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劍 明衛(wèi)紅

摘 要：鐵凝的中篇小說《對面》對人性作了深入探尋，作品通過“偷窺”這一視角，似乎打開了一個“潘多拉”的盒子：這是一個充滿罪惡的世界，令人遺憾的是缺少罪惡感，缺少深刻反省、懺悔和自我救贖。這也許正是我們應(yīng)該質(zhì)詢的現(xiàn)代人的異化現(xiàn)象。

關(guān)鍵詞：鐵凝 《對面》 偷窺欲 罪惡感

20世紀(jì)80年代中后期，鐵凝的作品對人性進行深入探尋，展示不受理性控約的內(nèi)心世界，開始了對現(xiàn)代性的反思。中篇小說《對面》[1]就是這樣一部似有哲學(xué)家的深邃和洞察的作品，鐵凝在“孤篇自薦”[2]活動中這樣推薦：“相對于我的其他中篇小說，《對面》可能更像一個中篇小說。這里是指它的結(jié)構(gòu)，在有限的篇幅內(nèi)所提供的人性深度，敘述的從容簡約以及對性別分寸的把握?！?/p>

作品《對面》通過“偷窺”這一視角精心研制了一面巨大無比的“魔鏡”，把個人矛盾而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讓你有機會面對自己的真面目，掩卷沉思古希臘特爾斐神廟的神諭：“認(rèn)識你自己！”然后你又惶惶然地嚇了一跳：除了我還有人知道我這真實的面目嗎？如果讓別人知道這樣真實的自我會怎樣呢？通過“偷窺”這一視角展現(xiàn)了人性的紛繁蕪雜、多姿多彩，崇高、猥瑣、異化、犯罪等人間百態(tài)應(yīng)有盡有。因為“偷窺”有足夠的“魔力”直逼人的內(nèi)心世界，使讀者看到人在完全放松、毫無戒備的情況下本真自然的生命欲望和生存狀態(tài)，這和他們穿起思想外衣之后作為社會人的表現(xiàn)又構(gòu)成怎樣的落差與矛盾，這一切都讓人回味無窮。于是，歌德的話在耳邊響起：“靈魂永遠騷動著企盼安寧，肉體永遠勞作著尋覓休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部作品實現(xiàn)了作者的夢想：“文學(xué)可能并不承擔(dān)審判人類的義務(wù)，也不具備指點江山的威力，它卻始終承載著理解世界和人類的責(zé)任，對人類精神的深層關(guān)懷，它的魅力在于我們必須有能力不斷重新表達對世界的看法和對生命的追問，必須有勇氣反省內(nèi)心以獲得靈魂的提升！”[3]

小說《對面》意在反思人的現(xiàn)代性，質(zhì)詢文明的人類社會：一個“社會的人”就意味著他開始由“自我”走向“非我”，于是，自我中的一些存在開始以自我的差異性、反面性甚至否定性出現(xiàn)，自我中的一部分將分裂為多重角色，當(dāng)這種分裂日益趨于極端，甚至走向反面時，自我就被異化了，“無論人們放眼社會羅盤所指的任何方向，都將發(fā)生異化”[4]。異化是現(xiàn)代社會人類面臨的最大困惑，正是異化，使人感受到了生命的深度，體驗到了內(nèi)心的掙扎；正是異化，把人的命運問題尖銳地擺到了人的面前；正是異化，把人帶到了對人生的本質(zhì)與真諦的思考。

