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我面對困境時想起這些人的人生與掙扎,就會覺得自己的各種所謂痛苦很有些“奢侈”。
我是在城市長大的孩子,真正意義上的接觸農(nóng)村,則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當知青的那段生活。
我插隊的地方在山西絳縣,縣城周圍是半山區(qū),布滿大大小小的村落。那時的農(nóng)民雖然整天在地里刨食,但溫飽仍然成為需要奮斗的目標。這樣的生活條件,病了,只有挺著,條件好一點的家庭會買幾顆鎮(zhèn)痛片,實在難受了,吃一兩顆壓一壓。于是,我和隊里的幾位知青決定自學針灸,這在當時是幾乎用不著投資的技能。只需買一盒針灸針、幾包藥棉就可以了。我們還專程到北京找醫(yī)生學習,回村后就開始演練起來。
先在自己身上練,進針的技術“高”了一點,就在同伴身上練。等到“酸脹痛麻”的感覺都找到以后,開始大著膽子給村民治病。幾針扎下去,普通的頭痛腦熱關節(jié)病還真治好了一些。于是,一傳十,十傳百,我們的針灸漸漸有了些名聲。
我那時正在為村里的養(yǎng)豬場試驗“糖化飼料”,獨自住在村外的一個小房子里。鄰村有個聾啞小伙兒,父母長年生病,底下還有沒長大的弟弟妹妹等著吃喝,家里就他一個全勞力。聽說針灸能治病,一天夜里找到我的住處,希望我為他治病。
我那時膽子再大,也不敢冒這樣的險,所以很堅決地拒絕了。小伙子并不泄氣,每天收工吃過夜飯,會走十多里山路到我的小房子里,后來索性背來鋪蓋,晚上和我睡一個土炕。
我動了心,把那時能找到的中醫(yī)書和針灸書翻了個遍,還在自己身上扎針尋找經(jīng)絡感覺。也實在不忍心再拒絕他,遂決心試著為他治病。
開始還真有點效果,聽力有了提高。在他的耳邊擊掌、大聲喊叫,竟然有了反應。于是我們都興奮起來。這樣扎了一陣,他的進步更為明顯,離開七八步十多步遠的距離擊掌,他也能聽到。但時間長了,效果開始減弱,以至于不再進步。以我那時的“醫(yī)術”,是不可能將他的病治好的,看他早早晚晚的趕路太辛苦,就勸他不要再來。小伙子很執(zhí)拗,照舊每天披星戴月地趕來,那時報上常有針灸治病的消息,他不知從哪里找到這些報紙,剪成巴掌大的小塊放在身上,拿來給我打氣。
我于是專門回村,讓其余會針灸的知青拿我做試驗。書上說,后頸的啞門穴對治聾啞有效果,但又被稱為“死穴”,萬一進針不慎或進針過深會出人命。以我現(xiàn)在對醫(yī)學知識的掌握和對身體的珍愛,大概不會輕易做這種試驗的。但那時竟然也做了。眼一閉,同伴的針就扎下去了,然后一點點進深,直到悚然一下如觸電般貫徹全身才停止。
我并沒有治好小伙子的聾啞,只是稍許改善了他的聽力,但我們由此成了朋友。他常會抽空看我并帶來“禮物”。以他家的窮困,能夠帶給我的也只是幾顆剛從樹上摘下的紅棗之類,但他每次都堅持看著我把他的“禮物”吃下去,那一臉的憨笑與滿足是我至今看到的最善良的表情。小伙子窮,而且殘疾,直到我離開,他仍然很窮,但他從不抱怨。他渴望健康,并不放棄努力;但對命運,他又抱著樂觀通達的態(tài)度。
自己正是因為有了對這些窮苦人生的親近和了解,也才成就了我作為一個作家的社會責任感和人文情懷。而作為一個普通人,每當我面對困境時想起這些人的人生與掙扎,就會覺得自己的各種所謂痛苦很有些“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