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中學時期,在許多國外心理學家的理論中,叫做“反抗期”。身體的強壯和知識的積累,使他們迫切地希望自己是個成人,是個不再被成人照顧、被成人管束、被成人教導的“真正的人”。他們對比自己年齡小的弟弟妹妹,常常流露出“你還是個小孩子”的神氣,通過幫助、照顧他們或是欺負、凌辱他們顯示出自己是個“大人”。而對比自己年長的人,他們充滿了對立情緒。母親叫吃飯,他偏說“不餓”,父親叫早點回來,他偏要讓你把飯一熱再熱才姍姍來歸。
他通過一切故作深沉、故作矜持的舉動來證明自己有一個獨立的世界,證明自己有一套完整的行動邏輯,進而證明自己不再是個低人一頭的娃娃。為了這一證明,他便需要種種“反抗”,反抗的對象就是堆積在自己心靈上的一切權威,父母之言,師長之命,學校的紀律,公共場合的守則。
而所有這一切背后的那個反抗的總對象,就是在他來到這世上之前人們規(guī)定好的,仿佛專門用來對付他的一個大“陰謀”,一個道德價值的總準,一個笑容可掬同時又威風凜凜的上帝。他一定要把反抗的支支利劍都對準這個上帝,在與上帝的搏斗中證實自己的成長壯大,直到這成長壯大業(yè)已實際完成,不再需要以反抗來證明之日為止。所以,“上帝”的存在,使中學生的反抗有一個總的目標,使他們自我強化的情緒有一個集中的宣泄閘門,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某種“上帝”的存在對中學生的思維成熟是有利的,甚至是必需的。
然而當代的中學生,當反抗的種子如期在他們心里萌芽開花時,卻找不到那個宣泄的總閘門。上帝沒有等到他們反抗,已經(jīng)被年長的人們亂棍打死了。打死上帝,成了年長者永遠可以向他們炫耀,向他們驕傲的資本。憑著與上帝的戰(zhàn)斗史,年長者可以永遠把自己當作大人,把他們當作孩子,把自己當作栽樹者,把他們看作乘涼客,可以對他們說古道今,諄諄教導??傊?,上帝之死竟使他們英雄無用武之地,竟使他們面臨著永遠長不大的危險。當然,從總體上講,這一代中學生并沒有理性地意識到這一點。于是,他們的反抗在性質(zhì)上形式上,乃至于目的上,都具有了嶄新的時代特色。
反抗是與信仰相關聯(lián)的。反抗的對象或者是信仰本身,或者是信仰對自己的排斥和誤解。反抗的結局或是與信仰達到一致,或者推翻舊信仰,建立新信仰。上帝之死首先使一代中學生的反抗進入了“無物之陣”。
魯迅是這樣描述“無物之陣”的:
“他走進無物之陣,所遇見的都對他一式點頭。他知道這點頭就是敵人的武器,是殺人不見血的武器,許多戰(zhàn)士都在此死亡,正如炮彈一般,使猛士無所用其力?!?/p>
一代中學生在這無物之陣中所反抗的,實際上是一種虛空。他們反抗的不是上帝,而是“上帝之死”。上帝之死使他們失去了人生第一個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實踐基地。因此,這種反抗的特征不是集中的,而是分散的;不是持久的,而是隨機的;不是理性的,而是感性的。
有一位連續(xù)十幾年的優(yōu)秀班主任,近年越來越感到工作吃力。她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竭力企圖把握學生的脈搏,找出主要矛盾??墒牵斔郎蕚淞撕脦滋斓牟牧?,去勸說一個女學生不要再讀蔣方舟的時候,那個女生卻大罵了一通蔣方舟,建議老師沒收班上所有的蔣方舟作品,并發(fā)誓將來一定要做個郭敬明式的優(yōu)秀作家。老師回去又準備幾天后,再來跟她談郭敬明的作品不一定那么好,她卻一臉深沉地說:“郭敬明有什么好談的?這種人最沒勁了!我現(xiàn)在最羨慕的是韓寒!”這位班主任給孔和尚寫信,乞求幫助,可同樣是中學老師出身的孔和尚又能給她提供什么高策呢?
有人對100名在公園里破壞樹木及各種公共設施的人進行了一下統(tǒng)計,結果如下:
從表中可見,中學生占了破壞總?cè)藬?shù)的將近百分之五十。他們走到哪里,都要隨手改變一下這個世界的原貌——這是一個很有象征意味的現(xiàn)象,中學生很喜歡挪動路標,東西向的被移為南北向,箭頭內(nèi)指的變成了外指。中國人民大學附中的一個男生是這樣回答一位問路者的:“出南門,往北走!”中學生們在方向的荒誕感中獲得了一份特殊的愉悅。
在沒有上帝的世界里,方向的意義大大減弱了。沒有了上帝,也就沒有了禁區(qū),在方向上盡可以“跟著感覺走”,所發(fā)生的反抗也是“散點爆破”。反抗的對象不必是哪一種固定的觀念,不必是哪一類固定的人,用一個北京中學生的話說,是“瞧著什么來氣,就打丫的!”
北京大學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容許大量的中學生在校園里自習,游玩,結果中學生們越瞧著這些趾高氣揚的北大才子們越來氣,集體毆打大學生的節(jié)目十來天便上演一次,大學生把被打壞的眼鏡、衣服經(jīng)常掛在廣告欄上以對這些弟弟們進行“控訴”,最后大學生們不得不請求校方禁止這些中學生們?nèi)绱俗杂傻爻鋈脒@座最高學府。這類情況在其他大學也時有發(fā)生。
在中學校園里,低年級學生毆打了高年級學生,會被看作是“英雄好漢”。這一點與日本中學的情形就大大不同。日本學校里一直貫徹著傳統(tǒng)的森嚴的等級制度,高年級學生可以隨意指使、辱罵低年級學生,就像部隊里老兵對新兵,公司里上級對下級一樣。低年級學生如果反抗這種狀況,就等于反對整個的等級觀念。等于反對天皇——日本人心中的上帝。所以日本學生的反抗不是以直接的反抗,而是以“移情”的方式進行的,即把所受到的壓迫和屈辱忍在心里,把這種情感轉(zhuǎn)移到別的方面,比如在學習上或是體育比賽上做出成績,證明自己是強者,從而達到心理平衡。
而在當今的中國,中學生并不認為大學生或任何其他年長的人就理所當然地比自己高,再高能高過毛主席嗎?可毛主席又怎么樣?上帝之死使他們得出“陽光底下無新事”的結論,而這種結論的得出并沒有以實際的經(jīng)歷和體驗作為基礎。面對著天然的價值廢墟,這一代中學生過早地成熟了,畸形和亢進便是這種早熟的代價。
當代中學生所處的時代背景,在橫坐標上是世界性的上帝之死,在縱坐標上是中國的第三次上帝之死。在這樣的歷史交叉點上,這一代少男少女跳出了一組組五光十色的“信仰霹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