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曄
卡琳·博耶(Karin Boye)是個讓我為難的書寫對象,我不是她的粉絲,甚至可以說對她的作品有些排斥,這或許因為已有太多人給她貼上女權(quán)主義的標簽。但博耶在瑞典文學(xué)史上占一席之地,算得上最著名的瑞典籍女詩人。(另一位更著名的瑞典語女詩人伊迪特·索德格朗Edith S?觟dergran,卻是芬蘭籍。)博耶在二十二歲的大學(xué)生時代就以詩集登上文壇,后來,她辦過雜志,作過教師,三十一歲就成為常和瑞典學(xué)院并稱的、著名終身制文學(xué)團體“九人社團”的一員,塞爾瑪·拉格洛夫等著名作家都曾是其成員。照世俗眼光看,博耶完全可以有一個開心、滿足的人生。然而,她十四歲時,母親就覺得女兒會自殺。
卡琳·博耶1900年10月生于瑞典第二大城市哥德堡,父系有德國血統(tǒng)。博耶的祖父起先做一家英國服裝公司在漢堡的經(jīng)理人,后移居哥德堡,開始自己的紡織品進口生意;其長子弗雷茲·博耶(Fritz Boye)成為一家保險公司的負責人,和公司雇員、小他十八歲的西格奈·利里耶斯特朗德(Signe Liljestrand)結(jié)婚,卡琳·博野是他們的長女。頗通文學(xué)的母親給了孩子們啟蒙教育,父親和孩子們親近不多,他情緒不穩(wěn),容易緊張。而在小學(xué)老師的記憶里,博耶是個圓臉的、溫柔的小姑娘,有些憂郁,能回答所有問題,還總是用帶韻律的、創(chuàng)造性的、精心挑選的字眼。
1909年,博耶的父親因神經(jīng)衰弱提前退休,舉家遷居斯德哥爾摩。作為長女的博耶看來遺傳了父親的神經(jīng),也因母親的酗酒問題過早處于擔憂之中,試圖以她幼小的胳膊維護家的平穩(wěn)。這外表平靜的少女內(nèi)心波瀾壯闊,青春期以來的博耶有深刻的宗教危機,宣稱自己是佛教徒,又回歸基督教,基督教也不能消除她內(nèi)在的困惑。她的心靈顯然害怕真空,向往接觸。情感肆意沖撞,往往是新的感情目標把她從和舊的愛戀對象分離的劇痛中解救,不待喘息,她感情的小船即撲向了前面的浪頭,撲向新痛苦,她迷戀過女同學(xué)、男教師。女同學(xué)會訂婚,男教師可能是眾多女生傾慕的對象,這些都是難題——而最大的問題還是,她的感情對象主要是女性。
1920年博耶中學(xué)畢業(yè),想學(xué)教育或心理學(xué),而老師建議她學(xué)神學(xué)。聽從老師的,是“自我犧牲”,不聽,是“自說自話”。在給友人阿格奈斯(Agnes Fellenius)的信中,博耶寫道:“幾天來,我哭得就像哥德堡的雨天。我跪著禱告,但得不到任何啟示。一個聲音說,‘犧牲你自己!你,什么是你,一只螞蟻。什么是你的可能性?他們得在需要他們的地方侍奉,而不是在他們完全得到發(fā)展的地方。你得彎下腰,放棄你的欲望!你不明白嗎,這是在上帝的侍奉中。你的位置是在哪里你能頂用,而不是在哪里你覺得開心。自私的,自私的生物!可是,自我的主張以高過很多的聲音哭喊:我不愿意?!?/p>
后人以為,沖突的根本原因還是在于博耶對自己性傾向的發(fā)現(xiàn)。選擇神學(xué),她就得全面否定自己。
