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巴豆
一
對于姜小雅來說,五月天是她的信仰。
當(dāng)她終于可以如愿站在臺下?lián)]舞著藍色的熒光棒跟著舞臺上阿信的歌聲一起瘋狂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內(nèi)心的空洞在這一刻撕裂開來。
阿信唱:
我們像一首最美麗的歌曲/變成兩部悲傷的電影/為什么你帶我走過最難忘的旅行/然后留下最痛的紀念品/我們那么甜那么美那么相信/那么瘋那么熱烈的曾經(jīng)/為何我們還是要奔向各自的幸福和遺憾中老去
姜小雅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疼,像很多帶著自己的故事來聽五月天的人一樣放聲哭了起來,你知道嗎?我好想你。
俞樂,你知道嗎?我好想你。
二
怎么說呢,第一次見到俞樂的時候就只是覺得他是一個笑得一臉燦爛卻一丁點兒紳士風(fēng)度都沒有的偽君子,而且是穿著迷彩服有組織有紀律的偽君子。
那時姜小雅在一家冰吧打工,偶然間聽到客人談?wù)撜f五月天要來J市開演唱會,她想都沒有想就扔下手頭的工作馬不停蹄地奔到售票處。
她扶腰喘氣感嘆還好有票,剛要上前卻被一個穿著迷彩留著小板寸的男人搶先了。
他牽著一條德國牧羊犬,低眉順眼地問賣票大叔還有沒有票,大叔樂呵呵地說:“剛好還有一張,小伙子你來得太是時候了。”
姜小雅小時候被狗咬過,小腿上至今還有一塊清晰的疤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所以她一下跳到離小伙子三米開外的地方?jīng)_著準備付錢拿票的他嚷嚷:“明明是我先到的,那一張票應(yīng)該是我的。”
小伙子先是看著姜小雅愣了一下,然后看看自己手里的票,他想都沒想就將票塞進自己的褲兜里,一本正經(jīng)地跟姜小雅說:“對不起,是我先付錢先得到票的,你晚了就是晚了?!?/p>
姜小雅無語了,這還是個男人嗎?
可是面前的小伙子卻一臉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臉幼涌粗⊙?,她一挽袖子,叉著腰對著他說:“別以為你是穿制服的我就怕你,你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過去搶了你的票!”
他手里牽的狗沖著對主人吼叫的姜小雅威嚴地叫了一聲,她立刻跳開兩米遠。
他笑了,“好啊,你來搶票我就放狗咬你?!?/p>
“你不要這么無恥!”姜小雅抓狂。
“我不會讓票的。”
當(dāng)時他臉上是認真的表情,就好像很久之后他在她耳邊說我喜歡你,那樣認真,不容拒絕。
之后姜小雅軟硬兼施,纏著他到很晚,路邊的燈光把他的身影投在地上,筆直筆直的,他依舊搖頭說:“我很喜歡五月天,所以不會讓票的?!?/p>
姜小雅抓著背包的帶子,失望地看了俞樂一眼之后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三
姜小雅回到家里,換上拖鞋,臥房里傳來女人的聲音:“小雅回來了?”
姜小雅走到床邊,揚起一個明媚的笑容,伸手幫床上躺著的人按摩起來。
“媽,你今天感覺怎么樣?”
姜媽媽拍拍小雅,“今天感覺不錯,屋子外面的陽光真好,看著就讓人舒心?!?/p>
姜小雅猶豫了半天,一邊按摩媽媽的雙腿,一邊緩緩開口:“爸爸今天給我打電話了?!苯獘寢屇樕蠝剀暗谋砬橐幌戮拖Я?,她的嘴唇有些顫抖。
姜小雅趕忙給媽媽拍胸口,緩解她的緊張感,“爸爸說他很好,要我們不用擔(dān)心他?!?/p>
姜媽媽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你沒有要他回來嗎?躲躲藏藏能好過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嗎?”姜小雅抓著被角的手指收緊,她也想要爸爸回來,即使會失去很多東西,但是心里至少會坦蕩,會無所畏懼??墒撬埠ε掳职只貋?,因為她不知道等待他的是怎樣的結(jié)果。
她知道,父親也在同樣的糾結(jié)中不能釋懷。
命運真是個可笑的東西。
姜媽媽還在低聲啜泣:“都怪媽媽啊,如果不是得了這個病,就不會拖累你爸爸去做那樣的事情,你也不用跟著媽媽吃苦了……”
“媽,爸爸是因為愛您,我也愛您,所以我們不要您出事,您要好好的,等著爸爸回來,好嗎?”
