抱妞妞抱出了腱鞘炎，手腕上敷著藥。她摸著了，說：“爸爸疼?！蔽覇枺骸霸趺崔k？”她答：“妞妞哭。”接著馬上說：“好爸爸?！?/p>

“妞妞，媽媽抱，爸爸手疼?！庇陜赫f。

“爸爸疼，要爸爸不疼?！彼碌卣f。

她站在阿珍身上跳，阿珍喊疼，讓她下來，她偏說：“上！”阿珍說：“你到爸爸身上跳?！彼穑骸安簧希职痔?！”后來她在我身上跳，我喊疼，她說：“爸爸疼死了。”

這些天她老說：“爸爸疼?！闭f著就伸出小手來摸我。打她的小屁股，問：“疼不疼？”回答也是：“爸爸疼?！蔽倚φf：“可不，打在妞妞身上，疼在爸爸心上。”

妞妞正發(fā)病，疼得無法入睡。我徹夜抱著她，在走廊里徘徊。

已是深夜，靜極了，我們沿著走廊來回走啊走，父女倆都不吱一聲。她躺在我懷里，睜大著眼，時而轉(zhuǎn)換一下視線，仿佛在深思著什么。好久，她輕聲告訴我：“磕著了?！蔽艺f：“爸爸心疼妞妞?！彼f：“心疼爸爸?！庇诌^了好久，她仍用很輕的聲音說：“回家家聽音樂。”我抱她回屋，聽著音樂踱步，她依然十分安靜。“磕著了?！彼指嬖V我。我說：“爸爸抱抱就好了，妞妞真乖……”她說：“爸爸辦，辦好了。爸爸想辦法?！彼嘈虐职钟肋h(yuǎn)會有辦法的。爸爸是她生活中的一個必要而又無用的謊言。

“找爸爸，找爸爸……”無論睡著醒著，我總聽見妞妞的聲音，時而是歡快的，時而是哀切的，由遠(yuǎn)及近，飄蕩不散。

“爸爸疼妞妞哭?！边@是妞妞常說的一句話，一開始是游戲，后來成了病中對自己的安慰。在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時候，她在夢中也說著這句話。

爸爸疼妞妞哭。今生今世，妞妞是永遠(yuǎn)的哭聲，爸爸是永遠(yuǎn)的疼痛。

妞妞說話的興致似乎有起有伏。在會說“爸爸”之后，她有一陣子不愛開口了。然后，又一個詞在她的混沌語言中清晰起來。

當(dāng)然是“媽媽”這個詞。

她在床上玩，拱著小屁股，竭力想爬，但還不會挪動手，一不小心，向一側(cè)翻倒，變成了仰臥。她真著急，嘴里直嚷嚷。一會兒，她又趴著，說了一串又一串話，最清晰的便是“媽媽”，還有誰也聽不懂的非常復(fù)雜的音節(jié)。

深夜，妞妞醒來了，把臉側(cè)向睡在她旁邊的媽媽，伸出一雙小手，一聲聲呼喚：“哦，哦！”

這是四個月上下的妞妞，她渴望表達(dá)和交流。輕聲對她說話，她會靜靜望著你，時而動動小嘴，似乎也想說什么，時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呼應(yīng)。她還經(jīng)?！鞍“　豹?dú)語，顯然從自個兒發(fā)聲中獲得了快樂。

雨兒摟著妞妞，彼此開始用沒有字符的聲調(diào)交談，你來我往，談得十分熱烈。她是一個和孩子說話的專家，擅長我所不懂的無字童語。她不像我，并不媽媽長媽媽短的。我相信這是妞妞喊“媽媽”比喊“爸爸”晚一個月的一個合理解釋。

妞妞在床上翻滾，忽然自己玩起了組詞游戲。這時她的詞典里暫時還只有“爸爸”和“媽媽”兩個詞。她不停地喊：“PA爸爸！”“PA媽媽！”她一定覺得有趣，喊了又喊，上了癮?！癙A”是什么意思呢？我替她翻譯：破爸爸，胖媽媽。

后來，妞妞真的特喜歡說“胖媽媽”，一遍遍大聲說，臉上往往還帶著狡猾的笑容，露出一種津津有味的表情。

有一回，雨兒對我說：“我真累，又瘦了好幾斤?！?/p>

話音剛落，只聽見妞妞大叫一聲：“胖媽媽！”

她是否從媽媽的一串話中辨別出了“瘦”這個詞，并且知道“瘦”和“胖”是反義詞呢？當(dāng)然不可能。由于她目盲，她甚至不可能懂得“胖”這個詞的含義。但我相信，她從我們常常對這個詞報以嘻笑而領(lǐng)會了它所具有的嘲謔意味。

我躺在床上，妞妞爬過來，摸到我的肚子，便喊：“媽媽?！币郧八竭^媽媽的胖乎乎的肚子，所以以為凡肚子必是媽媽的。我笑了。她立即更正：“爸爸?！?/p>

對于妞妞來說，媽媽是更肉體的。她常常摸著媽媽的身體做語言練習(xí)：“頭發(fā)，鼻鼻，小嘴，丫丫……”她對我并不這樣，我身上使她感興趣的東西只是一副眼鏡。

這是雨兒和妞妞共同的作品，妞妞時年一歲三個月。

雨兒：“從前有一只貓，它的名字叫——”

妞妞：“貓咪。”

雨兒：“它和妞妞是——”

妞妞：“朋友?！?/p>

雨兒：“有一天她們?nèi)セ▓@——”

妞妞：“玩?！?/p>

雨兒：“花園里有——”

妞妞：“樹——草?！?/p>

雨兒：“貓咪玩得真高興，它走丟了，妞妞——”

妞妞進(jìn)入角色了，瞪著盲眼，用焦急的聲調(diào)嚷道：“真著急！”

雨兒：“她喊——”

妞妞：“貓咪！貓咪！”

雨兒：“貓咪聽見了，回答——”

妞妞：“喵嗚，妞妞，喵嗚?！?/p>

雨兒：“妞妞找到它了，和它——”

妞妞：“握握手。”

雨兒：“她們一起——”

妞妞：“回家家?！?/p>

妞妞如此喜歡這個編故事的游戲，每次講完，總是要求：“再講，再講！”于是重來一遍，仍然興致勃勃。

（摘自《妞妞》，稍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