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寧元

女性社團是婦女運動的伴生物，在上一個世紀之交的維新時期已然肇始。1897、1898這兩年是值得紀念的，最早的女子社團——中國女學會，第一份女子報刊——《女學報》，中國人自辦的第一所女學堂——中國女學堂先后出現(xiàn)。據(jù)統(tǒng)計，辛亥革命前之清末，女性團體達40余個。

北京地區(qū)最早的婦女社團——中國婦人會出現(xiàn)于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10～11月間。

中國婦人會的發(fā)起人是廖太夫人（本名邱彬忻），其子廖廉能官居戶部主事。她曾在日本行醫(yī)，歸國后在北京宣武門外珠巢街寓所開辦京師女學衛(wèi)生醫(yī)院。邱彬忻在日本時，與留日女學界頗多聯(lián)系，她們力促廖太夫人回國后組織婦女團體。由于職業(yè)所系，邱彬忻的初衷是舉辦中國婦人紅十字會。

正當廖太夫人決心創(chuàng)辦婦女團體之際，1906年4月18日，舊金山大地震發(fā)生了！

中國婦人會正是以賑濟舊金山地震受災華僑同胞的募捐活動為開端的。據(jù)光緒三十二年四月十七日（1906年5月10日）第1379號《大公報·言論》欄載《中國婦人會之發(fā)起》：“……今不料適有舊金山地震之事，受災之劇為今古寰球所罕見，各國羈旅同遭是厄。而吾數(shù)萬華僑房屋、財產(chǎn)、數(shù)百萬金貲，亦完全被毀。太夫人竊計：此等奇災，世界創(chuàng)見，此即為吾中國婦人紅十字會成立之機關(guān)。于是，立發(fā)大愿，于京師創(chuàng)立中國婦人會，隱喻紅十字會之意。首先代募舊金山華僑賑款，以此為該會開辦之始效。期于二百兆之婦女社會中，各盡義務，以急救舊金山同胞華僑之厄難。凡此次書捐之人，該會即認為曾經(jīng)入會，作為本會會員。將來成立以后，力謀女界昌達，共結(jié)團體，以互相扶助，互相關(guān)切，熱心愛國，勉副其國民一分子之責任……?！?/p>

對此前所未有的女界賑災之舉，《大公報》創(chuàng)始人英斂之在此文末以“記者謹識”大加贊許：“不意以數(shù)千年幽閉昏黯、不見天日之女界，一旦大放光明，如朝日之東升，如海潮之怒涌，光彩壯麗，氣象萬千，則雖盲者之有見，跛者之克走，啞者之能言，痿者之立起，不足以方茲暢快，喻此歡欣。嗚呼！以孱弱之女士，而創(chuàng)此偉大之問題，航海萬里，奔走呼號，不惜犧牲一己，以拯我同胞之厄，雖大丈夫之號為熱俠者，不是過也?！?/p>

《大公報》在1906年6月13日刊登《中國婦人會募賑舊金山之辦法》，并在7月至9月，先后4次公布婦人會“經(jīng)募舊金山賑款收款清單”。

較一般社團不同的是，中國婦人會是先開展賑災活動，而后正式成立。成立的時間是1906年10～11月間。

1906年秋，暴雨引起淮河泛濫?！吨袊鴭D人會募賑江北災民啟》出現(xiàn)在1907年1月30、31日的《大公報》第1643、1644號上。在賑濟江北災民的活動中，最有聲色的是中國婦人會北京總會在琉璃廠義售《難民圖》。

