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魯鐳

1

陳九今年說什么也不走了。他下定決心要在自己那一畝三分地里種西瓜。

雖然還能聽到稀稀拉拉的鞭炮聲，那地上的紅紙屑就像綻放在雪地里的梅花，空氣里還殘留著刺鼻的硫磺氣味，那門上的大福字依舊耀眼燦爛，可這些常年在外務(wù)工人員，他們已經(jīng)開始行動了。他們喜氣洋洋拖著小輪車一樣的拉桿箱，嘩啦嘩啦，嘩啦嘩啦，雪地上亂七八糟的腳印，一道道細痕，相互交錯著，纏繞著，讓雪地里的紅梅一下子成了殘花敗柳。按鄉(xiāng)下的說法只要不出二月二就是年，可誰還能耐得住性子？他們那顆騷動的心呦，早就像小鳥那樣落到了城里的電線桿子上。這些年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沒啥依依不舍的，連揮手告別都嫌麻煩，媳婦婆娘們，在家里等匯款單吧，我們出去奔錢去了。

大家忙著趕路時，陳九正在他那荒了好幾年的西瓜地里晃悠呢。之前他也隨打工浪潮鬧鬧哄哄的行走于江湖，不過沒走太遠，不像他的那些鄉(xiāng)親們，又是火車又是輪船，還有坐飛機的，陳九自己騎個電動三輪，嘟嘟嘟，半個小時到了。他在縣城的物業(yè)公司當(dāng)保安。他不愿意走太遠，覺得沒有意義也沒有必要。陳九本人還處于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狀態(tài)里，所以掙錢并不是他人生目的，他想著如何才能讓自己活的更舒服些，舒服是個很美好很有高度的境界，陳九的思想已經(jīng)站到了一個高坡上。

當(dāng)初他也沒打算往外走，人生地不熟的，可漸漸村里連一副牌局都湊不齊了，再后來連一個對象棋的人都找不到了。保安這活掙錢少，但輕快。翻翻報紙聊聊閑嗑，歇班時還能湊個牌局，日子倒也順風(fēng)順?biāo)?。陳九無所謂，舒服就好。

趕路的人們看見陳九在瓜地里轉(zhuǎn)就喊他，陳九，今年不去當(dāng)保安了？不去了，不去了，一張嘴在哪不是吃飯。陳九見他們神色匆匆，都恨不能長出一對翅膀飛起來。但凡出去的人，對這把故土的感情也就那么回事兒，只礙于家小在此，年節(jié)不得不回來罷了。其實他們早已習(xí)慣了城市生活，并且還深深愛上了那份喧囂和擁擠，他們裹夾在人流里東奔西撞，即便撞得頭破血流也堅定不移，只要站在馬路上看著街邊的汽車樓房，看著酒店銀行超市花壇……這些跟他們的生活基本無關(guān)緊要，可他們看著心里就舒坦。于是給自己暗暗定下目標(biāo)，然后就要付出幾個月幾年甚至一輩子的疲于奔命。他們在一日日的追逐中干枯了面容，蒼白了頭發(fā)。冰箱彩電各種電器都已搞定，可依舊不快樂，不快樂源于他們的不滿足，他們似乎總也沒有滿足的時候，一個目標(biāo)實現(xiàn)了，下一個目標(biāo)誕生了，下下一個目標(biāo)又誕生了，不像從前那樣，他們平和簡單，也知足快樂。這是為什么？他們甚至沒有時間停下來認真考慮一下。城里，那是未來生活的希望，至于家鄉(xiāng)嗎，將來倒是可以考慮埋在那兒，落葉歸根嗎！再有城里地太皮貴，一個墳頭趕上鄉(xiāng)下的房子價了，不過那都是很遙遠的事兒，他們離墳頭還有十萬八千里呢，現(xiàn)在他們渴望把家鄉(xiāng)的大樹連根拔起，然后移栽到城市的某個角落里，這是他們的人生理想。陳九沒啥理想，他只對眼巴前的事過心，活一天快活一天。

2

年前陳九回了一趟家，有人捎信說鐵蛋兒的一條腿受傷了，走路一拐一拐的，看樣子傷的不輕。鐵蛋兒是陳九養(yǎng)的一條狗，養(yǎng)了好些年，算得上他一個親人。最開始陳九去縣城鐵蛋兒也跟著一道去了，陳九想法簡單，鐵蛋兒完全可以成為一名現(xiàn)役保安，聽個門望個風(fēng)，分文不取，有口剩飯就成?？晌飿I(yè)公司已經(jīng)配有一條德國黑貝，那條狗的驍勇不亞于一條惡狼，人比人得死，狗比狗……鐵蛋兒雖是一般的看家草狗，外貌卻有款有型，它骨架開朗，毛色油亮金黃松軟蓬勃，昂首翹尾，四蹄粗壯有力，腹下那半截炮筒子雄赳赳氣昂昂，是條倜儻英俊的漢子。兩條雌雄各異的狗，盡管地位懸殊，也是可以鬧鬧愛情的，就像白馬王子愛上了采蘑菇的小姑娘，高富帥愛上了端盤子女服務(wù)生。兩個同性的人還可以玩玩異樣的戀情，這些都有可能，但兩個同性狗在一起可壞了，就一個字，掐。鐵蛋被那條驍勇的黑貝掐得鮮血淋淋，一只耳朵掐下去一半，陳九只好把它送回村。鐵蛋在村子里還是很有地位的，母狗們親近它，公狗們懼怕它，對鐵蛋兒來講，鄉(xiāng)下絕對是它的溫柔富貴鄉(xiāng)。

鐵蛋兒沒大事，后腿上蹭掉一塊皮，陳九給它敷上些消炎藥，簡單包扎包扎。大半年沒見，鐵蛋兒還是那么健壯精神，鐵蛋兒狗緣好，母狗們總是把好吃的從家里偷出來送給它，公狗們也不時的孝敬孝敬，鐵蛋兒偶爾會自己動手，搞點綠色食品。這地方耗子特別肥，耗子可是好東西，一身的有機綠色肉。不施化肥，不打農(nóng)藥，沒有任何催長激素和添加劑，吃的都是純天然食物，又喜歡打鬧鍛煉，肉質(zhì)上乘優(yōu)良。抓耗子這活本來應(yīng)該歸貓，不過，這一片現(xiàn)在由鐵蛋兒接手了。鐵蛋兒是個難得的看家狗，家里連一塊磚一塊瓦都沒損失。陳九從縣城買回不少火腿腸獎勵它，陳九拿掌心在它脊背上一下一下地撫摸，鐵蛋兒你好生看家，好生照顧自己，等會兒我就往回走了，今晚該我當(dāng)班。過年回來給你帶燒雞。鐵蛋兒認為什么火腿腸燒雞腿，都未見得趕上他的綠色耗子香。鐵蛋兒很想讓主人品嘗一下耗子的鮮美，它嗖一下跳出去，把陳九嚇一跳，這狗東西又玩什么花樣？有一年冬天，鐵蛋兒給他叼回來一條大魚，足有二斤多。陳九告誡它，人家的東西可不能隨便拿，做狗也要有狗的操守。鐵蛋兒的眼神很堅定，鐵蛋兒表達感情的方式和別的狗不一樣，別的狗用尾巴，它用眼神。它的眼神告訴陳九，我是那樣的狗嗎？我能干那樣的事嗎？這個鐵蛋兒怎么還沒回來？再晚就趕不上接班了，他還是希望和鐵蛋兒告?zhèn)€別，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彼此心里都踏實。陳九著急，天已經(jīng)黑下來，他不時看著手機上的鐘點。鐵蛋兒不知道野哪去了，再等五分鐘，不回來我可真走了，正關(guān)門的工夫，生子媳婦踉踉蹌蹌跑進來。

3

生子媳婦急得直哭，孩子燒的跟個小鍋爐似的?，F(xiàn)在必須去縣城醫(yī)院?？纱謇镏灰芸竸訋资锏哪腥?，都跑出去奔錢了，有人說看見陳九開著三輪回來了，這會兒好像還沒走。陳九往三輪上放了兩床厚被，讓他們母子坐中間，然后用被一裹，拿麻繩前前后后捆幾圈，這母子倆像粽子一樣，被包了個嚴嚴實實。陳九是個細致人，臘月里，天冷得能凍掉下巴，何況還有個生病孩子。出門時他往肚子里倒了兩口酒，這可不算酒駕，山風(fēng)刺骨，路上驅(qū)驅(qū)寒。

孩子是急性肺炎，多虧來的及時，不然就壞菜了。從掛號看急診到辦理住院手續(xù)，都是陳九一個人跑前跑后，生子媳婦只管緊緊摟住孩子，像怕誰給搶了去。這小媳婦被嚇壞了，現(xiàn)在還沒緩過神來。孩子安頓到床上打點滴，生子媳婦長出一口氣。病房里是幾個病病歪歪的孩子和他們神情倦怠的家長，這屋子里到處都是白色，白墻壁白窗簾白床單白被子白枕頭白熾燈……雖然這些個白讓時光和飛塵打磨的已近灰暗，但誰都能看清楚它們的底色曾經(jīng)是白，白色在陽光下能表現(xiàn)出空靈的圣潔，但放在醫(yī)院這個特定環(huán)境里就顯得悲涼肅穆了，在這場景的烘托下，生子媳婦心里澀澀的，于是她開始哭，是那種無聲的哽咽和抽涕，眼淚呼呼啦啦一浪高一浪。陳九說孩子都穩(wěn)定了你就別哭了?？缮酉眿D偏要這么哭一哭，哭一哭心里亮堂。

陳九要回去接班，生子媳婦抽涕著說怕夜里孩子再燒。這是醫(yī)院，有事馬上喊大夫。生子媳婦說她記不住大夫在哪個屋了。陳九看她也不是個拿事的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有什么辦法？他和保安隊長請假，說家里有事趕不回來。保安隊長樂了，你一個孤老棒子能有什么事，是不是看上哪家小媳婦了？陳九懶得理他。生子媳婦看陳九請好假，狀態(tài)馬上不一樣了，她從包里摸出來一個蘋果遞給陳九，還說了些感激話。陳九覺得真難為這小媳婦了，今天他要是不回去，那后果還了得！現(xiàn)在算不上夜，但已經(jīng)很晚了，所有的小病號們都進入了酣甜的夢鄉(xiāng)，大人們被孩子折騰了一天，身體明顯松垮下來，他們在以各種姿態(tài)緩解這一天里的疲勞，陳九去小賣店買了康師傅紅燒牛肉泡面還有茶葉蛋，泡面的香氣像一股暖流涌進病房，這味道濃烈而家常，讓人心生溫暖。人們不由吸吸鼻子。

泡面的熱氣蒸騰到生子媳婦臉上，她睫毛上掛著一顆顆水珠，生子媳婦想哭，又覺得剛剛已經(jīng)哭過，她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把一團面塞進嘴里。

她們這些人被稱為留守媳婦，生子媳婦覺得留守這個詞用的好，解釋開就是留在家里，守著房子孩子，守著雞鴨豬狗和一個空空的院落。在她心里家庭的組合本來應(yīng)該是這樣，強壯的男人，溫柔的女人，頑皮的孩子?？涩F(xiàn)在家家的男人都跑出去搞錢。沒有男人的家，就像一棵落了葉子的樹，是光禿禿的蕭索與空落，心里邊也跟一口枯井一樣，敲敲都能聽到咚咚的回音。男人們認為他們幾輩子在土地里刨食，現(xiàn)在可算來了機會，他們寧愿坐在塵土飛揚的工棚里哭，也不愿意在山清水秀的小溪旁笑，為了理想他們堅定不移地耗在城里。他們告訴女人，莊稼牲畜無所謂，只要看好孩子看好家門就成，男人說的家門是個潛臺詞。他們只是隨口的戲謔，并不真擔(dān)心，村里的男性均為八十歲以上老頭，七十的都跑出去做更夫了。

今天真把生子媳婦嚇傻了，孩子要是有個閃失，生子一準和她拼命，老子在外邊苦錢，你在家連個孩子都帶不好。前村一個孩子爬樹把腿摔折了，那男人回來把老婆打的滿地滾。男人們也說不計較收成，可這些留守媳婦哪個敢含糊，芒種撒種，小暑大暑鋤草，仲秋打糧食曬糧食。真要一年到頭顆粒無收，光臉面上就過不去。有了收成在男人面前也仗義，你在外邊辛苦，我在家里也沒白吃飽，這甜甜的玉米餅子，這嫩嫩的大豆腐，還有這香噴噴的雞，肥嘟嘟的豬，還不都是我。這也是一種自我價值的體現(xiàn)吧。男人在外邊奔波一年，回來家不像家屋不像屋，他心里能平衡？肯定不能。媳婦們挖空心思，她們要把這一年的精心儲備和醞釀全盤呈獻給男人，生怕哪里疏忽了怠慢了，這些男人是需要恭維甚至敬畏的，誰不知道城里的旮旯胡同有好些便宜女人，幾十塊錢就可以消費?，F(xiàn)在人工費上漲，男人們?nèi)ズ锵M個女人很簡單。所以女人們要盡全力讓男人在家時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夜里甩開膀子折騰……把這一年該解的饞都解了。男人們離家時個個噢噢的打著飽嗝，一只手拉著行李，一只手托著腰桿。

