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遇春
如今的文壇習慣于以代際劃分陣營,代際劃分中“80后”寫作是一個最為引人注目的存在。比起“70后”和“90后”來,居中的“80后”得到文學時尚的眷顧最多,或者說卷入文學時尚的程度最深,“80后”由此成為當下中國文壇的寵兒。然而,“80后”又是一個被遮蔽得最深的存在,當“70后”很快擺脫衛(wèi)慧、棉棉的陰影而開始自主求索,當“90后”還處在“80后”的陰影下彷徨無主,唯有“80后”還在韓寒、郭敬明的時尚陰影中不由自主地飄蕩。商業(yè)化的時尚寫作是真正的文學陷阱。我一直期待著能有另一種“80后”脫穎而出,他們勇敢地拋棄“80后”這頂文學時尚的荊冠,孤獨地踏上超越文學時尚的“80后”寫作之旅。這將是一場完成中國文學代際接力的精神苦旅,它將把那種沉湎于文學時尚的“80后”寫作遠遠地拋在身后,對“80后”而言,這是正名,更是救贖。
在喻之之的系列小說中,最能讓我聯(lián)想起“80后”寫作時尚的是她的愛情小說,然而,書寫愛情并非“80后”的專利,因為愛情是超越文學時空的永恒母題,而且喻之之筆下的愛情敘事并沒有“80后”時尚愛情寫作中常見的那種無病呻吟、淺薄纖巧和故弄玄虛,這就足以見出她已自覺地與所謂“80后”時尚寫作模式劃清了界限?!妒环謵邸肥沁@本同名小說集的主打作品,其唯美的愛情敘事氛圍從標題上就已經(jīng)撲面而來。我理解作者將這部中篇冠首的初衷,對于一位女性作家而言,愛情敘事是無法回避的藝術沖動,對喻之之來說同樣如此。假若沒有原初性的愛情敘事沖動作為創(chuàng)作的內驅力,喻之之的小說將會失去必不可少的藝術靈氣。對人物愛情的心理剖析和自我反思正是喻之之小說創(chuàng)作的精神底色,它使得喻之之的小說創(chuàng)作即使擴展到更為廣闊的社會題材時依舊能迸發(fā)出無限的心理潛能,從而靈氣四溢?!妒环謵邸防锏脑欲満投§V心,她們各自的愛情選擇之間構成了文本的敘述張力,前者選擇了堅守,后者選擇了放縱,但曾子麥的堅守中隱含了桑家榆暗中給她帶來的巨大心理創(chuàng)傷,而丁霽心的放縱中隱含了她從小所經(jīng)受的父母離異所帶來的孤獨和恐懼,丁霽心需要在一次次的愛情放縱中獲得心理平衡,而曾子麥則需要通過堅守唯一的隱秘戀情告慰自己的靈魂。但曾子麥無望的堅守不過是另一種逃避,這種逃避與丁霽心通過放縱而逃避殊途同歸,她們實質上是精神意義的孿生姊妹,她們都在有意無意地逃避自由。在很大程度上,曾子麥與丁霽心的愛情話語可以被視為作者心理結構中不同人格側面的心靈對話,這種愛情話語的內心駁詰無疑折射了現(xiàn)代都市女性的精神困境。與《十一分愛》相比,中篇《映秀之戀》巧妙地把主人公的愛情故事置放于那場特大地震災難中加以敘述,這不僅拓展了這篇愛情小說的社會生活面,使小說的思想內涵更加深廣,而且對于提升女主人公阮七七的愛情心理境界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阮七七與馮初一的愛情由此擺脫了常見的“80后”時尚愛情寫作模式,因為他們都在這場無法抗拒的劫難中升華了自己的靈魂。
喻之之對“80后”時尚寫作的超越還更為突出地表現(xiàn)在她的社會寫實小說上。在通常所謂“80后”文學中,青春小說與玄幻小說是兩大流行類型,前者與社會終究隔了一層,后者與現(xiàn)實就更是相距霄壤,諸如誅仙、盜墓之類,頗令年輕讀者遠離現(xiàn)實關懷。我并不一味地反對通俗流行小說,但我堅信任何一個時代都需要能夠嚴肅地正視自己時代社會現(xiàn)實的作家,長遠地看,只有他們才是自己時代的靈魂守護人和文學守望者,其余不過時尚泡沫而已,轉瞬即滅。但要寫那種切己又切實的社會寫實小說又談何容易,它不僅要錘煉作家的表層生活經(jīng)驗,更要提煉作家的內在生命體驗,它要求作家能夠深刻地把握自身所屬時代的精神脈搏和心理脈象,這樣的社會寫實小說才會有超越時代的藝術生命力。而目前流行的“80后”寫作大都缺乏現(xiàn)實感,我所說的現(xiàn)實感的本質其實是歷史感,因為現(xiàn)實是未來的歷史,而歷史是過去的現(xiàn)實,一個作家必須要善于在現(xiàn)實中捕捉歷史,而不是隨意地在現(xiàn)實與歷史中玩“穿越”術,要知道“穿越”常常不過是掩飾“穿幫”的借口。