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朱槿
楔子
夜未央,月晦星暗,即使繁華如南京,也歌罷舞歇,沉寂杳靜。
梟鳴松枝,狐藏蒿叢,苔葉遍地,風卷塵生。北郊的這座千年古剎向來陰森寂寥,可今日偏偏喧鬧起來。
“殿下,您慢點走,小心地上……”
華服少年對身后侍衛(wèi)首領(lǐng)的勸告充耳不聞,輕盈地跳過了倒塌滿地的殘破石像,拂去了廓柱間重重蛛網(wǎng),猛地推開了正殿的大門。
“吱呀……”門扉不堪重負的嘶叫聲在隱藏于黑暗中的亭臺樓閣間盤旋回蕩起來,令人毛骨悚然。
侍衛(wèi)首領(lǐng)模樣的青年漢子追上了少年,擋在他面前,警惕地環(huán)顧正殿內(nèi)環(huán)境,完全無視他身后另四名侍衛(wèi)目光中隱約的恐懼。在確認安全無虞后方才再次勸說:“殿下,這座古廟據(jù)說鬧鬼很兇,現(xiàn)在又正值子時,陰氣最盛,殿下千金之軀,怎可冒此危險?”
少年滿不在乎地笑道:“不是說天子有上蒼保佑,神靈護體嗎?那我身為皇長孫,好歹也有那么點神氣和貴氣,不會讓惡鬼沖撞了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好不容易來趟南京,有這么有趣的地方自然要來探探,如果真有妖鬼,倒要看看是什么樣子?!?/p>
侍衛(wèi)首領(lǐng)知道少年脾氣,嘆了口氣,令手下四散保衛(wèi),任得少年閑庭信步,慢慢探索古剎正殿。
天色原就晦暗,突然間如潑墨般漆黑,本無定向的怪風驟停,侍衛(wèi)手中火把的焰苗不再搖曳,卻也萎靡不振,寺院內(nèi)一直在聲嘶力竭賽著高音的各種蟲豸也同時銷聲匿跡。天地間的光與聲似乎在一瞬間被什么隔絕開來,又或是迫于某種壓力完全隱匿了自身。
借著火把的光,少年看著侍衛(wèi)們影影綽綽的臉,突然也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畏懼感。他張著嘴,卻似乎失聲,不知道要說什么,腦中完全空白起來。
一道霹靂毫無征兆地劈了下來,即使在殿內(nèi)背對著庭院,少年的眼前也剎那間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隨之而來的轟天巨響令所有人都變成了聾子。
過了好一會,少年不再眼花繚亂,轉(zhuǎn)過身去,頓時瞠目結(jié)舌了。
庭院中一棵樹圍最粗的老樹被劈斷了一根主枝,此時滿天紛飛的雜碎方才落地。但沒人會注意那些瑣碎的細節(jié),每個人的視線都緊緊粘在了新露出斷口的樹杈上。
一個小小的人兒斜倚著樹干,身子蜷縮著,散發(fā)覆住了臉,周身籠罩著一大團閃耀的七彩光芒,亮紅、明橙、炫綠、晶藍、閃紫……艷麗得純粹,毫無雜質(zhì),像是自然界中各種最華麗最靈動的光之精靈被相互吸引,在她周身盤旋飛舞著,忽而親近,忽而遠離,忽而碰撞融合,忽而分崩碎裂。
在小人兒上方的天空上,還有一團黑色的漩渦,如龍卷風的尾部,正在逐漸消失,隨著這黑霧的消失,小人身上令人著迷的光芒也在逐漸黯淡四散。
少年倒吸了一口氣,快步邁出殿堂。侍衛(wèi)首領(lǐng)這才如夢初醒,又斜擋在少年面前,用身體護住他,一聲大喝:“誰在那里?”
小人兒動了一下,又搖了一下頭,從衣袖中伸出手,把亂發(fā)胡亂拂到一邊,露出一張小小的臉,顯然還沒長開,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模樣。
此時她身邊的光芒淡了些,黑暗中的少年和侍衛(wèi)等人看她看得很是清楚。只見女孩快速眨幾下眼,眼珠左右轉(zhuǎn)動,一臉迷惑搞不清楚狀況的模樣。
“怎么回事?”女孩開口說出第一句話,卻因為自己幼嫩的聲音而吃了一驚。她動了一下身體,差點掉下樹,嚇得急忙抱緊樹干。
她坐的樹杈離地面有十米左右,這一舉動,嚇得少年情不自禁推開侍衛(wèi)首領(lǐng),想過去接住她,卻被侍衛(wèi)首領(lǐng)緊緊扯住了腰帶。這深更半夜荒郊野外的,這女孩的出現(xiàn)又鬼神莫測,天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東西,怎敢讓殿下靠近?
