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方友
界首西有一大戶,姓柳,先人曾中過雙榜進(jìn)士,門樓自然高大,可算是方圓百里有名的“望門”了。
沒想這一年剛過正月初三,柳家老娘死了。老太太得病陡急,家人來不及準(zhǔn)備,她竟猝然閉目于二層閣樓之上。
柳家少掌柜是個孝子,認(rèn)為老娘親既然在樓上歸天,就不得再挪地方,忙派人把“五、六、七”黑漆柏木大棺分別抬到樓上,就此入了殮。
這種“五、六、七”棺材,是底木半尺、箱木六寸、天板七寸厚的棺木。分別抬到樓上勉強(qiáng)可以,若合起來再往里裝個胖老太,少說也有兩千五百斤。柳掌柜財(cái)大氣粗,為母行孝不惜金銀,訂出兩條規(guī)矩:價錢隨要,但一不準(zhǔn)用吊繩下棺,二不準(zhǔn)用滾木出棺下葬。這一下,鎮(zhèn)住了周圍的架子會,遲遲三天,沒人敢前來接活。
大戶人家辦喪事,是要做道場的。道場過后,第一緊要的就是架子會。因?yàn)榧茏訒坏幸惶滋Ч椎募沂?,而且有一班整齊的人馬,出棺、抬棺、下葬等技術(shù)活一包大攬。只要有人肯接活,孝子只哭了。眼下老母離世三日,至今沒人敢接帖子,使柳掌柜非常著急不安。盡管他如熱鍋螞蟻,但說過的“既定原則”寸步不讓,并揚(yáng)言“為母行孝,決不自食其言”——鐵了心了!最后還讓人貼了告示,相求于天下豪杰。他想:“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沒想這時候,四處相請架子會的家人回來了,說是不必再麻煩,已有人接了帖子。柳掌柜忙問是誰,家人大拇指一豎,說道:“嗩吶王的同鄉(xiāng),就是抬過袁世凱老娘的那一班!”柳掌柜正要去責(zé)備嗩吶王,沒想嗩吶王雙手握笛來到靈棚前,低首一叩道:“少東家,聽說潁河鎮(zhèn)的架子會首接了帖子?”
柳掌柜說:“是呀!我正要問你,為何不早早向我薦一聲?”
沒想嗩吶王面目一沉,冷笑道:“那好!恕我羅老二失禮,告辭了!”說著,便拽了笛哨兒,摘了笛碗兒,向徒弟們一揮手,扭臉即走。
柳掌柜不知何故,怔了。老家人急忙雙手?jǐn)r住嗩吶王,苦苦相勸。三班子響樂陡然停了一班,又一見靈棚前拉拉扯扯,眾人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兒。一時間,鼓樂靜場,哭聲中斷,經(jīng)聲低沉,哼聲如蠅,深宅大院內(nèi)像沒了人。柳掌柜不由生怒,正欲發(fā)火,突然大門外傳來一個高聲:“潁河鎮(zhèn)架子會到!孝子謝——!”
架子會到,孝子是必須大禮相迎的。柳掌柜喉節(jié)上下滾了幾滾,狠狠地看了嗩吶王一眼,便急急拖起孝衫,率眾前往大門外迎接架子會去了……
這地方兒,方圓百里無人不曉嗩吶王,潁河距界首百里之遙,柳掌柜第一個就請了他。論名氣,嗩吶王頂潁河鎮(zhèn)架子會首五個,可架子會首從不把他放在眼里。
嗩吶王姓羅,排行老二,大名就地壘,就叫羅老二。他七歲練笛,可謂童子功。羅老二門里出師,老爹對他要求甚嚴(yán)。寒冬臘月,熱秋酷暑,均是凌晨五更起身,把他系到一口枯井里,要求胳膊端平,肘上放碗滿水,一個拖音,不數(shù)到三十個數(shù)不準(zhǔn)還氣;而且不準(zhǔn)鼓腮,不準(zhǔn)濺出碗水,不準(zhǔn)搖頭晃腦。直達(dá)到雙目不起紅筋、面頰不泛紅暈方可罷休。然后,隨著功夫長進(jìn),那拖音的數(shù)字開始長到六十、七十、八十……據(jù)知情人說,嗩吶王一音發(fā)開,能撐三袋煙工夫不換氣,還有人說,嗩吶王拖音之時,連耳、鼻都可協(xié)助換氣……如此種種,雖含玄乎之意,但足見嗩吶王稱“王”的招數(shù)了。
吹嗩吶的原是和文人一個鼻祖,都敬孔老夫子,這大概是因?yàn)榭桌隙蛇^吹鼓手的緣故。當(dāng)然,他們主要是敬師曠,“師曠乃調(diào)音之師也”。但不知什么原因,這些出自圣人名家的徒子徒孫竟被列入了“下九流”。下九流里有這么幾句:一流高臺(唱戲)二流吹(喇叭),三流馬戲四流推(頭),五流池子六流背,七修八配九娼雞(娼妓和野雞)。吹嗩吶的排行老二,孔老二,羅老二,排行老二,全“二”在一起了。若孔老夫子在天之靈曉知把他和娼妓排在了一起,準(zhǔn)會氣青臉皮的!
