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華
背山臨海的南方古城處處景色清明,除了天鵝絨般亮麗的碧海藍天,還有百里花海。飛機盤旋下降時,頭等艙中的伊小跳透過舷窗看到市郊的百畝方田,無名輕俏的黃花悄然盛放,靡靡而鋪天蓋地,燦爛如同生命,就連墜入花間的陽光,也被染成赤金一樣黃。
看見這花海,伊小跳就笑了,她的路過正逢這座城盛放,她愛上了這個城市,她來得正是時候。
能在這樣美的城市里有艷遇,是人生值得紀念的事。雖然起初平靜如水,只不過是兩人同時招手攔下同一輛的士,男子退后一步,微笑,說你先。
伊小跳抬起頭正看見那男子的臉,輪廓柔和卻明亮,鬢角修飾得整潔,恰到好處的一個男子。他柔軟的眼神和溫暖的笑容讓伊小跳想起了方才所見的那片金黃花海。于是,伊小跳也笑了,她說,我是否可以知道你的路線?如果順路就可以同行。
結(jié)果當然是兩人同行,因為伊小跳此次來本沒有方向。在下車時,男子說,我叫曾宜農(nóng),如果有時間我可以請你喝一杯咖啡嗎?
伊小跳笑了,說,我叫伊小跳,我最近確實很閑。
于是,伊小跳有了一個與曾宜農(nóng)相對美好的下午。在海邊的咖啡館外,夏天草木生長的氣味沒有隱沒在人群的熙熙攘攘中,卻鮮活地鉆進了伊小跳的鼻端。南方城市中的姑娘都很美,款款地從兩人眼前走過,即使對著她們猛吹口哨,也不會招來白眼。
那個下午,伊小跳一直開懷地笑,她白色的棉布裙子被咸咸的海風兜起來,好像一朵蓬松的云。
所以當曾宜農(nóng)要求留下聯(lián)系方式時,伊小跳爽快地答應了。
起初,伊小跳承認自己是名媛時,目的不僅僅是做一個小小惡作劇,還是因為伊小跳愿意以更平等的身份去看這男子的明媚笑容,嫻雅舉止。
那次在潔凈的旅館里,伊小跳收到曾宜農(nóng)的信息,他說起紅場上鴿群盤旋飛行的樣子。伊小跳便自然而然地回復他:我看見過俄羅斯白雪中嫣紅的尖頂建筑,那種刺破風聲的美把鴿群的哨音都襯托得更悠揚……
伊小跳的三天假期被曾宜農(nóng)占滿,曾宜農(nóng)的友情成了伊小跳在這個城市最大的收獲。兩人都驚訝地發(fā)現(xiàn),彼此都喜歡同一本書,喜歡同一部電影,喜歡北歐的那個終年落雪的小國,也都曾夢想著從地中海走到北歐,拖一只小小旅行箱,住遍沿途每一個美麗小鎮(zhèn)。
曾經(jīng)陌生的兩人卻在心中默默地存留這么多的共同點,伊小跳和曾宜農(nóng)成為彼此的萬花筒,只要輕輕一轉(zhuǎn),就會得到繽紛與驚喜。
這座城的游樂園中有大大的摩天輪,登上去就可以俯瞰大半個城市,城市那邊有一線海,那??偸撬{得如少年迷離的心事。
就在這個摩天輪上,伊小跳不僅看到了這座城市的美景,還窺見了自己從未揭明的心事:不知從什么時候,自己喜歡上這個讓她感覺無比溫暖、無比安寧的男子。
就在伊小跳被自己的心事嚇壞的時候,曾宜農(nóng)把她額角的碎發(fā)輕輕撫順。
伊小跳享受著和曾宜農(nóng)在一起度過的每個時刻,她覺得安寧而溫暖。但伊小跳也知道,自己和曾宜農(nóng)之間的這份情感正如自己所住的這間小小旅館,有著一次性沐浴露和洗發(fā)液的花草香,雪白床單、松軟枕頭給人陌生卻貼身的舒適感。因為是暫時的,沒有負荷,無須負責,所以才這般完美無缺。
但自己真正要陷入這段感情時,等待自己的還會是這完美的安寧與溫暖嗎?
