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首歌叫什么,名字記不得了,其中一句歌詞是:“憂愁它總是纏繞著我?!币墙形页?,該唱成:“磨難它總是纏繞著我?!?/p>
真的,在我這一生里,從小到大,甚至可說到老,總有磨難伴隨著,纏繞著。
經得多了,也就想開了。有時實在氣憤不過,到沒人處,大聲地吟誦兩句蔣光慈的詩以遣懷,以泄憤。詩句是這樣的:“毀謗啊,飄零啊,/這是你的命運吧,/抑是社會對于天才的敬禮!”這心態(tài),很有點魯迅筆下的阿Q先生,一想到兒子打老子,打的又是這樣一個優(yōu)秀的老子,氣也就消了。人在危難時,得把自己想得高點,大點,要不會失去活下去的勇氣。
這是年輕時的事,現(xiàn)在沒這樣的激情了,淡然一笑了之。
人生世事來回想。想上幾個來回,我倒是覺得,一個裝模作樣的人,就該著這樣的命運。生活事業(yè)都順遂的人,沒必要裝模作樣。裝模作樣與人生坎坷之間,究竟孰因孰果,實在是一筆說不清道不白的糊涂賬。
一次幫助會
又要說到樊志美老師了。
一九六一年春天,我在臨晉中學上二年級,樊老師是我們的班主任。
其時階級斗爭的弦,已有了往緊里繃的跡象。這當然是事后的認識。當時只是感到,政治老師講課,講階級斗爭、思想改造的時候多了,順便也會講些“出身不由己,道路可以選擇”之類的話。每當老師講到這些問題,我總覺得心虛,好像講的就是我。樊老師在班上講什么,也會冒出一半句這樣的話。再就是,總是敲打我。搗蛋的事不說,因為那是要有事實的,而驕傲自滿一類的指責,是不需要什么事實的,想說就可以說。實際上我的學習并不怎么好,只算個上中等。跟班上那些好學生相比,還差一大截子。
說到這里,還得補上一件事。就是我們這些搗蛋學生,確實夠可惡的。比方說,我們幾個在下邊議論起來,總是說樊老師偏向坡上的學生。那時班上的學生,年齡大的,似乎坡上的學生多些。我記得有個張姓女同學,是坡上的,歲數總比我大三四歲,要是我十五歲的話,她總在十八九,那模樣那身段,跟我們村的年輕媳婦差不了多少。后來,就更不像話了,還說樊老師跟這個女同學怎樣怎樣。純粹是胡編亂造,根本沒有的事。
幾件事加在一起,樊老師不高興了,想來是在他的授意下,班上開了次對我的幫助會。所以叫幫助會不叫批判會,本意是治病救人,不是真的要把你怎么樣。
確實只是批評幫助,沒有什么嚴厲的話語。只有一個年齡大的男同學,是我們的班長,自恃年齡大,見識廣,說起話來甚是尖刻。說像我這樣家庭出身不好,而又不好好改造自己思想的學生,將來是沒有前途的,不能成為共產主義事業(yè)的合格的接班人。
我也據理反駁,說的當然也是政治課上學的那些話,說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這話不光對我這樣家庭出身的人適用,對大家都適用。我這樣的家庭出身不是我能選擇的,你們那樣的家庭出身也不是你們自己能選擇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是一樣的。出身不好的要改造思想,好好學習,出身好的也要提高思想覺悟,好好學習??偛荒苷f出身不好的要好好學習,出身好的就不需要好好學習吧?出身不好的不好好改造思想,不能成為共產主義事業(yè)的合格的接班人,出身好的不好好學習,也成不了共產主義事業(yè)的合格的接班人。
上面這些話,當然不會是原話,意思肯定是這個意思。
“韓安遠你凈狡辯,你自以為學習好,就驕傲自滿,要叫我說,你還差得遠哩!”班長自以為大幾歲,根本不把我這個小同學放在眼里。
“不能說學習好就一定驕傲自滿,學習不好的也會驕傲自滿。不管是誰,當學生的,總應當先學習好吧?!?/p>