姜媽媽望著小雅,許久才緩緩點頭。姜小雅等媽媽睡著之后才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
冰吧里一直放著五月天的《私奔到月球》,姜小雅一邊擦著杯子一邊好心情地哼著曲,林薇薇拿著盤子屁顛兒屁顛兒跑過來,一臉神秘的表情對姜小雅說:“看那桌的帥哥,哎喲,帥慘了,穿著迷彩服的哥哥就是有魅力啊!”
聽見“迷彩服”三個字,姜小雅抬頭順著林薇薇的視線看過去,從鼻子里發(fā)出輕蔑的一聲哼,順手就打在還在流哈喇子的林薇薇后腦勺上,“那是斯文敗類,是敵人,你把立場給我放堅定了!”
林薇薇趴在吧臺上??粗⊙耪f:“敢情這個帥哥就是搶你票的那人??!”
俞樂好像感應(yīng)到了什么似的,回過頭望著姜小雅的方向,姜小雅立刻放下手里的東西怒視著他。他微微一笑,一挑眉毛,便向她走來,謙和地打招呼:“我們還真是有緣?。 ?/p>
“你是良心發(fā)現(xiàn)要將票讓給我了嗎?”
“我是來吃冰,不是來發(fā)現(xiàn)良心的?!彼€是一臉笑,林薇薇在一旁看得眼都直了,一臉花癡相。姜小雅斜視著俞樂說:“如果你今天不是客人,我老早就一腳踹你出去了,你那笑容給我收著點兒,看著就渾身起雞皮疙瘩?!?/p>
俞樂被她這一說,笑得更加燦爛了,瞇著眼睛對姜小雅說:“姑娘,為了一張票至于傷害一個人脆弱的心靈嗎?”
當(dāng)然至于!五月天是什么?那是她姜小雅的信仰!看一場五月天的演唱會是她活了這么多年唯一一個近在眼前的夢想,卻被這個半路殺出來的家伙搶先了,她能不和他計較嗎?
“真沒看出來您的心靈有哪點兒是脆弱的!”
俞樂準備開口說話的時候,跟他同來的入走過來,對俞樂說:“時間不早了,咱們也該回警校去了?!?/p>
姜小雅皮笑肉不笑地對俞樂說:“慢走,不送!”
跟俞樂一起來的小伙子黝黑黝黑的,一笑一口燦爛的大白牙,他拍著俞樂的肩膀問:“怎么,是熟人啊?”
還沒等姜小雅開口,旁邊的林薇薇一臉獻殷勤地說:“是啊是啊,你們家俞樂跟我家小雅可熟了,兩人都愛死五月天了!”
什么叫交友須謹慎!看看這賣友求色的妞,姜小雅恨不得上去再扇她腦瓜兒兩下。
林薇薇還沒完,一副色迷迷的樣子,對著俞樂和他的校友說:“我送你倆出去吧!”
俞樂雙手插在褲子口袋里,對姜小雅笑笑說:“我覺得我們一定還會見面的,再見!”
姜小雅哼一聲:“見你大爺!”
斜視著他們走出冰吧,姜小雅心里空落落的。她存了很久很久的錢,為的就是五月天在J市開演唱會時能去看一場,一個夢悄悄生長然后突然破碎的感覺真是難過。
人慢慢長大,連帶著骨子里的倔強和執(zhí)著都開始慢慢沉淀下來,在現(xiàn)實的打磨之下,容易變得得過且過。姜小雅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做夢的機會。
她只是想要圓眼前的這一個夢。
四
“我說神經(jīng)病林薇薇,你是要拉我去哪里?”剛剛下午三點林薇薇就向老板請假,拉著姜小雅神神秘秘地出去,她幾次掙扎都無法脫身,這丫頭力氣太大了!
“小雅啊,你不是希望我有個男朋友嗎?我現(xiàn)在就帶你去看看!”
姜小雅直吧嗒嘴:“嘖嘖,你這速度可比嫦娥號登月快多了!”