在曾宜農(nóng)的眼中,伊小跳是豪門名媛,不用工作,只需在舞會上穿曳地長裙,從轉(zhuǎn)角嫣然走下,停在第四節(jié)臺階接受萬人矚目。
但實際上,在千里之外的內(nèi)陸城市,伊小跳卻只是一名小郵差。穿深綠制服,騎小型摩托車,車后裝滿無數(shù)郵件,在大半個城市中奔波,看似熟識,卻永遠不被別人記住面目。就連伊小跳飛往曾宜農(nóng)所在城市的機票也只不過是網(wǎng)購的意外獲獎。
曾宜農(nóng)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孩子,但伊小跳卻早已嘗過生活的滋味,失敗是苦的,病痛是澀的,眼淚是咸的,貧窮是酸的。無論舞臺燈光多么明亮,也不可能照亮世界每一個角落。
三年前,伊小跳是雜技團的新秀,可以一連翻二十幾個跟斗,也可以把身體彎曲成各種形狀,鉆進不可思議的小小容器。但是在那一次嚴重的演出事故之后,伊小跳因傷退役,成為這北方擁擠城市的一名平凡的郵差。就連她負責的那片富人區(qū)里各種各樣的純種狗似乎也聞得出這個郵差身上貧窮的氣味,對著她恐嚇嚎叫。
如今每個月的工資都會被伊小跳花盡,她只不過是為了飛往千里之外,與曾宜農(nóng)見上一面,看他的微笑,感受他的疼愛和溫暖。伊小跳小心翼翼地維護名媛的身份,即使在喝一杯畫著心形的昂貴咖啡之后,她將要啃上半個月的方便面。
有時,曾宜農(nóng)也會發(fā)現(xiàn)伊小跳的指甲開裂、小腿淤青,但伊小跳都有合理解釋,指甲是打網(wǎng)球時碰傷,小腿淤青自然是因為去歐洲滑雪場瘋了一把。
伊小跳漸漸發(fā)覺,自己為了維護起初的一個謊言要編出無數(shù)個謊言。一個個謊言由伊小跳口中蹦出,如小石子一般堆在她面前,伊小跳知道,終有一天,這些石子會把自己埋沒。
但曾宜農(nóng)是間大大暖暖的屋,讓人忍不住想靠近,想停留,伊小跳所說所做只不過是想多停留一會兒。
真正讓伊小跳選擇離開的,是那一次約會。那夜伊小跳和曾宜農(nóng)在城下慢慢行走,古城墻上霓虹閃爍,仿佛悠然走過就可以遇見自己的前世今生。
就在城墻外,曾宜農(nóng)為伊小跳買來兩盆花,一盆是曇花,另一盆還是曇花,那一天,兩人靠著城墻守了那兩盆曇花一整夜。夜風吹來時,枝丫花朵盛開如錦,如焚如煮,如染如屠。
但伊小跳還沒來得及感嘆花事的美好,那花朵已默然飄落,一訝之間,已兩重世界。在那一刻,伊小跳有流淚的沖動,但額角一暖,卻是曾宜農(nóng)輕輕的一個吻。他說,我不想錯過這曇花也不想錯過你,你來我家吧,我要把你介紹給我的父母……
在那一夜,回到旅館中的伊小跳無休無止地做夢。夢中她是一只被困在雨中的熊貓,隨著雨水的沖刷,熊貓身上的白色部分漸漸褪了,自己變回一只棕熊,馬上就有人要來取熊膽……
從不吸煙的伊小跳在24小時營業(yè)的超市里,買回一盒香煙,一支支點燃,一點猩紅成了暗夜艷麗的花朵,在黎明第一束薔色的晨光照在臉上時,伊小跳把煙盒像求簽那樣輕輕晃動,盒中余下的煙發(fā)出悶悶的跳躍聲響,有一支漸漸地伸長出來,伊小跳俯下臉,銜住它。
當客房服務人員問是否在下個月預留房間,伊小跳搖頭謝絕了,伊小跳明白自己不是公主,只是個小郵差,就算有王子尋上門來,自己也拿不出水晶鞋那樣美麗高貴的信物。繼續(xù)用謊言掩飾,不如磊落離開。
半年時間過去,后退一步的伊小跳做回平凡的窮姑娘,兩頰被風吹成薔色,享受休息時在局促的小餐館里靠著紅紅的火爐把一碟熏肉、一碗米飯吃得風生水起。
在這半年,伊小跳結(jié)識了一群福利院的孩子,那些孩子可愛,可信賴,他們都有一雙純凈的眼睛,都愿意在伊小跳到來時綻放出一個明媚的笑臉。
這一年圣誕節(jié)冷得出乎意料,雪花似白色薔薇,美則美矣,卻片片有刺。
伊小跳騎車到城郊的福利院去,車筐里堆滿繽紛小禮物。伊小跳的長發(fā)被吹起,風讓她的脖頸涼涼。伊小跳不是圣誕老人,不能為每個人都送去快樂,但她卻不愿意讓每一雙掛起的襪子都因為等待變得饑渴,她愿意去做點什么。
路上濕滑,失去平衡的伊小跳連人帶車撞在某個孩子堆起的雪人身上。車筐里的禮物散落成一地繽紛。伊小跳顧不上身上沾滿的冰雪晶瑩就俯身去把那些禮物一一拾起。她轉(zhuǎn)過身來看見一枚戒指被舉在眼前,一雙手清秀到?jīng)]有絲毫勞動的味道。
伊小跳愣住,等她抬起頭來,正看見曾宜農(nóng)暖暖的微笑。
伊小跳后退幾步,掙扎著把車扶起,發(fā)動車子就要逃走,車子卻被曾宜農(nóng)拽住,你要逃到哪里去。你還要躲我?
伊小跳額角有小小汗珠滴落,你已經(jīng)都知道了不是嗎?我不是什么名媛淑女,只是個小郵差,我抱歉我騙了你,你攔住我,我還能做什么……
伊小跳還沒說完就被曾宜農(nóng)緊緊攬入懷中。良久,曾宜農(nóng)放開她,捧起伊小跳帶淚的臉頰,為她理好揉亂的劉海兒,我什么都不需要你做,只要你做我的女朋友。
原來,曾宜農(nóng)的家就在富人區(qū)那一幢一幢純白的房子中,而在兩人認識的第二個月回家看望父母時他看見了那個逆風騎車的倔強的小郵差,她的臉曬得紅紅的,眼睛卻格外明亮,黑漆漆的頭發(fā)逆風飛揚。
他默默地看著伊小跳的惡作劇,看著這個姑娘玩下去,等著她穿幫的那一天,直到他發(fā)現(xiàn)這個惡作劇要由自己來終結(jié),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愛上她。
伊小跳身上的倔強和堅強讓曾宜農(nóng)喜歡上她,她那次磊落的離開得到了曾宜農(nóng)真正的尊重……
就算你不是公主也不是灰姑娘也不用害怕,因為只要真實地去愛,小郵差也可以演繹屬于自己的愛情童話。
編輯 / 張秀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