男人們回來戀吃，戀身子，卻不戀這方土地，他們不大愿意去田間地頭走走，可能是腳上穿了皮鞋的緣故。他們不喜歡家里的電視機總是飄雪花。不習(xí)慣家里的茅房，能憋就憋，直到忍無可忍。大老爺們的還那么嬌貴，怕凍屁股。這些媳婦看在眼里，也不好說什么。說他們忘本，可人家畢竟還回來了。村里邊有那么幾個男人，一出去連人影都摸不著了。外面的世界精彩得讓人恐怖，雖然電視機時常下雪，可里面的內(nèi)容驚心動魄。女人們也焦躁彷徨，她們剁著雞食罵聲就從院子里呼啦啦飛到樹梢上，在風(fēng)里蕩來蕩去，村里的叫罵聲一浪接一浪，剛剛張家接下來李家，此起彼伏瓢潑一般，淹沒了整個村莊。她們的叫罵沒有任何理由，有的話也是借題發(fā)揮，就是通過這種方式排解一下心中的憤懣與焦躁。男人在家里，就是木頭疙瘩多口氣歪在炕上，也有個訴苦的也有個嘮家常的，可現(xiàn)在！能有什么辦法，男人不是還往家寄匯款單嗎？不是每年還回來一次半次的嗎？不是還計劃著將來帶你一起走他鄉(xiāng)嗎？過日子都是聽天由命，緊緊牽著命運的手一步兩回頭。

4

陳九陪母子倆在醫(yī)院住了三天，早晨他騎著三輪車穿梭在縣城的大街小巷里，當(dāng)保安這些年，對于縣城，就像走在自家田間地頭，哪里的小籠包好吃，哪里的豆腐腦嫩，哪家的油條又酥又脆，哪家水果攤既新鮮又便宜，統(tǒng)統(tǒng)輕車熟路。陳九把采購來的小籠包和鮮豆?jié){放在三輪車上，還在早市場給孩子買頂絨線帽，他戴著帽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從胡同里穿過，那張平凡的臉上跳著一種動人的光芒。

這幾天陳九忙個熱鬧，早晨出來置辦一天的吃喝，他不愿意買醫(yī)院里的飯菜，貴還不中吃。他白天看著孩子打點滴，口服藥一天三次，中間還得去找大夫咨詢。他包攬了所有的大事小情雞毛零碎。晚上陳九和生子媳婦擠在一條長凳上過夜。這凳子也是來之不易，是陳九幫人家打開水換來的。陳九覺得這幾天雖然忙碌，但要比他在保安室里充實生動，一個人值班時愛犯困，哈欠一個跟著一個，現(xiàn)在陳九兩眼錚亮，瞳孔里閃著金光。雖然晚間在一條窄凳上和衣而眠，但陳九感覺非常美好。和個年輕小媳婦并肩而眠，看看這事鬧的，像在夢里一樣，隔著厚厚的衣服都能感覺到這小媳婦身體的綿軟和香氣，夜里他的手有意無意地搭在她肩上，這條窄凳似乎喚醒了陳九沉睡的心靈，理想呼之欲出。小家伙病來得快走得也快，這不，已經(jīng)在床上翻跟頭了。陳九建議繼續(xù)觀察，院方不同意，這又不是療養(yǎng)院，別人還等床呢！

把母子倆送到家陳九說要趕回去值班，生子媳婦哪能讓，沒有陳九，她這會兒說不定在哪尋死覓活呢！生子媳婦從心里感激陳九，她要對陳九表達一下。這媳婦個頭不高，干瘦，干起活來卻手腳麻利，今晚她要請陳九舒舒服服吃一頓。就地取材，家里有什么做什么。酸菜外邊的幫子不要，只取中間的酸菜心；五花肉也先用開水走一遍；湯里的粉條是土豆粉，沒拿地瓜粉，她怕地瓜粉燒心。里邊還放了幾塊凍豆腐。簡單普通的家常菜，生子媳婦卻頗費一番心思。沒大會兒酸菜燉肉的碗端上來，這碗太大了，跟小鍋差不多。還有一個熗土豆絲，刀功也好，土豆絲切的細長細長，里面拌著紅椒末和綠蔥末。菜雖不多，一涼一熱，卻最能勾人腸胃。尤其這地地道道的農(nóng)家酸菜，它讓陳九喚起了兒時的記憶，小時候娘燉的大鍋酸菜，一家人圍在一起，日子雖貧窮倒也不失溫暖。陳九眼窩發(fā)熱，這是干什么，他極力掩飾這突如其來的酸楚情緒，趕緊倒進嘴一口酒，立刻渾身的血流像野馬一樣奔騰起來。孩子已經(jīng)睡下，生子媳婦還在灶上忙活，陳九有些恍惚，仿佛那灶上忙的就是自己的女人，那熟睡的小家伙就是自己的孩子。他閉上眼，呼吸著房間里暖洋洋的空氣，享受著夢一樣的天倫，這樣的場景本來歸于平凡，可對陳九不一樣了，他幻想著如果他有這樣一個家，有這樣一個媳婦和孩子……如果……，生子媳婦端來新貼的餅子，陳九從如果中回到現(xiàn)實，生子媳婦講了好些掏心窩的話，碰到傷心處，鼻涕一把眼淚一把，日子艱難，多希望村里能有個把身強力壯的男人，關(guān)鍵時候替她們這些留守女人擔(dān)一擔(dān)，扛一扛。陳九問怎么不一起進城？孩子小出去也不能找活干，還不是干賠錢，在家里好賴還能侍弄幾畝地，多少能見點錢。再等幾年，孩子大一點，說啥也不能這么過了。生子媳婦咬牙切齒地說。

陳九已經(jīng)好久沒回村子了，逢年過節(jié)也很少回，回來干什么呢？現(xiàn)在他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趕上年節(jié)他就在保安室值班，隊長也習(xí)慣了，一有值班任務(wù)就把陳九的大名排在前邊，給雙份工資呢！這個沒人和他搶，他倒也樂意。生子媳婦說，前一陣海權(quán)在工地上受傷，回村養(yǎng)了一陣。把這群媳婦婆子們高興的呀！大事小情都去找人家拿主意，海權(quán)坐在炕頭上給她們當(dāng)參謀，海權(quán)嗎，有的主意還好，有的就那么回事兒?？蛇@些女人們就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樣。海權(quán)養(yǎng)好傷走了，把一群女人失落得不行。女人們都盼望哪天再回來個參謀呢！生子媳婦用眼睛在陳九臉上掃了掃，又把目光移到了那碗酸菜上，有一粒紅椒落到酸菜碗里，明亮且耀眼。陳九那天晚上沒有走，陳九喝了一點酒，生子媳婦怕孩子再燒起來，陳九決定將好人進行到底。

5

陳九去縣城把工資結(jié)算完，他決定回歸故里。這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在女人堆里傳播著，陳九回來了，陳九回來了，這回夏天可以吃到“冰糖罐”了，有女人帶回來嗎？哪來的女人？還是孤樹一棵。女人們心里的某個地方都刺刺撓撓的癢了一下，她們壓抑著胸口的興奮說，孤樹好，孤樹省心。卻都暗暗打著自己的算盤，通煙道拉柴禾收地瓜……還有他那輛電動三輪車，一趟茅房的工夫就可以嘟嘟到縣城去?？傊?，陳九在女人們心中是一朵花，一朵暗香游動的花。

眼下女人們暫且把這朵花放到一邊，年關(guān)臨近，家家戶戶的男人正大包小裹往回趕。女人們忙得團團轉(zhuǎn)，她們先把自己從里到外捯飭干凈，該拍粉的地方拍粉，該抹紅的地方抹紅，又把前前后后的房屋院落包括雞窩豬圈都灑水除塵，接著殺雞宰鴨，磨面蒸糕。男人們功臣一樣盤腿坐在炕上，白天好酒好肉的供奉，晚上有香噴噴的身子暖著，幾日下來那張疲憊的菜幫子臉也越發(fā)的白里透紅了。把男人伺候妥帖，女人們還有自己的事，她們把男人帶回的東西一件一件擺在炕上，這可是男人一年的收成。掖在柜子里誰能看見。其實生活的意義不僅僅是一個人偷著樂，讓大家跟著一塊樂才是目的。羨慕的眼神，嫉妒的嘆息，偷偷的關(guān)注，這些都是生活里很重要的部分。女人們?nèi)宄扇悍鋼淼饺思铱簧?，眼珠四下轉(zhuǎn)轉(zhuǎn)，捏手上掂量掂量，貨色成色心中便有了一二。如果比自家強胸中就有了憤慨，如果趕不上自家，那種快活和揀個錢包相差無幾。這好像是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家家都陳列了一炕候著這幫女人，好馬的腿女人的嘴，為了迎合她們，有人還把家里的箱底也擺出來湊數(shù)，老林頭家的竟把印著《紅燈記》的茶缸拿出來。唉，哪里逃得過女人們的火眼金睛。倒是有過年的模樣了，老婆孩子熱炕頭。女人們招搖著此時的興奮，一年就這么幾天好日子。她們嘻嘻哈哈，笑聲、叫聲、罵聲、咳嗽聲亂哄哄的，村子里一派熱鬧紛繁，孩子們吃著男人帶回來的零食，女人們則變成了花蝴蝶，她們頭上別著耳朵上掛著脖子上套著……都是男人從城里帶回來的便宜貨。

生子媳婦從頭到腳沒見啥稀罕物，女人們議論這生子也太不是東西了，出去一年到頭，連雙新襪子都沒給媳婦添。女人們替生子媳婦抱不平，眼神里卻有了些許內(nèi)容。出去一年啊，這說明什么？說明什么？說明，第一，生子這小子沒玩活，在城里游手好閑混日子。第二，苦力沒少下，倒霉遇見黑心老板，連回家的路費都是借的。第三，錢倒是掙了，只是在城里找個狐貍精，錢都添進別人坑里了。女人們總結(jié)的不無道理，都是從現(xiàn)實生活中歸納出來的經(jīng)驗。生子媳婦急了，她把衣服一掀說你們看這里，一個紅色蕾絲文胸，上邊鑲著水晶，星星似的一閃一閃！她又往褲腰里拽，再看這里，這里。女人們忙說，大冷天的，知道了知道了。這時的女人白天忙著伺候男人吃伺候男人喝，忙著東家走西家串。晚上急忙鉆進被窩，和男人結(jié)結(jié)實實抱在一起，過年真好！！

“人家的閨女有花戴，我爹沒錢不能買”，看著一戶戶闔美團圓，陳九內(nèi)心未免有些寂落，不是有些，是非常。他想我這是何苦的，他在縣城的保安室，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屋子里暖著，電視響著，人也就不覺得孤苦。陳九這房子好多年沒住人，哆哆嗦嗦的快要站不穩(wěn)了，陳九拿了一根大木頭讓房子拄著。又點起爐灶，才算有了一點人間煙火。鐵蛋兒到底是一條狗，喜怒哀樂都表現(xiàn)的非常直接，它靠在陳九身上，眼睛里一派溫情脈脈，主人回來了，鐵蛋兒它從今往后不再是流浪狗了，流浪狗跟個孤兒似的，整天滿大街溜達，連結(jié)交的哥們朋友都是流浪者?，F(xiàn)在鐵蛋依偎著陳九，如一對手足相連的兄弟。

6

鬧哄了幾天男人們又出去苦錢了，都走吧，趕快走，這陣子陳九被他們鬧的頭都大了?，F(xiàn)在總算安靜下來。陳九他爹就是個種西瓜的好手，那是個老實厚道的莊稼漢，就因為老實，讓村長當(dāng)了軟柿子捏，把一塊豬不啃狗不聞的沙土地分派給他，陳九爹清楚，即便撒上種施上肥，汗珠子掉地摔八瓣，最后也是瞎子點燈，有人說就那地，忙活一年怕是連個蛋都沒的收。陳九爹靠在墻根那抽煙，一顆接一顆，把一張枯黃的老臉抽成了醬菜疙瘩色，一家老小還得往下過活啊！媽的，俗語講狗急了跳墻，人急了就會萌生智慧。陳九爹雖說老實厚道，可他擅于琢磨，誰說連個蛋都沒的收，老子就要把這沙田變成瓜蛋窩，他決定在這塊地上種西瓜。種西瓜可是高于種莊稼的技術(shù)活。莊稼的性情溫和，脾氣又好，似乎稍用些心思就可以種好。不碰上太大的自然災(zāi)害，十有八九會有收成，但西瓜就不一樣了，這玩意刁鉆古怪，你陪了十分小心，用了二十分辛苦，結(jié)果呢！完全可能竹籃子打水一場空。頭一年，雖然種出的瓜綠油油的肥大，可咬上一口，卻是連黃瓜都不如。究其原因水大了，雨水加人工澆灌，把這一地的西瓜害慘了。原來西瓜喜歡毒辣辣的太陽和紫外線，賤皮子?xùn)|西越曬越甜，第二年因為下種太早，種子還沒發(fā)芽，讓忽然來的倒春寒全給凍死了，再補又晚了。第三年給西瓜上了一點化肥，可壞了，這西瓜一股敵敵畏味兒。陳九爹意志堅定，不堅定有什么辦法？無論如何他也要把這塊硬骨頭給啃下去。陳九爹把所有的失敗教訓(xùn)都總結(jié)成寶貴的經(jīng)驗，這么一來二去才有了“冰糖罐”，你說容易嗎？陳九打小就在瓜田里摸爬滾打，都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它兒子會打洞，種西瓜那點事他早已爛熟于心。

