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心
【一】
給3床換藥的時候,清歡看到岳秋正趴在床邊打瞌睡。
是清歡常見的景象,岳秋不過是諸多孝敬的子女中的一個,謹慎周到,日夜守候在患病的母親身旁。只是好幾天了也不見有人來替換,沒日沒夜,這好看的男子,已經明顯憔悴。
清歡繞過岳秋,放輕腳步,沒想岳秋卻醒了,抬頭看著清歡,招呼一聲,值夜班啊?
清歡點點頭,順勢看一眼岳秋母親的輸液瓶,微微調整了滴速,同岳秋說,睡會兒吧,這藥慢,要兩個小時呢。
岳秋搓搓手,扭頭看一眼病床上熟睡的母親,沒事的,打個瞌睡就好。
清歡笑笑,聽到護士站的呼叫器響起來,快步離開。
夜晚只有兩個護士,忙碌不堪。
到了下半夜呼叫器才停下來,清歡看看時間,凌晨兩點,泡了杯咖啡坐下來。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忙碌,好在年輕,不覺得太疲倦。但還是常常需要咖啡來提神。
正是忙里偷閑享受咖啡香濃味道的時候,無意抬頭,看到岳秋站在護士站外。
清歡站起來詢問,可有事?
岳秋伸出剛剛背在后面的手,遞過來的,正是一盒清歡喜歡的咖啡。
清歡頗意外,并沒有伸手去接——其實很少有人送禮物給護士,在大家看來,打理好醫(yī)生已足夠,護士其實微不足道。
岳秋飛快解釋,不值什么錢,就當朋友之間的你來我往,何況我有事求你幫忙。
清歡笑起來,每天接觸眾多的病人家屬,其實都做不成朋友,不過是特殊環(huán)境里的擦肩而過。不過清歡分辨得出,岳秋是個真誠的人,他笑容羞澀,會臉紅,并且孝敬。清歡見過他給母親喂飯,一小口一小口,耐心周到。
只有真誠善良的男子才會如此。于是清歡不再拒絕,反問,我可以幫你什么?
岳秋坦白,兩天后必須出趟差,是他負責的一項業(yè)務,無法交給別人。來回需要三天,倒是找了一個看護,但是也希望清歡可以額外照顧一下母親。岳秋小聲說,我不放心旁人。
清歡點頭,放心,我值班時,會叮囑同事多留心——岳秋或許不知,其實清歡常常被病人家屬托付,也只是尋常事。
岳秋謝了又謝。清歡看著他背影兀自笑笑,這男子看起來也有二十六七歲的樣子,但絲毫沒有這個年紀男子的圓滑老練,有著純真干凈的眼神。
醫(yī)院里待久了,看到的全是愁容,岳秋并不,即使憔悴疲倦,他也會親切微笑,不把愁苦強加給別人,這是一種素質,也是一種良善。
清歡喜歡。
【二】
清歡不負所托,只要值班,會多過去岳秋母親的病房數次??醋o是個中年婦女,很老練周全,但明顯不像親人那般細膩、體貼。忙里偷閑,清歡會陪岳秋母親聊幾句。
岳秋母親五十多歲的樣子,患支氣管炎,每年天冷時發(fā)作,都需住院一段時間。
清歡多是安慰岳秋母親放寬心,現在醫(yī)療條件好,這樣的病不算什么。但說到岳秋的孝順,岳秋母親反倒沉默不語,要么欲言又止的神情。那天午后清歡也是無意,問了句“岳秋還沒結婚啊”,岳秋母親臉色忽然變了變。清歡一時未察覺,接著聊,是該挑挑揀揀,條件那么好,又孝順……其實都是些隨意的話,岳秋母親卻一句不接。
清歡終于察覺到,住了口,自己也忽然覺得有些奇怪,這么長時間了,也真不見其他家人來探望什么的,只岳秋一個。莫非……清歡想到單親家庭,莫非這是一對單親家庭的母子?
清歡知道單親家庭的關系,比常人的父母子女間有更重的相互依賴,且微妙地排他……正胡思亂想時,忽聽岳秋母親說,岳秋不是我兒子。
清歡愣怔,怎么會?他對她那么好,且清歡聽到岳秋喚眼前的婦人“媽”。
他是我女兒的未婚夫。岳秋“母親”說。
清歡醒悟過來,原來此“媽”非彼“媽”,可是……清歡另有不解,怎么那么長時間,不見婦人的女兒、岳秋的未婚妻呢?
但清歡并沒有詢問,這樣的問題,問出來就有些三八了,她只點點頭說,哦。
倒是岳秋的準岳母又說了句,我女兒在國外,也快回來了。
清歡回頭笑起來,您也快康復了,一家人團圓,多好。
婦人也笑了一下,忽然問,這些日子,是岳秋托你照顧我吧?