“奇怪,這是哪里?”女孩自言自語,這才看到正殿門口有幾個人,穿著奇怪,手里舉著火把,正目瞪口呆又或是滿懷警惕地看著自己。
又一道霹靂劈下,正巧落在正殿門口的石階上,這次威力小了許多,卻正好補充了照明,令女孩看到了正殿上方布滿了灰塵半歪斜掛著的牌匾。
“蘭若寺?”她驚訝地念了出來,隨口說出腦中的第一反應:“難道你是寧采臣?”
少年見這神秘莫測的女孩詢問,情不自禁胸口一挺,朗聲道:“我不姓寧,我姓朱。寧采臣是誰?”
“那顯然我也不是聶小倩了。”女孩敷衍了一句,又垂目思忖起來。
從雷劈、樹斷、女孩出現(xiàn)到現(xiàn)在一問一答結(jié)束,也不過彈指的功夫。耳力過人的侍衛(wèi)首領(lǐng)聽到了不遠處的馬蹄聲,似是有小股隊伍正在向此處趕來。雖說是在南京城里,算是在自家的地盤上,但深更半夜到這人跡罕至的古剎來的,不可能都如這少年般只是為了尋鬼探幽。馬匹全在山門外,想退離顯然來不及了,所以他拔出刀,同時對一個手下使了眼色。那侍衛(wèi)立刻心領(lǐng)神會,帶少年向殿內(nèi)移去,準備情況不對就立刻從側(cè)門離開。
那馬隊速度極快,為首者更是在侍衛(wèi)與少年剛踏入正殿時就沖了進來,隨后又趕到了數(shù)騎,堵在了門口。
“來者何人?”侍衛(wèi)首領(lǐng)見狀不對,立刻向后退去,在正殿門口與眾侍衛(wèi)會合,五人環(huán)狀圍住少年,心思惴惴,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
先沖進來的男子約莫三十來歲,相貌堂堂,雖然錦服玉飾,但衣冠稍顯凌亂,看不出來歷,他身后幾個家丁緊緊跟隨,再后來者,居然是一小隊官兵。
錦袍男子從遠處就已看到樹上的光芒,初時燦如皎月的光團,而此時已弱如星光飛舞。光團中的女孩剛摸過自己的臉,此時正在低頭看著自己小小的手,似在研究手紋。
“槿兒?”男子驚疑地喊道。
女孩抬起頭,也驚疑地看著這個男子,喃喃自語:“他在叫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這不是我?這不是我的時代?我是在做夢?”
此時一頂小轎也顛顛著趕了進來,一個大腳婆娘小心翼翼扶出轎中的女子。尚挺著個大肚子的少婦釵環(huán)凌亂,一臉香汗,臉色驚惶,見坐在高處的女孩更是一聲尖叫:“槿兒!你在這里!”
倒是大腳婆娘沒這些主子們這么不知所措,一聲厲喊:“你們都愣著做什么,快把縣主從樹上救下來?。 ?/p>
眾家丁和后面的官兵倒是應了,可是這么高的樹,又沒梯子,想把女孩從上面弄下來,饒是一群臭皮匠,也沒出個諸葛亮,不知怎么做才好,一群人圍著大樹團團轉(zhuǎn)。
一直被忽視在一邊的侍衛(wèi)首領(lǐng)見狀,稍松了口氣,拱手問道:“請問這位是……”
錦袍男子身后的隨從應道:“寧陽王在此,何人在此大呼小叫?”