陳九開始燎荒翻地，現(xiàn)在還不是春耕時候，陳九一個人在屋里無聊，他拿了把鐵锨，主要是活動活動筋骨。正值春寒料峭，陽光很淡，薄薄地敷在地上，媳婦們腳上穿著棉鞋頭上包著三角巾，跑到陳九的地頭上看熱鬧，她們袖了手，縮著肩膀，不時地抽一抽鼻子，一張嘴，一團團白哈氣冒出來。一個翻地有啥好看的，可她們偏要看。陳九動作很慢，一來是地還硬著，二來畢竟好幾年不擺弄土疙瘩了。媳婦們站在地頭雞嘴鴨舌，說你早該回來種西瓜了，你那個“冰糖罐”甜的能齁死人，上秋肯定賣個好價錢，比在縣城當(dāng)保安不強？有人說上回吃你“冰糖罐”是多年前的事了，都是那“冰糖罐”害的，我現(xiàn)在吃什么西瓜都不甜。有人說怎么忽然回來種西瓜了，想攢錢娶媳婦啊？陳九嘻嘻哈哈支應(yīng)著，說今天太冷就到這吧。陳九扛著鐵锨往回走，媳婦們前前后后相跟著。陳九走小路，媳婦們走小路。陳九拐彎，媳婦們也拐彎，陳九進院，媳婦們呼啦啦跟進來?？贿€是熱的，媳婦們脫鞋上炕，把腳插進被子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誰還把自己當(dāng)外人。農(nóng)活還沒開始，在哪不是待著？屋子里暖融融的，為了育種陳九還在屋子里支上個鐵皮爐子。生子媳婦坐在爐子對面，她穿了件大紅色羽絨服，像背了一個暄騰騰的大面包，爐火很旺，火苗歡快地跳躍著，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細細的灰塵在光線里輕歌曼舞，生子媳婦覺得就這么傻坐著沒意思，起碼應(yīng)該干點什么，為陳九。她和別的女人不一樣，他們已經(jīng)親密過了，到現(xiàn)在心坎上還甜著呢！她號召媳婦們把這屋子清理一下。這還不簡單，大家紛紛動手，掃地抹灰擦玻璃，屋子暖和，手腳施展起來也方便，屋子不大，地中間還支著一根木頭和一個鐵皮爐子，生子媳婦還找出一副對聯(lián)貼在木頭上。屋子里有一個女人就變得溫馨了，屋子里有了一群女人就變成了雞籠子，唧唧唧，嘎嘎嘎……

陳九的嘴巴耳朵與女人們摻和著，手卻在忙他的 “冰糖罐”，這可是他的看家本事，他要給種子消毒。種子消毒通常有兩種辦法，一種是用福爾馬林泡，一種是高溫消毒。陳九采用后一種，他先把種子放進盆里，把水燒到七八成開，邊倒水邊用筷子攪動。攪拌一會兒又加了一瓢涼水。媳婦們圍過來看仔細，問他這是干什么。給種子消毒。種子也要消毒呀？那是。陳九說女人剖腹產(chǎn)還用酒精棉球蹭蹭，都是一個道理。哈，你又沒生過孩子，怎么知道這么詳細。屋子里馬上開了鍋，媳婦們對這樣麻辣的話題最熱衷，她們像吹氣球那樣，將個小小皮囊吹大，再吹大，最后嘭一聲，爆炸了。陳九好不興奮，多少年沒這么過癮了。陳九雖說心里開了花，臉上卻是淡淡的，陳九處事老練，他非常懂得如何拿捏這個尺度。陳九現(xiàn)在需要一些紗布，明友媳婦馬上回去找來。陳九把泡好的種子擦干凈用紗布包好，外邊又包上塑料布。之后解開衣扣，將一包種子塞在懷里。媳婦們大眼瞪小眼，你這是？陳九一字一頓，這叫催芽。三剛媳婦知道，小時候她奶奶就把幾個雞蛋放懷里摟著，摟幾天就能孵出小雞來，你這是孵西瓜。陳九說差不多差不多。他說從現(xiàn)在開始每天都要這么摟上幾小時。半個月后出懷。明友媳婦問，晚上摟著這東西睡硌不硌人？哈，媳婦們笑得人仰馬翻。這些媳婦們與陳九，輩分和歲數(shù)差著一大截呢，光棍在村里沒地位，沒誰拿著當(dāng)回事兒，老老少少都直呼其名。陳九覺得這也沒什么不好，就像現(xiàn)在和媳婦們開開葷葷素素的玩笑，一點障礙都沒有。

7

陳九爹要活著非罵死他不可，“冰糖罐”，那是他爹歷經(jīng)多少失敗才總結(jié)出來的經(jīng)驗，相當(dāng)于軍事機密。他爹都是在半夜里人不知鬼不覺時悄悄操作?，F(xiàn)在陳九讓一群婦女圍著又是演示又是展示，重要的地方還要加以說明和講解。這男人一遇到女人就蒙圈了，該講的不該講的統(tǒng)統(tǒng)講，該給的不該給的統(tǒng)統(tǒng)給，難怪兵法里有美人計這一說。陳九無所謂，村里能扶墻走的男人基本沒了，幾個婦女成不了大器。

三剛媳婦坐在窗臺上，忽然朝明友媳婦擠擠眼，看，你婆婆來了，門口站著呢。屋子里馬上安靜下來，明友媳婦氣呼呼跑出去，明友媳婦和婆婆嚷了幾句就跟著回了。媳婦們說明友媽就愛干這事，一把老骨頭了還愛盯梢聽墻根。

這明友媽瘦小干枯，比飯桌高不到哪去，卻裝著一肚子鬼精。不精也不行，還不是讓日子給逼出來的。明友是個瘸子，走路時一條腿往前邁，另一條腿在后邊畫圈。即便這樣，他也不甘心在家里務(wù)農(nóng)，早就讓親戚帶著，在城里工地上看庫房，好賴能掙幾個活分錢，比在家里種地強。明友媳婦也想去，明友和他媽都不愿意。城里是何等花花世界，明友和他媽沒敢正面阻攔，攔也攔不住，那人高馬大的，一只手就能把明友媽拎起來。瘸子明友更沒用，見了媳婦就跟耗子看見貓差不多。明友和他媽加一起也無法對抗媳婦，但有些事情也不能光憑力氣。人制約不了，不是還有物件嗎？對，就是身份證。明友媳婦一個大活人，連個身份證都看不住，丟了去補，補完再丟，反反復(fù)復(fù)折騰幾回，最后明友媳婦學(xué)聰明了，她把身份證縫在了褲衩兜里，這回我讓你丟！讓你丟！她準備第二天去買火車票，然而，還然而什么，那身份證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它飛了。最后連派出所的民警都煩了，說我們派出所事多著呢，也不能只為你一個人服務(wù)。沒有身份證諒你插翅難飛。一個小小的硬塑料片，就把明友媳婦牢牢按在了鄉(xiāng)下。每次明友寄錢回來都是婆婆去取，明友媳婦沒身份證。夕陽已經(jīng)把天邊的云彩染紅，遠處明友媽正從霞光里走出來，腳步又輕又穩(wěn)，她懷里揣著錢，手上拎著剛從集市買來的瓜果梨桃，路上她和人們親熱地打招呼，都是買給明友媳婦吃的，這里里外外還不全靠她，我這把老骨頭還能活幾年，只要她把身體保養(yǎng)好，就是家里的福分了。明友媽聲音不大，像是說給自己，又像在傳播某種信息。這時候夕陽把緋紅的霞光潑下來，明友媽慢慢融化在鄉(xiāng)村的黃昏里。

8

媳婦們沒事就往陳九屋里跑，春耕還沒開始，眼下陳九家成了她們的娛樂中心。她們倒要看看這“冰糖罐”是怎么問世的。陳九忙著催芽，細心得像對待剛出生的嬰兒。他每天都把西瓜種子在懷里捂上幾個小時，然后用溫水洗一遍，再搽干凈包嚴實，媳婦們笑他，一個西瓜你都這么上心，要是生個孩子還不給供起來。有人說不下工夫就能種出“冰糖罐”來？“冰糖罐”是村里人賦予陳家西瓜的美名，這顯然是一種比喻，說這西瓜甜得和冰糖差不多。跟李白的“白發(fā)三千尺”雷同，可人家李白是何等人物，何等氣度，那是理直氣壯胸有成竹地夸張，“冰糖罐”是村里人認為西瓜能達到的甜度，夏天的傍晚，天熱的知了都緘了口，從井里拉上來一個鎮(zhèn)好的大西瓜，又冰涼又綿甜，故得此名。人家也沒說是蜜糖罐，白糖罐，覺得冰糖罐最貼切恰當(dāng)，鄉(xiāng)下人連比喻都縮手縮腳，不敢僭越。媳婦們不光看熱鬧，她們拿了針線活，拿了花生紅薯。大家喜歡陳九的鐵皮爐子，這東西現(xiàn)在是個稀罕物，灰大還占地方，人們多少年都不用了。陳九為了提高溫度，不在乎這些。人們把花生放在爐口的鐵板上烤，不一會兒香味就出來了，扒了殼，一粒粒肥嘟嘟的紅豆豆，放在掌心里上下一搓，輕輕吹口仙氣，滿手的象牙白珍珠。還有烤紅薯，將紅薯放在鐵板上，上面蓋上一個鐵盆，這樣烤出來的紅薯綿軟香甜，別具風(fēng)味。女人們也知趣，東西好了一定讓屋子的主人先嘗，陳九一面忙著他的“冰糖罐”，一面享用著媳婦們遞上的美味。陳九手里有活，女人們就像喂鳥那樣，把吃食送到他嘴里。陳九美得鼻涕泡都出來了，吧唧吧唧，真是一只可愛的老鳥。人們嘎嘣嘎嘣地嚼著，地上一層花生皮子，腳踩上去咔咔直響。

看看，回村種西瓜就對了，陳九為自己的英明決策暗暗歡喜，他要讓這些留守媳婦統(tǒng)統(tǒng)甜上一甜?？次覀兊年惥攀莻€多么好的同志！好同志?。?/p>

他們張家長李家短，現(xiàn)實生活和電視節(jié)目，城里的高樓與鄉(xiāng)下院子，這些都像美食一樣，快活著嘴巴，他們想到哪就說到哪里，如脫韁野馬，不知不覺中十萬八千里了。爐子在歡快的燃燒著，火苗蹦蹦跳跳，有金色有藍色有紅色，把爐邊上女人的臉映得像秋天里熟透的蘋果。屋子里亂哄哄的，女人們越聚越多，不去陳九家屬于脫離群眾。

明友媽也來，一聲不響站在窗外邊，媳婦們看見就開門把她拉進來，進屋，進屋，屋里暖和。有人遞給她一塊紅薯，明友媽把皮一塊塊扒掉用嘴吹了遞給兒媳婦，又將花生皮扒掉，將一個飽滿的豆粒遞過去。明友媳婦只管接過去吃，看都不看她一眼。媳婦們只管說笑沒人理她，陳九倒是想和老太太扯幾句家常，可屋子里亂哄哄的，根本插不進去話。明友媽坐了一會便悻悻地走了。有人說你這婆婆，怕人給你吃了不成。哪是怕我們，是怕陳九給她吃了。哈哈……

陳九做了一個木槽子，里面放上松軟的菜園土，把那些寶貝西瓜子一個個按進去。媳婦們說這和生孩子有什么區(qū)別，從懷里生出來放到炕上，用不上幾天再跑到大地里。白天屋子里很暖和，太陽光，爐子，還有這群媳婦們散發(fā)的熱能和歡聲笑語，西瓜種在槽子里躺的很是舒服，問題出現(xiàn)在后半夜，太陽光沒了，爐子里的火漸漸熄了，室內(nèi)溫度低下來，溫暖是種子的生命線，雖埋在泥土下面凍不壞，但一冷，種子就瑟縮地藏在泥土下面，不敢動。這可不行，得讓它們動起來，讓它們把眼睛睜開，把胳膊腿伸出來，不然那一個個小生命就要被困住，最后窒息在木槽里。陳九怎么可能讓他的孩子還沒出世就夭折了，他將木槽子搬到了炕頭上，陳九家里一共有兩條被子，一條是自己的，另一條是他死去老婆的，他把老婆的被子蓋到木槽子上，現(xiàn)在陳九的炕上，就不再是一個被窩，而是兩個。在寒涼寂靜的夜晚，那一個個小“冰糖罐”，在陳九的炕頭上蠢蠢欲動。半個月后，一排排綠色的小苗蓋住了泥土，陳九的炕頭上春意盎然。陳九看著滿眼的嫩綠，就像看到了自己心愛的女人。

9

陳九要去縣城一趟，生子媳婦也跟著去買點東西。其他媳婦不干了，都嚷嚷著要去，又不花車錢，就是不買東西溜達溜達望望景也好。媳婦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車上爬。把三輪車壓得直哆嗦，陳九說還沒等進城這車就得給壓零碎了。三剛媳婦有主意，她說好事大家輪著來，這回你下回她，大家依次排號來。這個辦法媳婦們都認可，她們報上幾樣生活日用品，讓陳九給捎回來。

陳九來縣城就是想理個發(fā)洗個澡，他不好意思說實話，怕女人們罵他矯情。在縣城里好幾年，尤其當(dāng)保安要特別注意形象，身上不能有汗味，頭發(fā)不能長過耳朵，這都是保安公司的規(guī)定，剛開始陳九也不適應(yīng)，保安是什么，不就看大門的嗎？哪來那么多講究，怎奈人在屋檐下，逢休班，陳九必須洗澡理發(fā)，這洗來洗去可慣出毛病了，只要隔一段不洗，他就渾身癢癢的不行，吃不好，睡不安穩(wěn)。就像八國聯(lián)軍進北京蓋公共廁所那會兒，一聲令下，不許當(dāng)街撒野尿了，誰要敢違反就挨槍把子，人們開始不服氣，怎么啦，當(dāng)了亡國奴連撒尿的自主權(quán)都沒了？強迫之下竟養(yǎng)成了講衛(wèi)生的好習(xí)慣。