在班上,我們這些年齡小些的同學,大體說來,學習都比較好。我心里就不怎么看得起這些年齡大,個子高,當著班干部而學習不好的同學。他們說不過我,我也說不過他們,批評會就這樣頂了牛。樊老師坐不住了,是下午,快放學了,當即宣布停止發(fā)言,他來做總結。又是“三分錢一個李子”那一套,總算是用班主任的威勢把我鎮(zhèn)住了。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遇到的批評會,此后這樣的批評會,更厲害些的批判會,還有第二次,第三次,第若干次。相比而言,這次要算是最輕松的,最好對付的,可說是兒戲一般。
現(xiàn)在想來,有一件事,是我對不起樊老師的。
一九六二年春天,為了應付中考,初三學生提前畢業(yè),這樣,不參加中考的同學就可以回家了。這一年,大概不參加中考的學生特別多,各班人數顯著減少,學校采取了相應的措施,將原先的四個班打亂編成三個班。樊老師不當我們的班主任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聽到一個說震驚也不震驚,說不震驚也多少有些震驚的消息,樊老師不當老師了,回坡上他老家村里種地去了。
他在的時候,我們怕他;真的走了,又是回了村里,還怪留戀的。他這人心眼不壞,人挺聰明,只是文化程度不高,愛發(fā)脾氣。就是他的愛發(fā)脾氣,怕也是遇上了我這樣的搗蛋學生才激起的。想他的本心,能來到臨晉中學這樣的學校工作,又當著最吃香的紅旗班主任,定然是想好好露一手的。絕不會想到,時勢會這樣的無情,要你的時候,是香餑餑,不要了,就打發(fā)回農村了。
我對不起他的一件事是,農歷六月初六,是鎮(zhèn)上的一個廟會,我們還在學校復習,聽說樊老師跟他媳婦,擺了個炸油糕的攤子。我們幾個調皮學生,說咱們去樊老師的攤子買油糕吃吧,說是這么說,誰也沒這個膽量。廟會三天,最后一天,后晌放學回來,在東關街上,看見樊老師在前面走,一手提著一個長板凳,像是會散了,還借下的家具。我們是一個方向,都快到他背后了,按說我該問候一聲,可總覺得,他是來賣油糕的,問了或許會尷尬,便跳到旁邊的店鋪屋檐下,順著墻根快步超過他走了。
過后聽樊老師對有的同學說:“我真是造孽啊,教了學生一場,韓安遠見了我都避著走!”
樊老師,五十年了,這事兒我一直記在心里,愧疚得很,請你原諒我的薄情與無知吧!
你永遠是我的好老師。
遣 返
我是個省事遲,又缺心眼的人。
若說初中時的一個幫助會,讓我意識到出身不好多么可怕,那是高看我了。當時還挺得意的,覺得諸葛亮舌戰(zhàn)群儒,怕也就是這個樣子吧。黨都說啦,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我已選定了走革命的道路,還怕你們說三道四嗎?
再就是,高中畢業(yè),不管政審怎樣嚴厲,畢竟考上了大學,也讓我信服黨的政策確實是英明的,給出路的。只要有給出路這一條,不管這條路多么窄,只要你優(yōu)秀,總會走過去的??忌仙轿鞔髮W,雖說不是那么滿意,仍在想著,將來考研究生,一定要考個更好的大學,或者干脆去國外讀書去。我們系有個叫程仁乾的年輕教員,就是在波蘭讀了碩士回來的。
真正讓我感受到出身不好的屈辱,心靈受到傷害的,是“文革”初期,去了重慶,將要乘船東下,又突然被遣返回來這件事。
那是一九六六年九月間,“大串聯(lián)”還沒開始,先去的地方是西安,名義是支援西安的學生運動。此前各種消息傳來,說西安的大學生在中共西北局門前靜坐示威,挨了打,西安大學生革命造反聯(lián)合會,向全國各大學發(fā)出求援信,要求來西安給以聲援。我們系高年級同學看到了,便組織了這次西安之行。
九月初吧,一天傍晚,樓道里忽然有人呼喊,走,到省委去,要求聲援西安的學生運動。
當時已停了課,整天閑著沒事,一聽說去省委,當即去了十幾個人。我也跟上去了。
