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不管雨里的山路多濕滑,老后還是緊抓著我的手往山上拉,恨不得一下子把我拉到山頂,拉進那個花團錦簇的瑤鄉(xiāng)。這個瑤鄉(xiāng)有個可以入詩的名字:花瑤。
花瑤,得名于這個古老的瑤族分支對衣裝美的崇尚。然而,隆回縣政府為花瑤正式定名卻是上世紀末的事。這和老后不無關系。
老后是人們對他的昵稱。他本名叫劉啟后。一位從攝影家跨越到民間文化保護領域的殉道者。我之所以用“殉道者”,不用“志愿者”這個詞兒,是因為志愿多是一時一事,殉道則要付出終生。為了不讓被聲光電包圍著的現(xiàn)代社會,忘掉這個深藏在大山深處的原生態(tài)的部落,三十多年來,他從幾百公里以外的長沙奔波到這里,來來回回已經300多次,有八九個春節(jié)是在瑤寨里度過的,家里存折的錢早叫他折騰光了。
也許世人并不知道老后是何許人,但居住在這虎形山上的6000多花瑤人卻都識得這個背著相機、又矮又壯、滿頭花發(fā)的漢族漢子,而且沒人把他當做外鄉(xiāng)人?;ì幦诉€知道他們的“鳴哇山歌”和“挑花刺繡”被列入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老后是有功之臣,他多年收集到的大量的花瑤民歌和挑花圖案派上了大用場!
記得前年,老后跑到天津來找我,提著沉甸甸一書包照片。當時他從包里掏出照片的感覺極是奇異,好像忽然一團團火熱而美麗的精靈往外竄。原來照片上全是花瑤。那種閃爍在山野與田間的紅黃相間火辣辣的圓帽與繽紛而搶眼的衣衫,還有種種奇風異俗,都是在別的地方見不到的。我還注意到一種神秘的“女兒箱”的照片。女兒箱是花瑤婦女收藏自己當年陪嫁的花裙的箱子,花裙則是花瑤女子做姑娘時精心繡制的,針針傾注對愛情燦爛的向往,件件華美無比。它通常秘不示人,只會給自己的人瞧。看來,老后早已是花瑤人真正的知己了。
老后問我:“我拉你是不是太用力了?”
我笑道:“其實我比你心還急呢!你來了多少次,我可是頭一次來呵!”
這時,音樂聲與歌聲隨著霏霏細雨,從天而降。抬頭望去,面前屏障似的山坡上,參天的古樹下,站滿了頭戴火紅和金黃相間的圓帽、身穿五彩花裙的花瑤女子。跟著是山歌、攔門酒、又硬又香的臘肉,混在一大片笑臉中間,熱烘烘沖了上來。一時,完全忘了灑在頭上臉上的細雨。而此刻老后已經不在前邊拉我,而是跑到我身后邊推我,他不替我擋酒擋肉,反倒幫著那些花瑤女子拿酒灌我。好像他是瑤家人。
在村口,一個纏花格布頭布的老人倚樹而立,這棵樹至少得三個人手拉手才能抱過來。樹干雄勁挺直,樹冠如巨傘,樹皮經雨一澆,黑亮似鋼。站在樹前的老人顯然是在迎候我們。他在抽煙,可是雨水已經淋濕了夾在他唇縫間的半棵煙卷,煙頭熄了火。我忙掏出一支煙敬他。老后對我說:“這老爺子是老村長。大煉鋼鐵時,上邊要到這兒來伐古樹。老村長就召集全寨山民,每棵樹前站一個人。老村長喊道:‘要砍樹就先砍我!這樣,成百上千年的古樹便被保了下來?!?/p>
古樹往往是與古村或古廟一起成長的,它是這些古村寨年齡尊貴的象征。如今這些拔地百尺的大樹,愈發(fā)蔥蘢和雄勁,好似守護著瑤鄉(xiāng)。而這位屹立在樹前的老村長,不正是這些古樹和古寨的守護神嗎?我忙掏出打火機,給老人點燃。老人用手擋住火,表示不敢接受。
我笑著對他說:“您是我和老后的‘師傅呀!”但他似乎聽不大懂我的話。
老后用當?shù)氐脑捳f給他聽。他笑了,接受我的“點煙”。
待入村中,漸漸天晚,該吃瑤家飯了。花瑤姑娘又來唱著歌勸酒勸吃了。千百年來,這些歡樂的歌就是酒的精魂。再看屋里屋外的花瑤姑娘們,全在開心地笑。
所有人都是參與者,沒有旁觀者,這便是民俗的本質。
老后更是這歡樂的激情的參與者。他又唱歌又喝酒又吃肉。唱歌的聲音山響;姑娘們用筷子給他夾的一塊塊肉都像桃兒那么大,他從不拒絕;一時他酒興高漲,就差跳到桌上去了。
真正的高潮是在飯后。天黑下來,小雨住了。在古樹下邊那塊空地——實際是山間一塊高高的平臺上,燃起篝火,載歌載舞,這便是花瑤對來客表達熱情的古老儀式了。
親耳聽到了他們來自遠古的鳴哇山歌,親眼瞧見他們鳥飛蝶舞般的咚咚舞、“挑花裙”和“米酒甜”,還有那天籟般的八音鑼鼓。只有在這大山空闊的深谷里,在回蕩著竹林氣息的濕漉漉的山里,在山民有血有肉的生活中,才領略到他們文化真正的“原生態(tài)”。其它都是商業(yè)表演和文化做秀。人們在秋收后跳起慶豐收的舞蹈時,心中按捺不住喜悅的心情和驅邪的愿望是舞蹈的靈魂;如果把這些搬到大都市的舞臺上,原發(fā)的舞蹈靈魂沒了,一切的動作和表情都不過是做“豐收秀”而已。
今天有兩撥人也是第一次來到花瑤的寨子里。他們不是客人,而是隆回一帶草根的“文化人”。
一撥人是幾個來演“七江炭花舞”的老人。他們不過把吊在竹竿端頭的一個鐵籃子里裝滿火炭,便舞得火龍翻飛,漫天神奇。這種來自漁獵文明的舞蹈,天下罕見,也只有在隆回才能見到。
還有一撥人,多穿絳紅衣袍,神情各異,氣度不凡。他們是梅山教的巫師,都是老后結交的好友。幾天前老后用手機發(fā)了短信,說我要來。他們平日人在各地,此時一聚,竟有六十余人。諸師公沒有施法,演示那種神靈顯現(xiàn)而匪夷莫思的巫術,只表演一些武術和硬軟氣功,就已顯出個個身手不凡,稱得上民間的奇人或異人。
花瑤的篝火晚會在深夜中結束。
我興高采烈,老后卻說:“最遺憾的是您還沒看到花瑤的婚俗,見識他們‘打泥巴,用泥巴把媒公從頭到腳打成泥人。那種風俗太刺激了,別的任何地方也沒有?!?/p>
我笑道:“我沒看見什么,你夸什么!”老后說:“我是想讓你看呀?!?/p>
我說:“我當然知道。你還想讓天下的人都來見識見識花瑤!”
周圍的人都在大笑,笑聲中自然有對老后的贊美。
如果每一種文化遺產都有一個“老后”這樣的人守著它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