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上
那年,我跟著爸爸到了城里上學(xué)。
第一天上課就鬧了笑話。老師點名——張小花,我還沒應(yīng),下面就爆發(fā)了哄笑,大家擺著手說沒這個人。還有幾個女生悄悄說,多土的名字??!誰也沒注意到,最后一排站著瘦瘦的我。
等點完名,老師看到了站著的我。我怯怯地說:“我叫張小花。”
又是一通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我身上。他們看著這個穿著粗布衣服、個子矮矮的女孩,像是在打量另一個星球的怪物。
我很不情愿地在作業(yè)本上寫上“張小花”3個字,心里還很不服氣,不明白父母為什么給我起這個名字,而且我的長相和花沒有任何聯(lián)系,眼睛小,鼻子塌,嘴唇厚。也許是一朵狗尾巴花吧,我看著鏡子自嘲。
學(xué)校歌詠比賽,這是我融入集體的好機(jī)會,我報了名。老師念名字的時候,我的回答被周圍的哄笑淹沒。有幾個男孩子學(xué)著老師的樣子,拖著長音喊小花。
參賽的喜悅立刻被悲傷取代了。我不安地看著取笑我的同學(xué),最后我放棄了。
十四五歲的少年都驕傲得不得了,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笑話從農(nóng)村來的、穿著老土、說普通話帶口音的我——借口就是我那可笑的名字。
少女的自卑像是蔓長的藤糾結(jié)著我,我用疏離保護(hù)自己。我不和別人說話,見面了也低著頭走過,習(xí)慣了坐在教室的后面,和掃把為伍。
班主任也不喜歡我,她是一個高大的中年婦女,看我的時候眼神嚴(yán)肅,好像要把人心里的小秘密全看清楚。她沒收了我兩個本子,理由是不務(wù)正業(yè),上面摘抄了很多我喜歡的句子。
她教數(shù)學(xué),偏偏那是我最頭疼的科目。我近視,看黑板一片茫然,所以我從不在她的課上發(fā)言,而她也不叫我。只有在發(fā)卷子的時候,她站在講臺上,拿著卷子:“張小花。”被紅叉叉覆蓋的卷子在她的手上晃晃悠悠。我聽著下面的哄笑,慢慢踱上講臺,拿了卷子低著頭,心驚膽戰(zhàn)地往回走,怕慢一步就被她罵。
我像孤獨(dú)的鼴鼠,窩在自己的穴中,直到初三。
我們換了班主任,聽說是教語文的。上第一節(jié)課前,有消息靈通人士就來通報:新老師長得很漂亮,個子高,眼睛大,披肩長發(fā),聽說還是上海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
在大家的等待和期望中,那個新老師出現(xiàn)了。她踏進(jìn)教室的瞬間,就好像一陣清風(fēng)吹過湖面。她穿著白灰相間的條紋衫,下面是一條長裙。頭發(fā)用一個發(fā)卡束起。
我們都鼓起掌,她示意大家安靜,然后說:“今天咱們先講評暑假的作文?!彼穆曇艉芎寐?,甜甜的,帶著大城市的氣息。雖然班里沒有一個人去過上海,但是我們都認(rèn)為,上海人就是這樣說話的。
她說:“我念一篇文章,是咱班寫得最好的?!比缓笏寐牭钠胀ㄔ捑驮诮淌依镯懫?。
只聽了一句,我就知道,這是我的作文。我坐在最后一排的位子上,聽著自己的文字被她一個個讀出來,一種巨大的幸福感向我襲來。
她讀完了說:“大家知道這是誰的作文嗎?”下面有人說是梁莎莎寫的,也有人說是歐陽莉?qū)懙?。她搖搖頭:“這是張小花同學(xué)寫的。”
“啊,張小花?!庇腥酥貜?fù)一下,繼而,全班大笑。他們開始模仿以前老師喊我的口氣,拉長聲音,拖得好像一列慢吞吞的火車。
年輕的女老師好像沒有想到大家如此反應(yīng),她臉上有些慍色,馬上又恢復(fù)了平和。她問:“你們笑什么啊?”
下面一下子安靜了,剛才說話的都啞巴了。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笑,只是從第一次聽到這3個字開始,就習(xí)慣了笑,就好像驕傲的少年習(xí)慣嘲弄一切和自己不一樣的人和物。那是少年的特權(quán),更是少年的殘忍。終于有人說話:“她的名字,帶個花,挺……挺俗的?!?/p>
女老師眼睛睜得大大的,然后笑了,她笑的時候很可愛,嘴角有兩個酒窩。她轉(zhuǎn)身,在黑板上寫了3個字——陳翠花。
她指著那3個字說:“真巧,我的名字也帶花?!?/p>
教室里一下變得很靜很靜,大家看著這個年輕高雅的老師,無論如何不能把她和翠花聯(lián)系起來。
女老師走到我身邊,摸了摸我的頭。我感到她手指的溫度,淚水一下子充滿了眼眶,在晶瑩的淚光中,我看到漂亮的女老師對我微笑。
后來她把我的位子調(diào)到了前排,她送我漂亮的帶著茉莉香味的本子,她把我的文章送到報社,很快就發(fā)表了,在學(xué)校引起不小的轟動。
中考的時候,她送給我一支英雄鋼筆:“你一定能考上重點高中的?!比缓笏p輕抱了抱我。她的頭發(fā)挨著我的脖子,上面有清新的薄荷香。那個溽熱的夏天,一下子變得安靜清涼。
后來我考上了重點高中,再后來我去了上海,在她曾經(jīng)上學(xué)的校園讀大學(xué)。我長高了,1米7的個子,好像世界一瞬間開闊起來。
那天和寢室的姐妹們出去玩,大家K歌,不知道誰點了雪村的那首歌。已經(jīng)不流行了,有人說換了換了,卻還是一直放著,直到最后一句:翠花,上酸菜。
大家嘻嘻笑著,模仿雪村夸張的聲音。我也笑著,大約是笑得太開心了,竟流出淚來。我想起那個叫翠花的女老師,以及她給我的微笑、贊許和擁抱。
在喑啞無言的青春時光中行走的女孩,有沒有人對你說一句:“真巧,我的名字也帶花?!比缓蟀涯憷鲎员暗哪嗾?,一直把你送到春暖花開、鳥語花香的大路上。
我很幸運(yùn),我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