現(xiàn)在省政府的東院,當年是省委辦公的地方。高年級的幾個同學進去交涉了,我們在外面等了又等,天黑了,交涉的同學出來了,說省委同意了我們的革命要求,撥給經費和糧票,南下聲援西安的學生運動。記得省委秘書長,還出來見了我們,叮囑路上要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當天晚上報名,誰想去就去。全系五個年級,去了三十幾個人。領隊是誰不知道,該是高年級的同學,我們班的班長也去了,若有個領導小組的話,會是小組的成員。
去了西安,事件已平息了。
我們住在西安工業(yè)大學,好像沒有什么自由活動,去哪兒都是一起去,去過碑林、大雁塔,還去過什么地方,記不得了。西工大像是個新成立的大學,學生樓都用抽水馬桶。墻上一個白瓷水箱,旁邊吊著一個金屬鏈子,便后一拉,水就嘩地沖了出來。先是大水,隨后的小水,還要流上一會兒。我是第一次用這個玩意兒,不知道流上一陣兒,會自動停住的。拉了一下,大便已沖下,而仍在流,以為是自己給拉壞了。攀住旁邊的管道爬上去看了看,沒壞呀。怕有人來,趕緊走開。不放心,隔了一會兒又假裝上廁所,去看了那個蹲位,水早就停了,這才放下心。
玩了兩天,南下去了成都。
也是住在一個大學里,是成都商學院吧,校園不大,中式小樓,樓前庭院里,樹木花草,蓊蓊郁郁。給人的感覺,不像是一所大學,而是什么大官僚的府第。那兩天老是下雨,常是下上一陣,晴上一陣又下起來。我們曾去中共西南局大院,聲援在那兒靜坐示威的學生。沒事了,也去街上轉轉。感觸最深的是,到處都是茶館,油亮的竹椅,黑糊糊的灶臺,悠閑的茶客,袒腹而坐,悠然自得,根本不理睬外面如火如荼的革命運動。這情景,讓人想起沙汀的一篇小說,《在其香居茶館里》,寫的正是這樣的茶館。前些年去成都,這樣古舊的茶館,再也見不到了。見到的是,公園里外面,空場子里,一擺開就是幾十張茶桌,旁邊堆著的桌椅,攤開該又是幾十桌。這哪里是茶館,該叫茶市了。
下來便是重慶,設想是由重慶坐江輪,直達武漢,再經鄭州、北京,回到太原。
在重慶,住重慶大學。一進校門,便感受到了革命氣勢的逼人。
主樓前,有接待站,專管外地學生的食宿安排。主樓上,垂下來一條一條的大幅標語,除了“誓死捍衛(wèi)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一類常規(guī)口號外,還有些措辭甚是嚴厲的口號:“革命的留下來,不革命的滾回去!”“紅五類歡迎,黑五類滾蛋!”
在重慶,似乎沒有參與當地的學生運動。去過哪兒,記不清了,想來渣滓洞和白公館該是去過的。我們玩的時候,領導組的同學便去辦船票。先說弄不下,晚上,好消息傳來,說通過什么關系,船票弄到手了,明天一早就可以上船了。
知道要經三峽去武漢,我心里那個激動呀,由不得就想到了李白的詩句,“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到了武漢,就能看到那“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了。正當我靠在被子上,浮想聯(lián)翩的時候,我們的班長進來了。
“安遠,我跟你說一下?!卑恚嚅L找見我,一本正經地說,“說了你不要有情緒。來重慶,人家就不讓‘黑五類學生登記,我們瞞了,給你們幾個登記了,往后會更嚴,不能因為你們幾個,影響了大隊人馬的行程,你跟高年級的幾個出身不好的同學,現(xiàn)在就返回去。這兒沒有去太原的火車,給你們買的是到北京的票,在北京玩上兩天,就可以回學校了。”
說著將一張火車票遞過來。
旁邊的鋪位上,一起出來的幾個同學正看著我。大概班長覺得,這樣的行動,沒必要回避人,或者覺得,只有當著眾人的面宣布,才更具革命威力。
有什么可說的呢,我默默地接過火車票,總不能因為自己的不好,給大家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這是遣返,只是沒有人押著罷了。