一個人到底有多少種不同面目？小說的主要線索“我”——一個剛工作的小伙子，無意中偷窺到“對面”——一位看起來很棒的女人“復(fù)返自然”的生活真相。“對面”住在醫(yī)學(xué)院宿舍，是一個身材很棒、生活很精致的女人。有一天，“我”看到“對面”很忙碌，“她肩上搭條毛巾，不時拽下來擦臉上的汗，稍有空閑便翹起手指欣賞自己手上的戒指。這使我想到，她的忙活一定和這枚戒指有關(guān)，她的忙活應(yīng)該是為了迎接一個人，一個送她戒指的人。這人決不是她的丈夫，迎接丈夫用不著如此鄭重，我想。果然，她在餐桌上擺了兩套餐具。之后，我的視線里終于出現(xiàn)了一個高個子男人。他靜悄悄地出現(xiàn)在對面廚房里，出現(xiàn)在‘對面的身后。他伸出雙臂猛然攏住她的腰，就勢歪過頭吻住了她的脖子?！K于轉(zhuǎn)了過去，他們立刻抱在一起，沒完沒了地接起吻來，吻到不可收拾時，他把她抱起來離開了廚房。當(dāng)他們再次出現(xiàn)在廚房時顯得平靜多了（干完了）。他們坐下來喝酒、吃魚。他們吃得很香，很少說話。冷清時（我猜）就停下來隔著飯菜親吻一下，他的一只手握住她的一只手（那戴著戒指的手）?！盵5]“我”津津有味地看到這個高個子男人經(jīng)常和“對面”在這里幽會，“我”從未漏掉過一次她和他的擁抱、親吻、說笑，也有過爭吵。

然而，“我”萬萬沒想到這天“對面”的陽臺上出現(xiàn)了一個身體偏胖，也許五十歲，也許五十多歲男人，“深更半夜對面陽臺上亮起了燈——確切地說，是陽臺的廚房里亮著燈?！畬γ嬲诤蕊嬃希淮┲患挻蟮哪惺揭r衫，襯衫下擺齊著大腿，給人一種里邊什么也沒穿的感覺（穿沒穿誰知道）。令我不能容忍的是，那矮個子男人就站在她的身邊，他也舉著一杯飲料不慌不忙地喝著，還一邊俯身去親她的胸脯。‘對面對他沒有激情，但有一種溫和的接納”[6]。于是，正當(dāng)他們纏綿的時候，一種邪惡的快感立即傳遍我的全身，就像開幕的鈴聲已響，我必須果決地登場?！拔摇睈鹤鲃〉卮蜷_了早已準(zhǔn)備好的500瓦的電燈和錄音機，并且用望遠鏡幸災(zāi)樂禍地看“對面”和矮個子的狼狽：“我看見那男人沉重的后背凝固了一般僵持在我眼前，我看見我的‘對面正麻木不仁地和我對視，這是受了極度驚嚇后的麻木不仁。我還看見她的嘴角微微牽動著，像在發(fā)出無力的抱怨：你是這樣年輕，為什么會這樣殘忍？”……

之后，“我”偶然在報紙上看到了“對面”的照片，“照片下邊有一些文字，文字報道了南門市著名游泳教練、市政協(xié)常委的逝世，說是因心臟病猝發(fā)于某月某日不幸逝世年僅三十九歲。下面還有一些贊揚之詞，說她不受金錢、名利之誘惑，安心國內(nèi)甘當(dāng)無名英雄，并幾次放棄出國與在國外讀博士的丈夫團聚……”[7]原來是某月某日那天深夜，我大放光明的那個深夜害死了“對面”！

這個“對面”作為社會人有相當(dāng)不錯的光環(huán)，可是，“我”偷窺到的卻是她頻繁地（2、5、7是屬于高個子的，那個4屬于矮個子）和兩個男人幽會的私生活，而不是報紙上描述的什么“甘當(dāng)無名英雄，并幾次放棄出國與在國外讀博士的丈夫團聚”。

從自然人到社會人，人的一生擁有多重角色，在不同的時間地點遇到不同的人，很可能表現(xiàn)為冰火兩重天，究竟哪一個是真實的“自我”？難怪哲學(xué)家卡西爾認(rèn)為，“認(rèn)識自我乃是哲學(xué)研究的最高目標(biāo)，這看來是眾所公認(rèn)的。在各種不同哲學(xué)流派之間的一切爭論中，這個目標(biāo)始終未被改變和動搖過?！?/p>

如何對待“那些不為人知的自然”？小說的結(jié)尾發(fā)人深思：“無論如何我摧毀了一個女人最后一個個人的角落，我又慶幸我的確親眼見過一個女人生活中最真實的片斷。她使我領(lǐng)略到人在逃離了人類注視時那份無可比擬的自如的魅力，她在無意中教我學(xué)會了欣賞和疼愛生活中那些不為人知的自然?！盵8]作者所說的“自如的魅力”似乎是指那種沖破一切理性的樊籬、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私生活，但是，怎么理解這種人類的“彼岸世界”的自由自在？這種違背了家庭婚姻的倫理道德，這樣的“自如”如何“欣賞和疼愛”？作者這部分的敘述似乎有些曖昧。

