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藍海藍

一

清晨，許愿把買回來的早餐擺在桌上，就聽見洗手間有剃須刀的嗡嗡聲響。聽出是可樂在搞怪，許愿便抿嘴微笑。

可樂快12歲了，雖然唇上的那一抹須痕好似初春草色，遙看卻無，但他還是堅持每天刮胡子，小小的剃須刀在他的手中嗡嗡作響，聲音像是一架小戰(zhàn)斗機。

每當面對可樂的成長時，許愿都會聽見時光在身邊流過的汩汩聲響。

等了半晌，也不見可樂出來，許愿提醒可樂時間不早了?？砂严词珠g的門推開時，卻正看見可樂光著上身在鏡子前大秀身姿，胸前奶油色的肋骨像是琵琶樂器，微微凸起，手指劃過仿佛就能聽見叮咚聲響。

許愿一下笑出聲來，可樂卻明顯傷了自尊心，臉沉下來，眼神比桃花潭水還深。

“你怎么不敲門就進來了，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啊。”

許愿把臉一繃：“你是我兒子，我是你老媽，還授受不親呢，你哪一塊我沒看見過？別臭美了，吃早飯，否則上學又遲到了?！?/p>

可樂看見桌上的油條豆?jié){，把嘴一撅：“我都12歲了，怎么還要吃早飯？”

許愿把裝油條的塑料袋解開，油條的暖和香慢慢飄出來?！拔?4歲了照樣吃早飯，你等到我100歲入了土，再不吃也沒人管你?！?/p>

雖然嘴里叼著一根油條，但可樂仍舊不忘嘟囔：“電視里40歲的女人還扮成蘿莉賣萌呢，你才34歲，說話怎么像個老太太似的?！?/p>

這邊許愿氣竭，那邊可樂已經(jīng)背上了書包，換了鞋站在門口囑咐：“晚上我有特別重要的客人來，你一定要做可樂雞翅啊?！笨蓸烽_門要走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轉(zhuǎn)過頭來，盯著正大口喝豆?jié){的許愿說：“媽，穿上那條紅裙子啊，漂亮點，為我爭光，不要真的像個老太太?！?/p>

可樂一溜煙地跑了，許愿站在微薔色的晨光中對著鏡子發(fā)呆，自己真的老了嗎？

二

許愿成為單身母親已經(jīng)5年了，但至今許愿仍記得離婚前的那一次爭吵。很多往事不是想忘便能忘的，即使不再揭開往事，那舊時傷也會化作陰雨霧霾時的陣陣隱痛。

在一次爭吵之后，丈夫摔門而去，只留下面目青腫的許愿和滿室空蕩的回音。其實早在爭吵的幾個月前，許愿就已發(fā)覺了丈夫的出軌，但許愿總是相信，丈夫會為了這個家選擇回頭。但沒有想到一個家的溫暖竟抵不過一段情愛的熾烈，許愿等待良久只等來丈夫的一紙離婚協(xié)議。于是暴風驟雨似的一段爭吵，但最終丈夫決絕地離去，只有許愿一人嘆息。

好好的一個家已和琉璃花瓶一樣，碎成一地迷離的光暈，而一顆心也如這曾經(jīng)精心穿成的一掛珠簾，斷成了晶瑩的淚珠，在地上空空彈跳，發(fā)出寂寞鈍響。

還不到7歲的可樂從臥室赤腳跑出來，腳被琉璃碎片刺破卻不哭泣，他抱住許愿的大腿，說：“爸爸對媽媽不好，你們離婚了，媽媽一定要帶可樂走?！?/p>

那次，抱著小小的可樂，一向隱忍的許愿終于哭出聲來。

離婚？許愿不知年幼的可樂是否真的明白離婚的含義，但正是可樂暖暖的柔軟懷抱，給了許愿離開的勇氣，這里已沒有了家的溫暖，自己何必留下，難道真的等自己渾身冷透？

后來，許愿帶著可樂離開，最初那一段日子的心酸之處，許愿從不與外人道，但是可樂的乖巧，許愿卻從來不吝嗇與人分享。

起初，許愿和可樂住在房租便宜的平房區(qū)，小巷縱橫交錯，那時可樂還小，放學回家迷了路，背著書包的他因跑遍每一條小巷而累得滿頭大汗，但當可樂找回家時，面對一臉擔憂的許愿，懂事的可樂卻抹著額角晶瑩的汗笑了，他說：“媽別擔心，我和胖胖踢球來著……”