喻之之顯然不是那種玩弄穿越術的作家,毋寧說她的社會寫實小說作為一種“務實性”寫作,正是對時下“80后”“務虛性”寫作的一種反抗。喻之之用自己初步的創(chuàng)作實績表明,“80后”也能接續(xù)前輩作家的精英文學傳統(tǒng),面對世紀轉型期的中國社會現(xiàn)實,他們也可以有切己切實的書寫,他們不是時潮的泡沫,而是時代的精靈。也許是因為喻之之做過鄉(xiāng)村教師的緣故,所以透過學校的窗口看社會的衍變,就成了她創(chuàng)作社會寫實小說的重要視角。喻之之的這類小說并非單純的青春校園小說,她的創(chuàng)作初衷在于解剖作為教師的人在社會現(xiàn)實中的掙扎、沉淪或異化。讀這樣的小說,讓我們不能不看到“80后”作家在成長,他們在接受社會現(xiàn)實生活的鑄煉中成長,他們必須而且已經(jīng)開始了正視社會生活的嚴酷,他們不再陶醉在如花如夢的青蔥歲月中徜徉。讀這樣的小說讓我想起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葉圣陶、丁玲等人筆下寫中小學題材的小說,那種壓抑、憂傷、沉悶、痛苦、絕望的“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情調”揮之不去。必須指出,當年現(xiàn)代的“小資情調”不同于當今的“小資情調”,前者蘊含的是一代青年知識分子的社會人生理想得不到實現(xiàn)的心靈痛苦,而后者折射的是新世紀以來中國社會富人階層包括所謂富二代的心理空虛和浮華奢靡,前者是個人和時代的痛苦的真情流露,而后者不過是故作姿態(tài)或符號化的人生表演,即做秀而已。我們在喻之之的小說中看到的是前面那種現(xiàn)代性的小資痛苦,而不是后面那種所謂后現(xiàn)代性的小資符號秀。這種痛苦不僅僅表現(xiàn)在王昆明、蘇璞這樣的主人公身上,而且還表現(xiàn)在蕭文遠、鄔辛眉、吳繼浦、叔采茵、岑曉荷等其他人物身上,喻之之對這群鄉(xiāng)村教師在底層掙扎的人生命運給予了同情之理解與批判性審視。雖然這些人物只是所謂配角,但作者依然用不多的筆墨勾畫了他們的靈魂。由于喻之之跳出了人性好與壞、善與惡二元對立的俗套,故而能客觀地呈現(xiàn)和透視人物復雜的心靈狀態(tài)。
如果說在王昆明和蘇璞的形象塑造上作者多少還有些不夠犀利,在敘述上偏重于追求含蓄蘊藉,因此在人物性格心理的批判性審視或深度挖掘上還不夠有力的話,那么,在《迷失的夏天》和《三姐的婚事》這兩部中篇里,喻之之的社會寫實小說的思想和藝術力度得到了大幅增強,初步顯露了成熟的跡象。這不僅僅是因為這兩部作品所反映的社會生活面更加寬廣,由鄉(xiāng)村城鎮(zhèn)到都市街道,由學校一隅到社會萬象,由此表明了作者涵括和駕馭現(xiàn)實生活的藝術才能日漸增長,更重要的是,這兩部作品對主人公內在心理性格與外在社會現(xiàn)實之間關系的揭示更加深刻,更加復雜和微妙,由此也更見力度?!睹允У南奶臁芬磉_的是反抗社會時潮對生命個體的異化現(xiàn)象。相對而言,《三姐的婚事》寫得更為厚重也更為沉痛,作者對主要人物性格心理的深度挖掘更顯功力。如果說《迷失的夏天》里的葉曉曉在商業(yè)時潮中的迷失多少還有些咎由自取,那么《三姐的婚事》里的尹三在消費時代中的沉淪與掙扎就很大程度上是社會力量和不可知的命運使然了。
最后想談談喻之之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底層鄉(xiāng)土情懷。這也是喻之之作為“80后”作家而又超越了一般習見的“80后”時尚寫作模式的重要標志之一。早在“80后”寫作興起之際,不少來自底層的讀者便甚感疑惑,以韓寒和郭敬明為代表的那種帶有強烈的“中產(chǎn)階級后裔寫作”或“小資寫作”的時尚文學形態(tài)會不會遮蔽了當下中國社會底層現(xiàn)實生活中另一種“80后”的生存處境和人生命運。有意味的是,就在流行的“80后”時尚寫作大行其道的時候,長期被主流文壇認為已經(jīng)過氣的作家路遙的小說,尤其是他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依舊獲得了眾多大中學生的青睞。