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小吉
(一)
很小的時候,爸爸媽媽因為工作的原因被調(diào)到市里,所以我的整個童年時光,都是在外婆家度過的。
外婆家住在一個小城市的郊區(qū),在她家房子的不遠處,是一片荒草灘,那里有幾條火車軌道,經(jīng)常會有火車經(jīng)過。所以,很多個夜里,我都是在火車的鳴笛聲中入睡的,睡夢中我也似乎總能聽見火車與鐵軌撞擊的聲音,咔嚓咔嚓,聲音沉重而又有力,就像是一首動聽的催眠曲。
外公是火車上的列車員,童年中最快樂的記憶就是外公回家的時刻。他總是會帶回來很多很多好吃的和各種各樣的古怪玩意兒,我也總喜歡坐在外公的膝頭聽他講火車旅途中發(fā)生的故事,那些故事里有怪脾氣的老爺爺,有年輕的大哥哥,也有和我一樣大的小孩子。我羨慕著外公的工作,也無數(shù)次央求他帶我去坐火車,去那些火車經(jīng)過的地方認識新的朋友,嘗千奇百怪的小吃,但外公總是摸著我的頭,笑呵呵地說,你太小了,長大了外公就帶你去。
長大,是那個年紀的我,最迫不及待的事情。
外公不在家的時候,我和宋小洋會站在鐵軌的護欄外,看來來往往的火車從那里經(jīng)過,猜想它們將會駛向哪里,猜測坐在車里的會是什么人。我也總會覺得外公一定就在某一列車廂里,他站在窗前看著我,遠遠地向我招手。
宋小洋是鄰居家的男孩子,他長得瘦瘦高高的,看起來有些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大概也是這個原因,他總是被院子里的其他男孩子欺負。他好像從來都沒反抗過,也從來都沒有向家長們告過狀。很多次他都蹲著身子,抱著頭任由那些男孩子戲弄他,等他們覺得沒意思了散開之后,他就默默地拍拍身上的土,坐在一邊的臺階上愣愣地發(fā)呆。
他很沉默,我從沒聽他說過話,剛開始,我以為他是一個啞巴,直到有一次,我看見他和一只流浪貓說話,我忍不住笑出聲。他回頭看我,臉上寫滿了驚訝。我笑著走過去,摸了摸那只貓的腦袋,對他說,我叫唐晶,我也喜歡貓。
就這樣,我們成了好朋友,也自這以后,宋小洋每次被欺負的時候,我總是會幫忙叫來家長。那些男孩子被家長們教訓了幾次之后,就也不敢再欺負宋小洋了。作為回報,我每次去看火車時,宋小洋都會和我一起去?;疖嚭魢[而過,我們站在鐵軌邊,有滾燙的氣流沖擊在我們身上,我和宋小洋都沉默地站著,想著各自的心事。
成長,總是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秘密,那些秘密先是一顆顆小種子,后來就開始在我們的身體里生根發(fā)芽,直到將我們年少的心漸漸填滿。
(二)
十歲那年夏天一個燥熱的下午,爸爸媽媽突然從市里趕回來了。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那天媽媽的表情,她匆匆忙忙地走進門,一臉緊張地問我:“你外婆在家嗎?”我點點頭,媽媽的眼眶紅了,她緊緊地摟著我,我有些不知所措。
后來,媽媽和爸爸一起走進里屋,不知和外婆說了什么。等我走進去,就只見外婆坐在椅子上,拿著外公的照片,呆呆地看著。媽媽站在外婆的身后,眼睛看向窗外,眼淚像是泉水一樣涌出來。我看著爸爸,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爸爸摸摸我的頭,哽咽著說:“你外公走了。”我走出里屋,聞到廚房里面的米飯糊了,整個房間都是那種令鼻子難受的糊味,可他們都沒理會。我走進廚房,撿起掉在地上的勺子,眼淚突然就流了出來。