琉璃廠乃指北京一年一度的傳統(tǒng)市集“廠甸”。光緒三十三年“廠甸”期間，自正月初二日（1907年2月14日）起，鐘英（廖太夫人的兒媳，中國婦人會南洋分會總會長，暫任北京執(zhí)行干事）率婦人會干事、會員多人，“為了江北水災，特印《難民圖》兩萬張，并編成淺近歌說，在廠甸售賣。起初，往來游人不明白賣圖是什么意思。到后，諸女士向眾演說水災難民的慘狀。于是，眾人感動，紛紛的爭買圖紙，并有許多慨捐銀圓銀兩的。統(tǒng)計初二那一天，捐款已至一百以外。……諸女士因見捐款的踴躍，第二天便又在會場東邊，令棚匠搭了一個席棚，棚旁高掛一赤色旗，上寫‘中國婦人會五個大字，又在棚前橫掛一白色標志，上寫‘中國婦人會為江北水災難民勸賑處，令人一望而知。……棚中分左、右兩區(qū)，左區(qū)賣圖，右區(qū)收捐。賣圖處，每圖一張售價銅元五個，愿多給價的聽便。收捐處，置備石板、石筆等等，有入場向右來的，便先遞給板、筆，由本人親寫姓名、捐數(shù)。付款后，當由女學生開寫名條‘某人捐多少元，當場粘貼棚前，令眾人瞧看。一面，即登錄捐簿，匯集款數(shù)，第二日揭登各報，令通國皆知。總計自從初二日到初六日，五天共收捐款五百余元。經(jīng)理人因救災如救火，便先把五百元整款交票號，加速匯到江北被災地方接濟難民?！苯刂琳率蝗眨?0天之間，社會捐款竟達1000余元。

在風氣乍開的清朝末年，婦女拋頭露面于廣眾，為社會公益而呼號，事本新奇，少不得會有相當?shù)纳鐣Z動效應，媒體宣傳多有贊譽：“中國女界數(shù)千年來未有之舉動”?！坝谑颗骠嬷兀瑥埩麟y顛沛之圖，寓意至遠，感人亦最深也?！薄稗k得有條有理，在大熱鬧場中募捐，真是事半功倍的善法。更難得在婦女發(fā)起，實行‘愛群二字，竟能收獲這樣偉大的佳效果，足以喚醒國魂，足以驚醒涼血男兒?！薄耙詿o門托缽，募款維艱，竟慘淡經(jīng)營，想出賣圖募賑之妙法。青年婦女不惜露面拋頭于五都市上，且置身嚴寒風雪之中，不辭口講指畫，苦苦勸捐，為前此未有之舉。使吾聞之，不禁五體之投地。嗟呼！吾中國一線發(fā)達之機，端肇于此矣?！?/p>

1907年4月創(chuàng)刊的北京《時事畫報》登載的第一幅時事畫即是取材于當時轟動京城的“廠甸”賑災活動。此幅題為《中國婦人會》的圖片上方有文字說明：“正月十五前后，廠甸之中，商賈云集，士女縱橫，洵盛事也。今年又有度支部杜主事之女公子因江北難民，力圖募捐，創(chuàng)設(shè)一婦人會，勸大家捐納銀錢，以濟江北流民之難?！?/p>

中國婦人會在北京設(shè)總會（總會會址設(shè)在廖太夫人的京師女學衛(wèi)生醫(yī)院），在天津設(shè)北洋分會，轄西、北各??；在上海設(shè)南洋分會，轄東、南各省。除上述北京總會的活動之外，北洋分會的募捐活動，也頗有成績。因系由《大公報》報館代收捐款，故該報每日刊載募捐數(shù)額，累計達半年之久。南洋分會，除一般募捐外，還特別設(shè)立了上海中國珍品助賑陳列所，廣征女界之美術(shù)工藝珍玩物品，陳列出售，以供賑需。

就在賑濟江北災民期間，中國婦人會內(nèi)部發(fā)生矛盾，從中分裂出另一個婦女社團——中國婦女會。

中國婦女會是以為賑濟災民舉行義演的形式成立的。光緒三十三年正月二十四日（1907年3月8日），中國婦女會邀請北京梨園界名伶，在福壽堂飯莊戲樓演戲3天，以義演收入賑濟江北災民，并由會員多人在會場出售印有“中國婦女會”字樣的手巾。