還記得離婚后的那個冬天，天氣冷得正如古詩中所說那樣，雪花大如席。許愿和可樂一起生起蜂窩煤爐，煙熏火燎之下兩人都成了包公。那一夜，下夜班回來的許愿一進門便聞到濃重的煤氣味，等許愿沖到可樂的床邊，發(fā)現(xiàn)可樂已經(jīng)失去知覺了。后來，醫(yī)生告訴許愿，幸虧送來得早，如果再晚點，恐怕就救不活了……

那一段日子里，許愿身心俱疲，不愿振作，但是經(jīng)歷過那次事故，許愿卻不敢再沉淪下去。許愿對人說：“在那一夜之后，我知道，可樂對我是多么的重要，我也知道，除了是一個女人，我還是一個母親，生活不是我一個人的，即使只是為了可樂，我也要好好地認真活下去。”

三

當可樂的客人到來時，許愿吃了一驚，因為他不是個聲音啞啞如打鳴小公雞的毛孩子，而是個身材高大、笑容溫暖的中年男子。

可樂站在兩人之間一本正經(jīng)地給兩人做介紹，“這是我媽許愿，長得好看不說，而且做的可樂雞翅好吃死了。這是沈楚明，我們的體育老師，跑步飛一樣，扣籃的時候特帥?！?/p>

等3個人一同坐在餐桌旁，兩個大人都有些尷尬，只有可樂開著各式的小玩笑賣力地活躍氣氛。片刻之后，可樂一拍腦門，說了聲和胖胖約好踢球便逃出了門，屋中只剩下面面相覷的許愿和沈楚明。

這哪里是兒子請客，明顯是讓老媽相親。

沉默半晌，沈楚明笑起來，“我很喜歡可樂，能有這樣可愛的孩子，我就知道你也會是個可愛的人……”

送走沈楚明，許愿往樓道張望，果然看到可樂從樓梯口鉆出來，跑到許愿面前，一張小臉凍得發(fā)紅：“我們沈老師說你很漂亮，就是表面冷冰冰的，但他說，你是個好人。”

許愿問他：“你把沈老師請上門來做什么？”

“我在給你找機會啊，你躲在家里，就算有王子騎著白馬來找你，咱們小區(qū)有幾百戶人家，那王子光敲門也會把手敲斷的?！笨蓸氛f得開心卻沒有注意許愿的表情。

許愿扳住可樂的肩膀問他：“為什么非要把我嫁出去，你才多大就嫌棄老媽，你就認為我這么多余？這么多年，你還要我怎么做呢？”

許愿的話讓可樂愣住了，過了半晌，可樂說：“媽媽，不是我嫌棄你，而是我想讓你看看外邊的世界，這么多年，除了上班和買菜，你都沒怎么出去過，我不想你這樣孤孤單單地過下去?！闭f罷，可樂低下頭來，雙臂環(huán)住許愿：“沈老師真的是很好的人，對我們每一個人都好，我敢肯定，他比爸爸好，他和爸爸不一樣?！?/p>

許愿也愣住了，可樂從未主動提及他的父親，這是5年來的第一次?！皨寢?，那時候爸爸打你，我就在一邊，我不哭，我對自己說，我長大了要保護你。但是媽媽，我覺得你只有保護是不夠的，我還想讓你快樂。”