我明白大人們口中“走了”的含義。
那次我問宋小洋他的爸爸在哪兒,因為我從沒看見過他爸爸,宋小洋告訴我說,他媽媽說他爸爸在他七歲時“走了”。
“‘走了是什么意思?”我問。
“就是永遠也回不來了。”他冷冷地回答我。
媽媽說,在一個早晨,外公心臟病突然發(fā)作,跌倒在火車的過道里,再也沒有醒過來。
外公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就像宋小洋的爸爸一樣,我想。
那天下午,我跑到鐵軌旁等了很久,可就是沒有一列火車經(jīng)過。就在我灰心喪氣準備回家時,忽然一陣清脆的火車鳴笛聲響起,一列紅色的火車向我駛過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紅色的火車,要比以前那些灰綠色的火車漂亮得多。它開得很慢很慢,在一個窗口,我看到了外公,他紅紅的臉龐上依舊有著慈愛的笑容,他朝我遠遠地招手,就像他離家前的那個下午。
“火車,火車,停一停!”我追著火車拼命向前跑,火車沒有停,并且很快地變成了一道紅色閃電,消失在我的視野里。
我興奮地跑回家,告訴大家我看見外公坐在一列紅色的火車上離開了??墒浅怂涡⊙螅瑳]人相信我的話。宋小洋說,他也見過那列紅色的火車,他爸爸也是坐著那列火車離開的。
(三)
自外公離開之后,外婆就漸漸變得恍惚起來。很多時候,她長久地站在門口,看向鐵軌的方向,臉上掛著笑意,就像回到了過去那些美好的回憶里。
媽媽告訴我,過一段時間,要接我和外婆去城里住,不過很多次都被外婆拒絕了,她說她不想離開這兒,她在城里住不慣。我將我可能要離開這兒去城里的消息告訴了宋小洋,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想說什么卻什么都沒說。
然而,令我沒想到的是,宋小洋卻在我之前先離開了這兒。那個經(jīng)常去他家的叔叔成了他的新爸爸,那個叔叔住在另外一個城市,他們必須搬去一起住。
那個早晨,我和外婆送他們?nèi)セ疖囌?,天飄著毛毛細雨,就像無數(shù)憂愁在空中密密地斜織著。
宋小洋頭也不回地向前走著,我默不做聲跟在他的身后。
過了好久,他突然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來,紅著眼眶對我說:“你等著我,等我長大了,我就回來找你。”
“長大是什么時候?那時候萬一你不記得我怎么辦?”我擔憂地問。
宋小洋愣了愣,然后從包里掏出兩串小鈴鐺,將其中的一串放在我的手心里,說:“你帶著它,到時候我聽到鈴聲就知道是你了?!?/p>
我點點頭,眼淚在眼睛里不停地打轉(zhuǎn)。
“就送到這兒吧。”宋小洋的媽媽也停下來,對我和外婆說,“我們買好了火車票,一會兒打車去火車站,你們快回家吧?!?/p>
我和外婆沒有再送,看著宋小洋鉆進出租車的那一刻,我沒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氐郊液螅绎w奔向那條鐵軌,在那兒等了很久很久,直到太陽都落山了,幾只晚歸的鳥發(fā)出嘎嘎的叫聲,也沒有一列火車從那里經(jīng)過。我滿心失望地走回了家。
“他們的火車可能不從那兒經(jīng)過?!蓖馄艑ξ艺f。
之后的很多日子里,我都會一個人去鐵軌邊,看著一列列火車從我身邊疾馳而過,那時的我始終相信,宋小洋必定坐在其中的一列火車上,他也一定會看到我站在原地等著他。有風輕輕吹過來,傳來一陣清脆的鈴鐺聲,丁零丁零,就像是一種來自記憶深處關于童年的輕聲呼喚。
(四)
