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車

浴

蟋蟀終于困了，把月光丟在了莊稼葉上

蝴蝶去打水，露水

婆婆丁、薺菜原本是田地的被單

那幾顆從天上掉落的星星

昨晚就睡在了上面

現(xiàn)在，現(xiàn)在

我要隨最早的一陣風(fēng)站起來

從一個豌豆里取出香

像一株高粱一般直起腰

并學(xué)玉米的樣子，把長長的頭發(fā)披散開來

好了，蜜蜂，不要把蝴蝶取來的水偷走

這個秋日的早晨我在老家西河村

你們就讓我先沐浴更衣

你看，那朵棉花打開了櫥門

哦，里面我的浴衣多么潔白而新鮮！

消息

麥苗返青，被一陣風(fēng)

最先看到，那陣風(fēng)告訴了一朵云

云告訴了正在狂舞的星星

星星告訴了滿腹心事的太陽

太陽告訴了大地

大地保持原有的沉默

幸好太陽還順便告訴了一只螞蟻

螞蟻爬到樹上告訴了樹

樹告訴了飛臨的一只麻雀

麻雀告訴了炊煙

炊煙猜疑了一會兒，告訴了我

我，是多么地遲鈍

竟用了長達(dá)一秒鐘的時間

才將這消息用人的語言破譯出來

又將用一生的時間來領(lǐng)悟其中的含義

你可以

——“你可以在大地上行走，衣著光鮮

或者故意像一個流浪漢，鶉衣百結(jié)，不拘禮法

你可以看螞蟻上樹，觀云卷云舒

你可以到山中朝

晚間在巖石上睡下，蓋上三五層白云

你可以在養(yǎng)花蒔草時想起詩經(jīng)里的植物

更幸運的是，你可以種田、薅草

采桑有柔荑般的手相幫

你可以蓋屋，面向南山，窗扉終日虛掩

你可以放牧牛羊，用稗草建糧囤

你可以到對岸迎娶被露水打濕的新娘

兩次啊，涉過了同一條河流

你可以流汗、流血、流淚，墓旁植上玉蘭

——“你們說得對，草、樹、莊稼、河流、牛羊

我用了四十余年的時光聽懂了你們這些話

現(xiàn)在，我把你們這些話翻譯出來

一遍復(fù)一遍地說給自己聽”

擔(dān)心

“我該宣布：我們身處的森林

已沒有新鮮的鳥鳴

鳥羽偶爾閃過，一絲風(fēng)帶動起了

落地千年的雪花，不融的雪花

我們身處的森林

沒有冬眠的時間和地點

光陰穿花而過，帶走了最后的童話

我該宣布：我的城堡門窗已朽，箭鏃已銹

我該宣布：但是，無論如何

五谷是我們的神”

——以上是我站在老家西河村莊稼地頭里的

遐思，我看到一株玉米剛剛抽穗

擔(dān)心它看到這個世界時，感到失落

小滿

幾萬萬年了吧，它們的次序沒有改變

月季還是沒有追上牡丹和玫瑰

芍藥依然在薔薇的后面

而我要說的麥子，在小滿這一天

喊出的“渴”字

被我聽見

其實，我是聾得最厲害的人

聽不到花開的聲音

聽不到螞蟻搬運時光的腳步

聽不到樹葉與鳥的約定

聽不到蝴蝶搶運花粉時的喘息

聽不到一株蔓草與某朵云彩的爭論

甚至聽不到玉米吐穗時

比炸雷還要響的呻吟

今天，我聽到了一聲“渴”