有過曾經(jīng)的親密，陳九和生子媳婦就很坦然了。他們先在一個面館吃了大肉面，又在商場里買了點零碎東西。然后陳九拉著生子媳婦在一個僻靜的街巷里找了個鐘點房，地方不大，倒也干凈。衛(wèi)生間里還有蓮蓬頭。價錢也不貴。倆人澡也洗了事也辦了，兩樣活干完才花了一份錢，付款時生子媳婦還一門搶著結(jié)賬。這話怎么說的，陳九堅決不答應(yīng)。

說實話陳九回村子的起因就是生子媳婦，陳九活到這把年紀還不明白女人是怎么回事嗎？別看她衣食無憂，表面上活的還不賴，可這女人的內(nèi)心就像一面鼓似的空洞，常年沒有男人給暖被窩，那身子從頭到腳涼的近乎一塊冰。陳九沒有非分之想，這么多年都是一個人耍單蹦，而且也一把年紀了，再討個女人過日子，這事不大靠譜，也太麻煩。陳九憐惜這女人，心疼她，他愿意用自己微薄的熱量去替她暖暖身子，在她那一片蒼白的日子里涂上一點點顏色?；貋淼穆飞显鹿鉃⒘藵M滿一地，被陳九的三輪車壓得一條一條的，被涼風(fēng)一吹，像飄舞的絲帶。街巷里的燈都亮了，小門小戶的，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該亮燈的時候都亮了，該吃飯的時候都吃飯了。生子媳婦臉貼在陳九后背上，兩只手緊緊摟住陳九的細腰，就如抱著一棵粗壯的大樹。

春天說來就來了，這個時候的村莊和女人們才從慵懶昏沉的冬閑里慢慢回過神兒來。陽光當(dāng)空照下來，柔軟明亮，小草從地里一棵棵探出頭來。這樣，那迎春花保不齊明天就能開放。開始農(nóng)忙的媳婦們心里還是放不下陳九的“冰糖罐”，那像是她們心里一個霧蒙蒙的希望。媳婦們催促陳九把槽子里的小苗搬到地里，也改善一下“孩子們”的居住條件，看一個個擠擠挨挨的。生子媳婦也催，四月份該下苗了，忙不過來我?guī)湍恪ｊ惥旁诜N西瓜上可是個老江湖，四月是個拿不準的月份，今天還艷陽高照，沒準明天就雪花飄飄，他可不敢把寶貝嫩苗插到大地里去，從他爹那輩子開始，就對詭計多端的四月了如指掌，就算再熱，人們換上單衣單褲，他也不會上這個當(dāng)，四月的天小孩的臉，說翻就翻。

當(dāng)然陳九不會傻等，他找來好些干柴，不分晝夜的往灶里添，他用火苗把那個搖搖欲墜的小房打造出了類似五月的天氣。小苗們在人造五月的氣候里長得生機勃勃，期間的澆水松土等環(huán)節(jié)一個不落。用不了多久這些小苗就將長出長長的腰身，開出芬芳的黃花……陳九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豐碩的“冰糖罐”。

10

再一次去縣城輪到三剛媳婦，這女人到底不一樣，她先讓陳九帶她去花魚市場逛了一圈，買了一盆文竹。又去音像店選了兩張光盤。還在街邊買了條鯉魚和蔬菜。陳九說你先逛著，我去浴室洗個澡，咱們回頭會合。三剛媳婦笑了，跟我走吧。三剛媳婦指揮著陳九來到一座小區(qū)，她輕車熟路地用鑰匙打開一扇房門。這是我同學(xué)家，兩口子去了南方，鑰匙放在我這，進城時順便照看一眼。三剛媳婦一指衛(wèi)生間，那里可以洗澡。被帶到這樣的環(huán)境陳九有些意外，不過也沒什么不好，連澡票都省了。難道接下來還有更好的事在等著！陳九在衛(wèi)生間里嘩啦嘩啦地洗著，他的節(jié)奏很慢，他要利用這個空檔整理一下思路。三剛媳婦不同他人，讀過書，腦子靈光，臉蛋也頗有姿色，連穿衣戴帽也是城里人的派頭。陳九可以去溫暖村里的任何一個女人，單單三剛媳婦他是想也不敢想的。陳九一時摸不到頭緒，他把種種可能都在腦子里過了一遍，欺詐拐賣誘騙？他一個老光棍，還有什么油水可以榨取的？偷肝？賣腎？自己這些零件都已經(jīng)老化，估計需求者也不會買他這樣的劣質(zhì)產(chǎn)品。陳九把心一橫，肥肉送到嘴邊，管它三七二十一，先吃了再說。陳九把腳丫縫都搓了好幾遍。一股糖醋鯉魚的香味從門縫里鉆進來，桌子上花花綠綠擺了個滿，中間還有瓶酒。三剛媳婦穿了件緊身紅毛衣坐在那兒，就像那萬綠叢中的一點紅。陳九稍稍有點忐忑。他按住自己的胸口，今天就是毒藥也喝了它，死在花裙下，做鬼也風(fēng)流。

事后陳九興奮之余把兩個女人做了簡要比較，三剛媳婦和生子媳婦嗎。前者就像一條泥鰍魚，黏黏的滑滑的，你撲過去她哧溜一下跑開，你拿她沒辦法，她又狗皮膏藥似的粘過來。頑皮得像個孩子，極其鼓舞人的斗志。后者屬于被動型，一招一式都要陳九去引領(lǐng)。三剛媳婦一直都是讓人眼饞心癢的小媳婦，陳九沒想到活到這把年紀還能享受到這小娘們，真是有福不用忙。夜里陳九睡不著開始琢磨，陳九是個擅于思考，天上咔嚓砸下來個金元寶，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按說他陳九也沒啥出奇冒泡的，既沒錢又沒權(quán)，就會種個西瓜。這三剛媳婦她圖個啥？莫不是她本身有文化，就對有高超農(nóng)業(yè)技術(shù)的人另眼相看？想來想去陳九認為還是“冰糖罐”高超的技術(shù)使然?，F(xiàn)在國家都重視科技人才，何況一個女人乎？陳九下決心，要在他爹的“冰糖罐”上更上一層樓，爭取打造出個“蜜糖罐”來。這樣的女人都來主動他，這讓陳九越發(fā)自信了，他仿佛成了一個二十啷當(dāng)歲的小伙，對未來抱有金子般的希望。

三剛媳婦可不是被農(nóng)業(yè)技術(shù)打動的，那天她眼睜睜看著生子媳婦跟著陳九從縣城回來，把女人們捎的東西一樣樣從車里拿出來，儼然就是一副女主人的派頭了。這事就是再掖著藏著也捂不住，都在臉上掛著呢，就像你被人膈肌了癢癢肉，即便再繃著臉上還會有痕跡。三剛媳婦知道這倆人是有情況了。再說陳九這個老光棍，以前她是看都不會多看一眼的，那時村里人還很多，誰會在乎一個光棍，倒是常有人拿他說笑話。后來他去了縣城，具體什么時候走的也沒人留意。然而這次回來，怎么說呢？三剛媳婦發(fā)現(xiàn)，這個陳九和一般的鄉(xiāng)下人不太一樣，那雪白的牙齒和指甲干凈的手交替出現(xiàn)在三剛媳婦的夢里，把她的睡夢搞的支離破碎，三剛媳婦忽然想到兩個字，氣質(zhì)，對，是氣質(zhì)不一樣。能夠想到氣質(zhì)這個詞，她對自己很滿意，到底喝過墨水的人。陳九干凈，身上沒有鄉(xiāng)下人的那股煙味和汗臭，做事有條理很耐煩，種個西瓜都像呵護小孩子似的。說話又風(fēng)趣，知道天南地北好多稀罕事。三剛媳婦還發(fā)現(xiàn)，村里的好些女人看陳九的眼神都有了親昵和曖昧，這就好比路邊有一堆石頭，天天路過也沒誰當(dāng)回事。忽然有一天就剩一塊石頭了，于是大家紛紛跑過去，都覺得是個寶貝了。陳九倒不是什么寶貝，他是個鰥夫，而且也不再年輕，怎么也得五十開外，但他的“冰糖罐”很有口皆碑，那個時候的夏天，誰家不來個“冰糖罐”，這個夏天就算白過。

這塊石頭什么時候攥到了生子媳婦手里？這群媳婦中，生子媳婦很不起眼，干干癟癟像根腌黃瓜。她和生子媳婦，一個是水蜜桃一個充其量算山梨蛋子。三剛媳婦把村里的女人從上到下扒拉一遍，怎么擺布都覺得自己算頭牌菜。連村長老婆紅娟都不行。紅娟全靠衣服架子撐著，聽說紅娟的一雙皮靴頂?shù)蒙弦活^豬錢。村長和他兒子在外邊包工程，紅娟在家里把自己打扮的像個花公雞，頭發(fā)紅眉毛黃眼圈紫，冷眼看像從戲臺上剛下來。紅娟再怎么披紅掛綠也是老菜幫子一棵?，F(xiàn)在她完全一副貴婦人的派頭，有村長的地位和錢撐腰，什么農(nóng)活家務(wù)活的統(tǒng)統(tǒng)完蛋去。她每天守著一個小二樓，一個大院子。這個院落在周圍平房的簇擁下，顯得相當(dāng)霸氣。紅娟基本不與村里的媳婦們接觸，唯一的伙伴就是一條長得跟熊一樣的狗，這狗是村長從城里帶回來的，村里的媳婦對紅娟又諂媚又巴結(jié)，像丫鬟們見了貴小姐。三剛媳婦自詡是村子里的文化人，有品位，怎么？農(nóng)村人就不應(yīng)該有品位嗎？她喜歡克萊德曼的鋼琴曲，光磁帶就好幾本。她喜歡養(yǎng)君子蘭，家里那棵已經(jīng)有小樹高了。腹有品位氣自華。所以她有資格對那些沒品位的比如紅娟之流的女人不屑。你懷里有錢撐著，我肚子里有墨水流著，你走陽關(guān)道，我走獨木橋。

11

當(dāng)初三剛媳婦還不是三剛媳婦時，她留著一根粗粗的大辮子，辮梢上系著白手帕，正在縣城上高中。她的學(xué)名叫洪巧。洪巧一入學(xué)就看好了她的班主任，一個語文老師。這老師從師范一畢業(yè)就被分配到縣城，他可是地地道道的省城人，這事從他娘肚子里就已經(jīng)決定了。不知道得罪了誰，把他弄到了這個鬼地方，而且學(xué)校還讓他帶班，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還不敢怎么樣。你讓我?guī)揖蛶В瑤Р缓眠€帶不壞嗎？他手上總是掐著個籃球，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體育老師。沒課時，他就把籃球砸的咚咚響，下手又重又狠，每砸一次心里就舒服一點。到底是年輕人，這么砸來砸去心里就有了依托，他給自己設(shè)定了一個數(shù)目，投籃到了這個數(shù)目上，他就會離開這鬼地方。投籃與他已經(jīng)有了某種神秘意義，那是未來的理想和希望。他在操場上拍運傳投，一個人煞有介事干著一個隊伍的活。慢慢他的動作就很漂亮了，他彎著腰，籃球在他的手下前后左右不停地拍著，突然加快腳步，一個虎跳轉(zhuǎn)身投籃，籃球在空中劃了一條美麗的弧線，不偏不倚地落在筐內(nèi)。洪巧的眼睛掉到了籃球上。

洪巧的懷春代表著所有鄉(xiāng)下女孩子的夢，她們一出生滿眼都是手拿鋤頭的鄉(xiāng)下人，他們的父輩，他們的兄弟，包括左親右鄰。后來她們進了學(xué)堂，見到了老師，老師和她們之前所見到的男人不一樣，他們干凈，頭發(fā)和指甲都修剪的很整齊，他們說話的聲音像電視上那些人，嘴角動動，雪白的牙齒上閃著光澤。老師是這些女孩子的夢里情人，見了男老師，她們的心先就嘭嘭跳起來。她們在心底刻下了老師的音容笑貌，夜深人靜時一個人愣愣的抱著肩，心兒飛了，臉兒紅了。這是她們青春歲月里多么奢侈的一件事，她們把夢摟在懷里，捂得嚴嚴實實，輕易不敢造次。

洪巧現(xiàn)在是鯉魚跳過了龍門，她和語文老師接上火了。這老師球打得已經(jīng)很漂亮了，還把自己打出了一身疙瘩肉塊兒。這時候他特別需要一個姑娘來裝點他那枯燥乏味的縣城生活。學(xué)校四周還殘留著一塊塊苞米地。老師打完球就拉著洪巧鉆苞米地，苞米地讓老師很幸福，地肥人美的！老師還喜歡聽克萊德曼鋼琴曲，走路時聽，打球時聽，在苞米地里也聽。有一天學(xué)校放假，老師把洪巧拉進校廣播室看克萊德曼的演奏錄像，洪巧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舉世矚目的鋼琴家，當(dāng)時他演奏的是《溫柔》，畫面里鋼琴擺在優(yōu)美的葡萄園中，葡萄園中的葡萄個個胖嘟嘟的，含著清晨的露珠，轉(zhuǎn)眼間鋼琴又被放到了巴黎街頭，一個鋪滿白地毯的廣場上，接著鋼琴又飛到了空中，擺在飛機的翅膀上，在克萊德曼的身邊，還有一個吹長笛的姑娘在伴奏，是個黃頭發(fā)藍眼睛的姑娘，穿著拖地長裙，在夕陽的一邊，驀然回首，神采奕奕，令人神旌飛揚，他們在琴聲和笛聲中，輕松的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帶著自信和富足，太陽從他們的背后升起來，從姑娘修長的頭發(fā)旁落下，音樂籠罩了整個世界。老師把那個吹笛子的姑娘定格在屏幕上，他喉嚨里發(fā)出輕輕的嘆息，天上人間，令人神往。他目光筆直，疑似要與那位藍眼睛姑娘進行思想交流。怎奈人家仰望天空，你誰呀你？老師忽然車轉(zhuǎn)身子，他把廣播室當(dāng)成了苞米地。從那時起，洪巧就知道即便是鉆了苞米地，她和老師也不可能一條道走到黑。老師是大城市里的鳥，現(xiàn)在只是在縣城的樹上落一落，總有一天會飛走的。不過洪巧依然很快樂，她聽著克萊德曼的曲子，吃著老師提供的零食，穿著老師挑選的上衣，不用寫作業(yè)不用背課文不用出早操，連考試題都能事先拿到。難道這不是每個做學(xué)生的夢想嗎？即便那天在廣播室被教導(dǎo)主任撞上，洪巧也沒有過分驚恐，她理了理頭發(fā)，拉了拉衣服，像那位藍眼睛的姑娘那樣高昂著頭顱推門離去。