從現(xiàn)有史料分析，可以確定以下幾點：

1.中國婦人會是北京歷史上第一個有章程、具規(guī)模的婦女社團?！吨袊鴭D人會章程》（原載1907年5月3日上?！稌r報》）很規(guī)范，列十章，分別為會名、會所、宗旨、義務、會員、規(guī)則、職任、經(jīng)費、會期、分會。

2.中國婦人會不是后來涵義的開展婦女運動的社團，而是從事慈善事業(yè)，即其會章所謂之“赤十字”（紅十字）性質(zhì)的婦女社團。其宗旨：“我二百兆婦女同胞，實占國民全數(shù)之半，對于社會，對于國家，均有應擔之責任，應盡之義務。凡屬公益之舉，急難之事，本會當力謀所以扶助救濟之道，隱然以赤十字之苦心，為進化合群，愛護同胞之表見?！逼淞x務第一項即“救災恤難：凡我同胞，無論外國、內(nèi)地，設(shè)有水旱、刀兵、疾病等災難，皆有救濟之責?！敝袊鴭D女會雖是從中國婦人會內(nèi)部分裂而出的另一個婦女社團，但其組建方式與之無異，都是以認捐為入會資格。先以募賑征集會員，后通過章程，選舉執(zhí)事人員。因其脫胎于中國婦人會，故在各方面離不開中國婦人會的基本模式，都是從事社會慈善事業(yè)的社團。

3.中國婦人會雖號稱：“凡我國婦女同胞，與本會宗旨相合者，均得入會為本會會員。”但從它對會員資格的種種規(guī)定，可見它是面向中上層婦女的組織。中國婦人會領(lǐng)導成員有昆中堂（原文淵閣大學士愛新覺羅·昆岡）夫人、裕中堂（原東閣大學士、禮部尚書裕德）夫人，其他的如廖太夫人、肇秀珊（肇燕生觀察的夫人）、占柱臣夫人富察氏、鐘英（戶部主事廖廉能的夫人）、英淑仲（《大公報》創(chuàng)辦人英斂之的夫人）、陳宣嚴（侍郎之女）、黃銘訓及杜氏姐妹（度支部主事杜德輿的妻女）等，均為當時女界名流人物。這與該會所標榜的“大半為貴族夫人、小姐”、“貴族女界”相符。

4.中國婦人會和中國婦女會曾各自出版刊物，作為輿論喉舌。前者編印《中國婦人會小雜志》（半月刊，1907年2～3月間創(chuàng)刊），此為北京歷史上最早的女性雜志；后者編印《中國婦女會報》（1907年3月30日創(chuàng)刊），這是一種隔日出版的雙日報。其宗旨：“聯(lián)合女界，保存國粹”。

北京最早的婦女社團出現(xiàn)在1906年，雖有因恰逢舊金山地震這樣的突發(fā)事件而肇始的偶然性，但更具重要歷史意義的則是，作為大清中央政府的心臟，在20世紀初，既經(jīng)歷了戊戌政變的震顫，更備嘗了八國聯(lián)軍破城的蹂躪，因而對救亡圖存的感受尤為深切，孕育著一股強烈的進化要求。正是北京獨特的歷史背景為中國婦人會的產(chǎn)生提供了契機。而自維新運動以來，女權(quán)啟蒙、興女學、反纏足方興未艾，更為中國婦人會的誕生，奠定了基礎(chǔ)。

從嚴格意義上說，女性從個體發(fā)展為群體走上社會，方為婦女運動興起的標志。女性社團發(fā)揮女性群體的合力，或為資產(chǎn)階級政治運動或為振興女權(quán)鼓而呼，反映女性切身利益，啟蒙女性意識，疏通女性與社會之間原本隔離的渠道，表明女性群體的覺醒，“合群”意識已成為先進女性的共識。因此，可以確定：完全意義上的中國近代婦女運動，由女性社團群體性的出現(xiàn)而正式發(fā)軔。而北京第一個婦女社團的出現(xiàn)，即標志著北京婦女運動史的肇始。迄1949年，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在北京歷史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53個女性社團，在北京婦女運動史的各個時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