眾侍衛(wèi)徹底松了口氣。少年從侍衛(wèi)圈中鉆了出來,笑嘻嘻地走下臺階說:“怪道覺得面熟,原來是濟南的寧陽王爺,前段時間還在京里見過,由校見過寧陽王爺?!?/p>
寧陽王朱常澤因為女兒失蹤,又驟見其蹤影,驚疑之下,本沒注意這一隊人,此時聞聲轉(zhuǎn)頭,見火光下十歲左右的少年模樣,正是上次奉召回京覲見陛下時見過的皇長孫朱由校,頓時大驚,立刻滾落下馬,口稱“見過皇長孫殿下”,欲行跪拜之禮,被朱由校虛扶起來。
“王爺,不知您這鬧的是哪一出???深更半夜的,怎么跑這里來了?”朱由校好奇心大作。
朱常澤一臉尷尬,還沒來得及說話,忽聞空中數(shù)聲禽鳴,清麗綿長。眾人眼前一花,只見數(shù)只大型飛禽從空而降,落到了庭前空曠的地方。
巨型白鶴、海雕,為首者居然還是一只火紅色的大鳥,難道是傳說中的鸞鳥?坐在樹上被暫時忽視了的女孩好奇地看著那只紅色大鳥上跳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白袍紫褲,舉止瀟灑自如,只是背對著自己,看不到臉龐。
少年顯然在空中已經(jīng)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對朱由校和朱常澤各自拱手一禮,很是超然的樣子:“見過皇長孫殿下,見過王爺,在下嶗山逍遙觀燕赤霞?!?/p>
在場者,雖一位貴為皇長孫,一位貴為郡王,但他們的手下在聽聞彼此名號時,也不如此時聳動。
朱由校和朱常澤雖然沒見過燕赤霞,但顯然很了解他的來歷,所以絲毫沒有上位者的倨傲,行了拱手之禮。
“不知燕法宗深夜來此,是……”朱常澤見自己手下在這一盞茶的功夫里,還在圍著大樹團團轉(zhuǎn),心頭焦急,怒火上升,偏當著皇長孫和燕赤霞的面不能發(fā)作,只得對夫人使了眼色,這才詢問燕赤霞的來意。
燕赤霞轉(zhuǎn)身,手向樹上一指:“王爺,我是為她而來!”
樹上仍沒搞清狀況的少女本在當看戲一樣看著下方,此時見燕赤霞轉(zhuǎn)身指著自己,頓時瞪著大眼。
好一個風流少年!說不上眉目到底是哪里俊秀雅致,只是周身上下那股子神氣,有著說不出的灑脫味道,那樣的閑逸,那樣的泰然,仿佛這里不是陰森古廟,面對的不是皇室宗親,只是三五至交,竹林笑傲,曲水游觴。真?zhèn)€是煙云水汽,飄逸仙姿。
“傾辰。”燕赤霞只是喊了一個名字,一個騎在白鶴上的少年應了聲,似是知其意。白鶴輕盈飛起,越過了正在疊羅漢的眾官兵,停在了少女面前。
“握緊我,我把你帶下去?!卑殡S親切溫和的聲音,一只白凈的手伸過來,手掌向上,好似邀請公主共舞的王子。
少女眨了眨眼,雖然身上的光芒已經(jīng)完全消失,在夜幕中看不清這個名叫傾辰的少年的臉,但她很是喜歡這個聲音。有著這樣溫柔聲音的少年,不知會是什么樣子。
盡管眼前的狀況一團混亂,但她還是牢牢握住了傾辰溫暖的手。傾辰稍一用力,就把小小的她拉到了自己的懷里。
雖然這個胸膛并不寬厚,但白鶴飛得極穩(wěn),瞬間落地,在少女仍然迷糊時,傾辰已經(jīng)把她帶下了白鶴。
奇怪的是,傾辰把她帶到了燕赤霞的身邊,卻沒有把她交還給在一邊早就等得焦急的寧陽王妃。王妃身邊的大腳婆娘急著上前照顧自家縣主,但被早就看出不對勁的寧陽王攔住。
燕赤霞含笑對寧陽王說:“王爺,昨日東方日出之時,我觀內(nèi)瑤池水突然沸騰,出現(xiàn)了千年一遇的神光,也就是世人所說的神諭。神光中顯出了此時、此地、此人,也就是王爺?shù)倪@位女公子。神光中出現(xiàn)的,即是神的指示。如今天下并不太平,或有大亂。此女應運而出,或許是破解這天下之局的關(guān)鍵之所在,所以我們才千里迢迢趕來。我的來意很簡單,我要收她為徒,希望王爺同意。”
寧陽王妃才不管什么天下大亂什么神諭,一聽燕赤霞要帶走自己唯一的女兒,頓時急了,插嘴道:“燕法宗,我家槿兒才十三歲,資質(zhì)愚鈍,我夫妻二人膝下只有此一女……”
朱常澤抬手阻止她再說下去,沉吟片刻方才斟酌著說道:“燕法宗,按說我不該質(zhì)疑法宗之言,只是這神諭實在突然……我女實乃平常之輩,不知為何神會選中她?”