音樂、零食和那苞米地里的疑似愛情，還有他們共同養(yǎng)育的一棵已經(jīng)結(jié)了骨朵的君子蘭，最有分量的是那本紅紅的打著鋼印的畢業(yè)證書，不少人沒拿到呢！這是洪巧高中三年的全部收獲。一段美麗的青春樂章。有人活到八十歲還不知道美麗是怎么回事！至少洪巧曾經(jīng)美麗過。洪巧靈通，能看得開。老師返城時給她留下了克萊德曼，留下了那棵快要綻放的君子蘭。洪巧精心收藏起來。她沒有和老師反目，她認為自己算不上吃虧，充其量是等價交換。那只落在樹上的鳥都飛走了，你再往那棵樹上撞的頭破血流，有意義嗎？老師對她還是有幾分愧疚的，而更多的是感激。洪巧清楚，在心里老師是欠了她的，漫長的一生，山不轉(zhuǎn)水還轉(zhuǎn)，保不齊哪一天就會在某個路口上相遇。她的青春歲月有了老師才會如此美麗，這個她是要來保護的。后來是那個教導(dǎo)主任把事情宣揚出去，他曾求老師回城幫他辦個什么事？應(yīng)該是沒辦成。這就導(dǎo)致洪巧以最快的速度變成了三剛媳婦。

三剛沒什么本事，開始在工地上干活。后來工地上總出事，工錢給的也不積極。三剛媳婦說你爹已經(jīng)癱在床上了，你要是再出什么事還了得？不如你去清洗排油煙機吧，洗一個掙一個。三剛聽話，媳婦指哪他打哪。

三剛和他弟弟四剛一起干，三剛騎個自行車，前邊馱著清洗工具，后面馱著四剛，四剛手里拎著個喇叭，邊走邊喊，清理排油煙機，清理排油煙機。洗一個五十塊錢，收入還可以。三剛說如果每天可以洗上四個，就把她和孩子接過去。不知道什么時候，三剛才能清洗到那個理想的數(shù)目。

12

已經(jīng)進了五月，不管陳九的瓜苗在屋子里長得多么好，但終究是個短期培訓(xùn)班，是紙上藍圖。只有把它們插到大地上，置身于真正的風(fēng)雨和陽光下，成長才算正式起步。陳九有將近一百畝瓜田。在把秧苗植入之前，還有一個重要的工程有待他去完成。瓜田必須施雞糞，只有雞糞才能讓西瓜又沙又甜，別的肥力太大，往往把西瓜催的傻乎乎的肥胖，但一絲甜味都沒有。這個也是他爹的寶貴經(jīng)驗。陳九沒養(yǎng)雞，哪來的雞糞？這個不難。現(xiàn)在家家的媳婦都在清理雞窩呢，大家比賽似的往瓜田上拉雞糞。一百畝的瓜地被糞丘包了個嚴嚴實實。夠了夠了，哪用得了這么多。媳婦們不管那些，你要了張家的，就一定要收我李家的，難道我家的不是雞糞是鳥屎？媳婦們也精怪，雞糞一般莊稼用不上，與其白白扔掉，不如拿給陳九，待瓜熟落地討幾個“冰糖罐”回來也好。離瓜地不遠就是一條河，陳九在河的上游挖了個蓄糞池，他把多余的雞糞都儲藏在那。估計能用幾年。

雞糞還需要進一步加工，陳九篩了一些細土和雞糞攪拌在一起，細土遮住了雞糞黃綠的清貧顏色，莊重高貴的黑色篡改了雞糞的平民狀態(tài)。堆在地頭上，松軟的像剛出爐的俄羅斯列巴。如果把這些肥料均勻地撒在地上，風(fēng)無疑會把它們刮走三分之一，這就是不必要的浪費。再說，只有瓜的根部需要，溝壟里不需要。所以，這肥要像滴藥那樣施下去。這可是個不小的勞動，陳九先用犁將泥土犁成線壟，荒廢了這么多年，到底要下些功夫的。他按0.5米的株距挖了好多小坑，然后把肥料往小坑里填，填太多也不行，要恰到好處，什么是恰到好處呢？那就是陳九的經(jīng)驗在起作用。把槽子里的幼兒瓜苗一棵棵安放到小坑里，澆上水，最后把土填平。從現(xiàn)在起，瓜苗來到了廣闊天地，開始了它們的少年時代生活。這期間媳婦們在忙完自家活計的空檔也來瓜地里幫忙。遇土挖坑，見糞施肥，她們和陳九開些沒頭沒腦的玩笑，心里邊好不快活！

移栽驚嚇了這些稚嫩的瓜苗，它們都昏迷過去了，幾天后它們才醒過來，怎么不是那個拄著棍子的茅屋了，連那個鐵皮爐子也不見了，它們見到了那么高的天空，這樣的廣闊天地，還等什么？快點長快點爬吧，下面的雞糞在用力往上推它們，瓜秧們不管不顧的占領(lǐng)地盤，盤出一個屬于自己的國土，瓜苗們開辟的是道路是線路，卻不是面積，它們從每片葉子下面都長出一個小頭來，這樣一株瓜秧就長出了無數(shù)個小頭，它們朝著東南西北不同的方向無所畏懼的瘋長，照這樣下去，一株瓜秧完全可以占領(lǐng)地球，這還了得！簡直是胡鬧嘛！陳九把準備開花結(jié)果的小枝杈從根部掐斷，這些小枝杈可真嫩，兩個指頭輕輕一掐就斷了，陳九用了兩天時間，對瓜秧進行了血腥的鎮(zhèn)壓，他只為每株瓜秧留下兩個新枝，只允許它們接出六個瓜蛋，并且只能小于等于六個，經(jīng)過掐尖過的瓜秧，已經(jīng)步入了中年，中年是個穩(wěn)重心平氣和的階段，它們不再有任何野心，專心養(yǎng)育那幾個小于等于六個的瓜蛋。這時候陳九才松了口氣，雖然后面還有些瑣碎，但最艱難的路程已經(jīng)邁過來了，陳九也該放松放松了。

13

陳九放松的方式就是帶小媳婦們?nèi)タh城。媳婦們按照先后次序來，模式上大同小異。三剛媳婦不守規(guī)矩，只要手邊沒活，她就會拖上陳九去縣城。當(dāng)然是隱蔽型的，這事還能敲鑼打鼓嗎？他們頂著星星走，伴著月亮歸，這不，夜深人靜時他們回了。天涼下來，帶著莊稼的汁水青澀氣息。村子里很安靜，女人孩子和狗正在發(fā)出不同節(jié)奏的鼾聲，彎彎的下弦月淡淡地印在暗青色的天空中，三輪車，還有車上的人都襯了月色，在地上畫出參差的影子。他們面如滿月，一臉清輝，好似從月亮里走出來的仙人。他們不知仙人的后面還藏著一個老妖，這個老妖就像夜空中的貓頭鷹，把這一對男女看了個仔仔細細——明友媽。她上茅房，聽見動靜趕緊跑出來，這老女人雖然背馱了，腰彎了，但眼睛和耳朵都特別機敏，三剛媳婦和陳九攔腰勾背的，明友媽憤憤不平的自言自語，這兩只野鳥又是進城了！老天不長眼?。∥铱焓畮啄隂]進城了。

一早起來婆婆就對明友媳婦念叨，她慢吞吞的，像在講訴昨晚一個平淡無奇的夢，她說看見陳九和三剛媳婦從外邊回來，估計是進城去了。說三剛媳婦會算計，這來回能省十幾塊的車錢。吃過早飯婆婆出去轉(zhuǎn)悠，這個小村子是守不住任何秘密的，一個人知道了這件事，不到一天的工夫大家都知道陳九和三剛媳婦進城的事了。最后明友媽轉(zhuǎn)到陳九那里，昨晚有人看見你和三剛媳婦了，看看這些人，進個城有啥大驚小怪的，不就坐個順風(fēng)車嗎？我叫她們不要亂講，我剛才就看見軍子媳婦在和老王太太講，老王太太那張嘴，她肯定還會去告訴別人。陳九說三剛媳婦突然頭疼，拉她去縣城看看大夫。婆婆說，就是，我猜也是看大夫去了，我猜的準吧。

明友媳婦是個炮筒子，她說陳九你不公平，講好的大家輪班來，三剛媳婦，我上午還見她在地里活蹦亂跳的，她這個頭疼來的也真快。媳婦們說你再偏袒她就把雞都趕到你瓜田里。陳九知道這幫鄉(xiāng)下女人瘋起來不管天不管地，大白天都敢把男人褲子扒掉。他也明白村里的女人幾乎都是孤苦的，她們都太需要溫暖與潤色了。陳九一個半大孤老頭，他能有多大的熱能和光亮來點燃這么多孤苦，唉，做做善事，一只羊也是趕，一群羊也是放，盡力所能吧。他那輛三輪車就像高鐵一樣，拉近了媳婦們和縣城之間的距離，也營造了和陳九之間一份隱秘的親昵。陳九在城里當(dāng)保安時有一點積蓄，他一個光棍沒有大花銷，打個麻將玩?zhèn)€牌也只有幾塊錢輸贏，所以和媳婦們進城應(yīng)付個小吃開個鐘點房什么的還吃得消。媳婦們從縣城回來，平凡的臉上都掛著一種動人的光芒。淡淡的春色，不可言說的喜悅。這事怎么說的？種豆得瓜，他這是得了一車瓜?。∮心膫€女人不需要憐惜和體貼呢？久旱逢甘霖。媳婦們在他懷里如魚得水，這簡直是一種救贖。陳九認為自己很偉大，說功德無量都不過分。鄉(xiāng)下女人對這種事又拘謹又放蕩，又鄙視又熱愛，又苛刻又包容。現(xiàn)在男人不在身邊，沒有任何繩索能阻攔她們心中的野馬，其放蕩妙不可言，村里到處游動著一種濕漉漉的曖昧氣息。陳九這個好人做的更是超值劃算。

從前，用世俗的眼光，這事往往像女人吃了什么虧似的，還有哭爹喊娘上吊自殺的。但用發(fā)展的眼光從人性的角度來看，根本不是他娘的那么回事。先前他還以為是“冰糖罐”的先進技術(shù)打動了三剛媳婦，悲催?。?/p>

陳九從她老婆去世，當(dāng)了二十幾年光棍，沒想到短短幾個月就把從前的虧欠一網(wǎng)給撈回來了。真是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人這東西，誰知道什么時候一腳跌到紅運里，對，他跌的是桃花運。就算村長也沒有他這福氣，都知道村長和他兒子在外邊包工程，在女人方面村長也沒虧待自己。城里女人胃口大，他為此沒少敗家。村長那都屬于低級趣味的騷情，他陳九和這些媳婦們那是脈脈溫情，是暗香浮動月黃昏下的溫情。

陳九盡力做到公平，表面上輕易不會薄了你厚了她，暗地里那就不好說了，像生子媳婦和三剛媳婦陳九要時常為她們下點小灶。明友媳婦有她婆婆盯梢，但他們還是可以千方百計甩掉那個尾巴，見縫插針親密一把。當(dāng)然陳九也沒少給媳婦們幫忙，掏煙筒去豬圈拉化肥夾杖子……陳九覺得自己快成活雷鋒了。

14

這期間瓜苗長勢很好，瓜蔓上冒出的青瓜蛋，剛露頭還沒有指甲蓋大，沒幾天就成了雞蛋成了拳頭。澆水施肥，暴曬幾天，熱風(fēng)呼呼一吹，那拳頭大的西瓜就像喝足了奶水的娃娃，猛勁地長。

現(xiàn)在瓜田里一天一個樣，瓜心里像藏了個吹氣的小人，個把月就長成了個籃球，比籃球還瓷實。到了八月西瓜開始成熟，陳九幾乎離不開他的瓜田了。他在地頭上搭個草棚子，草棚子好搭，砍幾棵粗一點的樹枝，再割些河邊的蒿草，拿繩子一捆，往土里稍扎一下，就搭成了。有了草棚子，陳九不再回家去住，西瓜熟了，放到地里，就是沒人偷也會有牲畜來糟蹋。辛苦這么久，就靠這兩個月，這將是一筆不小的收入。陳九每天順著溝壟邊走邊看，一是看西瓜藤蔓的長勢，要不要澆水，要不要鋤草。二是看那些已經(jīng)長大的西瓜是不是熟了?？煲斓臅屗鼈冊匍L幾天，已經(jīng)熟的就摘下來，放到溝壟里，一塊地轉(zhuǎn)完了，他拿起生子媳婦給編的柳條背簍，把溝壟里的西瓜運到瓜棚里，一天要背上好多趟，瓜棚不大，西瓜堆進去差不多也就滿了。他還割了些蒿草蓋在上面。西瓜的清甜氣和蒿草的芳香氣在瓜田的上空隨風(fēng)飄移。人們使勁吸吸鼻子，陳九的“冰糖罐”熟了。