他們過年后的頭一樁生意,出發(fā)前要放鞭炮,名曰“發(fā)市炮”。爆竹聲中,對著“大誠至圣文宣王”孔老夫子三叩頭,再對著師曠三叩頭,然后亮笛。亮笛就是吹打一陣,以求新春大吉大利,可謂發(fā)市了!這第一樁活很有講究。若遇紅事,一年大順;若遇白事,甚為不妙。出門碰上頭頂白,無論怎么解釋,是絕不會尋出“吉利”二字的。所以,他們對頭一樁生意很慎重,一般不接白事。誰知今年剛過初三,就碰上了這樁事。柳家業(yè)大勢大,嗩吶王只得讓步了。
三天前,嗩吶王接帖子的時候就有些犯疑:大家辦喪事,棺木定是又厚又重,這種活路一般架子會是不敢貿(mào)然接帖的。后來聽說柳家不但是“五、六、七”柏木棺,而且棺木是在二層樓上,心想潁河鎮(zhèn)的架子會前去無疑了。于是,他想裝病辭帖,可又一想,潁河鎮(zhèn)距界首百里之遙,遠(yuǎn)處難道沒有稱雄的架子會嗎?幾經(jīng)周折,他才帶領(lǐng)徒弟前往。眼下,一切都成了真的,果然是潁河鎮(zhèn)架子會來干此活,果然是“出門碰上頭頂白”,大不吉利!剛才,他決然辭退,卻又退不掉。這種時候離開,自己是輸理的,也是不道義的,尤其是剛才柳掌柜的那一眼,使他毛骨悚然,像是大有吃官司的味道!此時,他極心虛,心想:我與曾大力有仇有氣,主人何曾曉知?這么一想,更覺理虧,便順勢向家人道:“老先生,你不知,弄不好,我怕陪他們丟人嘞!”
沒想這老家人十分精明,聽得話中話,忙問緣故。嗩吶王看了老家人一眼,像是有苦難訴,搖頭一陣,便領(lǐng)著徒弟們?nèi)肓舜迪?/p>
這更使老家人起疑,正欲追上去問個究竟,沒想柳掌柜已領(lǐng)架子會入了大廳。主持人大聲吆喝道:“孝子謝!”嗩吶齊吹,鑼鼓齊鳴,哀樂聲中,柳家眾男女,頭頂白綾,身穿孝衣,哭哭啼啼,排著長隊(duì)進(jìn)了大廳內(nèi)。
如同一片梨花落地,孝子們跪在了架子會首面前。架子會首穩(wěn)坐廳前,舉止大方,硬是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受了三個頭。
這架子會首姓曾名大力,雖年近半百,但神清氣爽。他六尺高的個子,紅光滿面,兩道眉毛又寬又濃,一雙亮眼透出傲氣,可算是目空一切了。他兩歲就隨父出門,二十五歲獨(dú)樹一幟。當(dāng)年,袁世凱老娘下世時,就是由他率領(lǐng)潁河鎮(zhèn)架子會前往項(xiàng)城應(yīng)事的。
袁世凱雖說臭名遠(yuǎn)揚(yáng),但有一條很使家鄉(xiāng)人服氣:孝敬老娘。據(jù)傳袁世凱極有家鄉(xiāng)觀念,他從京城回鄉(xiāng)為母親行孝,進(jìn)入河南地就轎簾大開,過了陳州城,又由坐轎換騎馬,任一路兩行的農(nóng)家人觀瞻。為母親做道場期間,百里之外的人前來觀望吊孝,亦一律管飯。他下令流水席上不準(zhǔn)等菜,八人落座必得上盤開席。這一下難壞了大師傅,渾身是手也做不及呀!后來還是燒火腿的祖師爺宋澤托夢于掌鍋師傅:燒筷子——筷子不齊可不上菜。這才算免了幾十位大師傅一災(zāi)。
架子會首入大廳的時候,袁世凱雖未叩頭,但面見了曾大力。曾大力當(dāng)年正值血?dú)夥絼?,二目炯炯,鼻直口闊,一根黑漆似的大辮子盤在頭頂,像戴了頂八角英雄帽。圓領(lǐng)玄色對襟外罩,納膀尖,納衲頭,四個衣襟納繡球。十三太保的朱紅桃扣,一堆仨,一堆仨,三六一十八,整齊得不錯半分厘。膠泥色的土布大襠褲,勒緊了腰,扎緊了腿,露出腳下的雙領(lǐng)挑尖兒便靴,威武英俊。仗著年輕氣盛,見到袁世凱一點(diǎn)兒也不怯,猶如今日一樣氣氣派派地落座用茶。他遙遙望到那用八箔圍起來的鼓樂班,聽到嗩吶王那揪心的《大哭場》,嘴角兒處不由露出一絲得意。
這一帶有個規(guī)矩,辦紅事的時候,吹嗩吶的不準(zhǔn)露臉,更不準(zhǔn)看新娘子;若趕上大戶人家辦白事,均要用八箔把吹嗩吶的圍起來。除去吃飯和送殯外,均不得越雷池一步。每逢吃飯時刻,鼓樂班自家一桌,就是三個人,誰也不愿入伙,哪怕這邊擠得下不了筷兒!往往這時候,吹鼓手才越顯出“下九流”的低賤來。
架子會引以自豪的就是這一點(diǎn)。所以,這曾大力十分瞧不起嗩吶王,常常豎起大指拇,夸耀道:“怎么樣?再大的官也得給咱叩頭!”