燕赤霞微微一笑:“王爺,此女已脫胎換骨,先前的種種征兆,相信您不是沒有看到?!?/p>
朱常澤沉默了。
此事的確極為蹊蹺。他的封地本在濟南府,這次來南京也是請了圣旨陪王妃歸省探親,因王妃有孕在身,原想在臨盆前趕回濟南生養(yǎng),沒想到小名一個槿字的獨養(yǎng)女兒居然在臨行前的深夜暴病身亡。更詭異的是,當時空中出現(xiàn)一團黑云,如龍卷風般吸走了朱槿的尸體。
夫妻倆大驚,匆匆追去。好在這團黑云聲勢雖小,其形跡在空中卻隱約可見。他們一路追到這里,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本已氣息全無的女兒居然好端端坐在蘭若寺的樹杈上,頭上的黑旋渦和周身環(huán)繞的光芒尚還殘存可見。這種種跡象,由不得朱常澤不懷疑。
朱由校笑嘻嘻地說:“逍遙觀乃千年教派,倍受歷代帝皇尊崇,在我朝也數(shù)受封授。即使我生長在深宮中,也知道逍遙觀諸位真人法力高深,擇徒嚴謹。尤其是從不收徒的燕法宗,此次居然肯破例收我這位姐姐為徒,是我皇室一大幸事,全托了神諭之福啊!神諭既然選中了我朱氏中人解天下之局,那我這位姐姐也必有過人之處。王爺,待我回京,為姐姐請個封號,加尊爵位,為我大明江山護國衛(wèi)民、斬妖除魔,豈不大妙?”
朱常澤只此一女,本是極舍不得的,但有皇長孫的期盼,又有逍遙觀的名氣與法宗親自收徒的榮耀在此,要他說出個“不”字是萬萬不能的。所以明知身旁一臉悲苦的妻子心疼女兒,也只得應承了下來:“小女頑劣,還請法宗不吝教誨?!?/p>
大局已定,基本上皆大歡喜。
但言語上被談論的中心,視線上被完全忽視的主角已經(jīng)將所有情況歸納總結(jié)完畢,此時正在不輕不重掐自己的手臂,確認無誤的疼痛感令她一聲悲鳴:“我也淪落成為萬惡的穿越大軍中一員了么,不但有皇族背景,還帶仙俠風格的?只是為什么我穿越過來還未坐享榮華富貴,還未美男環(huán)簇,就先被未來的皇帝和我的親爹賣給人家出家修道!”
第一章 初入逍遙
“這肯定是平行世界!”
偽科幻愛好者朱槿躺在純天然無污染散發(fā)著幽幽清香的草叢中,枕著手臂,蹺著二郎腿,貌似凝視著天空上的悠悠白云,其實是沉浸在各種幻想推理中,在101次反復推理后,她得出了這樣的推理結(jié)果。
“我是誰?”“從哪來?”“到哪去?”這已經(jīng)被諸多哲學家與先輩們討論過無數(shù)次的哲學三大基本命題,朱槿在穿越過來的兩天中,也不能免俗地考慮過無數(shù)次了。
關(guān)于自己在現(xiàn)代的許多記憶,朱槿都完全遺忘了,例如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父母、職業(yè)、愛好等等,為什么會穿越,是被車撞了?被雷劈了?還是因為戴上了某個古董首飾?又或是什么奇特天文現(xiàn)象造成的?
她唯一清楚的是:自己叫朱槿,女,23歲,來自于地球,中國,2012年,由于某種原因,穿越到某個平行世界里的地球?中國明代?萬歷年間?
為什么說這里是平行世界,朱槿也算是經(jīng)過了小小的一番推理。人說在平行世界里,都會有一個自己的翻版,她的穿越,算是穿到了這個自己的翻版身上了。同叫朱槿,這個郡王的女兒容貌跟自己小時候一樣。前面的歷史朝代也都一樣,只是從她一路的觀察(從南京回山東就算是騎鳥飛行,也要照顧一下她這個初來者,會慢飛并下來吃飯休息)來看,這里的風俗與歷史課本上了解的明朝還是有所差別的,經(jīng)濟還是很繁榮的(似乎自己世界的明代經(jīng)濟也很繁榮吧?),民風更加開放,女子地位沒那么低下(舉例說明,這里的貴族女性居然也可以不裹小腳?),就連百姓說話也近似白話,沒有咬文嚼字,文字雖然是繁體的,但好歹絕大部分還是能看懂的。這里有簡易版牙刷但是沒有抽水馬桶,沒有電,沒有手機,沒有電腦,沒有網(wǎng)絡……
打??!朱槿發(fā)現(xiàn)自己受現(xiàn)代文明熏陶太深,思維信馬由韁,居然想到了電腦與網(wǎng)絡,難道在現(xiàn)代自己是宅女一枚?為什么穿越到了古代先想起的是這些呢?