在信中,博野繼續(xù)寫道:我在放棄我的意愿和膜拜我的意愿間徘徊?!苍S可以說,有兩個上帝,一個是我們從我們的觀念中創(chuàng)造出的,一個是我們不了解的上帝,卻是創(chuàng)造了我們的,在我們內(nèi)部,它的意志在我們的和所有這世界的意志里。這是不是泛神論?也許。這兩個選擇間最重大的結(jié)果是,第一種情形下,有特定道德和固定法規(guī)……在第二種情形里,人得跟隨自己,做自己的法規(guī)。
在這重大的危機下,1921年2月,博耶開始寫第一本詩集。同年,博耶進入烏普莎拉大學(xué)。1922年,博耶借詩集《云》的出版登上文壇。博耶在烏普莎拉學(xué)習希臘語、文學(xué)史、北歐語言等課程,她將很多精力投入社團活動,也經(jīng)歷了戀愛。在烏普莎拉大學(xué)的最后一年,博耶參加了左翼、反宗教組織Clarté? 因為這一組織,博耶了解到中國的童工問題,后來在博耶的第一本小說、1931年出版的《阿斯塔特》里就有一段寫中國的童工。1926年,博耶從烏普莎拉畢業(yè),回到斯德哥爾摩,在那里的大學(xué)學(xué)習歷史。
一直以來,博耶有過傾慕她或她傾慕的男子,更有過多個女友。這樣一個看來開放的私人生活,并沒讓她真正超脫于社會秩序。她本人更將自己和女性的關(guān)系看作恥辱。博耶的詩中常出現(xiàn)“羞辱”、“審判”這樣的字眼。比如她的后期詩作《供認》中有這樣的話:沒想過要做一個叛逆者,可這還是強加于我。為何我的命運如此非私人性?為何我沒法隨便它去?或者,假如現(xiàn)在我必須戰(zhàn)斗,為何那里有折磨?……我血中的血,嚴酷地審判我的,把我扔進羞辱的……
雖然感受到命運的翻弄,博耶沒有選擇沉默,第三本詩集《爐灶》于1927年出版。博耶也因此被歐森(Hagar Olsson)譽為給瑞典詩壇帶來生氣的燕子:燕子也許不如蒼鷹那么有力,翼動沒那么寬,也不那么勇猛,但燕子飛得高,飛得美,風在它震顫的羽翼間低語。歐森對博耶詩歌的出現(xiàn)大喜過望,認為它是新穎的,喚醒、點燃和推動著什么,是真的詩歌。人們在她的詩歌里面對的不是對簡單日常生活的唯美的偽善,……而是面對著一個誠實的帶著毫無幻覺的眼睛注視的靈魂,看著那無法避免的折磨,幸福的虛幻,并未試圖從中找到避風港,而是把這用作更進一步的戰(zhàn)斗。歐森認為:人們面對的是勇敢的精神,它走過了自我的毀滅,卻未停留于此,沒有抱怨和自憐,在更高的現(xiàn)實里尋找力量?!@精神中有一種特別的純粹,是無畏的,也遠不是感傷。它時刻準備好了要出發(fā)……
歐森關(guān)于燕子的譬喻,我看還是來自博耶本人。《爐灶》這本詩集中就有一首題為《燕子》的詩,描寫匆促的、箭一樣的燕子,在嘯叫的風中嘲笑地面上的缺乏生氣,堪稱博耶的自畫像。我同意歐森的見解:博耶對人生的犀利注視,沒有幻象和偽善,有的是斗爭和出發(fā)。這本詩集出版在博耶二十七歲上,滿篇能看到“堅強”、“向前”的字眼。比如《我想面對》里出現(xiàn)的是一個以柔克剛的和平的女英雄形象:
武裝著,直立,裹在盔甲里
我來了——
可因為恐懼我扔掉了鎧甲
也因為羞恥
我想扔掉我的武器,
劍和盾
所有堅硬的敵視
讓我冰冷。
我見過干燥的種子
終于發(fā)芽。
我見過明亮的綠
快速展開
比鐵更強大的
是生命的溫柔
從地心給驅(qū)動
沒有防御
春在冬的地域破曉
那我挨凍的地方
我想面對生命中的強權(quán)
不帶武器
而此前1924年出版的第二本詩集《隱藏的大地》中,博耶還沒顯得這么堅定,還有掩飾不住的一絲自憐。比如這首已十分克制的小詩《星星的安慰》:
我在夜里問一顆星星