清歡又一愣,搖頭,沒有,是我工作職責,阿姨,您好好養(yǎng)病。清歡說完放下口服藥轉身離開。不知道怎么,想都沒想就撒了謊,只兀自感嘆一句,原來,是這樣的關系啊。
【三】
岳秋卻并未按時回醫(yī)院,3天后,清歡值白班,換藥時,并未見到岳秋的身影。
莫名地,有淡淡失落,好在忙碌,可以將失落掩飾。
清歡忙到下班,正打算去換衣服的時候出了狀況,那幾個男人氣勢洶洶地沖進護士站,不問青紅皂白動了手……兩年多,這樣的情形清歡并不鮮見,醫(yī)患關系永遠像敵我雙方那樣,動輒劍拔弩張。
只能躲避、抵擋,但紛亂中,清歡還是挨了一拳,男人力道很大,拳頭落在清歡肩膀,極痛。清歡驚呼一聲,忽然見有個身影結結實實擋在自己身前。正是岳秋,他站在清歡和同事這邊,和那幾個男人對壘。
對方見有人幫忙,更被激怒,一起對著岳秋揮拳……幾分鐘后,有保安急匆匆跑過來,又有護士報了警,喧囂終于停止,但岳秋已經挨了拳腳,清歡看到他的額角有清晰血痕。
將岳秋拉到一邊,清歡利落地為他消毒、清理傷口。手指觸到傷痕處,岳秋吸一口氣。清歡的心微微一疼,責備他,干嗎跟他們較真,都是不講道理的人。
岳秋抬頭看清歡一眼,沒想那么多,怕他們傷到你。
習慣了。清歡苦笑。
岳秋搖頭,真沒想是這樣,以為都是電影中的橋段。
清歡沉默,并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剛才的那幫人,無非是因家人不能病愈,道理和情感很多時候不能相容,她只仔細將岳秋的傷口處理好,說,過三兩天,阿姨就可以出院了。
謝謝你照顧她。岳秋口吻誠懇。
清歡不語,只笑了笑,并未多說已經知曉岳秋和病人的關系。有什么必要呢?他不過是她遇見的諸多病人家屬中的一個,很快,他們就會成為陌生人。
【四】
兩天后,岳秋為準岳母辦理了出院手續(xù)。清歡站在樓道窗口,看到岳秋扶著婦人上了一輛黑色的車子,默默地,在心里和岳秋說了再見。
以為不會再見了,卻沒想,再見只是幾天后的事。
那天一大早,岳秋將準岳母送了回來,剛好了幾日,病情卻莫名加重了,清歡聽到醫(yī)生和岳秋談話,詢問他,病人是否受到什么刺激,心情抑郁導致復發(fā)?
岳秋不語,似是默認。醫(yī)生不再多問,只說一句,再好的藥,救得了病救不了命。
岳秋低下頭。
那晚,清歡將岳秋喚到護士站,她問他,到底發(fā)生什么?
清歡相信自己的感覺,這一家人,有另外的故事。
岳秋沉默片刻,低語,她不是我媽。
我已經知道。清歡問,她的女兒呢?
已經不在了。岳秋忽然掩面,一年多了,是車禍。她知道真相,但不肯接受,只對別人說,小小出國了。
清歡徹底愣住,原來岳秋的女友叫小小。這樣的情節(jié),在她意料之外,原來婦人的病,最重的在心里。半晌,清歡低低問一句,她沒有其他親人了?
岳秋搖頭,她是單親母親。
這一點,清歡曾經猜到,只是猜錯了對象。岳秋和小小,該是相愛的吧?一年多后,提起她時,他依然目光潮濕,且一直這樣照顧著她的親人。
或者,送她去看看心理醫(yī)生?清歡小心建議。
岳秋搖頭,我不忍心,她很脆弱,信任并依賴我,那天,我陪同事過生日喝得有點多了,她打電話也未聽見,她著急,病又犯了……岳秋自責。
清歡心里卻一激靈,想起婦人對她的冷漠、詢問和防備,她一瞬間明白過來,小小的母親,不只是因為太思念小小,而是更加害怕失去岳秋——這世上,她唯一的親人。她沒有別的辦法捆綁他,除了,用岳秋對小小的愛。
清歡的心,有點紛亂有點疼。
【五】
午夜,換藥時,清歡再次看到岳秋靠著墻角疲倦睡去,婦人卻醒著,在燈光下定定看著他。清歡留意到,她的眼神里,有心疼、不舍和留戀。
清歡走過去,婦人收回眼神,假裝入睡。
清歡輕輕換了點滴藥瓶,低頭,在婦人耳邊說,阿姨,岳秋說,他就是您的兒子呀。
婦人飛快張開眼睛,驚慌地注視清歡。
清歡摘下口罩,伸手輕輕將婦人的被角整理好,阿姨,岳秋在這里,小小就會回來的,會陪在你身邊——在知道真相后,清歡決定這樣告訴眼前失去女兒的無助婦人,還有更好的方式,讓她繼續(xù)擁有岳秋。說完,她靜靜注視著婦人。
婦人的眼神,慢慢從不安到平靜,繼而露出驚喜。
岳秋卻醒了,看到清歡,笑一笑,轉頭問婦人,媽,要不要喝水?
婦人搖頭,注視岳秋良久,眼睛慢慢濕潤了。
岳秋不解,急急問,媽你哪里不舒服?
沒有。婦人又搖頭,我剛夢到小小。
清歡靜靜走出門去,回到護士站,拿出岳秋送的咖啡,沖上一杯握在手中,暖暖的。清歡握著杯子,在咖啡的香氣中問,小小,我想替你去愛他,還有你的媽媽,好不好?
好像聽到應答,然后,清歡就看到了岳秋,隔著護士站敞開的窗口。他說,我媽說,覺得你和小小有點像。
編輯 / 張秀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