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寫手頭這篇文章時,我不禁回過頭去打量著那個已在床上睡得一臉坦然的女人。那個女人微高的顴骨,細長的眉毛,一雙眉眼比醒著時略增了幾分柔情。那個女人,從我出生前就和我在一起,一直到現(xiàn)在,從不曾離開。那個女人,我叫她——“媽”。
至于那個女人在我心中的形象……容我再仔細想想。
二
我媽絕對是個強悍的女人。
其實“強悍”這個詞涵蓋的東西很多,比如說……力氣。
我媽勁兒很大,雖然她并不壯實。她可以一個人騎著電動車運兩袋大米回家,也可以只身一人把一塊蓋在桌面上的玻璃臺板搬上樓,她一個人就能把席夢絲翻轉(zhuǎn)過來,搬家的時候左手一床被子右手一床被子……我也曾試過像她一樣一個人去做一些力氣活,結(jié)果總是徒勞。就連平時,我擰過了的毛巾,她都能再擰出好多水來。
有這樣一個“大力我媽”,我貌似從小就未曾缺失過安全感。
再比如,“強悍”也包括……脾氣壞。
我媽脾氣壞,那是人盡皆知的。很多人對我媽的評價都出奇地一致:人是絕對的好人,就是脾氣不太好。這一點,我是最有體會的。
從小,我最怕的就是她。說的書面一點,就是敬畏,那是游離在親情之外的感情?;蛟S是小時候像魯迅先生幼時那樣“拔何首烏毀了墻根”罷,反正我印象中經(jīng)常被她罰鼻子靠墻。稍微大一點,上學了,作業(yè)做錯,考試不行,總是被她罵。她說我的時候從不會夾雜什么粗語,文縐縐的,卻總說得我心里像刀割似的。所以,我現(xiàn)在察言觀色和抗挫力都很強,絕對是從小練出來的。我媽她很聰明,用她的話講,我的什么陰謀詭計她都能一眼識破。所以在長期的“抗爭”中我必須養(yǎng)成一些必要的技能,而且絕不與她正面沖撞。她要是真的生氣了,發(fā)起火來真可以用“暴跳如雷”來形容,和她頂嘴,下場只有“死路一條”。
有時候,心里真有點怨她。但見到她時還是會不自覺地呈上笑臉。瞧我這點出息。
三
我媽是個有點輕微潔癖的女人。
她總覺得住的地方應該干干凈凈,其實這沒有錯。可是,可不可以不要把家里收拾得和賓館一樣?
每天中午一回家,剛要踏進門,總會聽見一聲:“不許動!”讓人下意識地要把手舉起來。
然后看到我媽急匆匆從廚房奔向陽臺,那句“家里全拖過一遍了,臟鞋不要踩進來,我去陽臺拿拖鞋”總是在客廳里回蕩。
我媽那么愛干凈,偏生了我這么一個“落拓不羈”的女兒,我看到散放的書和鋪開的被子會有超強的自由感,而她總是一分鐘內(nèi)就讓家里變成標準間,這會直接導致書桌上像U盤這樣的小東西會憑空消失。
我老是跟她說不要動我東西。她總是反詰我,說我屋子是狗窩。然后過了好幾天才告訴我,我丟的東西找著了。
后來我看雜志,上面說女人生了孩子之后才會有潔癖,因為怕臟的東西接近孩子。
我一怔。光潔的地板,我望之出神。
四
我媽有她可愛的一面。
比如說那天晚上洗完澡她買了個大柚子給我吃。把柚子的外皮剝了,剩下里面的果肉,然后,她把果肉捧手心里,狡黠地問我:“你說這是什么?”
我茫然:“柚子?。俊?/p>
她:“再想想。”
我:“……不是柚子還能是什么?”
她鄙視地對我說:“你怎么這么沒想象力……”
我急了:“到底是什么???”
她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哪吒啊!”
我:“……”
她講冷笑話是大神級的,聽得剛洗完澡的我心里冷風直刮。
再比如原來我突發(fā)奇想用打火機烤奶奶的放大鏡……結(jié)果就是,放大鏡被烤裂了一條縫。后來被我媽發(fā)現(xiàn)了,拿著放大鏡來問是不是我干的。我以為她要罵我了,唯唯諾諾說了聲“是”。沒想到的事情是,她邊掉頭邊說:“你怎么弄壞了還放在那兒啊,犯罪證據(jù)不知道銷毀??!我去扔掉……”
后來她跟我說她小時候去小河邊洗碗,碰壞了的碗都直接扔河里,我和她比真是小巫見大巫啊。
五
關(guān)于我媽,我作以下總結(jié):她有那么一點可恨,有那么一點可敬,又有那么一點可愛。我對她的感情是復雜的,也許她對我也一樣——是因為我,她臉上褪去了姑娘的紅暈,染上中年婦女的蠟黃;我讓她身價銳減,我消減了她盛年的風華,從初中到現(xiàn)在,我?guī)Ыo她無盡的煩惱。
——你說她后悔嗎?
她說她很羨慕那些成績好的孩子的媽媽;她也說只有她是這個世界上會一直對我好的人;她還說她之所以讓我上市里的重點高中,為的是讓我有個氛圍好一點的環(huán)境讀書,因為我是個不自覺的孩子,和她當年一樣;她說她多怕我以后像她一樣。
而我,又多怕我不能像她所期待的那樣。
編輯/苗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