遙遠的沒人住的地方那一點光亮:
“奇怪的星星,你為誰閃光
你走著那么大,那么亮”
帶著星星的目光她注視著,
叫我的憐憫失聲:
“我點亮一個永恒的夜,
我點亮一個無生命的空間。
我的光亮是朵枯萎的花,
在天空的晚秋。
這光亮是我全部的安慰
這光亮是足夠的慰安。
《爐灶》之前的博耶不能說沒有過抱怨、自憐、感傷甚至畏懼。不如說,在遭到自憐、感傷和畏懼的情緒侵襲后,博耶選擇了在《爐灶》中把自己如同鐵一般給以鍛造,但勇敢向前的姿態(tài)并不保證她從此可以在生活里堅強如鋼,刀槍不入。在《爐灶》以后的詩集中,感傷和畏懼的情緒以蒼涼了的色彩重現(xiàn)。作為當時社會的另類——女性詩人、同性戀者和激進派,感傷和畏懼怕是博耶命運的胎記,那印記可以一時淺,一時深,但一直存在。
正是在1927年,博耶的父親去世。博耶在斯德哥爾摩開始瞞著母親,接受心理治療。博耶也寫小說,這幾乎成了她自我分析的一部分,她覺得寫小說比寫詩歌有趣多了。她寫了當時有爭議的主題,比如《危機》就以她本人青春期的信仰危機和對同性戀的發(fā)現(xiàn)為藍本。1933年該小說發(fā)表時,正值瑞典掀起對同性戀給予更寬松法規(guī)的大討論。
自上世紀三十年代早期開始,博耶就多次因接受心理治療等原因滯留柏林一帶,1932年她曾寫信給友人說,柏林是個可怕的地方,是垂死之地,或者說是垂死的世界的中心。1938年,博耶在維也納看見到處飄著納粹的旗幟,無比震驚。她說自己得到了一個閃電般的印象,這里有一個斗爭,是一類人和另一類人、一種生活風格和另一種生活風格間的清晰斗爭。“我被一種感受攫住,那感受一個狂熱的國家社會主義者一定會有——當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是百分之百的猶太人”。
在某種程度上,博耶多少是感覺自己和另類站在同一側(cè),她從來都不是隨波逐流,選擇輕松生活內(nèi)容的人;沒想過要做一個叛逆者,可這還是強加于她,她更像是個天生的、沒貼標簽的精神上的猶太人。另外,希特勒政權(quán)排斥同性戀。同性戀者在多種社會形態(tài)里,歷來屬少數(shù)、另類和弱勢的陣營??梢舱窃诎亓?,博耶成了個女卡薩諾瓦,正是在柏林的同性戀酒吧,她結(jié)識了柏林人、十九歲的瑪果特(Margot Hannel),從此開始了同居關(guān)系。這段關(guān)系因博耶在1932年拐走瑞典著名詩人貢奈爾·埃凱洛夫的新婚妻子約半年,而一度中斷。柏林匿名的大都市環(huán)境及女同性戀者出沒的酒吧、舞場的存在,讓博耶過上了她一直希望的生活,一直以來博耶揮之不去的束縛和解放,自律和自由的沖突或許也因此格外強烈。
1935年,博耶出版詩集《為了樹的緣故》,她的不少最膾炙人口的詩篇都出于此,這也是博耶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詩集。這本集子里,和樹相關(guān)的意象反復(fù)出現(xiàn)。比如《矮松》描摹在永恒的狂風中、在海邊巖石上堅強攀升的松樹;《在地下的樹》,她看見一棵樹在地面之下,這都是渺小而卓絕的生長。而最家喻戶曉的博耶的詩是這首《是的,這當然生疼》:
是的,這當然生疼,當芽兒迸發(fā)
不然,春天怎會遲疑?
所有我們熱切的向往怎會
連著那冰凍了的苦澀蒼白?
所有的芽兒在冬天可都是給封著的
這消耗著爆裂著的新東西究竟是什么?