有一次,一戶農(nóng)家辦喪事,見嗩吶王的飯桌上只有五個人,便央求曾大力調(diào)過去幾個架子會員。曾大力一拍桌子站起來,同著眾人吼道:“你把我們當(dāng)成了什么人?我跟你說,連袁世凱都看得起我嘞,少見!”話音一落,領(lǐng)著弟兄們揚(yáng)長而去……從此,嗩吶王再不愿和曾大力一同出門。
嗩吶王和曾大力都住在潁河鎮(zhèn)里,一個住西街,一個住東街。先輩很要好,交往甚密,到了他們這一輩子,竟出現(xiàn)了裂痕。原來嗩吶王的女兒暗愛著曾大力的兒子,幾回托媒,皆被曾大力罵了回去,并當(dāng)面對嗩吶王說:“想和我結(jié)成兒女親家,除非死了再脫生,別再吹響器!”
嗩吶王屁都惱臭了,回家把女兒毒打一頓,最后全家痛哭一場。
從此,嗩吶王的女兒憂郁成疾,患了女兒干病,二十二歲便含恨離世。
嗩吶王在尋找著復(fù)仇的時機(jī)……
這地方兒埋人的風(fēng)俗是:埋男不過午,埋女到后晌。午席過后,柳掌柜派人在樓梯下頂了數(shù)根木樁,綁牢之后,對曾大力說:“出棺吧!”
四八三十二臺的大架子放在大門外,彩色木罩上插滿了金雞銀人,一只亮閃閃的大彩鳳立在轎頂前方,流蘇飄掛四周,彩綢橫七豎八,看上去鮮艷奪目。大架子后面,紙?jiān)能嚒ⅠR、樓房,彩紙糊成的家禽和搖錢樹、聚寶盆,排了老長一大溜兒。孝子們蜂擁而出,哭天嚎地,緩緩走到十字路口送亡人之靈。靈棚前鞭炮齊鳴,鼓樂高奏,紙燼飛舞,香煙繚繞,遠(yuǎn)親近親開始了二十四拜大禮。唱禮歌的窮文人像木樁一般立在靈棚一旁,陰陽怪調(diào)地報(bào)叫著什么,和尚道人敲磬打鐘,手撥佛珠,口中念念有詞,超度亡靈,嗡嗡之聲鋪天蓋地……一時間,柳家莊院里像滾了鍋。
那個精明的老家人一直跟著嗩吶王,連連相問,嗩吶王就是不說。嗩吶王越是不說,老家人越是起疑,最后向柳掌柜說了這件事。柳掌柜派人喚來嗩吶王,倒茶遞煙,客氣一番,說:“剛才你可差點(diǎn)讓我下不來臺呀!”
嗩吶王急忙解釋:“不不不!我……我是看不慣這曾大力!”
“你吹你的笛,他抬他的棺,你們有何相干?”柳掌柜順藤摸瓜地問。
“你不知!這人太看不起我們這吹響器的!他……他害了我的女兒……”嗩吶王想起女兒之死,氣得語無倫次,面色都泛白了。
“那你還不把他要干的丟人事說出來!論說,這些掏苦力的人和你是一樣的,不應(yīng)該相互瞧不起。來到我的府上,諒他們也不敢干出見不得人的事兒!”
“少東家……你不知!唉……”嗩吶王又想借機(jī)復(fù)仇,又怕于良心不忍闖出亂子,吞吞吐吐,老半天沒吭聲。
“只要你說出來,我要同著架子會的面,讓你們同席用飯!”
“不不不……”嗩吶王頭上浸出了汗水,疲倦的身子晃了一下,聽到同席用飯四個字,不由想起當(dāng)年曾大力對自己的污辱,猛地站起,盯著柳掌柜好一時才說:“出棺的時候,你讓他們都綰起了袖子就得!”
“袖子里有什么?”柳掌柜如猜謎一般瞪大了眼睛。
“這個……你甭問!”嗩吶王擦了把頭上的汗水,匆匆走出了大廳。
平常出棺需要十人:兩人捧棺頭,兩人攆后尾,六人一分兩開挎耳旁。出棺是個擠勁,因?yàn)槿坑檬?,棺底平平,沒什么可抓摸之處。捧棺頭的朝后使勁,攆后尾的朝前用力,挎耳旁的朝上猛抬。領(lǐng)頭人一聲高喊,十人同時拍天板,“啪”的一聲,號子隨力而出,把棺木擠了起來。穩(wěn)棺之后,那棺木便一高一低,顫顫悠悠,猶如逆水行舟,頂風(fēng)馳車,遠(yuǎn)瞧極像棺內(nèi)的亡人不想離家一般,被眾人拉拉扯扯,出了院門,放進(jìn)花架子內(nèi)。
潁河鎮(zhèn)架子會精選的十名出棺人,多是個頭般配,身高馬大,力量均勻。他們訓(xùn)練有素,步伐整齊,合作默契,腳下很見功夫。這十位大員專是出棺下葬,不抬花架子。這回出遠(yuǎn)門,早已在家化了妝,一身玄黑,緊扎褲腿,足蹬便鞋。只有上衣肥大,而且衣袖兒過長,蓋住了手指的中骨節(jié)??扇f沒想到,柳家閣樓的樓梯偏窄,兩邊走不下挎耳旁的壯漢。曾大力沉著地看了地形,當(dāng)即決定兩頭接應(yīng),中間幾步由棒頭的與攆尾的硬撐過去。這就是說,十個人的活計(jì)要落到四個人身上。那幾步雖少,但前后四個人同時要承受五百多斤的重壓。其實(shí),若在平常,這兩千多斤的棺木他們是不怕的。十個人齊下手,力往一處使,每人只有二百來斤的氣力即可。只不過這力氣不是用肩,而要全集中在兩只手上,而今這兩只手增力一倍之多,是夠令人心寒的!
