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旦
1. 你見過我嗎?
天邊的紙鳶是彩虹的顏色,貼在玻璃藍的天空,微微顫抖,于是五光十色瀲滟了一片。
李小童站在走廊上看得有些癡了,她想,紙鳶知道它自己有這么美嗎?它有見過它自己的樣子嗎?
“李小童?!庇袀€同學路過,拍了拍李小童的肩膀,她愣愣地看著她,脫口而出:“你見過我嗎?”
同學哈哈大笑:“你傻了呀!我坐在你前面,怎么可能沒見過你?!?/p>
李小童若有所思地低下頭,心里一片小小的陰影。
“那真好?!庇屑毸榈男踊ò曷湓诹怂募绨?,潔白的清明,她伸手拿下來,放在手心,捂了一片冰涼。
那是李小童八歲的問題,她偶然看到了一只紙鳶,然后提出了一個疑問??墒?,得到的答案卻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那一種失落是淡淡的,卻印象深刻,它潛伏在她作為幼童的內(nèi)心,如同一只螞蟻,似乎是一種不易察覺的觸感,卻一點一點地搬空著她內(nèi)心的某種期許。
2. 我見過你,你不一定見過你自己。
那到底是怎樣一個難解的問題,所有人都覺得無聊的問題。一遍遍地問,那有什么意義?那似乎沒什么意義。
十四歲的李小童將擋臉的頭發(fā)壓在耳后,她坐在遮天蔽日的老槐樹下,站起身時,被一片光亮晃花了眼睛。
即使她躲在龐大的樹蔭下,卻還是躲不過陽光的偷襲。她取下脖子上的耳機,戴在耳際,動作優(yōu)雅而緩慢,她將雙臂微微張開,如一只張開羽翼的白鳥,風鼓滿白色T恤,艾薇兒在耳邊歇斯底里的唱著《when you are gone》。
困擾的思緒一瞬間飄開了,就像很多年前的那只紙鳶。
劉小川似乎是那只紙鳶的線頭,他緩緩步入李小童的視線,看著她,淡淡地說:“我注意你很久了。覺得你有點意思,你問的那個問題我知道答案?!?/p>
李小童茫然地注視眼前這個陌生人,想要笑,卻還沒來得及笑出聲,劉小川便一把將她抱在了懷里,李小童羞急地慌忙推開。
劉小川一臉平靜,就像一望無際的海,那么深邃:“我只是告訴你答案?!?/p>
“我一定是見過你的,我可以近距離地觸碰到你,而你自己卻不行。你不一定見過你自己?!?/p>
“每個人都看不清楚自己,只有別人能看到,但別人看到的又不一定是真實的你。”
那是劉小川離開時留下的話。李小童站在原地細細品味著這句話,心里似乎開了一扇門,在緊閉了很多年后,終于被開啟,它來自一次偶然,鑰匙在一個十四歲少年的手里。
他叫劉小川。李小童在一個關(guān)于哲學的校辯論賽上又一次看到他,她記得他的樣子,還有那個突如其來的擁抱。
站在一辯席上的劉小川西裝革履,自信滿滿,光彩照人地令人不敢直視,仿佛某一年的一樹杏花,紛紛揚揚地飄在空中,一不小心就看花了眼睛。
他侃侃而談哲學,將對方辯友說得啞口無言。
李小童忍不住捂嘴笑了,她笑的不是劉小川的咄咄逼人,她只是想,應該沒幾個會像劉小川那樣,思想深邃而透徹,他懂得透過表面看到內(nèi)在,因此他贏得毫不意外。
“為什么人們會自信地以為什么都明白?”李小童坐在劉小川旁邊,望著空蕩蕩的操場,充滿了疑惑。
“柏拉圖曾說過,最聰明的人其實是知道自己的智慧毫無價值的人。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那樣的智慧?!?/p>
這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年說的話,少女李小童也許并不能完全理解這句話的含義,對于艱深的哲學,她也許并沒有劉小川那么精通,但她至少明白了一個含義。
人們很多時候是在自作聰明,而不管是別人,還是他們自己,都從未真正的看清。
望著身邊那個過早看清人世真相的少年,李小童感受到他內(nèi)心的孤獨,就像那些曾被捂在她手心的杏花瓣,她忍不住探身輕輕擁抱了他。
而劉小川的身體只殘留了稍縱即逝的體溫,之后便是無涯的冰冷。
劉小川轉(zhuǎn)校時,甚至來不及向李小童道別,只是似有不舍地看了眼李小童的教室,一只斷了線的風箏恰好翩然落在了教室門口,擋住了他張望的視線。
3. 我見過了。
杏花再開時,李小童已經(jīng)是十六歲的少女,她坐在公園的秋千上悠閑地翻著柏拉圖的《理想國》,一只手上扯著一只風箏,對于她來說,這樣的書籍還是比較深奧的,看著看著就忍不住打了個呵欠,她隨手將書放在旁邊的秋千板上,認真地放起風箏。
那天的天氣很好,微風和煦,就算不用奔跑,稍稍調(diào)整線圈,風箏也能飛得很高很平穩(wěn)。李小童的發(fā)被吹亂了,遮住了她的臉和眼睛,見四周無人,她小心翼翼地把它壓在耳后,手上是有些粗糙的觸覺。
那是一條傷疤,在她的右臉上,在她很小很小以前就有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時候的事兒,媽媽說,那是爸爸打碎的啤酒瓶不小心割破的。
李小童能夠想象那是怎樣一種激烈的沖突,因為自她記事起就沒有見過爸爸,可是媽媽的愛已經(jīng)足夠她茁壯成長起來。只是一條小小的傷疤,頭發(fā)一掩就不大看得見了,這么些年,也沒能放在生性淡漠的她心里。
“柏拉圖會生氣的,你這么隨便亂放?!鄙倌晔煜さ穆曇粼诶钚⊥纳砗箜懫?。
李小童側(cè)了下右臉,傷疤正對著少年。她并沒有回頭,只是微微一笑:“柏拉圖說,每個人都是劈開的另一半,尋找到另一半就完整了。我已經(jīng)見過完整的自己了,所以我就放下了?!?/p>
風過時,杏花瓣漫天飛舞,空蕩的秋千架上已散去體溫,下一次誰還會在這兒重逢?
編輯/楊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