是的,這當然生疼,當芽兒迸發(fā),
疼痛,因生長的,
因阻礙的。
是的,這很難,當水珠墜落。
帶著驚恐顫抖,它們沉重懸掛
附著在枝上,增大和滑動
重量把它們往下拽,不管如何緊貼。
處于不確定、擔心和分裂,可真難。
體會深處的吸引和召喚真難,
還停在那里,只是顫抖
真難,想要停留,
也想要掉落。
然后,當事情到了最糟,什么也幫不上
芽兒迸發(fā)像在歡喜里
那時,再無恐懼拉拽,
閃光的水珠在枝上跳躍
忘了它們擔心過新的,
忘了它們懼怕過旅程
感受那一刻它們最偉大的安全
息在那創(chuàng)造世界的信任里
這些詩句能讓人聯(lián)想起T·S·艾略特的長詩《荒原》中的幾句:“四月最殘忍,從死了的/土地滋生丁香,混雜著/回憶和欲望,讓春雨/挑動著呆鈍的根。/冬天保我們溫暖,把大地/埋在忘懷的雪里,使干了的/球莖得一點點生命?!蔽覒岩刹┮木渥邮芰税蕴氐膯l(fā)。不僅因為她是《荒原》瑞典文譯者之一,也不僅因為她和艾略特是同代人。還因為,正是在這本詩集中,博耶開始沖破歐洲和瑞典的詩歌傳統(tǒng)轉(zhuǎn)向更自由的現(xiàn)代派詩歌創(chuàng)作,并因這自由,當年在瑞典詩壇得到了褒貶不一的評論。博耶的這首詩里充滿對立:溫暖蔥綠的春和冰凍蒼白的冬,芽的迸發(fā)和春的遲疑,生長和阻礙,水珠的附著和墜落,最糟的和最歡喜的,擔心的和信任的。博耶將春芽萌生、水珠在枝上,這充滿對立和沖突的瞬間放大,真難,想要停留,也想要落下。若沒有對世界、對生活的信任,最意味深長的一切恐怕都不會發(fā)生,而這信任需要多么大的勇氣和愛。
我最喜歡的博耶詩作是這首《告別》:
我想弄醒你到裸露,像一個早春裸露的夜,
那時星星涌出
大地在融化的雪下燃燒。
我真想有那么一次見過你
沉于創(chuàng)造的混沌黑暗,
想見過你的眼如大開的空間,準備好給填充,
想見過你的手如開放的花,
空,新,在盼望中。
你離去,沒什么我給你的。
我從未抵達那里,你靈魂裸露之地。
你離去,不帶任何我的隨你——
留我于挫敗。
我記得另一個告別:
我們從坩堝里,像一個人一樣被扔出來,
當我們給分開,不再明白,
什么是我,什么是你……
可你——像只玻璃碗你離開我的手,那么徹底,
好像不過是個死了的東西、那么不可逆轉(zhuǎn),
那么沒記憶,除淡淡的指印在水中給洗去。
我想弄醒你到無形,像無形的
跳躍的火焰,
終于找到它生命的形狀,它自己的……
挫敗,呵,挫敗!
“裸露”、“燃燒”、“形狀”是詩中突顯的字眼。裸露的夜,為的是有一個裸露的“你”、“你”裸露的靈魂。那“黑”的也是“亮”的,因為燃燒。那“空”的,為的是實,已準備好給“填充”。無形和有形是辯證對立,是同一個事物的兩面。火焰,似乎無形,可在那無形里分明有它自己的形狀。形的從有到無,可能是為擺脫外在世界的干擾,更自由地保全和接近內(nèi)核,沒了外在的干擾、外形的拘束,終于能讓內(nèi)在的火焰閃現(xiàn),終于火焰的形狀主導(dǎo)了生命的形式。
這首詩可能確實是寫情侶關(guān)系,寫對另一方靈魂接近的向往而不能。但我總是不能完全推開另一種我的“誤讀”,這里的你和我,或許也可以是“我”的兩種形式。這不同的“我”,是博耶兩難的境地:放棄我的意愿,或膜拜我的意愿,一個是社會人的“我”,一個是赤子的“我”。嚴酷的“坩堝”何嘗不是生活的熔爐,生活把赤子和社會人融成一體。此后,兩者間再難劃清。即便如此,依然是兩個人,兩種心,貌合神離,不得不分道揚鑣。對一個固執(zhí)地守著赤子之心的人來說,這是不得不接受的“挫敗”。許多人在人生中都可能經(jīng)歷挫敗,博耶的問題不止于挫敗,她斷言,她無藥可救——“我因中毒而病了。我因干渴而病了,對這樣的渴,自然還沒造出可喝的”。
既然無藥可救,不帶任何武器,只大步向前的博耶面對的就只有死亡了。很少有詩歌描寫死亡以博耶那樣熱愛的口吻,死亡在多人筆下,即便寧靜,也難免帶著些凄苦和恐怖。在題為《那些我身后靜靜的腳步》的詩里,博耶寫道:“假如我傾聽,我能聽見生命飛逝/現(xiàn)在飛得更加快了/那些我身后的靜靜腳步/死亡,那是你。”在博耶看來,“親愛的死亡,在你的存在里/有那么種平復(fù)爭斗的東西”,于是,她虔誠地匍匐在死亡的腳下,說“是的,我愿意!”