潁河鎮(zhèn)架子會接活的消息早已驚動了四方八鎮(zhèn)的村民和周圍的架子會,他們都來瞧熱鬧。柳家大院外的房上、墻上、大樹上,黑壓壓全是人頭,有的怕見不到出棺,竟跑到了墳院里等候下葬。曾大力也想到了這一層,當(dāng)下吩咐,活要干得干凈、利索,給同行們亮一手!說完,他又認(rèn)真檢查一遍,給大伙鼓氣道:“這棺好出!只要下樓梯,如走平地!今日有我捧頭,不必怯場!”直說得眾人躍躍欲試,摩拳擦掌,他才大手一揮喊道:“出棺——!”
“慢!”柳掌柜突然出現(xiàn)在樓下,高聲呼叫道,“慢慢慢!”
眾人不由一怔,曾大力在木走廊上,對柳掌柜大聲問道:“少掌柜有何吩咐?”
柳掌柜笑了笑,拱手說道:“別無他求,只求眾位綰袖亮手!”
架子會首愕然,另九位出棺人面面相覷,你看我,我看你,臉都變了顏色。
曾大力沉思片刻,心想這定是有人告了密,瞬間他想起了嗩吶王,因?yàn)檫@種事兒除他知內(nèi)情外,外人是決不知曉的!原來這曾大力有一絕招兒,他讓鐵匠偷偷打了十把鷹爪,那鷹爪三個短短的利齒,柄處帶一圓環(huán),環(huán)上綁牢了絲線繩子挎在肩膀上。由于鷹爪很小,放在掌心里不易被人發(fā)覺。出棺之時,眾人一拍天板,“啪”的一聲,鷹爪同時扣緊了棺底,膀與手一齊用力,不易脫手,出棺自然保險(xiǎn)。當(dāng)然,這些都是特殊情況下用那么一次,因?yàn)橹骷抑朗菦Q不會罷休的!柳掌柜連滾木、吊繩都不準(zhǔn)用,這鷹爪讓他知曉更是犯忌!可他為何讓我等綰袖子呢?是他聽人說過,還是嗩吶王告了密?若是嗩吶王說了實(shí)情,柳掌柜為何不上樓來查一眼?是給我留面子,還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曾大力頗有點(diǎn)兒不知所措了!他深知,若去了鷹爪,把這柏木大棺抬到樓下實(shí)在吃力……這如何是好呢?他下意識地朝樓下望去,柳掌柜正詭秘地盯著他,樓前的大院里,月亮門外的人群都朝他投來了疑問的目光……不能再推遲,應(yīng)當(dāng)機(jī)立斷,不然會讓人起疑的!拼上一回吧!想到這兒,他馬上鎮(zhèn)定了,用威嚴(yán)的、鼓勵的目光掃視了弟兄們一眼,然后對柳掌柜說:“好吧,讓諸位開開眼界!”說著,雙手猛地往上一揚(yáng),覺得那鷹爪滑到了胳膊肘兒,便急忙把左右衣袖兒綰了,掖實(shí),這才放下胳膊,給另九位弟兄遞了眼神,命令道:“綰袖!”九人應(yīng)聲跨前一步,學(xué)著曾大力的樣子,同時揚(yáng)起雙臂,把衣袖綰了掖了,退回到原地。曾大力走到樓欄前,問道:“柳掌柜,還有何吩咐?”
柳掌柜見他們都高綰了袖子,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心中不由暗罵起嗩吶王來,好一時,才無力地說:“出棺吧!”
曾大力又威嚴(yán)地掃瞄九位弟兄一眼,喊道:“出棺!”盡管他用足了力氣,但聲音不免有了顫音。
十人各站好應(yīng)在的位置,互相審視一眼,雙手各抓一團(tuán)火紙,左手放在天板上,右手垂下,然后嚴(yán)陣以待地盯著曾大力。
曾大力面若冰霜,用嚴(yán)肅的目光給眾人醞釀情緒。好一時,他才憋足了氣,從牙縫里擠出一個低音:“起!”
“啪!”——眾人一拍天板,同時吼道:“起!”只聽“呼”的一聲,那棺木被“擠”了起來。
小樓似在搖!