林薇薇得意地一揚腦袋:“那是,而且啊,我還做了件好事,你這萬年存貨也該推銷出去了,要不都快發(fā)霉了,到時候誰還敢要??!這不我找了個膽兒大的,保準你滿意?!?/p>
得,姜小雅絕對相信林薇薇這妞不可能干出什么靠譜兒的事!變相相親她是沒興趣,不過她倒是想看看林薇薇的男朋友是什么樣的。
見到之后姜小雅就傻了。
一個一笑露一口大白牙的男子,旁邊站著一個一笑連陽光都黯淡的人,姜小雅瞬間就覺得世界黑暗了。
林薇薇挽上大白牙的胳膊,咯咯笑著對姜小雅介紹:“這個就是我奔的那月亮,唐天澤?!?/p>
接著林薇薇又對姜小雅擠眉弄眼,意思旁邊那位就是來領(lǐng)取姜小雅這快發(fā)霉的存貨的那位。
姜小雅不屑地斜眼看了俞樂一眼,那家伙笑得一臉陽光燦爛,露出一口大白牙,說:“我們又見面了!”
姜小雅瞪他一眼。
他們約定見面的地方是俞樂的學(xué)校,還沒待姜小雅開口,操場上的哨子就響了。
俞樂不緊不慢地說:“你們坐這里看我們打球賽吧!”
林薇薇那沒出息的趕忙點頭,拉著姜小雅坐到一邊。
原來是警校組織的籃球?qū)官?,姜小雅和林薇薇才有幸進來參觀。
俞樂和唐天澤把套在外面的迷彩服一脫,里面是已經(jīng)穿好了的籃球服。
唐天澤很順手就將衣服遞給了林薇薇,那沒出息的家伙還接得一臉幸福。姜小雅剛轉(zhuǎn)臉,一件帶著淡淡汗味的衣服就蓋在了她臉上,姜小雅怒不可遏,用眼睛剜著給她飛衣服的那位。
其實打第一次見面起,姜小雅就覺得俞樂像陽光,他總是微微笑著,唇角扯起來那么一點點,可就那么一點兒就把陽光比下去了。唐天澤被烈日曬得跟焦炭似的,俞樂卻依舊白凈,如果他不脫……那樣子簡直可以冒充根正苗紅的文藝青年。
打球時俞樂偶爾轉(zhuǎn)身對著姜小雅就是燦爛一笑。說實在的,姜小雅打心里對俞樂的笑有種畏懼的成分在,總有想躲的感覺。
中場休息,林薇薇和唐天澤一逮著機會就待在一起膩乎,姜小雅扔給他們一個深深的斜視。俞樂坐在姜小雅身邊,姜小雅壓根兒就沒看他。他淡淡一笑:“看天澤和林薇薇都扎堆兒了,要不我們也試試?”
姜小雅嘴角抽搐:“俞樂同志,你太輕浮了吧!”
他擦汗、喝水,瞇著眼睛看姜小雅:“有嗎?”
姜小雅挑眉:“我喜歡阿信那樣的,會唱歌、有內(nèi)涵、能寫詩的男人,你可以嗎?”姜小雅的眼神里寫滿了挑戰(zhàn)。她正得意時,俞樂的手突然勾住她的脖子把她拉到他面前,滿眼的笑意更深了,他靠近姜小雅的耳朵:“我就是突然很想陪你走未來的每一天,然后手牽手去聽五月天的演唱會?!?/p>
五
姜小雅不想如實說自己當(dāng)時和俞樂貼那么近的時候心跳漏拍了,她心里很清楚,當(dāng)俞樂的氣息在自己耳邊彌散開來時,她的世界一片混沌,一切都靜止了。
她慌了手腳,迅速推開俞樂。他臉上還掛著笑,只是看起來比平時多了幾分羞澀,姜小雅故作鎮(zhèn)定,對俞樂做出嗤之以鼻的表情,“真是讓人從頭惡心到腳后跟,附庸風(fēng)雅分子,鄙視!”