人體本就可以分解為一組粒子,思維可以轉(zhuǎn)換成一組電波。會不會是自己在無意中穿越了什么蟲洞,來到了這個平行世界,正巧與這個縣主朱槿的波段或是什么屬性相合,所以“借尸還魂”了?那么自己驟然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時,頭上的黑云和周身的光圈就好理解了嘛!在穿越黑云(蟲洞)時身上帶來的宇宙粒子相互摩擦產(chǎn)生的光芒,自然會給人一種很神秘很驚艷的感覺。
如果暫時回不到自己的世界,那么如何在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生存下去就顯得極為重要了。朱槿沉沉地思考著。
因為朱槿初次騎乘飛行騎禽,燕赤霞用了一天的時間與她同乘丹鳳,帶著眾人回到逍遙觀。接下來朱槿困頓之極,足足睡了大半天,醒來后又不熟悉觀內(nèi)環(huán)境,一大早一個人也沒見到,又不敢亂跑,所以只在自己居所外的草坪上發(fā)呆。
“小師妹,你起來了。”溫柔的聲音令朱槿條件反射般坐了起來。她手忙腳亂拍掉了身上的草屑,笑嘻嘻地回道:“師兄早?!?/p>
眼前的少年膚色白凈,眉目精致,雖是與燕赤霞一樣,都是適中的身材,但同式簡潔的白衣紫褲高筒氈靴,卻襯出雍容文雅的氣質(zhì),與燕赤霞的飄逸灑脫大相徑庭。
把朱槿從高樹上救下來的傅傾辰是逍遙觀法門長老許廣平之徒,年才十五,比這個時代的朱槿只大了兩歲。他能被燕赤霞帶去迎接朱槿回觀,想必自是法術(shù)精湛,甚得燕赤霞喜愛。只是朱槿怎么看他都像個飽讀詩書的官宦子弟,而且朱常澤在臨別時還私下叮囑她,這是兵部尚書傅遠湖之嫡子,需要時可以找他幫忙云云,這樣的權(quán)貴子弟,居然肯舍棄大好仕途來修習法術(shù),真是完全想不到。
傅傾辰甚是好脾氣,一直含笑任朱槿目光飄忽發(fā)著呆,此時見朱槿回過神來,方才又說:“法宗與觀里幾位師尊正在商談事情,讓我過來帶你熟悉一下觀內(nèi)環(huán)境,畢竟在你出師之前要在觀內(nèi)住很久?!?/p>
他看了看點頭稱是的朱槿,又笑了一下:“先帶你去吃早飯吧,你睡了一天,應該也餓了?!?/p>
朱槿一聽,馬上就樂了:“師兄真是善解人意,我早就餓了,你帶路,我們這就走吧。”
傅傾辰頓了一下,雖然面色未改,卻甚是好奇這小師妹的舉止做派絲毫不像以前認識的皇室宗親,不扭捏作態(tài),待人很是親近,絲毫沒有距離感。
朱槿卻沒留意到這些,畢竟自幼受現(xiàn)代文明熏陶,許多舉止行為還是與這個時代相差很遠的,說得好聽是不拘小節(jié),平易近人,大實話講,在講究傳統(tǒng)禮儀的人眼里看來,就是沒有皇族教養(yǎng)了。
沿著山路石階緩行,傅傾辰開始了對朱槿的學前普及教育。
嶗山于海畔拔地而起,繞海岸綿延百里,號稱海上第一名山。其主峰是巨峰,逍遙觀即坐落在巨峰之巔。
逍遙觀,既是門派名稱,也是建筑總稱。逍遙觀一派共分兩門,法門和醫(yī)門,法門為首,醫(yī)門為輔。目前觀內(nèi)兩派弟子約有一百多人,另有近百人在觀外修行巡游,總?cè)藬?shù)中法門占三成,醫(yī)門占七成。
法門修行之人稱為方士,所修皆為冰風電火之法術(shù),以斬妖除魔為己任。首領(lǐng)燕赤霞,人稱“法宗”。門內(nèi)弟子皆著白紫兩色服飾,佩木劍為法器,皆住于巨峰東麓的紫竹林內(nèi)。
醫(yī)門修行之人稱為醫(yī)師,所修皆為岐黃之術(shù),以救死扶傷為己任。首領(lǐng)楊濟時,人稱“醫(yī)宗”。門內(nèi)弟子皆著青色服飾,帶拂塵為法器,所居之處位于巨峰西麓的瑤池畔。
逍遙觀建筑群共分四部分:高倨頂峰的是九天應元殿,乃觀內(nèi)所有弟子聚會、重大禮儀舉行之處;分列九天應元殿之下左右兩側(cè)的則是太清殿——紫竹林和百草堂——瑤池兩組群落建筑,分別是法門和醫(yī)門弟子修習、居住之所;下方則是左側(cè)收藏經(jīng)書的占星閣和右側(cè)膳堂、倉庫等共同組成的一組生活建筑群落。