天門前的赤色大“?!弊直辉罅φ既チ舜蟀雮€。他的助手個頭與他同樣高大,二十五六歲年紀(jì),正值當(dāng)年。棺木穩(wěn)了片刻,二人不約而同邁了一小步。邁步的當(dāng)兒,棺木前低,頓步的時候,那棺木后低,眼見黑漆大棺出了房門,如波浪一般,向樓梯走廊而來。院里院外一片叫好聲、喝彩聲,加之那哭叫聲、吆喝聲、鼓樂聲、鞭炮聲……匯成一個巨大的聲浪,沖撞著十個抬棺人。
由于安排得當(dāng),那棺木順利地磨向了樓梯口。前面挎耳旁的悄悄松開,迅速跑到下樓梯口準(zhǔn)備接應(yīng)。后邊挎耳旁的亦悄悄爬進(jìn)了棺底,貓腰幫著力氣??偣彩藗€臺階,但極陡,棺材一磨正,前低后高,重量一下涌到前棺頭,兩個捧頭的面色驟然蒼白,豆大汗珠啪啪直滴……全場啞然,連孝子們也止了哭聲。眾人屏氣斂容,眼睜睜盯著黑漆大棺。
那棺木像蛹蟲一般在前進(jìn),一個臺階,兩個臺階……
曾大力畢竟上了歲數(shù),力不隨心,巨大的重量全憑八個手指頭和后背支撐,他雙手僵直木麻,瞳孔漲大,汗水淋淋,氣喘吁吁……但他仍緊咬牙關(guān),極力掙扎,盡量使發(fā)軟的雙腳挺直……五個臺階,六個臺階……樓梯的木板發(fā)出了“吱吱哇哇”的叫聲,揪人心肺……嗩吶王早已止了吹打,眼睛直勾勾盯著曾大力。開始的時候,他心里頗有快意,當(dāng)望見曾大力那顫抖的雙腿,深感懊悔,不由替他擔(dān)心起來……但愿平安無事——他暗自禱告著。突然,人們一陣短促的“咦”聲,但戛然而止。嗩吶王抬頭望去,只見那棺木猛地一抖,又恢復(fù)了平靜。
當(dāng)下到了十七個臺階時,曾大力只覺眼冒金花,胸部絞疼,不由右腿一軟,那棺木陡然低下一角,重力偏向他處壓來。隨著眾人的第二次短促的“咦”聲,他猛然一挺,想盡力把棺木平衡,但用力過猛,只覺心口一熱,喉頭處一股熱腥逼著他張口——“哇”的一聲——那鮮血噴了五尺開外……
曾大力立即軟了下去……
眾人大嘩,場里場外一片呼救聲。柳掌柜聲嘶力竭地叫道:“小心棺木——!”
那棺木止了前進(jìn),接應(yīng)人迅速接下曾大力,挎耳旁的已經(jīng)搭上了手。架子會員們抬過老會首,放在了花圃旁。
曾大力睜大雙目,眼球充紅,鼻口流血不止。他的周圍站滿了架子會員,悲愴的呼叫聲壓倒了一切……
內(nèi)行人一眼便知,曾大力的心落了!
這時候,忽聽一聲嗩吶長嘯——久久,久久……嗩吶王雙目暴出,那嗩吶仍在長嘯,漸弱,沒了聲息,再看嗩吶王,已口角流血,倒在了圍棚里……
內(nèi)行人一眼便知,嗩吶王的肺炸了!
陳白脖兒和
薄白脖兒
陳州有個陳白脖兒。
陳白脖兒真名叫陳企霞,家住東門里的城湖邊,三面環(huán)水,一面著陸,風(fēng)景秀麗,氣候宜人,只是夏日蚊子老多。
據(jù)傳當(dāng)年包公鍘四國舅就在那地方,虎頭銅鍘落下,人頭滾地,血濺四野,從此那兒的趴地虎草變成了殷紅色。陳白脖兒家的院里院外長滿了這種草。所以,每到春夏季節(jié),去陳家瞧看“血草”的人絡(luò)繹不絕。
陳白脖兒因而有了名聲。
陳白脖兒的脖子并不比眾人白多少,只是稍長了點(diǎn)兒?!鞍撞眱骸痹撬赣H的綽號。他母親是白俄,不但脖子,連膚色皆是粉白如藕。至于她如何淪落陳州,又嫁給了陳企霞的老爹,不得而知。只知道她生下陳白脖兒這個混血兒之后不久便不見了。陳州人(尤其是男人)像是極懷念她,便臆喊陳企霞為“陳白脖兒”了。
陳白脖兒經(jīng)營烤鴨,??境呛锏囊傍?。店鋪設(shè)在東十字街一側(cè),三尺長的生意幌子上有陳州書法家劉湘茂先生的鴻爪:陳州陳氏白脖兒烤鴨店。
陳州四圍是萬畝城湖,合起來比杭州西湖還闊。雖少“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的氣勢,但也一望無際,浩如煙海。湖內(nèi)長滿蘆葦、蒲草、荷葉……從春到秋,一片碧綠。蘆花炸綻之際,銀白炫目;蒲棒飽熟之時,滿湖飛金;荷花盛開之日,芙蓉清香四溢,能飄十里之遙……可謂人間天上、天上人間了!據(jù)傳當(dāng)年陳勝、吳廣建都于此,一是局勢所迫,二便是這城湖的魅力了。