自1940年,博耶越來越多地去一個叫Alingsas的地方。她的終身好友阿尼塔在那里(Anita Nathorst),因癌癥不久于世。博耶想陪女友走完最好的日子,她干脆在那里住下,還創(chuàng)作了一部批判極權(quán)統(tǒng)治的作品,這成了她最后一部小說。1941年4月的一天,博耶帶著瓶安眠藥離開住處。幾天后,她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5月,和她同居過七年、留守斯德哥爾摩的瑪果特開煤氣自殺。阿尼塔8月病逝。10月,博耶的詩集《七宗罪》出版。
人們對博耶的死有過種種詮釋。或說博耶意識到阿尼塔才是一生最愛,阿尼塔不是同性戀者,只把博耶看作好友,不同意博耶陪她到最后,完全不能對博耶的愛作出呼應(yīng),這讓博耶情緒低落?;蛘f1941年是希特勒勢力猖獗之時,這是讓博耶絕望的大環(huán)境。博耶此前多次嘗試自殺多次獲救,她的兄弟和母親對她的自殺本身并不覺得意外,意外的是自殺的時間和方式。何況博耶對瑪果特保證過絕不會死。她和瑪果特的關(guān)系像許多不幸的伴侶關(guān)系一樣復(fù)雜,彼此牽扯、傷害,卻未能分開。博耶一面對伴侶表示忠誠,一面走向另一個她更掛念的人。這人的身體垂死,卻在精神上和博耶越發(fā)緊密,似乎成就了一段博耶向往的精神融合。相反,她的同居女友被認為在精神上很難企及博耶抵達的位置。
不管怎么說,死亡這事,博耶終于是做成了,像她說過的:去死很簡單。人們常說的是再也活不下去了,博耶死前的心境之真相只有上天知道。我們大致了解的只是,博耶不快樂、不平靜,她說過,“沒什么快樂和不快。只有活著和死去”,她還覺得,若掌握了這一點,人就不再因颶風而恐懼?;蛟S可以說,博耶若放棄她不同尋常的意愿,就能得到世俗的生;膜拜她的意愿,就會墜入世俗的死。而沒了自己意愿的“我”,對博耶這樣注重靈魂的人來說,恐怕雖生猶死。博耶向往一個更自由、公平的新社會,她對社會和政治的關(guān)注或許出發(fā)于私人的切膚之痛。
在一個4月的早晨,她走向死亡。像是一直在她感知中、等待里的一條小徑,終于在一片霧靄中唯獨對她呈現(xiàn)出來,唯獨她聽得見這小徑的召喚。世人以為是苦,是冰冷的一切,在她或許是另一種體會。否則,有誰甘愿躺在北歐冬春冰凍的林地里死去呢。
可能因為博耶的激進傾向,博耶死后,瑞典詩人雅爾馬爾·古爾貝里對她大加贊美,比之為女英雄,可自殺也許不過基于簡單的原因。假如博耶像母親擔心的那樣在十四歲時自殺和她最后在四十一歲上自殺,也許那原因在本質(zhì)上并無不同——這關(guān)乎她的意愿。歲月的車輪向前滾動,滾到四十一歲,到這里,博耶留下了對風景、人物和世事的感嘆,這些成了如今人們還在閱讀的她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