朱槿所住之處在紫竹林外圍,離燕赤霞居所甚遠。各主建筑群間皆以條石鋪路,輔以碎石小路,沿石路向下步行約半小時,朱瑾二人才到了膳堂。
此時約莫上午九、十點鐘的時間,膳堂內(nèi)空蕩蕩的。雖然早飯只是清粥小菜饅頭面條,但好在逍遙觀不忌葷腥,只是口味清淡,朱槿倒能接受。
傅傾辰還怕朱槿在郡王府養(yǎng)尊處優(yōu)吃不慣山上簡陋食物,但見她吃得雖然秀氣卻毫不挑剔,這才放心下來。
吃了早飯,傅傾辰又帶朱槿去雜事房領(lǐng)了衣服。法門弟子服飾極為清逸,標準服飾為男子白衣紫褲,遮膝上系掛照妖鏡,左腰懸桃木劍;女子白衣白裙,襟袂皆紫,裙上系掛照妖鏡,左腰懸桃木劍。照妖鏡需自己另行獲得,所以朱槿只領(lǐng)到了劍與衣服。
傅傾辰又對雜事房里的管事師姑說道:“法宗之意,給朱槿小師妹紫色法絳?!睅煿迷尞悾謫柫艘槐?,確認無誤,這才在朱槿捧著的衣物上加了一根與其襟袂同色,打著如意結(jié)的絲絳。
之后,傅傾辰很細心地對朱槿說:“你在這里試試衣服是否合身,我出去等你?!?/p>
朱槿大是感激,要知道她并不會穿戴這種上襦下裙的明代衣物,先前是仔細記住如何脫掉的步驟,再反過來重新穿上,可想而知總有不恰當?shù)牡胤健T趲煿弥笇?,朱槿糾正了一些穿戴上的錯誤,連聲道謝。師姑雖然有些意外她的親切,但也不免暗笑這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宗室貴族居然連穿衣服都不會。
穿好師門標準服飾,朱槿出了門,捧著木劍和絲絳問道:“師兄,這木劍碰碰就斷的樣子,要如何使用?這法絳又是做什么的?”
傅傾辰拔出腰間黑色長劍,敲之發(fā)出沉悶的聲音,無鋒無刃,似乎也是木劍,他解釋道:“木劍與照妖鏡是法門弟子配備標準的法器。初入門弟子都會領(lǐng)到最普通的桃木劍,隨著法術(shù)的提高,可以自行更換更好的法劍。但方士之術(shù),不在劍器之銳利,而在于法術(shù)之高深。方士之心,在于悲天憫人,不在于好勇斗狠。之所以用木劍而不是金鐵之劍,是因為木之陽柔,性仁,不帶血腥之息,能更好地引導方士之術(shù)法。
“我這把劍,是年初出師之時陛下作為賀禮賞賜給我,乃高麗進貢的天下最堅硬的鐵樺之木所制。固然此劍在戰(zhàn)場上無用武之地,卻正是我輩之良器。你要記得,法劍不是用來給你劈、砍、刺、切之用,而是用來施放法術(shù)之引,所以不需要開刃。當你的法力真正貫注入法劍時,它就會堅如鋼鐵,不再那么容易碰碰就斷的。而且我輩之法力對于妖魔來說甚于利器,法劍上貫注法力后,會對妖物的傷口產(chǎn)生極其可怕的割裂傷,令其無法自行復原。”
“至于這根法絳,是用來系掛照妖鏡所用的。照妖鏡要等你修習術(shù)法小成可以下山游歷修行前才能獲得,現(xiàn)在你可以把法絳系在腰間,就當裝飾品吧?!?/p>
在朱槿聽著傅傾辰這導游的殷殷解說,進行著逍遙觀自在半日游之時,上方九天應元殿的偏殿處,正在召開緊急會議的逍遙觀首腦們之間的氣氛卻不是那么自在了。
醫(yī)宗楊濟時的徒弟,醫(yī)門大弟子林幼熙此時正在現(xiàn)場,端坐木案前,根據(jù)諸位師尊此時爭論的內(nèi)容用一手端麗的簪花小楷,手書《觀志注》。用現(xiàn)代會議紀錄的方式可以描述此次會議如下:
時間:萬歷四十二年八月一日
地點:逍遙觀九天應元殿左偏殿
與會人員:法宗燕赤霞、法門長老許廣平、醫(yī)宗楊濟時、醫(yī)門長老張?zhí)摚ǚㄩT大弟子傅傾辰缺席)
討論內(nèi)容:新陽縣主朱槿的修行安排
醫(yī)門長老張?zhí)撔约保挪还芰钟孜踹@后輩弟子在場,嗓門洪亮急切地說道:“法宗,這朱槿來歷不明,我實在不贊同教授她法門術(shù)法,尤其是那些威力極強的技能招式?!?/p>
燕赤霞輕笑:“太虛,朱槿是皇帝敕封的新陽縣主,寧陽王之嫡女,當朝皇帝的血親,何來‘來歷不明一說?”