從法律上講，隱私權(quán)是一種人格權(quán)，是自然人對自己人格尊嚴(yán)和人格自由保護的延伸，是一種典型的人身權(quán)，但是，隱私權(quán)和社會公共利益常常會發(fā)生沖突，近年來，“艷照門”“日記門”“微博隱私”等事件顯示，在處理隱私權(quán)的時候應(yīng)遵循公共利益和公法優(yōu)先的原則，事實上，隱私更多的是煎熬人心的“傷痛”。小說中的“我”終于看到了一個人真實（也不一定是真實）的生活，是所謂的“隱私”的一面，更看到了對面“名與實”之間無法“面對面”的尷尬。報紙上講“對面”是市政協(xié)常委、安心國內(nèi)甘當(dāng)無名英雄，并幾次放棄出國與在國外讀博士的丈夫團聚……生活中的對面“2、5、7是屬于高個子的，那個4屬于矮個子”（這是“我”偵察到的“對面”刻在廚房里約會的日子）?！拔摇笔强吹搅恕皩γ妗钡碾[私，但是，“我所看的”也成了“我”的隱私，“我”害死了“對面”更是隱私。文中這樣寫道：“我永遠也無法向他（對面的丈夫）陳述我的歉疚，正如他永遠也不可能向我復(fù)仇。”[9]古人云“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如此傷害一個人，一個美麗的女人，一個與你無冤無仇的人，總是讓人一輩子不得安寧的事情，因此，“偷窺”往往連接著“罪惡”。

一般人們都用“齷齪”一詞來形容偷窺者，窺探別人的隱私多是源于人們的好奇心，是人的一種本能的欲望。而能引起人們好奇心的東西，往往是那些被隱藏在背后的東西（不是洗臉?biāo)⒀蓝悄切┎荒芙o別人看的事情），所以，偷窺往往和裸體、性愛有關(guān)。

如果偷窺僅僅是滿足一下好奇心，沒有對他人造成傷害倒也罷了，問題是作品《對面》中那個偷窺的“我”在偷窺的過程中加入了自己的愛和恨，由于“我”的憤怒和沖動，將“對面”的私生活突然“曝光”導(dǎo)致“對面”的猝死，“我敢說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比我更認(rèn)識對面了，再也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對面的真正死因了”[10]。是“我”“害死”了她，當(dāng)“我”知道了這樣的真相后，“我”開始反省自己：“當(dāng)我有意驚嚇?biāo)龝r，與其說是要張揚正義不如說是出于私欲，我是什么？我不過是在那一高一矮兩個男人后面，對她充滿欲望的第三個男人罷了。那個深夜，我采取的那貌似光明的措施本身不也是一種假象么。假象如同體面的鴉片迷惑既定的秩序，它操縱著人類的大部分生活，也緩解著生活本身帶給人的無盡的壓力。”[11]“我”由“窺視”變成了“嫉妒”進而成了“殺人兇手”，而且是無人告發(fā)的兇手，“對面”死無對證，那個矮個子男人不敢告發(fā)，“我”在這個屬于自己的隱私面前，審判者消失了，“我”只有面對“我”自己，“我”是個罪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經(jīng)典小說《罪與罰》中的拉斯柯爾尼科夫是一個貧窮正直、困頓好學(xué)、孤僻卻有同情心的年輕人，他精心設(shè)計殺死了放高利貸的老太婆，也許他有理由為自己開脫而且無人知曉，但是，拉斯柯爾尼科夫經(jīng)歷了一系列的內(nèi)心風(fēng)暴，最終無法繞過心靈中的“上帝”，投案自首，要求得到法律懲罰并接受了流放。在鐵凝的這部作品里，我們沒有看到“上帝”，沒有看到對于靈魂反反復(fù)復(fù)自我拷問與審判的人。作品中的“我”由于偷窺而害死了“對面”，這種不為人知的罪惡應(yīng)該是主體的自我歸罪，應(yīng)該是一場驚心動魄的心靈風(fēng)暴，直擊人的內(nèi)心深處，這需要作者有拷問人類靈魂的勇氣、睿智和才情，這方面是中國作家不太擅長的，也許是中國人普遍缺失宗教信仰的緣故吧。在鐵凝的這部作品里，讀者能看到的只是經(jīng)歷了這樣一件事之后，原本比較惡俗的青年人“我”開始認(rèn)真思考愛情婚姻的問題，不過，“我”“脫胎換骨”的原因似乎不明，缺少應(yīng)有的罪惡感和反省、懺悔意識。