湖內(nèi)盛產(chǎn)野鴨。
野鴨為兩棲動物,適應(yīng)性強(qiáng)。凡屬適應(yīng)性強(qiáng)的動物,極難逮擒。用槍打它下水,用網(wǎng)撒它著陸,深夜摸鴨窩,一觸便飛了……湖里的漁民多以逮魚為生,擒野鴨為捎帶。也有為生計(jì)專打野鴨的窮漢子,整日奔忙于蘆蒲之中,但多得死貨,極少活鮮的。“店好開,鴨難逮”說的就是這種矛盾。
所以,陳州城口有兩處烤鴨店鋪。
陳氏烤鴨色金黃,擺開來,一溜溜兒,一排排,個個黃中透亮,只只閃爍油光,別頭盤翅,形狀如睡熟的天鵝。若拎只腿一抖摟,便骨肉分離。味兒又鮮又美,筋道且爛,實(shí)屬陳州一絕。外地人來陳州,臨走只帶三樣鮮:蒲根兒、烤鴨、黃花菜。據(jù)傳當(dāng)年孔仲尼厄于陳蔡,主要靠蒲根兒度日,于是蒲根兒成了名菜。別地黃花兒多為六芯,而陳州黃花為七芯。至于如何這樣奇特,據(jù)傳這里邊還有個很悲慘的故事,說陳勝起義稱王,建都張楚(即陳州)。后來由于其獨(dú)居王宮脫離群眾,再加上輕敵,導(dǎo)致義軍失敗。剩余的義軍退到城北被包圍,經(jīng)過一場廝殺,最后只剩下七個護(hù)旗的衛(wèi)兵。他們的頭顱被砍落了,但雙手仍緊握滴血的戰(zhàn)旗不肯倒下。一場狂風(fēng)暴雨掩埋了忠骨,來年春天,城北的金針花長得格外繁茂,夏天迎著轟隆隆的雷聲,金針花怒放出七蕊金黃的花朵……傳說是真是假,不可考究。但野鴨能跨入大雅之堂,要全屬陳白脖兒的功勞了!
陳白脖兒賣鴨也與眾不同,一天只開張不多會兒,外邊隊(duì)伍排老長,他卻不慌??竞螟?,一只只規(guī)整地?cái)[在柜臺上,然后方悠悠閃開店門,目的是先給人一種圖案美。任你錢在兜兒里蹦,他卻不急,佯裝尋東找西,磨蹭不迭。直到你饞涎欲滴了,他方開張。幾十只鴨賣光,便打烊。想嘗鮮,必得等到明天此時。
陳氏野鴨烤得絕,內(nèi)有五味珍藥不說,最可信服的是活烤。槍殺或藥殺的鴨子他一律不收,拎出一只,必得“嘎嘎”亂叫。他給價高,賣價也高,羊毛出在羊身上。
活鴨難擒,看著是錢掙不得,挺急人。也有智者,逮了鴨,活的賣給陳白脖兒,死的就賣給另一家。無奈,另一家烤鴨店也只得死鴨死賣。從早到晚,那熟鴨老擺在柜子里,一副死相,專等賺外地人的小錢兒。生意做到這份兒上,已夠那個,但一年也只能干三季,每到深秋,逮鴨更難,只得停業(yè)等待開春。
陳家烤鴨店卻一年四季不斷鮮貨,很令人生奇!
常年供應(yīng)陳氏烤鴨店活野鴨的人姓薄,皖北亳州人。姓薄的皮膚黝黑,尤其脖子,色如炭墨。人們反其道而行之,戲稱其“薄白脖兒”。
薄白脖兒的真名叫薄二,會氣功,早年間闖江湖,后來落根于陳州西關(guān)。他的掛牌生意是賣膏藥賣大力丸。早上中午人多之時,也在街上出攤兒,先用流星打圓場,接著就光膀子練氣功,等渾身滿是疙瘩了,再高聲吆喝著兜生意,氣跑盡,藥賣完,然后再挪一處,挪得多了,顯得陳州城里到處是“薄二”。
那時節(jié),陳白脖兒的生意剛開張,也烤死鴨,生意不好,他常滿街溜達(dá),有一日,見薄二在店對門出攤兒,也圍了上去。那薄二先表演氣功,接著拿出膏藥叫賣:“靈膏靈膏,快買靈膏!包治包好,不信這里瞧!你爹的腰疼貼這兒!你爺?shù)耐忍圪N這兒!”說著又拍腰又拍腿。陳白脖兒見薄二刁罵人,有心整他一回,便趁薄二叫賣大力丸時買了一粒,當(dāng)眾吃了,大叫一聲:“媽呀!”就跌倒閉目不吭了。眾人大驚,紛紛退藥。薄二更為驚慌失措,急急蹲下給陳白脖兒揉胸拍腹,呼叫不迭。有人問:“你用了甚鳥藥,把人吃成這樣兒?”薄二哭喪著臉說:“我只用了紅薯面和蜂蜜,沒用什么藥呀!”陳白脖兒一聽,“忽”地坐起,叫道:“唉呀,甜死我了!”
薄白脖兒被陳白脖兒踢了場子,一肚子好氣,照天去陳氏店鋪吃烤鴨。反正賣不掉,陳白脖兒便盡其吃。一來二往,二人竟成了莫逆之交。
一天,陳白脖兒對薄白脖兒說:“你能不能幫我逮活鴨?”薄白脖兒膏藥賣不出,生意也難維持,想了想回答:“讓我試試!”