后來,當(dāng)林薇薇每每提起俞樂時,姜小雅在一旁還是會控制不住地臉紅心跳,她極力抑制心中的悸動,盡管如此,她仍然不得不承認,有些東西的確已經(jīng)悄悄改變了。
周三恰好是姜小雅的生日,在林薇薇的攛掇下,大家在冰吧簡單地為小雅過了生日,其實姜小雅最害怕這樣的時刻——一切團圓浪漫溫馨的日子她都怕。
在這樣的日子里,大家總是和家人在一起很開心地度過,而姜小雅卻連待的地方都沒有。她真的很感謝薇薇那家伙,雖然不靠譜,卻讓她覺得很溫暖。
姜小雅在冰吧外面的墻角極力想忍住眼淚,正當(dāng)她雙眼通紅時,俞樂出現(xiàn)了,他穿著一身野戰(zhàn)服,見到姜小雅時先是摘下頭上的帽子,然后扶著雙膝大口大口地喘氣。
“你是從警校逃出來的嗎?”姜小雅被他的突然出現(xiàn)嚇了一大跳。沒想到俞樂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說:“我是請假出來的,只有兩個小時,所以你最好乖乖配合?!辈挥煞终f地拉著姜小雅就走。
如果是以前,姜小雅一定會伸手拍死那個隨便對她拉拉扯扯的人,可是她對俞樂就是沒有辦法,像是命中注定的克星一樣,她掙扎了兩下,他反而抓得更緊,于是便尾隨他去。
俞樂帶她來到一所宅子,有些年代的那種。俞樂一邊開燈一邊對姜小雅說:“我不想帶你去人多的地方,只想和你兩個人待在一起?!?/p>
俞樂說這話時眼睛亮晶晶的,滿是認真,讓姜小雅渾身的血液都開始逆流了,他接著說:“這是我以前的家,走,我們上樓去?!?/p>
他拉著姜小雅,上到一半的時候,突然轉(zhuǎn)身到她身后捂住了她的眼睛,在她耳邊輕輕說:“有驚喜喲,慢慢走?!?/p>
“你是電視劇看多了吧!”
俞樂在她身后嘿嘿地笑著。
“三,二,一,OK!”俞樂松開捂著姜小雅眼睛的手,她適應(yīng)了一下光線,看到前面是一張散發(fā)著古典氣息的木質(zhì)桌子,上面擺著一碗面,旁邊放著一個長形的盒子。
姜小雅不明所以地看著俞樂,他用手摸了一下鼻子,臉頰有點兒紅紅的,“這是長壽面,過生日不都要吃的嘛,我在食堂跟大廚磨嘰了半天才借廚房做的,可惜時間太久都冷掉了?!?/p>
姜小雅真想扇自己一個耳光,淚點啥時候變得這么低了。她吸吸鼻子,毫不猶豫地端起面前的大碗,笑瞇瞇地看著俞樂,說:“看著很好吃,可是不知道是不是表里不一的那種面?!?/p>
俞樂還沒反駁,就見她已經(jīng)吸溜著吃起面條。
姜小雅喝掉最后一點兒湯,放下碗看著旁邊一臉期待又緊張的孩子。
“好吃嗎?”俞樂怯怯地問。
姜小雅繃著臉,俞樂有點兒措手不及:“我之前練習(xí)的時候做得還不錯啊,難道這次失掉水準了嗎?”他小心翼翼地望著姜小雅,只見她扯開嘴角哈哈大笑。
“你以前欺負我的時候不是挺爺們兒的嗎?現(xiàn)在怎么跟笨蛋似的!”姜小雅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她擦掉,然后眼淚又涌出來,真是討厭。
“打開看看吧!”俞樂松了一口氣,將桌子上的盒子遞給姜小雅,姜小雅咬著下嘴唇,心情抑制不住地忐忑。
盒子里面是一張票,是五月天這次在J市演唱會的票。姜小雅驚訝地看著他,俞樂一臉無所謂的樣子,舒服地靠在沙發(fā)上,慢吞吞地說:“遇見你的那次是幫朋友買票的?!?/p>
姜小雅繼續(xù)看著他。
俞樂瞥了她一眼,繼續(xù)說:“我又買了兩張票,想找個陪我去看的人。”
姜小雅咬咬牙——其實她真想上去掐死這個笑得魅惑眾生的人——扭過頭去不理他。
“我現(xiàn)在要把對于我來說最重要的東西交給你?!庇針飞焓衷诓弊由瞎膿v半天,然后摘下一條黑色的繩子,姜小雅定睛一看,上面拴著的是一枚子彈。
俞樂將掛著子彈的繩子舉在姜小雅眼前,認真地說:“這是我小時候我父親給我的,說是從他身體里取出來的?!?/p>
他湊近姜小雅,雙手環(huán)過她的脖頸,將子彈戴在姜小雅的脖子上。溫?zé)岬臍庀⒆尳⊙拍鼐o張,俞樂接著說:“這個子彈我一直戴著,一直都告誡自己,要成為父親那樣的人?!?/p>
姜小雅在薇薇那里聽說過,俞樂的父親是一名警察,一次查案子時犧牲了。她握著這枚帶著俞樂體溫的子彈看了半天,問:“這么重要的東西真的要送給我?”