初二的物理課上,老師說:“現(xiàn)在的火車速度快得很,每小時能走一百多千米,從前的火車可不能比?!蔽衣犃?,在心底暗暗地感慨,這樣的速度,火車上的人應該都看不清窗外的風景了吧。
在初二那年,外婆家的那片地被圈進城市規(guī)劃里,很快就要被拆遷了,外婆終于同意搬到城里來住。我們搬著外婆的東西穿過那條有些陌生的老街,一路上我們沒有人說話,只有外婆在頻頻地嘆息?;疖囬_動的那一刻,外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我把魂兒都丟在這兒了?!?/p>
外婆進城不久后就住進了醫(yī)院,疾病把她折磨得很瘦很瘦,躺在床上就像一張薄薄的紙片。她總是微閉著眼睛,呼吸微弱,讓我懷疑她是不是還有氣息。醒著的時候,她喜歡拉著我的手,給我講她與外公的故事——他們在火車上相遇,后來相愛。
“火車是我們的媒人?!蓖馄耪f,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容,混濁的眼睛里閃爍著喜悅的光芒。
七月的一個早晨,外婆永遠離開了我們。
我們決定將外婆的骨灰送回那個小縣城。
坐火車的那一個晚上,我徹夜未眠,整晚都靠在火車的車廂壁上,聽著火車的車輪與鐵軌撞擊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咔嚓聲,就像是一首懷舊的抒情曲,讓人忍不住想落淚。
安頓好一切后,我們準備返回城里。我們要坐的火車終于進站,我站在入口,看著火車從我身邊急速而過,巨大的轟鳴聲在我耳邊響起,強大的氣流就像是要將我整個身體卷進去。然而最終,它只是卷走了我與這個小城的所有關聯(lián)。
(五)
初三的暑假,我夢到又回到那個小縣城,記憶就像蓄勢已久的泉水噴涌而出。第二天,我買了一張汽車票,趕到了那里。外婆他們原來住的那棟舊樓已經(jīng)被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漂亮的小洋樓。原來那草叢里到處藏匿著的野貓野狗也不見了蹤影,大概是被新房子的主人趕走了吧。沿著舊路走了好久,發(fā)現(xiàn)那幾條鐵軌還在,只是大概已經(jīng)被廢棄好多年了,防護欄壞得不成樣子,橫七豎八地歪斜著,顯露出一種破敗的凄涼。鐵軌變得銹跡斑斑,枕木之間生長的野草都能沒到人的膝蓋。
我站在鐵軌邊,愣愣地站了很久。猛然間似乎聽到遠遠地傳來火車的鳴笛聲,尖銳得像要刺破人的耳膜。淚眼朦朧中,仿佛看見有一列紅色的火車呼嘯而來,那么急促,那么來勢洶洶。我緊緊地盯著每一扇閃過的窗戶,想要看到自己熟悉的面孔。突然,一扇窗戶前的簾子被拉開了,我看見一個小姑娘站在窗前,她臉上掛著我熟悉的微笑,她不停地朝我揮手,似乎在向我告別。
是我!那是年少時的我!
我像發(fā)瘋了一樣追著火車跑,一邊跑一邊喊:“火車!火車!”火車仍舊沒有停,并且硬生生地將我的喊聲攔腰斬斷,我的耳邊只剩下鐵軌上傳來的“轟隆,轟隆”的響聲。
我的腦袋也跟著這個聲音開始嗡嗡作響,不知多久,那個聲音突然消失了,一同消失的還有那列紅色的火車,又或許,自始至終它根本就沒有出現(xiàn)過。
一陣悅耳的鈴鐺聲從遠處傳來,丁零丁零,在這曠野中清晰地回蕩著,透露出關于成長的哀傷。
太陽快要落山了,天邊只剩下猩紅一片,空曠的原野原來這么荒涼,遠遠地,那棟小洋樓傳來幾聲狗叫聲。我轉(zhuǎn)身朝來的方向往回走。
突然,我很想回頭再看一眼那條舊鐵軌。
“火車不會停,也不會返回來?!蔽铱粗?,小聲對自己說。 插圖/王笑笑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