薄白脖兒一去半月方回,竟背了一布袋活鴨。陳白脖兒聽著“嘎嘎”鴨叫,大喜過望,望了望黑瘦的薄二,不解地問:“你用么法逮這般多?”薄白脖兒苦笑一回,沒吭聲。
這以后,薄白脖兒每天晚上便送來活鴨,一過手,取了錢便走。陳白脖兒整日如猜謎一般,問了幾回,但薄白脖兒就是不說。陳白脖兒生怕別家搶鮮,便把鴨價抬高不少,更不敢向外人透露薄二會絕招兒逮鴨。
于是,薄白脖兒成了無名英雄。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誰也不曉薄白脖兒是如何逮得活野鴨的。隨著陳氏烤鴨盛名中原,薄白脖兒的日子也活泛起來。當(dāng)然,為了生計(jì),他也從不向外人說他會逮鴨;為遮人耳目,他又開始打起了賣膏藥的幌子。大力丸他是不做了。
每天太陽落,他就悄然下湖,七拐八磨,一直駛船到湖的深處。
當(dāng)年為逮活野鴨,他在此處蹲了半個月,細(xì)心觀察野鴨的起居和活動范圍。等摸準(zhǔn)了脾性,他才開始下手,先在湖水里撂上葫蘆,然后坐在暗處窺視。開初,野鴨望著飄浮的葫蘆,不知何物,均不敢近前。尤其葫蘆隨風(fēng)蕩動時,野鴨便驚飛。不想過了幾天,野鴨們見葫蘆“黔驢技窮”了,便開始試探性戲弄。再后來,竟能站在葫蘆上耍鬧了。薄白脖兒見時機(jī)成熟,便喝了燒酒,頭頂一只帶眼兒的大葫蘆悄然下水。他悠悠游到葫蘆群里,野鴨們并不防。于是,他開始從水肚里下手,拽進(jìn)水里一只,塞進(jìn)布袋里,易如反掌……野鴨自然識不破這陰謀,還以為伙伴兒下水逮魚哩!當(dāng)然,薄白脖兒為廣開財(cái)路,并不光在一處拋葫蘆。
因而,薄白脖兒一年四季是光頭。
逮拿術(shù)如此神秘,卻又如此簡單!錢財(cái)專找有心人。這種活路人人都能干,就因?yàn)樘菀琢?,所以必得絕密。尤其對陳白脖兒,薄白脖兒更是守口如瓶。
為了保密,薄白脖兒上水之后便換衣?lián)Q袋,而且多是天黑后出湖:寒冬臘月,湖水結(jié)冰之際,他就用藥熏,等鴨子昏迷了,拾一布袋背走,到家又活蹦亂跳。他整天在蘆葦內(nèi)游蕩,摸準(zhǔn)了鴨的歸宿和習(xí)性,簡直如他喂熟的一般,至于他用的是何等熏藥,不得而知。只知道他久闖江湖,弄熏藥并不難的。
熏野鴨不犯法,也不必去追究。
日寇侵華的第四年,陳州淪陷。日本鬼子在城墻四周修了碉堡,扯了電網(wǎng),四門設(shè)崗,太陽不落便關(guān)城門,有事兒放吊橋。一般老百姓出不得城也進(jìn)不得城。
漁民下湖逮魚更難,必得按規(guī)定日期出船。出船那天小汽艇在四周監(jiān)巡,一聲哨響,按時返航。
薄白脖兒為保飯碗,生怕泄密,因而再不下湖。逮不得活野鴨,陳氏烤鴨店也只得關(guān)閉。二人百無聊賴,整天坐在店鋪里借酒澆愁。
有一日,二人皆喝多了,陳白脖兒瞪著通紅的雙目問薄白脖兒說:“仁兄,你我共事二十幾年,為何信不過我?”
“哪里話?”薄白脖兒青筋暴出問道,“我何時信不過你?”
“為啥不對我說你是如何逮鴨的?”
“我怕你斷我的財(cái)路!”
“我若壞那良心天打五雷轟!”
薄白脖兒見陳白脖兒真誠,便說了。二十幾年來,他時刻都想說,他時刻都想炫耀。陳白脖兒聽了,一下笑出了眼淚,費(fèi)他二十幾年的心思原來竟這般簡單。人迷一張紙,別看那么薄,但你就是捅不破!
人去了神秘的氛圍,也便減輕了分量。陳白脖兒端起一杯酒笑道:“薄兄,你在我心中神秘了二十幾年,今日一搗破,你還是那位賣大力丸的薄二!”
薄白脖兒鄭重地說:“那就請老弟為愚兄留碗飯!”
“我一定守口如瓶!”陳白脖兒也鄭重說道,“俺若搶你飯碗,犯咒神!”
