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泉琪
蘇軾謫居惠州,市井寥落,日殺一羊。他不敢和當(dāng)官的爭買,東坡當(dāng)時的身份是“寧遠(yuǎn)軍節(jié)度副使,惠州安置”。大小雖是個官,實際是由于嚴(yán)重的政治問題被“下放”到惠州的。他只好托屠者買點脊骨解饞。脊骨煮熟后,“漬酒中,點薄鹽,炙微燋,食之,終日抉剔,得銖兩于肯綮之間,意甚喜之,如食蟹螯?!彼€將這吃羊脊骨的心得告訴他的弟弟子由,末了說我這樣與狗爭食,惠州“眾狗不悅矣”。不是下放嗎?我照樣樂給你看!東坡的自嘲體現(xiàn)了他的明智與大度。
《明史·隱逸傳》中真正以隱逸而享大名的,只有一個陳繼儒,他字仲醇,號眉公,又號麋公,江蘇松江華亭人。計六奇《明季北略》卷十五,說他“每當(dāng)春秋佳日,月夕花晨,非操舸龍?zhí)?,即卜筑曠野,一時名姝騷客,輻輳而至”。由于這樣的“炒作”成功,其作為隱士的名聲蒸蒸日上。眉公讓這些人纏住,以至竟日在船上會客。一夕,有人見到他說:“先生來此近十日,山光水影,當(dāng)領(lǐng)略遍矣?!泵脊υ唬骸坝筒恍?,數(shù)日來只看得一條跳板?!边@自嘲出語機警,但語氣中亦頗有幾分得意。
魯迅的“躲進(jìn)小樓成一統(tǒng),管它冬夏與春秋”、“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是自嘲,借詩以寓懷寄志,“曲”中抒懷,正氣凜凜。
楊憲益與夫人戴乃迭將《離騷》、《紅樓夢》、《魯迅選集》幾十部中國名著譯成英文。從牛津?qū)W成歸國后,楊氏寫舊體詩時,選擇了打油詩這一可嘲可諷、亦莊亦諧、嬉笑怒罵見真性情的詩歌形式,他的自嘲詩很多,像“少小欠風(fēng)流,而今糟老頭,學(xué)成半瓶醋,詩打一缸油。恃欲言無忌,貪杯孰與儔。蹉跎慚白發(fā),辛苦作黃?!?,又如“少時了了,大未必佳;中年昏昏,老而無恥”。這樣精彩的句子,除了學(xué)識天分,還要加上酒精,才能泡得出來。學(xué)問到楊憲益這樣的程度,還是半瓶醋、一缸油,一般人只好去上吊了。再如“好漢最長窩里斗,老夫怕吃眼前虧”,這樣的自嘲頗帶點人生的感悟了。他寫給黃宗江的詩中有句說:“嫁妹臨行重囑咐,明年添個小Baby”,很俏皮,但非自嘲,而是調(diào)侃人家了。楊憲益是憂國憂民的大儒,他是打油高手,除了自嘲和散淡的一面,另一面是沉郁、深刻,合起來才是他的全像。類似楊憲益以韻語自嘲的還有啟功、聶紺弩、黃苗子等。
四十年代末,周一良以當(dāng)時的社會現(xiàn)狀寫了一首七律,其中兩聯(lián)頗堪玩味:“小民何日免饑色,細(xì)君幾夜怯空樓。凄涼最是教化界(注:教育文化,諧“叫化”),書卷難作稻粱謀?!庇绕涫恰捌鄾鲎钍墙袒?,書卷難作稻粱謀”,就不僅僅是自嘲,而是無奈的抗?fàn)幒蛥群啊?/p>
季羨林晚年專門請人刻了一方閑章,自嘲為“四半老人”,即半聾半瞎,半瘸半拐的意思??伤€是不停地工作,后來住進(jìn)醫(yī)院也絲毫不懈,他的《病榻雜記》就是在醫(yī)院里創(chuàng)作完成的。
八十年代末,有出版社請施蟄存自編一本短篇小說選集。他覺得自己的小說數(shù)量不多,有心出一本“小說全集”,但出版社不允。他終于想明白,此中原委,是老作家們被分成不同等第:像魯迅可出全集;茅盾和巴金可出文集;像他這樣的只能出選集。于是他在《新民晚報》“夜光杯”上署名“北山”,寫了一篇自嘲文章。施君這篇文章有狂放的一面,可那是一種內(nèi)心的清高,一種不為外界所動的自我評判;他不會以此去爭外在的待遇,更不會因為他人評判的高下而忿忿不平——他心中自有一桿秤。所以他只止于自嘲,也樂于自嘲,因為在自嘲中,他已表達(dá)了對不合理現(xiàn)象和思維的批評。
時到如今,狂傲者比比皆是,清高者則日見稀少,爭名爭利者日見其多,能平靜自嘲者幾成罕物。
【原載2013年3月20日《大公報·大公園》】
題圖/處境與心境/海 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