這不僅意味著路遙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生命力,還意味著我們的“80后”作家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的迷失甚或缺席。他們盲目地跟風寫作,彼此復制和自我復制,迷失在都市小資寫作時尚的陷阱之中。由于成長環(huán)境和社會經(jīng)歷的局限,他們或者不明社會底層現(xiàn)實的真相,或者有意逃避個體的底層生命體驗,尤其是回避創(chuàng)作主體的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和底層生命記憶,故而創(chuàng)作始終難以擺脫“80后”的時尚寫作圈套。他們在一個所謂極度張揚個性的年代里反而喪失了真正的藝術個性,迷失了真正的自我。如今,“80后”作家也該普遍進入新的生命周期和藝術周期,故而在新世紀的第二個十年里,我們必將看到他們這一代作家的思想和藝術新變。在閱讀喻之之小說的過程中,我時常被她的那一份深沉而濃郁的底層鄉(xiāng)土情懷而打動。在《三姐的婚事》里,讀者能體味到作家那份對鄉(xiāng)村親情的無限眷念,尹三和父母弟妹之間的親情令人動容,哪怕是父母的誤解和尹三對這種誤解的隱忍,同樣刻畫得入木三分。小說中關于尹三被拐賣十年后返鄉(xiāng)的心理情緒的描述,頗能體現(xiàn)作家的生活和藝術底蘊。在《沒有薔薇的山野》里,鄉(xiāng)村女教師蘇璞對鄉(xiāng)村兒童的熱愛和對鄉(xiāng)村風景的迷戀是貫穿小說敘事的情感線索,盡管小說結尾處暗示了蘇璞對底層鄉(xiāng)村立場的隱約動搖與轉向,但小說開篇里對蘇璞參加夏季農(nóng)忙插秧場景的描繪依舊深入人心,使讀者即令知道了蘇璞的現(xiàn)實轉變也會理解她內心不滅的鄉(xiāng)村情懷。短篇小說《第一百零一次葬禮》是喻之之在敘述上比較新穎也比較嫻熟的作品。作者以爺爺彌留之際和死后的魂魄來展開第一人稱限制性敘事,小說中沒有明顯的情節(jié)沖突的編織,只是散文化地敘述爺爺魂魄所見所聞到的圍繞著自己的死亡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所發(fā)生的一切。正是在這種樸實口吻的鄉(xiāng)村老人敘述中,一個平凡老農(nóng)的苦難的一生被和盤托出,仿佛原汁原味的生活在流淌。其中彌漫著濃郁的鄉(xiāng)情和親情,比如父女情、祖孫情,還有年逾古稀的妹妹對九旬兄長辭世的那份難得的兄妹情。圍繞這些鄉(xiāng)村情感而展開的日常生活敘述場景,展現(xiàn)了喻之之素樸的寫實才華。
雖然喻之之的小說創(chuàng)作已經(jīng)有了不錯的開端,但顯然,她還有很長的藝術之路要走,還有不少的藝術難關需要她去克服并跨越。對于喻之之而言,能夠從時尚化的“80后”寫作模式中走出來固然值得肯定和嘉許,但走出來之后如何開辟自己的藝術園地則更為重要,也更為艱難。如何寫出一個“80后”眼中的中國社會現(xiàn)實真相及其深層的生命存在狀況,不僅在敘述風格上而且也在藝術視域上體現(xiàn)出與前輩作家不一樣的敘事魅力,這是擺在喻之之和她的同代人面前的一道難題。進而言之,如何隨著生活閱歷和生命體驗的進一步拓展,寫出現(xiàn)實背后的歷史與歷史深處的現(xiàn)實,乃至于寫出現(xiàn)實與歷史交匯中的人的境遇,包括人性的探測、精神的剖析、文化心理結構的異動等等,這都是喻之之和她的同代作家需要步步攻克的藝術難關。這可不是會點簡單的穿越術就能解決的問題?!?0后”必須學會讓自己的作品具有歷史感,具備對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壁壘的穿透力;還必須學會讓自己的作品增添文化底蘊,要讓自己的作品深深地植根于現(xiàn)實的文化土壤中而不是浮在歷史地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