現(xiàn)在陳九的“冰糖罐”一刻也離不開人。陳九的瓜棚前呼啦啦熱鬧起來，三輪車四輪車，還有兩個輪的自行車，好多年沒見這“冰糖罐”了，瓜販子們興奮，周邊的村民也興奮，“冰糖罐”成了他們平淡生活里的一股清泉，再熱的天，想著那“冰糖罐”，身上已經(jīng)開始涼快了。

媳婦們也常來瓜田轉(zhuǎn)轉(zhuǎn)，一般都是晚上來，白天家里也是一堆活。瓜田邊上是一片苞米地，密實繁茂，文人們跟這叫青紗帳，這里什么都能遮擋得住，它成了陳九和媳婦們的天堂。陳九挑那些裂了口的破了皮的西瓜，把里邊的瓜瓤掏出來，放到不銹鋼飯盒里，在河水里浸著，這些西瓜已經(jīng)熟透心了，再讓河水一浸，冰甜的沁人心脾。媳婦們?nèi)藫瘟硕亲语柫耍R走筐里再裝個回去。

三剛媳婦不管，她白天也過來，來給陳九當(dāng)幫手。這女人機靈，還念過書。陳九在地里忙，她應(yīng)付著瓜棚里的買賣，挑瓜上秤討價還價付款，對瓜販子嘛，臨走還給切個瓜路上吃，這是友情贈送，留下對方的電話號碼，以便聯(lián)系。她有一個藍皮的筆記本，一樣樣寫得詳詳細細。陳九也經(jīng)營了好多年西瓜，一堆一塊大體上能值多少錢，看一眼便心中有數(shù)，三剛媳婦沒作手腳。陳九給她工錢，三剛媳婦開始不要，可架不住陳九堅定的態(tài)度，只得收下。趕上哪天賣了好價錢，陳九還會再嘉獎點，抽個空檔兩人就去旁邊的苞米地快活一把。生子媳婦也來，她給陳九送飯，生子媳婦把飯送到瓜棚，飯做的很精細，干稀煎炒換樣來。生子媳婦自知沒有三剛媳婦那個本事，賣那么多西瓜，怕是連賬都算不清楚，可各人有各人的強項，她的本事就是做一手好菜。她知道三剛媳婦有幫工錢，也知道她和陳九有一腿?？赡鞘潞妥约河嘘P(guān)系嗎？生子媳婦心眼實誠，她覺得陳九對自己已經(jīng)夠好了，晚上常過去給她送西瓜，還把一天積攢的西瓜皮也拿來喂豬，被窩里的溫存更是不用講。幫她起豬糞，送她運動鞋，給孩子買皮球，關(guān)鍵生子不在家，大事小情那是個主心骨。有陳九在她的心就很踏實。生子媳婦很知足。至于他和張三李四如何，她不大介意。但說到底生子媳婦也是個女人，她給陳九送飯，就單單送一份的量，比如她知道陳九一次能吃二十個餃子，她就送二十個，多一個也沒有。西瓜地里有好多西瓜，就讓三剛媳婦吃西瓜吧。一個不夠就來倆，撐出她個大肚皮。這也是個傻媳婦，那二十個餃子陳九把皮吃了，把里邊的餡都掏給三剛媳婦了。一次三剛媳婦故意問她，你那餃子可真棒，現(xiàn)在嘴里還香著呢！這就沒勁了，本來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事，這不是想泛濫嗎？再到飯口，生子媳婦就打電話讓陳九來家里吃。這時候三剛媳婦的臉就不好看，說你去吧，等會來大份買賣我可應(yīng)付不了。然后就躺到瓜棚里消極怠工。那邊生子媳婦一個勁催，說再不來飯都涼了。這女人多了也好也麻煩。

這時候天很藍，明友媳婦挎著小筐來到瓜田里，她穿了一件緊身桃紅色上衣，在綠色瓜田的背景下很是醒目。她把籃子緊緊卡在腰間，每走一步，籃子就跟著扭動一下，胸前的兩個大奶噴薄欲出，像兩只活蹦亂跳的兔子，臉膛在陽光的照射下，光潤而飽滿。風(fēng)把她的頭發(fā)吹亂了，她抬起一只手，把它們輕輕抿到耳后。明友媳婦在這樣背景襯托下就顯出了幾分姿色，茁壯的腰板似乎變細了，三剛媳婦擦擦眼睛還以為看錯了人，這就是那個平時肥嘟嘟的明友媳婦嗎？今天的明友媳婦讓她看著很不習(xí)慣，很不舒服。來買瓜呀？三剛媳婦用紙巾擦著嘴角上的紅汁問，這事今天有點擰了，平時媳婦們過來，陳九都會給挑些裂口破皮面相不好的西瓜拿回去，買瓜的人都挑瓜的樣子，樣子不好他們不會買，地里破皮裂口的瓜也不少，不吃也是白白扔掉。今天三剛媳婦看她就是別扭，又想到那次進城的事，倆事湊合到一塊兒，這女人的心里就有了憤恨。她說，陳九在還好說，拿一個半個瓜小事一樁，問題他現(xiàn)在不在，我一個幫工的不好做主，弄不好還以為我給私吞了。三剛媳婦一面說著一面點著手里的錢，還往那個藍皮本上記兩筆。

明友媳婦覺得她跟陳九的關(guān)系也好著呢，在她婆婆那么嚴格的監(jiān)控下還鉆了好幾次苞米地。有回還送了她一條絲巾！都是自己人，拿幾個瓜怎么了？可惜這會陳九不在，這娘們開始當(dāng)家作主了。

明友媳婦挎著空筐回來，她忿忿地把剛剛的事和婆婆嘮叨一遍，婆婆個頭小，智商卻比她要高出一大截子，別看她老掉牙了，肚子里的鬼精像葡萄一樣一嘟嚕一嘟嚕的。婆婆說早看出他倆不正常了，半夜里進城還說頭疼，唬弄鬼呢??？明友媳婦說剛才看見她數(shù)了厚厚一摞錢，足有一千多塊。婆婆說那些個“冰糖罐”不會少賺錢，那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燈，陳九那些錢得被她刮去一大塊。婆婆說明天你也去給他當(dāng)幫工。兒媳婦覺得這事不妥，再說她自知不是三剛媳婦的對手。這婆婆開始就怕兒媳婦和陳九發(fā)展點啥事，每天跟看賊似的。她去宣揚免費乘車的事，就是要制造輿論，這其中還有一層潛意識，她要告誡兒媳婦，陳九現(xiàn)在有人了，你消停吧。這群看家媳婦平時都慌慌的。來了個陳九，都想咬一口唐僧肉?，F(xiàn)在這個老女人想到了那一大片“冰糖罐”，想到了那一沓沓鈔票，想到自己兒子拖著殘腿在城里受苦，想到那個三剛媳婦的不勞而獲。她決定讓兒媳婦參與進去，就是圍著瓜地轉(zhuǎn)也能撈回來幾個大西瓜。

婆婆說家里不是還有些農(nóng)藥嗎，我看那瓜田也該打打農(nóng)藥了，陳九這陣忙的顧不上，你明天就去打農(nóng)藥。其實能掙到錢比什么都重要，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她更清楚自家這媳婦不是三剛家的對手，不過人家吃肉，她喝點湯應(yīng)該沒問題。

15

第二天明友媳婦背著個滿滿的噴霧器來到瓜田，給西瓜噴藥都是趕在正午最熱的時候，據(jù)說這樣的效果最好，太陽很毒，明友媳婦彎著腰，汗水把她額前的頭發(fā)打濕了，有水從噴霧器的縫隙里溢出了，嘀嗒嘀嗒，瓜田里立刻騰起一股淡淡的煙霧。勞動是件多么光榮的事！明友媳婦打小生的粗壯，她勤快，愛干活。后來在課本里學(xué)到了勞動這個詞，她覺得這個詞簡直太好了，比那些詩呀詞呀的都經(jīng)典。這里邊包含了很多很多，有溫暖有歡樂，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和歡騰，她想如果勞動這個詞是有顏色的，那一定是金色的明亮的。她此刻的勞動就像現(xiàn)在當(dāng)空的太陽，炙熱興奮，金錢的光芒，男女的熱情，不信插不進去針，潑不進去水。瓜田被一種刺鼻的農(nóng)藥籠罩著。陳九于心不忍，這大熱天的，這樣吧，打一次農(nóng)藥給你三十，不，給你五十塊錢。

兒媳婦去瓜田打藥，婆婆的眼珠鐘擺一樣搖晃，如果能讓兒媳婦從打農(nóng)藥發(fā)展到數(shù)錢那就好了，最好自己也跟著一塊去數(shù)。婆婆琢磨著該去三剛家走一趟了。三剛的癱爹正在院子里的草墊上曬太陽，他雙目微合，一副悠閑得意的樣子，草墊子邊上放著一半大西瓜，里邊的瓜瓤基本沒了，僅有些湯湯水水和黑瓜子裝在里邊。兩只麻雀在里邊蹦蹦跳跳地喝西瓜汁，聽見有腳步聲，忽然受了驚，撲棱一下飛走了。唉，這老爺子，明友媽在三剛爹面前倍感優(yōu)越，她想你躺在這里就是木頭疙瘩多了口氣，你那兒媳婦在外邊什么德行你知道嗎？最起碼我還能走能顛能盯梢，能為我兒子維護臉面和尊嚴。這老女人很自負，她以為把自家籬笆扎的緊緊的，其實人家那邊該干的活都干了。

明友媽進屋拿了個枕頭拍一拍松，給三剛爹墊在頭下面。她先是噓寒問暖說了一大車話，后來又從三剛爹的少年時代一直說到現(xiàn)在陳九的西瓜地。明友媽拐彎抹角東扯葫蘆西扯瓢顧左右而言他。三剛他爹身子癱了，可腦子沒癱。他大致聽明白了，就是說三剛媳婦現(xiàn)在已經(jīng)跟陳九鉆一個被窩了，得趕快想辦法讓她回來，不能讓那個老光棍占便宜。不然就讓三剛回來一趟。三剛爹都是土埋脖梗的人了，明友媽這時候略顯稚嫩。他說陳九的西瓜今年收成好，不找個幫手哪能忙過來？三剛媳婦有學(xué)歷有文化，村里哪個媳婦能比上她。老妹子你還不知道，為那幾個幫工錢，好些人都犯了紅眼病，我清楚老妹子你和那些人不一樣，年輕時我就瞧著你好，可惜?。【妥寖合眿D勞苦勞苦多掙幾個錢，把我補養(yǎng)得能從炕上爬起來，我馬上和你過搭伙。明友媽臉上笑心里罵，滾你個老不死的。三剛爹還講，都眼紅個球！有本事也娶個文化兒媳婦回來。一個土埋脖梗的人就應(yīng)該活的開通，最近兒媳婦又給他買膏藥又給他買桃酥，天氣好還把他背出來曬太陽。之前可不是這樣，過日子嘛，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最舒服。

明友媽一面走一面繼續(xù)憤怒，三剛媳婦不是好東西，三剛爹更不是好東西，統(tǒng)統(tǒng)不是他娘的好東西。這時候夕陽漸漸在天邊隱去，暮色四合，一群飛鳥從空中掠過，仿佛一群流星，微風(fēng)吹拂，帶著鄉(xiāng)間的青草氣，生子媳婦正靠著院門發(fā)呆，她的心有點像浮萍那樣漂泊。一只雞在門口踱來踱去，滿腹心事的樣子，脖子上一圈翎毛一抖一抖的。今天她特意為陳九捏了三鮮餡水餃，可那個吃飯的人卻遲遲不到，電話里她聽見三剛媳婦在嚷著什么。生子媳婦可沒奢望什么瓜呀錢的，她就是想對陳九表達一份感情，現(xiàn)在三剛媳婦把她表達的權(quán)力都給剝奪了，這女人也太不是玩意了。明友媽正在氣頭上，碰見生子媳婦難免要發(fā)泄幾句。

她說陳九那個“冰糖罐”一嘟嚕一嘟嚕滿地滾，鈔票嘩嘩往里進，那陳九就是個傻狍子，自己累個半死，錢和瓜都讓三剛媳婦控制著，陳九被灌了迷魂湯了，剛剛我看陳九推著瓜往這邊來，硬是讓三剛媳婦給追回去了，生子媳婦想難怪剛剛說來又不來了。明友媽索性把三剛爹的話學(xué)給了生子媳婦。明友媽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生子媳婦聽得認真又不耐煩。天漸漸黑下來，到處霧蒙蒙濕漉漉的，明友媽的車轱轆話也講累了，周圍一片安靜，剛剛那只雞很詫異地看了她們一眼，便去雞窩里休息了，細細的泥土里留下了幾朵好看的爪子印，生子媳婦從嘴里吐出兩個字——紅娟。

16

院子里花香正濃，黃昏的天光從樹葉深處漏下來，四下里寂寂的，紅娟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她手里拿著一個小碎花瓷碗，里邊盛著圓溜溜的葡萄粒，晶瑩的瑪瑙一樣。滿滿的一碗葡萄，熊熊吃了一多半。說來熊熊也是個怪物，它不喜歡肉食，卻對水果偏愛，熊熊每天需要好多水果。所以現(xiàn)在紅娟也隨著熊熊拿水果當(dāng)主食。村長把這條狗帶回來時說這是貴婦，難怪呢，甜蜜的水果是女性最好的食物，甚至誘惑。熊熊是女性里的女性，母狗加上貴婦的冠名。熊熊和紅娟好的像一對姐妹，同食同宿同歡樂。村長說這狗很名貴，像陳九家那樣的破房子能換十幾套。不，村長覺得把貴婦和陳九家的破房子比，那是辱沒了貴婦，貴婦能抵上個小洋樓呢！現(xiàn)在熊熊困了，它每天都是洗了澡吹干毛再睡，今天紅娟懶得動彈。她把一顆葡萄粒放嘴里，殘陽照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虛很長，屋子里的貓頭鷹掛鐘當(dāng)當(dāng)敲著，在這靜默的院子里有了一種古廟般的荒涼。