俞樂一挑眉:“你現(xiàn)在是我最重要的?!?/p>
“我現(xiàn)在很想唱一首歌?!睊煸诓弊由系淖訌棻唤⊙啪o緊攥在手里。
“啥?”
“一顆心撲通撲通地狂跳……”
俞樂哈哈大笑,伸手將姜小雅摟進自己懷里,在她腦袋上亂揉一通,然后把下巴抵在她的肩頭,抱著姜小雅很孩子氣地說:“你是我的,是我俞樂一個人的。”
得,讓這少爺給過了一個生日結(jié)果把自己賠進去了。姜小雅想用眼神剜俞樂,可是眼睛和嘴巴泄露了心機——她臉上是羞澀的幸福。
六
姜小雅回到家,剛開門就聽到母親在臥室里哭泣,她扔下包跑進臥室。
“爸……”
姜小雅愣在臥室門口,看到突然回來的父親竟然有些手足無措。
姜爸爸坐在床邊,一手托著姜媽媽的手,擦去眼角的淚。他向姜小雅招招手,讓她過去。
姜小雅咬咬下嘴唇,慢慢走過去蹲在父母的旁邊。
父親變得蒼老了很多,鬢發(fā)是清晰可見的銀白色,腰背也變得佝僂,她還記得很早之前父親背著她去買糖果的情景,那是她記憶里難得的溫暖。
她抓起父親的另一只手,緊緊握著,好像只有這樣才能給彼此勇氣一樣。
“小雅啊,爸爸這次回來……是準備自首的。”
姜小雅的眉頭皺起來,父親接著說:“這么多年了,一直有個結(jié)打在心頭,我想清楚了,做人不能這樣,也該有一個交代了?!?/p>
姜小雅抓著父親的手又收緊了幾分,她知道有些結(jié)果是早晚要面對的,只是藏在身體里的自私因子一直在嘶吼,很多時候她都想要父親逃得遠遠的,然后她和母親去追隨,至少那樣一家人是在一起的。
“爸爸,您后悔過嗎?”
父親長嘆了一口氣,拍著她說:“小雅,當(dāng)年為了給媽媽治病一時昏頭走上歧途,我去自首不是結(jié)束,是給自己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你懂嗎?”
姜小雅拼命點頭,她對著父親堅定地說:“我從來都覺得我的父親是最偉大的人,他愛媽媽、愛我、愛這個家,這是別人求不來的幸福。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您要記得,您從來都不是一個人在面對,不管您做怎樣的決定,我和媽媽都永遠支持您,我們會一直等著您,等到團圓的那一天。”
然后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七
“你爸爸回來了???我說你怎么從昨天開始就怪怪的?!鞭鞭睋嵘辖⊙诺氖?,“小雅妹子啊,你別忘了還有你薇薇姐陪著呢!快點兒,給姐笑一個!”
姜小雅呼出一口氣,“撲哧”一聲笑出來,打心眼兒里慶幸身邊有這么一個不靠譜兒的丫頭在。
“這才對了嘛!你家俞樂今天從警校畢業(yè),然后馬上準備去實習(xí),你可不能讓他看到一張苦瓜臉??!”
姜小雅伸手拍林薇薇的腦門兒:“就你話多!”
大家在警校外會合,俞樂老遠看見姜小雅就沖著她飛奔過來,手里的帽子一摘就將姜小雅攬在懷里狠狠抱著。
“可想死我了!”