鐵凝曾說過：“真正的清澄絕不是單純的明快，真正對生活的體貼和愛是從最初穿越了很多苦難、毀壞、甚至是地獄的某一段，仍然沒有沉下去，而是一再地上升，最后達到的境界才是澄明?！盵12]作品《對面》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作者剖析人性的善與惡、美與丑以及捍衛(wèi)人類精神健康和心靈的高潔等方面所做的努力。小說的最后一部分寫到：“原來人類之間是無法真正面對著面的?！毕Ｍ藗兒亲o“隱私”，這也印證了鐵凝的創(chuàng)作宗旨“千變?nèi)f化的生活中總有不變的東西，我的前后看上去差異很大的小說中也潛藏著本質(zhì)上始終一致的精神，這便是對人類和生活永遠的愛和體貼”[13]。

這是一個全媒時代或者說是娛樂至死的時代，在偷窺技術(shù)越來越發(fā)達的今天，明星和“狗仔”們斗智斗勇，八卦新聞被炒得沸沸揚揚，就連一些普通人也會遭遇隱私問題，這正是一些人欲望膨脹、心態(tài)畸形的反映。這又是一個自我充滿了“一切都是可能的，一切都是無依據(jù)的”悖論感的時代，每個人都可能面對靈與肉的背叛、名與實的矛盾、愛情和名利的沖突、夫妻之間的相處、“偷窺欲”與“罪惡感”的糾纏，在這個過程中每個人都需要不斷地自我追問，通過個體不斷地追問“我是誰”來明確自己的定位，正如當(dāng)代哲學(xué)家周國平所說：“我站在鏡子前，凝視著自己的面孔和身體，不驚疑惑起來。我不知道究竟盯視者是我，還是被盯視者是我。靈魂和肉體如此不同，一旦相遇，彼此都覺陌生?！?/p>

作品《對面》借助“偷窺”的魔鏡，挖掘出那些被掩蓋著的人性“死角”，但是如果要對作品提出更高要求的話，我們發(fā)現(xiàn)作者通過偷窺“對面”這樣一個角度，打開了好幾個“潘多拉”的盒子，如作品涉及到“靈與肉”“名與實”“愛情與名利”“愛情與婚姻”的矛盾重重，卻僅僅是打開而已，作品缺乏深入展開，缺少深刻的反省、懺悔和自我救贖，因此，作者“孤篇自薦”中所說“提供的人性深度”方面似乎還不夠，只能是提供了人性的“廣度”而非“深度”。

注釋：

[1]鐵凝：《對面》（中篇），出自小說集《哦，香雪》，北京：中國盲文出版社，2008年版。

[2]“孤篇自薦”——由中國著名的文學(xué)評論家組成推選委員會，公選出中國50位50歲以下的最優(yōu)秀的作家，每位入選作家各自推薦一篇自己最滿意的中篇（或短篇）小說。

[3]鐵凝：《文學(xué)·夢想·社會責(zé)任——鐵凝自述》，小說評論，2004年，第1期。

[4]路易斯·夫爾：《什么是異化》，載大衛(wèi)·布洛斯和費里德里克·拉庇德編《異化專論集》，克洛威爾出版公司，1969年版，第92頁。

[5][6][7][8][9][10][11]鐵凝：《對面》（中篇），引文均出自小說集《哦，香雪》，北京：中國盲文出版社，2008年版。

[12]傅光明：《鐵凝：穿越了復(fù)雜之后的單純，是我一直希望追求的境界》，山東畫報，2005年，第2期。

[13]趙艷，鐵凝：《對人類的體貼和愛─鐵凝訪談錄》，小說評論，2004年，第1期。

（錢劍，明衛(wèi)紅 江蘇南通職業(yè)大學(xué) 226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