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
我是一個投考大學(xué)的學(xué)生,簡稱日考生。
常言道,生,老,病,死,乃人生四件大事。就我個人而言,除了這四件大事之外,考大學(xué)也是一個很大的關(guān)鍵。
中學(xué)一畢業(yè),我就覺得飄飄然,不知哪里是我的歸宿?!吧现桥c下愚不移”。我并不是謙遜,我非上智,考大學(xué)簡直沒有把握,但我也并不是狂傲,我亦非下愚,總不能不去投考。我惴惴然,在所能投考的地方全去報名了。
有人想安慰我:“你沒有問題,準(zhǔn)是一榜及第!”我只好說:“多謝吉言?!蔽倚睦镎f:“你先別將我!捧得高,摔得重。萬一我一敗涂地,可怎么辦?”
有人想恫嚇我:“聽說今年考生特別多,一百個里也取不了一個。可真要早些打主意?!蔽矣惺裁粗饕饪纱蚰??
有人說風(fēng)涼話:“考學(xué)校的事可真沒有準(zhǔn),全憑運氣?!边@倒是正道著了我的心情。我正是要碰碰運氣。也許有人相信,考場的事與父母的德行、祖上的陰功、墳地的風(fēng)水都很有關(guān)系,我卻不愿因為自己考學(xué)校而連累父母祖墳,所以說我是很單純的碰碰運氣,試試我的流年。
話雖如此,我心里的忐忑不安是與日俱增的。臨陣磨槍,沒有用,不磨,更要糟心。我看見所有的人的眼睛都在用奇異的目光盯著我,似乎都覺得我是一條大毛蟲,不知是要變蝴蝶,還是要變灰蛾。我也不知道我要變成一樣什么東西。我心里懸想:如果考取,是不是可以揚眉吐氣,是不是有許多人要給我?guī)讖埿δ樋??如果失敗,是不是須要在地板上找個縫兒鉆進去?常聽長一輩的人說,不能念書就只好去做學(xué)徒,學(xué)徒是要從給掌柜的捧夜壺做起。因此,我一連多少天,凈做夢,一夢就是夜壺。
我把鉛筆修得溜尖,錐子似的。墨盒里加足了墨汁。自來水筆灌足了墨水,外加墨水一瓶。三角板,毛筆,橡皮……一應(yīng)俱全。
一清早我到了考場,已經(jīng)滿坑滿谷的都是我的難友,一個個的都是神頭鬼臉,齜牙咧嘴的。
聽人說過,從前科舉場中,有人喊: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我想到這里,就毛骨悚然??紙鲭m然是很爽朗,似也不免有些陰森之氣。萬一有個鬼魂和我過不去呢?
題目試卷都發(fā)下來了。我一目十行,先把題目大略的掃看一遍。還好,聽說從前有學(xué)??紘闹挥幸坏雷魑念}目,全體繳了白卷,因為題目沒人懂,題目好像是“卞壺不茍時好論”,典出《晉書》。我這一回總算沒有遇見“卞壺”,雖然“井兒”“明兒”也難倒了我。有好幾門功課,題目真多,好像是在作常識試驗。試場里只聽得沙沙的響,像是蠶吃桑葉。我手眼并用,筆不停揮。
“拍”一聲。旁邊一位朋友的墨水壺摔了,濺了我一褲子藍墨水。這一點也不稀奇,有必然性??忌鷽]有不灑墨水的。有人的自來水筆干了,這也是必然的。有人站起來大聲問,“抄題不抄題?”這也是必然的。
考場大致是肅靜的。監(jiān)考的先生們不知是怎樣選的,都是目光炯炯,東一位,西一位,好多道目光在試場上掃來掃去,有的立在臺上高瞻遠矚,有的坐在空位子上作埋伏,有的巡回檢閱,真是如臨大敵。最有趣的是查對照片,一位先生給一個考生相面一次,有時候還需要仔細端詳,驗明正身而后已。
為什么要考這樣多功課,我不懂。至少兩天,至多三天,我一共考四個學(xué)校,前前后后一個整月耗在考試中間,考得我不死也得脫層皮。
但是我安然考完了,一不曾犯規(guī),二不曾暈厥?,F(xiàn)就等著發(fā)榜。
我沉住了氣,我準(zhǔn)備了最惡劣局勢的來臨。萬一名落孫山,我不尋短見,明年再見??墒俏乙矞?zhǔn)備好,萬一榜上有名,切不可像《儒林外史》里的范進,喜歡得痰迷心竅,挨屠戶一記耳光才醒得過來。
榜?不是榜!那是犯人的判決書。
榜上如果沒有我的名字,我從此在人面前要矮下半尺多。我在街上只能擦著邊行走。我在家里只能低聲下氣的說話。我吃的飯只能從脊梁骨下去。不敢想。如果榜上有名,則除了怕嘴樂得閉不上之外當(dāng)無其他危險。明天發(fā)榜,我這一夜沒好睡,直做夢,凈夢見范進。
天亮,報童在街上喊:“買報瞧!買報瞧!”我連爬帶滾的起來,買了一張報,打開一看,螞蟻似的一片人名,我閉緊了嘴,怕心臟從口里跳出來,找來找去,找到了,我的名字赫然在焉!只聽得,噗通一聲,心像石頭一股落了地。我和范進不一樣,我沒發(fā)瘋,我也不覺得樂,我只覺得麻木空虛,我不由自主的從眼里進出了兩行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