在這一秒，許愿聽見淚水從心中奔涌而出的聲音。

四

可以看出來，沈楚明真的是個很好的男人，到家里看望時總會不動聲色地修好時明時暗的電燈，悄悄地把一塊有裂縫的玻璃換成新的，從不多說只是默默給予無限的溫暖關(guān)心。但面對沈楚明獻出的暖意，許愿卻遲遲不愿敞開心扉，這不僅是因為許愿吃過愛情的苦頭，更因為她知道自己已不是青春剔透的女孩，自己已沒有力量再療傷。畢竟有的痛，只有新陳代謝旺盛的年輕人傷得起。

有一次，許愿聽見可樂神秘兮兮地和沈楚明通電話，許愿無意中聽了兩句卻沒想到他們的談話竟是關(guān)于自己?？蓸仿曊{(diào)快樂得像是要飛起來一樣：“……給我媽買鮮花？算了吧，我媽又不是小姑娘，不要那么幼稚，還是買條紅裙子吧，她好久沒有買過新裙子了，她穿裙子的時候最好看了……”

許愿在門外不敢進去，生怕打斷了可樂這一份難得的快樂。

許愿真正意識到沈楚明在自己生活中的位置時已經(jīng)是一個月后了。許愿結(jié)束夜班踏雪回家時，萬家燈火早已熄滅，她輕聲上樓卻沒有注意樓梯口的那一片濕滑。

許愿腳下一滑，失去平衡滾下樓梯時，許愿聽見有骨骼折斷的清脆聲響，等她掙扎起身時果然看見自己小腿有著不可思議的弧度。許愿大聲呼喚可樂的名字，家門一開，可樂跑出來，看到許愿一臉痛苦和滿身狼狽，可樂嚇壞了，惶惶伸手來攙，不承想他自己力量不夠承擔一個成人的重量，結(jié)果連他自己也跌坐在地。

坐在冰一樣冷的樓梯口，手足無措的可樂抱著許愿放聲大哭，但哭了半晌，可樂突然想起什么，跳起來跑回家里去了……

一個小時過后，許愿已躺在醫(yī)院病房里，身上的擦傷經(jīng)過處理，骨折的小腿也打上了純白石膏。許愿恢復安然的神態(tài)，守在許愿身邊的可樂和沈楚明卻有些狼狽。

接到可樂求助電話的沈楚明飛速趕來，把許愿從6樓小心翼翼地背下來送到醫(yī)院，他滿頭的大汗許久不退，而可樂卻因為倉促出門上身只穿了件小小背心，凍得鼻涕長流。

面對著這一大一小兩個對自己無限關(guān)心的男子漢，許愿不覺得疼痛，只感受到心中有融融的暖意一寸一寸蔓延……

五

在一個天青風軟的好春天里，許愿和沈楚明帶著可樂到市郊踏青。一望無際的碧綠鵝黃中，許愿微笑著整理野餐的食物，而沈楚明則和可樂一起追來鬧去，淺淺的草色不僅將兩人的腳踝染得翠綠，還把他們的笑聲襯得柔軟鮮嫩。

在這個美好春天，許愿成了沈楚明的妻子。大紅的結(jié)婚證書被可樂擺在客廳的大相框里，鮮艷的大紅色仿佛觸目生溫，把房間里曾經(jīng)的寒意與空曠一掃而空。在這個春天，許愿和這經(jīng)歷了嚴冬酷寒的萬物一樣，重新萌出欣欣的生機。

許愿還在發(fā)呆，可樂卻跑了過來，環(huán)住許愿的脖頸，撒嬌似的：“老媽，你和老爸給我生個弟弟吧？我叫可樂，那他就叫雪碧好不好？”

說罷，可樂嬉笑著跑開，許愿卻在一瞬間緋紅了臉頰。

許愿抬起頭來，正看見薔色暖陽。冬天再漫長也終會過去，春天總會來的，而幸福，也總會來的。

編輯 / 張秀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