明友媽進來時怯怯的緊繃著，她把鞋底在地上一下一下蹭，很專心的樣子，地上瞬間被她刮出了一條淺溝，一股細土飛揚起來，在她和紅娟之間豎起了一道塵障。明友媽說，有件事她要向領(lǐng)導(dǎo)反映反映，村長不在，紅娟你就是領(lǐng)導(dǎo)。紅娟一般不大和這些女人們走動，一是地位上的懸殊，還有她最了解這些人，當(dāng)面能把你捧到玉皇大帝那里去，一轉(zhuǎn)身恨不能把你踩陰溝里。

紅娟當(dāng)初可是村里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是男人心里的一朵花，女人眼中的一根刺，紅娟容貌說不上好看，但她有兩處勾人魂魄的地方，一個圓潤的大屁股，辮子粗又長。她的辮子長到剛好垂到那圓潤屁股中央。這就是說，她身上最吸引人的兩樣?xùn)|西都集中到了一個點上，她走路時，綁著紅頭繩的辮梢在那兩瓣屁股上掃來掃去，小掃帚一樣。她的屁股就像一個勤于打掃的院子，干凈，潔白，沒有灰塵，讓男人神往。男人們從紅娟身邊經(jīng)過，都要在她的屁股上占點便宜，拍拍蹭蹭揪一把，這都是很粗俗的做法，陳九當(dāng)然也愛慕紅娟的屁股，但他并沒有直接對那兩瓣屁股下手，陳九的做法高明靈通，他要對紅娟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展開攻擊，紅娟嘴饞，見到好吃的就像花貓見了小魚一樣。陳九家的資源就是那片“冰糖罐”，陳九挑選最好最大的西瓜，把它骨碌到河邊浸著，夜幕降臨，又把西瓜轉(zhuǎn)移到苞米地里，紅娟已經(jīng)在那里候著，兩個人坐在地里咔咔啃，像兩只地老鼠。陳九爹權(quán)就當(dāng)沒看見，能用西瓜換來個兒媳婦，那不是天上掉餡餅，是掉金疙瘩?！氨枪蕖弊尲t娟更滋潤了，現(xiàn)在不光屁股動人，臉蛋也紅撲撲水靈靈的，陳九不光讓紅娟吃的舒服，連她的爹娘哥姐弟妹都吃的肚子渾圓，一天跑八趟茅房。

陳九爹都開始給兒子籌備新房了，他托人買木料。村里最有路子的當(dāng)然是村長，陳九爹和陳九抬著一筐大西瓜來找村長，說明來意后，村長覺得不可思議，一朵鮮花怎么就忽然被這爺倆給掐了去，他對這事沒有一點心理準備，村里好的東西都應(yīng)該是他家的，好的女人也應(yīng)該是他的，不，起碼是他兒子的。村長問怎么沒聽說定親的事？哪個給提的媒？陳九爹含蓄而驕傲地回答，倆人自己定的，都鉆過苞米地了。村長答應(yīng)了搞木料的事，不過得等，等就等吧，早晚是自家鍋里的飯。

17

中秋節(jié)到了，村長讓人買來幾箱月餅，又讓他兒子把紅娟喊到家里，村長指著那些月餅和一沓包裝紙說，你倆一起把月餅分了，一斤一包，一包五塊，一家二斤。村長說完揚長而去。一屋子都是好聞的月餅味，油油的，甜甜的。紅娟的瞳孔里映著圓圓的月餅，喉嚨里發(fā)出鴿子般的咕嚕聲，村長兒子說咱先吃它兩塊。紅娟問吃完不夠數(shù)怎么辦？村長兒子很自負地說，多吃兩塊月餅怕個球！這一箱都是我家的。紅娟那天不是吃兩塊而是吃了五塊。村長家無意間也撞上了她的那個薄弱地方。這女人是個大胃口，把自己家那份吃掉一半，紅娟吃的時候管不住她的嘴，吃過后又開始害怕，她爹要是知道她私吞了一半的話，非扇她臉蛋不成。村長兒子說你家可以再分五包，紅娟感激的都要哭了，她把那五包月餅緊緊摟在懷里。西瓜和月餅?zāi)峭耆遣辉谝粋€層面上，西瓜再甜也是兩泡尿就出去了，月餅大不一樣了。估計她吃完這五塊月餅，三天不吃飯都沒問題。分完月餅，村長兒子就坐在那個包了一塊紅綢布的麥克風(fēng)前，他先呼呼吹了幾口，然后大聲喊道，中秋節(jié)分月餅了，每家兩包，一包五塊。明天一早就可以到村長家來領(lǐng)。這兒子和他爹的聲音一模一樣，不看臉還以為是他爹在喊話。他梗著脖的姿態(tài)也和他爹如出一轍。

紅娟還是頭一次近距離看見麥克風(fēng)這東西，嘴對著它一說話，全村的人都聽到了，這聲音從村長家發(fā)射出去，威懾力覆蓋了整個村莊，村人聽了都屁顛屁顛往村長家趕，紅娟她爹就被這個東西喊來幾次，有一回還在半路摔了個跟頭。村長兒子又對著麥克風(fēng)喊道，王小二馬上到村長家來一趟，沒大工夫王小二就滿頭大汗地跑來，村長兒子說了幾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就讓他回了。接著他還用麥克風(fēng)喊來了張大路、趙三驢……紅娟當(dāng)時就喜歡上了這個麥克風(fēng)，它比電話要好的多，電話里有問有答，還有反駁的條件和機會，麥克風(fēng)就像一個說一不二的天王老子，廢什么話，照著執(zhí)行就是。紅娟覺得村長的兒子將來肯定會成長為村長的，那個陳九充其量接他爹的班種西瓜。紅娟的高瞻遠矚言中了。紅娟辦喜事那天陳九爹還從準備買木料的錢里抽出一些隨了份子。陳九也在同年娶了一個外鄉(xiāng)女人，第二年那女人就難產(chǎn)死了，沒給陳家留下個一男半女的。陳九和紅娟在村里碰面，陳九就像做賊似的低著頭躲她。

現(xiàn)在明友媽來向紅娟反映情況，說陳九今年西瓜收成好，陳九人心眼兒也好，晚上總是挨家的給媳婦們送西瓜，明友媽說這話時語速緩慢，眼神里含著曖昧的詮釋。她說現(xiàn)在瓜田被三剛媳婦霸占了，不知道三剛媳婦給他灌了什么迷魂湯，自己勞累了一頓，卻白白便宜了那女人。她是擔(dān)心陳九吃虧，才來找領(lǐng)導(dǎo)匯報的。村里人都知道三剛媳婦因為有點墨水，平日里不是太擺紅娟。倆人暗里擰著一股勁兒呢！紅娟看出這老太太在攪和水，就說自己困了，把她給打發(fā)走人。

紅娟根本沒把三剛媳婦放在眼里，認為她們不是一個級別的，她現(xiàn)在貴為村長夫人，住著小樓，養(yǎng)著名犬，和三剛媳婦計較有失身份，她也知道村長在外邊不老實，可村長往家里拿錢還算老實，一捆一捆的，紅娟對自己的選擇到目前為止還是滿意的。

當(dāng)初跟了陳九現(xiàn)在也就是在瓜地里蓬頭垢面的忙西瓜，還有打豬草剁雞食喂鴨子，臉被風(fēng)吹得如刀銼，手骨節(jié)粗的像胡蘿卜，最后就像她的老娘一樣累死在田間地頭上。

現(xiàn)在紅娟的金鏈子有小手指頭粗，大脖子腳脖子手腕子上都套著，什么叫穿金戴銀，請看這邊，紅娟。這樣的女人怎么會和村里的一群媳婦婆子攪在一起，她不再做農(nóng)活，每天看看電視，養(yǎng)點花，種點草，喂喂狗，她覺得自己和熊熊才是一個級別的，同為貴婦。晚上紅娟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就覺得嗓子眼兒發(fā)緊口干燥，有時人的某根神經(jīng)最怕被提溜，你不理它，它不理你，哪一天你用手指頭輕輕一挑，壞了，它精神煥發(fā)了。紅娟現(xiàn)在就想吃“冰糖罐”，她用手緊緊抓著喉嚨上那塊皮，仿佛那“冰糖罐”就是一支潤喉劑，西瓜霜，今晚沒有這副藥她就活不成了，就要跟她的熊熊永別了。她在電話里告訴陳九，她要買兩個西瓜。

陳九沒太記恨這個女人，癩蛤蟆要吃天鵝肉，吃不上因為你是癩蛤蟆，怪不得人家天鵝。雖然他浪費了家里的一批西瓜，但倆人畢竟還鉆過苞米地，這么想想也就不覺著吃虧了。這“冰糖罐”比當(dāng)初的還要甜，兩個人都不由想起了瓜田旁邊的那塊苞米地，當(dāng)晚陳九住在了小樓里，此小樓非彼苞米地，曾經(jīng)的良辰美景，昔日的玉人蠻腰今天已發(fā)展成水桶，但彼此曾經(jīng)擁有過，就算蠻腰發(fā)展成水缸，陳九也責(zé)無旁貸。異性之間只要兩個對上眼，地位那道鴻溝自然煙消云散，比如陳九與紅娟，比如熊熊和鐵蛋。陳九和紅娟重溫舊夢時，鐵蛋也隨主人混進來，還很賣力氣地和熊熊搞了一次愛情。

18

鐵蛋是真的愛上了熊熊，鐵蛋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狗，干凈，純粹，沒有一絲一毫的異味，毛色光滑得近乎飄逸，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睛流淌著對著鐵蛋的迷戀。有了熊熊鐵蛋再也瞧不上村里的那些母狗了，看它們一個個臟兮兮的樣，毛發(fā)上打著疙瘩球，一身的騷臭。為了能夠稍稍跟熊熊匹配一些，鐵蛋還跑到瓜田邊上的河里洗了澡。

晚飯后，紅娟把自己打扮的生機勃勃，空氣里好像飄來一股晚飯的香氣，這是誰家的晚飯花？不管誰家的，香氣是公共的，誰都沒辦法獨占。這樣的良辰美景，正適于一段才子佳人的好戲，可惜這里沒有才子佳人，只有一個種西瓜的和一個半老徐娘。誰說只有才子佳人才能制造出浪漫的感情，斯情斯景任何人都能滋生出情調(diào)來。敲門了，紅娟躍身而起，急走幾步便緩慢下來，作為“貴婦”還是要矜持些，待她矜持著把門打開，鐵蛋一個箭步鉆進來。鐵蛋是率真的，從來不搞矜持那套，它很快就和熊熊撕纏在一起，這頓親密，就好比久別重逢的戀人。紅娟一般不放熊熊出去和那些土狗瘋，熊熊當(dāng)然也需要感情，當(dāng)鐵蛋進門那一刻，熊熊就知道有愛情降臨了。紅娟不討厭鐵蛋，關(guān)鍵是她不討厭陳九，紅娟內(nèi)心的火焰在燃燒，她都能聽到噼噼啪啪的干柴在斷裂。有了陳九和鐵蛋，她和熊熊的生活就會更加燦爛。

鐵蛋后面并沒有陳九跟上來，紅娟推門朝遠處看了看，連個人影都沒有。紅娟給陳九電話，還說鐵蛋已經(jīng)在她家了。話外音是問你怎么還不來呢？陳九從心里不太愿意去紅娟那里，他不喜歡紅娟家的小樓，不喜歡她家的軟床，更不喜歡紅娟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那股刺鼻的香氣，最受不了的是紅娟那種“貴婦人”的架勢。在小樓里在紅娟面前陳九是卑微的壓抑的沒有任何底氣，尾巴夾的緊緊的，連幾句玩笑都不敢開。他喜歡媳婦們身上那股微微的汗酸味，那味道讓他癡迷并踏實。見陳九遲遲不來，紅娟就說她要買西瓜，人家要買你就沒有不賣的道理，陳九推來一小車西瓜，就算你紅娟水米不進也足夠吃一個星期的。既然來了只好留下，陳九不好意思也沒有道理拒絕。下一天晚飯后紅娟又找借口讓陳九過來，這回他推說瓜地里有活拒絕了。對于紅娟這個老相好，偶爾客串一下沒問題，但經(jīng)常性的那不可能，村里有那么多水靈靈的小媳婦，陳九怎么會對一只老苞米棒子戀戀不舍，那個充滿霸氣的小紅樓讓陳九幾乎窒息，哪有他的瓜棚和苞米地好，皓月當(dāng)空，男歡女愛。在那里他有男人的尊嚴，他就是皇帝。

遭到幾次拒絕，紅娟就坐不住凳了，她悄悄在陳九的瓜地周圍巡視，發(fā)現(xiàn)常駐西瓜棚子的正是三剛媳婦，倆人親親密密的像剛結(jié)婚的小兩口，紅娟還發(fā)現(xiàn)夜深人靜時陳九會捧著一個大西瓜去敲門。生子家、良子家、滿谷家……里邊的女人歡天喜地把西瓜和人一塊接過去，然后把門從里邊鎖上。這使紅娟的自尊心遭到了重創(chuàng)，傷了別人的自尊心是不道德的行為，在紅娟心里陳九已經(jīng)是個無德的人了，憤怒和憤恨在紅娟心頭盤旋。你一個種西瓜的牛大發(fā)了？村里這些媳婦們也是賤，一個西瓜就和人家搞上床，不是賤是什么？