姜小雅咯咯地笑:“你想了幾塊錢的?。俊?/p>
“哎喲哎喲,你倆可別酸我了,快點兒說去哪里慶祝你們倆順利畢業(yè)呢?”聽到林薇薇在一旁喳喳,俞樂才戀戀不舍地放開姜小雅。
他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看姜小雅,然后轉(zhuǎn)頭對林薇薇和唐天澤說:“去我家,我媽都做好飯了?!?/p>
“哎喲,俞樂他媽媽做飯那是一個絕啊,想想都流口水!”唐天澤已經(jīng)很迫不及待了。
當(dāng)你很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你就想要和他在一起一輩子,俞樂從警校沖出來抱著姜小雅的那一刻,姜小雅心里就是這么想的,要是就這樣老去該多好。
她和她的俞樂,相愛一輩子。
只是老天這個壞東西太愛開玩笑,往往會在你幸福的時候送你一個晴天霹靂。
俞樂家有一個單獨的院落。俞樂牽著姜小雅的手推開大門進去的時候,正好看到那么一幕。
俞樂的媽媽捂著臉在哭,很痛很痛的那種,而她旁邊站著一個身形微微佝僂的男人。
俞樂松開姜小雅的手,瞇著眼,用一種危險的目光看著那個男人,他的聲音很低很沉,問:“你是姜忠濤?”
男人還沒有做出反應(yīng),俞樂的媽媽就向他撲來,死死抓著俞樂沖著那個蒼老的男人喊:“你快走啊!快點兒走!”
“媽!您知不知道他是殺死爸爸的兇手!您不要攔著我!我要抓他去警局!”俞樂眼睛中涌現(xiàn)出來的情緒是姜小雅從未看到過的,一向溫和儒雅的他暴怒得像頭獅子。俞媽媽絲毫沒有松手,她一邊對俞樂說“不要”,一邊讓身后的男人快走。
姜忠濤看向俞樂的眼神中除了深深的愧疚,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復(fù)雜,他路過俞樂時對他說:“小樂啊,你給我一點兒時間,我會自首的,一定會的?!比缓篌@訝地看了一眼站在俞樂身后已經(jīng)僵直的姜小雅。
看著這個男人消失的背影,俞樂急紅了眼睛:“媽!我等這一天都等了多少年了!您為什么要攔著我!”
俞樂的媽媽由原來的低聲抽泣變成抑制不住的號啕。
“小雅,你怎么了?別嚇我啊!”林薇薇的喊聲讓俞樂轉(zhuǎn)移了注意力。林薇薇扶著姜小雅,她全身都在不停地顫抖,死死咬著嘴唇,雙手緊緊握拳,臉色煞白,僵硬地站在那里,紅紅的眼睛盯著面前的俞樂,那眼神仿佛不曾認識他一樣。
“小雅……”俞樂被姜小雅嚇壞了,伸手想要觸碰她,她卻像觸電一般渾身一顫。
然后俞樂聽到姜小雅嘶啞的聲音:“姜……姜忠濤……我……爸……”
八
姜爸爸在自首的前一夜紅著眼眶問姜小雅:“你和俞樂在交往嗎?”
姜小雅點頭,姜爸爸眼淚掉了下來,他用粗糙的手背抹掉眼淚,聲音哽咽地對她說:“你不能跟俞樂在一起,你不配啊,孩子!”
姜小雅記得父親那晚的眼神,懊惱、悔恨、內(nèi)疚……他看看姜小雅一臉的錯愕,然后狠狠扇了自己一個耳光。
父親用顫抖的聲音給姜小雅講述往事。
姜小雅從起初的震驚到平靜最后就只想笑,她低著頭,手緊緊握成拳,嘴角蕩漾開的竟是悲傷的笑,然后她的眼淚就出來了,怎么都收不住,她拼命地用手背擦掉,可是還有更多的眼淚涌出眼眶。姜小雅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疼,仿佛渾身的血液都在翻涌,從胸口蔓延開來的疼痛讓她渾身都麻痹僵硬。
送父親自首后,姜小雅從派出所出來,恰好碰到了俞樂。
他靜靜地站在派出所外面,樹投下來的陰影將他置于黑暗的角落,他像是站在那里很久很久,讓姜小雅恍惚覺得他跟那里都要融合在一起了。
兩人對面,相隔一米。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悲傷。
“我們……”俞樂眼底像是盤根錯節(jié)的樹根,再也看不到昔日的陽光。
“我們以后都不要再見面了!”