楊濟時咳嗽了一聲,搶在張?zhí)撝罢f:“法宗,回觀后,朱槿沉睡之際我曾為她把過脈,脈象平穩(wěn),完全不似暴亡之人,我倒覺得更像是借尸還魂。而且當時我們幾個都在蘭若寺現(xiàn)場,那朱槿身帶七彩祥瑞之光沒錯,但她頭頂上那團烏云如惡龍擺尾,確是明顯的不祥之兆。據(jù)寧陽王說,那烏云卷走朱槿尸身時,就連床褥都沒有紊亂一絲,顯非自然之兆。再說那蘭若寺里地氣也極為古怪,她為什么會從南京城被帶到那里?這些謎團我甚為不解,骨哽在喉不吐不快?!?/p>
燕赤霞再笑:“濟時,那神光你也看到了,里面顯示的是朱槿此人,無論是否同一個魂魄,目前的朱槿都是只此一人。她是天下之局的關(guān)鍵沒錯,但誰告訴你神諭中指明了朱槿就是拯救天下之者呢?她未必不會是毀滅天下者。要知福禍相依,她身上同時出現(xiàn)了吉兇兩種征兆未嘗不可以理解為一念成神一念成魔這個道理。所以我才要收她為徒,讓她步入正道?!?/p>
許廣平苦笑:“法宗,我們都知您的為人,您向來認為萬物無正邪之分,唯有問心之道。心惡之人,不如向善之妖。那您現(xiàn)在的這‘步入正道之說,就有點過火了。雖然不知您定要收她為徒之用心,但朝庭日漸腐朽,我觀向來逍遙獨立,何必參與進去,與這些皇室成員糾纏不清?”
燕赤霞輕嘆:“這朝庭,又與我們何干,我關(guān)心的,只有這天下。天下,非指這一朝一代,更不僅僅是指黎民百姓啊……”他語意未盡,向來明凈的眸光中竟現(xiàn)出黯然之色,一拂袖,飄然離殿。
林幼熙停下了筆,不知要如何書寫這個未竟的結(jié)語,而剩下的三位逍遙觀領(lǐng)導者更是面面相覷,心頭大驚。
這天下,竟然連億萬百姓都不夠格,難道范圍更廣?
這天與地之間,最大限度上指的可是天、地、人三界啊……
朱槿只是一個小小皇室女子而已,難道有可能影響這樣的天下?三個中年男人都搖著頭,將這個不切實際而且非??尚Φ哪铑^從腦中逐走?;蛟S只是燕赤霞欣賞她的資質(zhì),為破例收徒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罷了。
許廣平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對于燕赤霞的了解,他比醫(yī)門的兩位首腦更加深入。
燕赤霞不是不收徒,只是不愿意正式承認而已,因為他許廣平的法術(shù)就是燕赤霞親手教授的。得燕赤霞親授者獨他一人,法門一百多弟子,皆是他許廣平與已去世的前任長老的不記名徒弟。燕赤霞不肯認他為徒,對外只稱他為同門師兄弟,這固然有助于許廣平威信的提高,但他也一直不解其中真正緣故。所以許廣平擇徒也極嚴,四年前才收了京城有名的文武全材傅傾辰為首徒。至于醫(yī)門,是數(shù)百年前才合并到法門一派中來的,雖與法門相輔,但也較為獨立,所以對于法門隱秘并不是完全了解。
只是燕赤霞的來歷還是太過神秘了,要知道十幾年前自己入觀時,燕赤霞就是十七歲的模樣,如今仍然沒變啊。
許廣平重重吐了口氣,知道燕赤霞雖然一副超凡脫俗的樣子,但身上隱藏著許多秘密。在這種事情上,自己還是置身事外為好,畢竟只是收一個徒弟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他這樣安慰著自己,也隨著楊濟時和張?zhí)摬匠隽司盘鞈睢?/p>
第二章 刻苦修行
夏日炎炎,雖然山上古木蔥郁,但一路行來,朱槿還是出了身薄汗。白衫雖然是夏布所制較為透氣,但她仍挽起了衣袖,露出一段細白的小臂。
“這孩子太瘦了,得養(yǎng)肥點才成。”看著自己那細嫩的手臂,暫住在這十三歲肉體里的二十三歲靈魂有點看不過去了。
傅傾辰還在帶她參觀觀內(nèi)建筑,沒聽清她的自言自語,正待詢問,又突然停下腳步,恭敬地向前方一揖:“法宗。”
燕赤霞不知幾時過來的,正站在上方石階上,他點了點頭,“辛苦了?!?/p>
傅傾辰翩然離去,留下朱槿獨自面對燕赤霞。她有些好奇,也有些期盼,不知道這仙人之姿的“小”師父要做些什么。
燕赤霞目光有些悠遠,似在凝視朱槿,又似穿透了她,凝聚在虛空的某處。這種凝望持續(xù)了沒多久,燕赤霞就回過神來,向她招了招手:“不用拘謹,過來。”
在半山腰的涼亭里,山風回蕩,清爽宜人,燕赤霞衣袂翻飛,更似欲隨風而去。朱槿將凌亂的發(fā)絲別至耳后,鎮(zhèn)定下來后,反倒開始有心情欣賞燕赤霞的絕世風姿了。
“逍遙觀共分兩門,想必傾辰已經(jīng)對你說過了。法門主修法術(shù),醫(yī)門主修醫(yī)術(shù),通常來說,二者不能兼修,畢竟窮人之一生也未必能精通一門。所以我想征求你的意見,你想學哪種?”