一年之后,日寇換防,新調(diào)來位小隊(duì)長,叫田中。田中進(jìn)陳州,第一件事兒就去朝拜人祖,接下來,竟允許當(dāng)?shù)匕傩杖シ颂涣隉憧念^。后來他聽說陳白脖兒的烤野鴨久負(fù)盛名,就派人去陳家店買烤鴨。去的人是個漢奸,狗仗人勢,很霸道,見陳氏烤店沒烤鴨,就命陳白脖兒明天一定烤一鍋。陳白脖兒申辯說:“巧媳婦難做無米炊,沒鴨我烤個鳥!”那漢奸說:“沒鴨你買鴨!烤出來又不是不給你錢?”陳白脖兒哭喪著臉說:“有錢難買不賣物!城里沒人賣鴨,你叫我去買誰的?”那漢奸雙目一瞪,蠻橫起來:“原來有鴨,皇軍一來沒鴨了,你他娘什么意思?原來你買誰的就讓他下湖擒嘛!趕巧明天放船,弄不來烤鴨我宰了你!”漢奸說完揚(yáng)長而去。陳白脖兒呆如木雞,好一時魂才附體。他當(dāng)下去求薄二,哭喪著臉說了來由。薄二一聽也犯了難:若不去逮鴨,明天放湖;若去逮鴨,自己不愿白天隨眾下湖去泄密……他想了一時才說:“看樣子沒鴨子是過不去關(guān)了!那樣吧,我現(xiàn)在下湖,天明再回來!”
“能行?”陳白脖兒擔(dān)心地問。
“不怕!”薄二說,“現(xiàn)在太陽還未落,我出城在湖里過一夜,想來沒問題!”
陳白脖兒怔了好一時也未想出更好的辦法,便答應(yīng)了他。
關(guān)城門以前,薄白脖兒帶著燒酒、布袋和葫蘆出了城,等到夜深人靜,便悄然拉出自家船,偷偷駛進(jìn)了蘆葦蕩。到了湖心處,尋到場地,拋出葫蘆,他才安然地抽了一袋煙。正趕熱天,野鴨熱得多在水中戲鬧,見到久違的葫蘆,便又戲耍開來。蚊蟲團(tuán)團(tuán),叮得薄白脖兒不停拍打。他下了船,取出燒酒喝兩口(過去這種天氣他是不喝酒的,眼下歲數(shù)不饒人,必得借酒暖身)。酒勁兒上來,他拎了布袋悄悄潛入水中,沒想到剛接近葫蘆群,不小心驚飛了一只鴨。往常驚飛鴨,只消停頓一時便可。今日非常,一鴨鳴、萬鴨驚,“嘎嘎”之聲驚動了城堡上的鬼子,即刻打亮了探照燈。那燈光白銀般潑來,照到浮浮動動的葫蘆上,以為是水上游擊隊(duì)潛水攻城,機(jī)槍吼叫開來,子彈如雨,湖水里頓時泛起一片血紅……
陳白脖兒家住東門里,距城墻極近,昨兒黑槍聲大作時,他就為薄二擔(dān)心。天明不見薄二回轉(zhuǎn),更加疑惑,急忙出城,劃出一葉小舟,隨船隊(duì)下了大湖。他劃到湖心,幾經(jīng)尋找,終于尋到了薄白脖兒的小船,又見湖水里皆是打爛的葫蘆,其中有一片水冒出殷紅,一下傻了!他慌忙下水,撈出薄二,呼天叫地。薄二頭部中彈,鮮血從后腦勺處流出來,淌流到那炭墨般的脖頸里,像褐色的喇叭花兒……
陳白脖兒憤怒之極,抱起尸首,直奔日本隊(duì)部。薄二之死,不一時便傳遍陳州城。陳白脖兒抱著薄白脖兒頭前走,后面跟著成群結(jié)隊(duì)的鎮(zhèn)民助威風(fēng)。到了日本隊(duì)部,哨兵蠻橫地橫過刺刀。陳白脖兒怒目圓瞪,要闖哨而入。日本哨兵后退一步,眼見就要發(fā)生流血事件,趕巧田中走了出來,見有人抱尸闖門,忙止了哨兵,問道:“你的干什么?”
陳白脖兒說:“我要面見田中!”
“我就是!”
一聽說是田中,陳白脖兒怒不可遏,雙目充紅,叫道:“為你吃上烤鴨,又讓我們白白喪了一條性命!”
田中像是很驚訝,望了望憤怒的人群,沉思片刻,突然掏出一些錢來,說:“很是對不起……把他埋了吧!”
這一著,很使陳州人意外。被侵略者能獲得如此殊遇,實(shí)屬破天荒!因而有人說:“此鬼子厲害,會侵心!將來必成大器!”
后來,田中果然當(dāng)了日本首相。到底是否這個田中,不得而知,但陳州人皆說就是他——當(dāng)然,這是后話。
田中如此會弄,也是陳白脖兒始料不及的。他原想破命與鬼子拼一回,出口氣便了結(jié),未想田中與別家鬼子不同,便也無話可說。他望了田中一眼,抱著薄二走了。
薄二無后,陳白脖兒便厚禮葬了薄二。從此便斷了絕技,再不烤鴨。
對薄白脖兒的擒鴨術(shù),他一直守口如瓶,連性命一同帶進(jìn)了墓門。
后來,在豫東、魯南、皖北一帶,便出現(xiàn)了一首婦孺皆知的繞口令:
亳州有個薄白脖兒,陳州有個陳白脖兒。亳州的薄白脖兒找陳州的陳白脖兒比白脖兒,亳州的薄白脖兒沒有陳州的陳白脖兒的脖子白。
平頭百姓能撈到此種口碑的極少,因而有人說陳白脖兒和薄白脖兒來世一遭也算值得!
責(zé)任編輯 紀(jì)科佳
插 圖 李停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