紅娟壓抑著怒火給陳九打電話，她還要買西瓜。陳九想這娘們胃口也太大了，那么一車西瓜都吃完了？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陳九腦子活分，他把一個大西瓜裝在袋子里套在鐵蛋脖子上，鐵蛋連骨碌帶滾真把西瓜送到了。好你個陳九，派狗來打發(fā)我，紅娟對準那西瓜咣一腳，瓜是熟透的瓜，加上紅娟腳力的猛烈，西瓜被她踢的四分五裂，有紅色的汁液從里邊淌出來，像一汩汩血流噴薄而出。鐵蛋再來叫門，紅娟堅決不開，鐵蛋和熊熊門里門外相互嘶叫著，這大門好比王母娘娘劃的那條天河，活生生阻擋了它們的愛情。熊熊不吃不喝在家里發(fā)脾氣，紅娟不管，不吃，死。紅娟這邊怒火中燒著，那邊的媳婦們倒是心平氣和，村子里沒有了往昔的打孩子，罵公婆，追豬攆雞的喊叫。村子里一種暖老溫貧的味道在空氣里飄，歲月靜好，現(xiàn)實安穩(wěn)，說天荒地老都不為過。一切因陳九使然，媳婦們的心里好不踏實。

19

瓜田已經(jīng)在秋風(fēng)里出現(xiàn)了末世的景象，連續(xù)賣了幾車瓜后，田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像樣的瓜了，除了末梢上的青瓜蛋，就是破了皮面的裂瓜，陳九號召媳婦們統(tǒng)統(tǒng)拿回去喂豬，明友媳婦和媽，一人推個小輪車往回運，挑選稍微好一點的把瓜瓤掏出來腌咸菜，不好的都扔進豬圈。在這件事上三剛媳婦表現(xiàn)的很是大度，她沒和媳婦們?nèi)帗尮系白?，這個女人胸懷大志，怎么會為一點婆婆媽媽的事去勞神。一場早霜后，西瓜罷園了。陳九也長出一口氣，總算可以歇歇了。今年陳九收獲大大的，他用西瓜換回了大把的鈔票，還有，還有大把的女人，陳九本不貪婪，可一個老光棍怎么能架得住這幫媳婦們的主動熱情，陳九體力嚴重透支，得想個什么辦法調(diào)養(yǎng)一下。

這世上什么多了都不是好事，錢多了怕賊想著惦著，女人多了身體又吃不消，過去人家皇帝有山珍海味供養(yǎng)著，還有什么十全大補湯跟著，陳九有什么？頂多多吃兩個西瓜，幾塊紅燒肘子，這和他付出的勞動遠遠不成正比。陳九知道照這樣下去遲早要完蛋。為了細水長流，在一個風(fēng)高星稀的日子里陳九悄悄溜到縣城，他要在這里靜養(yǎng)幾日，好好調(diào)養(yǎng)一下。他在原來保安室附近租了個小旅館，閑著沒事就和保安們打打撲克下下棋，保安們都勸他過了年還是回來吧，在鄉(xiāng)下有啥意思？誰知道陳九在這一年里有多瀟灑，給個鄉(xiāng)長都不換。先不說陳九在縣城里休養(yǎng)，單說村子里的媳婦們忽然發(fā)現(xiàn)陳九人間蒸發(fā)了，連個人影都找不到，她們從村東頭找到村西頭，連地窖和耗子洞都翻了，也沒發(fā)現(xiàn)陳九的任何蹤跡。生子媳婦認為，自己和陳九到底比其他媳婦們要近一層，陳九離開起碼應(yīng)該和她打個招呼，媳婦們在尋找陳九的同時，發(fā)現(xiàn)三剛媳婦也不見了。大家一致認為這倆人私奔了。陳九本來應(yīng)該是大家共享的，現(xiàn)在偏偏讓三剛媳婦竊為己有，你霸占了他的錢不說，現(xiàn)在還獨吞他這個人，大家把所有的憤怒都集中到三剛媳婦身上，把所有的臟水都潑到她身上。

這事三剛媳婦竇娥冤了，這女人和村里的那些媳婦不一樣，她有思想有頭腦。眼下她正為自己下一步的人生著手準備呢！她很清楚三剛和四剛在城里清洗排油煙機掙不了幾個錢，指望那倆人脫貧致富是白日夢。她更清楚，男人們一旦離開女人的視線，鼠膽都能變成虎膽，他們嫖妓，濫賭，偷盜，尤其偷盜最盛行，他們偷自行車摩托車馬葫蘆蓋子，他們偷東西有點業(yè)余愛好的意思，有點調(diào)劑生活的意思。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村里好幾個男人都被抓進了局子。跟陳九干了這么久，種西瓜那點事她已經(jīng)爛熟于心，還有那些西瓜販子，她也掌握了他們的聯(lián)絡(luò)方式，她和三剛四剛經(jīng)營一塊西瓜田，收成肯定沒問題。

原來那個語文老師，現(xiàn)在成了鄰鄉(xiāng)的鄉(xiāng)長，找他幫忙，在什么地方包一塊沙土地，她要種西瓜。她自信，如果有相同的土壤，她一定能種出“冰糖罐”來，甚至比“冰糖罐”還可口。那語文老師現(xiàn)在的鄉(xiāng)長正陪著她尋找寶地呢。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無論欠了情還是欠了錢，慢慢的一生早晚都能還上的。鄉(xiāng)下的沙土地一般都沒人稀罕，如果能包出去換兩個錢，也是鄉(xiāng)長給大家辦了件好事，他們在花村看好一塊沙土地，方位大致和陳九的差不多，邊上也是一條小河，只是面積要比陳九的大。三剛媳婦馬上簽下三年合同，連定金都交了。這女人辦事干凈利索。在回村的路上正巧碰上了從縣城回來的陳九。在村口人們看見三輪車上精神飽滿的陳九和喜氣洋洋的三剛媳婦。人們朝他倆投去憤怒的目光，這二位一點感覺都沒有，還喜不滋的和大家招手致意呢。

已經(jīng)農(nóng)閑，陳九的身子骨調(diào)養(yǎng)的差不多了，他去找三剛媳婦，三剛媳婦手絹里包著從陳九的“冰糖罐”里掏出來的西瓜子，正忙于在各種子站奔波遴選，哪有功夫搭理陳九。陳九去找生子媳婦明友媳婦，人家也對他愛搭不理的。陳九搞不明白，離開區(qū)區(qū)數(shù)日，媳婦們沒來由就變了嘴臉。是沒有西瓜吃了的緣故？總不會現(xiàn)實到這個份上吧？陳九躺在炕上進行深入思考，忽然茅塞頓開，眼看快年根了，家家的男人就要返鄉(xiāng)，媳婦們都準備迎接男人呢，誰還能顧上他陳九？歸根結(jié)底也是人家的媳婦，反正今年他是夠本了。鐵蛋和陳九一起分享著他從縣城帶回來的年貨。他的心情還是愉快的，他知道這些男人待不了太久，剩下的好日子又歸他了。陳九想，生活真是美好的，你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就得到想要的東西，當(dāng)然會有一點點代價，對于陳九來講，幾個西瓜根本算不上代價。

20

男人們開始大包小裹往家趕，今年村長回來的最早。村長開著一輛豐田吉普，他沒直接回家，而是三轉(zhuǎn)兩轉(zhuǎn)到了陳九的瓜田上。他得到了一個可靠消息，明年春天政府要在他們村里架高鐵，必經(jīng)之路就是陳九那塊沙土地。那可是一筆不菲的賠償金，村長認真研究了一下政策，還找?guī)讉€高人討論過，應(yīng)該比他這幾年在城里奔錢的總數(shù)還多，奶奶的，想當(dāng)初那可是一塊貓不聞狗不啃的爛地。誰想到這山水輪流轉(zhuǎn)，紅運轉(zhuǎn)到這塊爛地上。讓那個老光棍陳九就這么發(fā)達了？這個打擊村長實在承受不了。

紅娟正在院子里喂麻雀，好多麻雀都愿意在紅娟的院子里蹦蹦跳跳，紅娟在地上撒了好多小米供養(yǎng)它們，這些麻雀一年四季都胖的像乒乓球，一群快樂的乒乓球。它們是那么肥胖那么快樂。村長問，陳九怎么放著縣城的保安不當(dāng)，偏偏回村里種西瓜，這個老光棍搞什么名堂。紅娟心里一緊，難道村長聽見什么口風(fēng)了？紅娟告誡自己一定要鎮(zhèn)定，機會來了，于是她把陳九的滔滔罪行羅列了一大車出來，掘人家墳，敲寡婦門，把村里女人通通睡了一遍，壞的拉出去槍斃都算便宜他。紅娟心里忿忿的，誰讓你個老光棍單揀鮮桃啃，不敬我這朵昨日的紅花。村長知道紅娟和陳九年輕時好過，但現(xiàn)在看紅娟這態(tài)度，村長也就明白了，這娘們是個老陳醋壇子。村長說通通都睡了？紅娟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口誤，腮幫子立刻冒出一朵紅，紅娟馬上把臉擠出一絲皮笑肉不笑，說他敢，我們家熊熊咬死他。村長是個多老的江湖，他心里暗罵，他奶奶的，老子不在家，你小子上房揭瓦了。

村長又跑到陳九家里問寒問暖的，把陳九弄的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村長從來沒對他這樣溫和過，村長越是謙和，陳九越是緊張。村長看見板柜上放著個玻璃瓶子，玻璃瓶是透明的，里邊裝的應(yīng)該是酒。酒里邊還泡著一根像木棍一樣的東西。村長什么沒見過。是根鹿鞭，村長罵道，你他奶奶的都喝上這東西了??？??！此時陳九的臉已經(jīng)紅成了大燈籠。陳九磕磕巴巴，喝、喝了一點。

村長聯(lián)系了幾個鄉(xiāng)上派出所的哥們兒，一起去走訪那些“受害”的媳婦們。媳婦們被“大蓋帽”嚇得直哆嗦，有人嚎啕大哭有人捶胸頓足，有人把腦袋朝墻上撞。她們在用這種簡單的方式來表達此時的復(fù)雜心情，媳婦們自虐自殘，但心底始終堅持著自己的底線，在任何情況下都要保護自己，維護家庭。這也是人之常情，哪個女人會在這個時候承認是自己投懷送抱。古人說什么來著？人之初，哼，性本惡。到什么時候自我保護都是硬道理，于是警察的本子上就有了陳九施暴的各種模式，有跳窗而入的、有利用賣西瓜強行拉進苞米地的，有下半夜躲在茅房里的……明友媳婦說，陳九沒占到她便宜，因為有婆婆保護著呢，明友媽很自豪，她拍著兒子的肩膀，有老媽在陳九連根頭發(fā)絲都不敢動咱。咱還在他瓜地里掙了錢了，打農(nóng)藥。問道生子媳婦時，這女人只是哭，眼淚像瀑布一樣嘩嘩往下流。警察說這是受了太多的委屈，連話都說不成句了，看看這陳九已經(jīng)把婦女們欺壓到什么程度了？比惡霸地主還惡霸。問三剛媳婦，人家說我就是替他打工賣西瓜，別的一概不知道。因為有鄉(xiāng)長的后臺，也就沒誰再多問。現(xiàn)在罪狀足足的，不差她一個了。陳九被帶走那天，他正和鐵蛋啃一只燒雞，警察把逮捕令拿給他時，陳九當(dāng)時就蒙圈了，流氓罪。陳九辯解，我流的什么氓？我那是救苦救難，學(xué)雷鋒做好事。警察上去一腳，有跑女人床上學(xué)雷鋒的嗎？簡直是恬不知恥的謬論。陳九要求和媳婦們當(dāng)面對質(zhì)，警察拿出了有媳婦們證言證詞的簽字。這幫狗娘們，當(dāng)時怎么沒日死你們。女人這東西實在太可怕了！

陳九瘋子一樣跑到倉房，警察還以為他要畏罪潛逃，就見他用手銬把一個留著年三十兒分給大家吃的特大號西瓜砸了個腦漿崩裂。天上飄起了鵝毛大雪，幾個受害者家屬把陳九打成了血葫蘆。警察在一邊抽煙沒理這份胡子，是鐵蛋拼了命的在保護它的主人，凡是對陳九有暴力行為的，鐵蛋就會撲上去和他們撕咬，如果沒有鐵蛋，陳九的腦袋說不準要搬家了。鐵蛋跟著警車跑出去老遠老遠，媽的，現(xiàn)在人的操守都趕不上條狗了。陳九眼含淚水揚起手銬朝鐵蛋擺了擺，意思在說，回吧，回家去吧！

后面的事情就簡單了，人們依然過著和從前一樣的日子，吃飯勞動睡覺，沒有誰因為陳九的離開而改變了日子的原生態(tài)。轉(zhuǎn)眼夏天到了，工人們在村長的那塊沙土地上打起了地基，兩年后媳婦們的頭頂上就會有高鐵的轟鳴了。三剛媳婦在花村的瓜田里忙碌著，明友媳婦負責(zé)給打農(nóng)藥，一天給五十塊錢。一次生子媳婦剛好路過陳九的破房子，拄著房子的那根木頭倒了，房子也跟著木頭一起坍塌了，鐵蛋在一堆碎磚爛瓦里趴著。生子媳婦掏出一個熱乎乎的肉包子扔過去，鐵蛋叼起包子朝生子媳婦甩回去，然后合上雙眼。一片樹葉飄飄搖搖落到生子媳婦腳面上，葉子上有一顆黃豆粒大的水珠，不是露水，是一滴愧疚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