俞樂想要牽姜小雅的手,聽到這句話,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很久,他開口:“我想要和你在一起,一切都會過去……”
姜小雅清晰地看到俞樂眼角閃爍的光芒,晃得她眼睛疼,鼻子也酸。
有些痛,說不出來,只能忍著,她相信時間能夠幫助她慢慢淡忘。
“俞樂,我們沒有誰可以反抗命運,懂嗎?”姜小雅說完之后向俞樂相反的方向走去,她拼命讓自己的背影看起來決絕一些。
俞樂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五月天的演唱會是今晚……”
姜小雅知道,她需要輕輕劃動火柴,燒掉俞樂和自己制造的海市蜃樓,借著大雨讓自己逃走。
“那已經(jīng)不是我的愿望了?!?/p>
九
有人說,蘇打綠和五月天的區(qū)別在于:當(dāng)你跌倒了,青峰會問你疼不疼,阿信則會讓你站起來,一個貼心一個勵志。
對于姜小雅來說,毫無疑問,她不想喊疼,她知道站起來勇敢去面對是別無選擇的選擇。
幾年來,她的心情已經(jīng)習(xí)慣像候鳥一樣遷徙。
阿信終于完成自己的夢想站在鳥巢,而姜小雅也終于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去聽五月天的演唱會。
姜小雅以為時間可以以消耗的形式撫平她心里的喧囂。
可是當(dāng)所有人情緒高漲地一起合唱第一首歌時,她的眼淚就開始流,抑制不住的,像是要把這么些年的悲傷都哭出來一樣。
姜小雅揮舞著熒光棒,跟著大家一起搖擺一起跳。她總以為自己是堅強的,所以她從來不允許自己流淚,直到這一刻她才發(fā)現(xiàn),堅強只是騙自己不流淚的一種方法。
她想哭,想號啕,突然很想見一見曾經(jīng)的那個少年,他是否還擁有如記憶中那般燦爛的笑顏?
散場出來后,姜小雅接到一個電話。
電話那頭夾雜著汽車呼嘯而過的聲音,他帶著變得沉穩(wěn)的聲音說:“我都知道了,從頭到尾的事情我都知道了?!?/p>
姜小雅握著手機,四月末的風(fēng)拂過她的臉頰,把淚風(fēng)干,忽然之間她釋懷了,深深呼出一口氣。
俞樂終于還是知道了,知道了那個陳舊、遙遠、讓入疼痛的過去。他終于知曉為什么他要抓姜忠濤時媽媽會拼命地阻攔。
姜小雅回憶起父親入獄前的夜晚給她講的事情。
小雅的爸爸和俞樂的父親本就是很要好的朋友,在母親病重的時候俞爸爸對家里也是頗為照顧,可是僅僅是接濟遠遠不夠母親日常的醫(yī)藥開銷。
后來父親不得以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俞樂父親去世的那晚,他確實是抓姜忠濤的,可是姜忠濤被毒販挾持,俞樂的爸爸為了救姜忠濤,被人誤殺。
這個結(jié)兒深深埋進了姜忠濤的心里,他內(nèi)疚不已,在被人誣陷是他殺害俞警官時他也絲毫沒有反駁。
他曾經(jīng)對姜小雅說:“我們欠俞家的太多,你不配跟俞樂站在一起?!?/p>
你看看命運多好笑,明明已經(jīng)安排了那么多是是非非阻隔在俞樂和姜小雅之間,卻還要偏偏讓他們相遇。
鳥巢的人逐漸散去,姜小雅也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擠出來。
很多事情過去了,像風(fēng)拂過樹梢,帶走葉片,殘留的只是蕭索。
“俞樂,你要安好?!?/p>
短暫沉默之后,俞樂淡淡地說:“那么,珍重!”
姜小雅掛掉電話,不遠處的音響還在一遍遍播放著五月天的歌——
我坐在床前轉(zhuǎn)過頭看誰在沉睡
那一張蒼老的臉好像是我緊閉雙眼
曾經(jīng)是愛我的和我深愛的都圍繞在我身邊
帶不走的那些遺憾和眷戀就化成最后一滴眼淚
有沒有那么一滴眼淚能洗掉后悔
化成大雨降落在回不去的街
再給我一次機會將故事改寫
還欠了他一生的一句抱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