朱槿對于燕赤霞的發(fā)問毫無猶豫,立即回答:“如果必須二選一,那我選擇法術(shù)。”
她自知沒有那樣的耐心和細心去學習復雜的中醫(yī)之術(shù),那么相對而言,法術(shù)好歹是明確了然的。只是人類都登上太空了,誰還相信這世上存在什么法術(shù)呢?神仙?妖鬼?有誰能證明這些是真實存在的?雖然表面上還保持著恭敬的態(tài)度,但內(nèi)心里朱槿是極其不以為然的。要是燕赤霞教些什么天靈靈地靈靈的符咒,揮舞木劍噴狗血撒朱砂,朱槿發(fā)誓自己絕對要立刻跑路。
“你認為學法術(shù)有什么用處?”燕赤霞的問題令朱槿愕然。她立刻背出標準答案:“斬妖除魔,保護天下蒼生?!?/p>
燕赤霞搖頭:“我想知道的是你內(nèi)心中真正的想法?!?/p>
朱槿從善如流:“天下并不太平,我認為學了法術(shù),最重要的先是自保,然后才有能力去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所謂法術(shù)只是一種手段,在好人手中運用,就是除暴安良的利器,在壞人手中運用,就是助紂為虐的工具。所以學法術(shù)不在于用在何處,而在于何人使用。我自認本心良善,所以學到了法術(shù),會根據(jù)情況判斷是否使用。這就是我的看法?!?/p>
燕赤霞笑了,那一瞬間,似乎山風都因為他清俊的笑容而停止下來。朱槿不由走神,暗想這樣的風姿,這樣的氣度,在現(xiàn)代是再也見不到了,想必只有這樣的時代才能培養(yǎng)出這樣的人物吧。
“我問過許多人這個問題,唯有你的回答是最唯心最利己也是最實在的?!毖喑嘞荚掝}一轉(zhuǎn),“既然你愿意學習法術(shù),又有自保的前提,那么我先教你學習五禽戲和北冥神功,前者可強健體魄,后者是增強法力的心法。待這二者小成,再教你輕功和逍遙游。”
“逍遙游?”朱槿不解。
未見燕赤霞有什么動作,朱槿視線中似乎只有一道平直閃過的白影,燕赤霞剛才還在涼亭內(nèi),此時已站在十幾米遠處,飄飛的衣袂和遮膝此時方才垂下。
“這是一種無視眼前障礙的遁術(shù),可以身隨心動,遁到自身法力極限之遠處。別說剛才我面前只是涼亭的護欄,就算是一座山崖,一樣可以遁過來?!?/p>
朱槿瞪大了眼睛,神功!這絕對是居家旅行必備之神功呀!《聊齋志異》里的嶗山道士學到的穿墻之術(shù),可不就是這逍遙游嗎?這神功如果學會,天下再大,又有哪里不能去呢?就算是銅墻鐵壁,銀行金庫也可以去得了……
朱槿越想越樂,臉上情不自禁流露出一種近乎猥瑣的表情。
燕赤霞咳了一聲,輕輕說了一句:“我觀中弟子雖無甚清規(guī)戒律,但作奸犯科者,雖遠必誅?!?/p>
朱槿笑容一滯,頓時揚眉正色,作恭敬狀:“師父教訓的是,弟子銘記在心?!?/p>
朱槿的一顰一笑都清清楚楚表現(xiàn)在臉上,燕赤霞覺得著實好笑,但心下嘆了口氣,“你每日的功課安排,找傾辰去領(lǐng)吧,從明日開始正式授你法術(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