奇跡，便一次次發(fā)生：

一只蜜蜂就遞給我一只桶

取蜜，送水

一朵野菊就遞給我一把金鑰匙

能打開所有莊稼的倉庫

一只甲蟲就把我的臥室、書房、客廳

馱到了喧囂之外的喧囂

行囊

回到鄉(xiāng)下，一眼看到

隔河的那座山還是那個動作

背負(fù)著那些綠樹、那些花和草

與我四十年的距離保持同步

腳下這條西河混濁了一些

里面的云卻還是那么輕

被小若觸須的魚和蝦，馱著慢慢地走

泥土背負(fù)著莊稼

莊稼背負(fù)著粒粒黃金、珍珠

菜蔬背負(fù)著翡翠、瑪瑙、項鏈

與此同時，把綠一點點卸下

就這么一眼

我把我四十年的光陰一點點卸下

卸下，卸在泥土上，卸在腳下

卸在一棵漆漆菜邊

是的，我原本就行囊簡單、輕

自今而后，讓一只螞蟻為我背著，足矣

彈鋼琴的

其實，架架鋼琴早已安放在了

最合適的位置：

槭樹、香樟、山楂、荊棘

在村北的小山丘上

高低錯落，聲調(diào)便會起伏有致

梧桐、柳樹、香椿、棗樹、楊樹

分別擺在了每家的院中

桑樹、菟絲子、紫穗等

則在村頭地邊自由地調(diào)著音色

而最昂貴的，自然還是那些莊稼們

小麥、玉米、高粱、大豆、稻菽

在平展的田壟中擺放得那么莊重、齊整

不容有絲毫的誤差

而且每年要更換一到兩次

保證音色純正、保證和聲輝煌

哦，醒悟了吧，其實，我們都是彈鋼琴的

在這些為你為我安置妥的鋼琴前

我們只需要手指

劃過、敲過、握過、撫過

必要時，掐一下，折一下，拍一下

比如蘋果樹適合詠嘆調(diào)

比如豌豆適合C小調(diào)

比如應(yīng)把葡萄一顆一顆放在G弦上

比如玉米，它們的音符多么直觀

排列有序而整齊，你只需用手去掰

整個天地間，就會發(fā)出黃金一般的聲響

回西河村前的癡想

把我坐著的這把椅子還原成桃樹

把這張桌子還原成梧桐樹

這只筆筒據(jù)說是樟樹的，那么

就還原成樟樹

把這只皮包還原成一只羊

希望它是白的，是我放牧過的

我腳上穿的這雙皮鞋，還有腰帶

就還原成一只牛

是魯西黃牛，面露憂傷

拉著車，車上是我童年的西河村

再進(jìn)一步，把我穿的絲綢短衫

還原成蠶繭，還原成桑葉

把我的毛筆還原成蘆葦或者竹子

把紙還原成金黃的小麥、褐色的亞麻

把我寫在紙上的字

還原成一粒粒玉米、一顆顆大豆

潦草一點的，就是豌豆、南瓜籽

黑紅色的是高粱，白色的是稻米

再進(jìn)一步，把我握筆的手

還原成一株樹的樹根

手臂還原成絲瓜藤

我的身體原本瘦小，就還原成

那塊只有三分大的自留地

讓我的父老們用锨挖，用鋤頭鋤，用耙子耙

用犁耕過一遍一遍又一遍

改變一下光線

請為這顆露珠改變一下光線

不要直射著它，讓它在這枚橢圓形的葉上

多呆兩分鐘，將早晨的第一聲鳥鳴消化

請為這枚蘋果改變一下光線

斜斜地，讓一縷光在它青澀的表面滑一跤

跌落在正飛臨的一只粉蝶的翅膀上

請為這只粉蝶改變一下光線

它剛剛破蛹而出

它僅能背負(fù)一錢光線，三斤陰涼

請為蘋果樹下的我改變一下光線

我不想被這樣看見：變小

變小，躲進(jìn)露珠里

變輕，被粉蝶馱走

沒有人聽過鳥的歌聲

沒有人聽到過鳥的歌聲

聽到的只是鳥鳴

沒有人知道誰為它們譜了曲、作了詞

沒有人知道它們的巢里

可以容納多少枚太陽或者月亮

沒有人知道在詩經(jīng)里的那只雎鳩

失蹤后，流落在何方

沒有人知道與孤鶩齊飛的那片落霞

已被鋪在了我愛人的床上

沒有人知道我童年時掏的鳥蛋

有幾枚孵化成了大鵬鳥

幾枚孵化成燕雀

沒有人知道，此刻在老家

一只燕子銜回一根草

作了我童年的門栓

許諾給我的王國

曾經(jīng)豪情萬丈，要求在唐朝

為我分封一個大大的王國，是在盛唐

萬國來朝。我，用杜甫至為工整的七律

一首首一句句建成我王國的城墻

多么工整而莊嚴(yán)

就不必特意從塞外進(jìn)口汗血馬了

太白的古風(fēng)十九首，那

就是我的御馬十九匹

多么豪放，多么俊逸，多么瀟灑

馳騁在天與地之間，太陽是我的金馬車

滿天的星斗做了我的儀仗

曾經(jīng)想求仙訪道，請求劃一座山

比如秦嶺，再小些，比如秦嶺的南山

仿照王維的輞川建造我的宮殿

令始皇陵的兵馬俑全體出動，開挖一條

最長的運河，將桃花源里的水引來

東晉的水，最適合釀酒

用陶淵明棄掉的那五斗米做酵母

醉了我的畫師，醉了我的詩人

醉了我這個國王

而今，我想要的王國，面積很小

就一二畝地即可，是黃土

里面玉米秋日金黃，正好制作我的王冠

高粱紅著臉，是我剛剛迎娶的王后

她的羞澀，恰與爆裂開的大豆形成反差

后宮沒有佳麗三千，唯有

我的棉花仙子多么潔白無瑕，溫柔無比

蟈蟈們?yōu)樗髦?，詩，是我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