遣返這個詞,我是熟悉的。在去西安的火車上,就曾看到被遣返回鄉(xiāng)的地富分子,被兩個像是中學生的紅衛(wèi)兵,用帶銅扣的軍用皮帶狠狠地抽打。想不到遣返這種事,會落在自己身上。雖說不會有人打我,但心里的傷痛,一點不亞于軍用皮帶落在身上的感覺。
第二天早飯后,卡好鐘點,我和高年級的三個同學,一起乘公交車去火車站。
上車前,在站前廣場,看見有賣一種大大的,淡綠色皮兒的水果,也不知道叫什么,心想,到了南方,總該嘗個鮮吧。便買了一個。分散坐下,晚上一個人悄悄地吃了。后來才知道是柚子。
雖說心情壞到極點,北京畢竟是頭一次來,頤和園總要去的,去了總該留個影。這張照片,現(xiàn)在還保存著。正午時分,陽光從頭頂射下來,額頭光亮,兩頰灰黑,下巴尖長,一臉晦氣,跟個囚犯似的。這副德行,胳膊還彎過來,一本小小的紅寶書,端端正正的擎在胸前。紅寶書不是我的,是攝影師的道具,誰要照相,都是這個姿勢。
還去了王府井,在南口進去不遠,路東一個巷子的口上,有家烤鴨店,來了北京怎么能不嘗嘗烤鴨?進去一看,竟有賣四分之一的,也就兩塊錢吧,要了一份,面餅黃醬蔥絲,一應俱全。一人默默地吃了,還給端來一碗鴨架子湯。我這人,一是嘴饞,第二才是嘴賤,愛說話。饞與賤之間有什么關系,一下子說不清爽,此刻能想到的,都是一種“口腹之樂”。新文化運動,提倡白話文以來,受益最大的該是我們這種嘴賤之人。
你想么,過去的士子,要寫好文章,先要熟讀詩書,銘記于心,然后才能畢肖其聲口,寫出詞語典雅而音韻鏗鏘的文章。白話文講究的是言文一致,像我們這種人,只要嘰里咕嚕說下去,寫在紙上就是文章了。我所以比一般嘴賤者,在寫文章上高明一些,是我懂得節(jié)制。一般嘴賤大多是口若懸河,無休無止,也就不成其為文章了。這并非是我多么聰明,恰恰相反,我在這上頭也是才氣有限,要口若懸河無休無止而不可得。這就暗合了古今中外寫好文章的一條鐵則,那就是節(jié)制。最近一位叫顧彬的德國學者,說中國作家的毛病時,就說到不懂得節(jié)制這一項;我們宋代的東坡先生,說過寫文章“止于所當止”這樣的話,意思都是一樣的。說話與寫文章,在自然通順這一點上極為相近,畢竟還是有所不同,且以毛線團為喻,說話像是在繞線團,只要給個頭兒,繞下去就是了,而寫文章更像是拆線團,也是一個頭兒,卻是越拽越少,有個盡頭。
若我真是個有大才氣的嘴賤者,寫到這里,會繼續(xù)寫下去,往上可以寫到古人文與筆的不同,往下可以寫到同樣是個白話文作家,為什么學習余秋雨能神情畢肖,且能花樣翻新,青出于藍,而學習沈從文者,不淹死在沅水里能揀回一條小命,已然是身手強健。蓋因余氏散文,乃新時期的古文,誦習即可得其神韻,縱才即可超邁,沈從文乃真正的天才,口含天憲,自我為法,絕非常人可及。其文筆粗看似乎淺白乃至鄙陋,習者不察,貿然躍人,鮮有不迅即沉沒,斃命于江流的。
這是上下的延伸,往深里說,文學寫作最大的技巧,不是別的,正是這個節(jié)制。若細致生動成了文學的最大技巧或最高法則,設在斯德哥爾摩專司諾貝爾文學獎評選的瑞典皇家文學院,就不是什么世界最高的文學評獎機構,而是瑞典一家最大的照相館了。精細了還能精細,生動了還能生動,也就無法則可言,但你不能說節(jié)制了還能節(jié)制,簡略了還能簡略,一部小說在長度上幾乎沒有限制,但你不能拿上一頁紙就說你寫了一部長篇小說,只是懂得節(jié)制而已。由此也就可以悟出,前些年有的漢學家說,中國的長篇小說都是些故事提綱,而才過了沒幾年,又有人說中國作家不懂得節(jié)制,有沒有道理?有,又是什么道理?由此也就可以理解,我們能寫出世界上最長的長篇小說,卻寫不出世界上最好的長篇小說,是什么心理作祟,又是什么理由使然。
我已經犯了我們這號人最易犯的一個毛病,好在我是舉例說明,屬明知故犯,不能當作嘴賤者的惡例。
回太原的路費,在重慶就發(fā)給了,說是讓玩上兩天,并沒有給住宿費,當晚坐夜車離開了北京。我就不相信,這么好的地方,我這樣的人,怎么會來上一次就不能來了。
“你個狗崽子!”
就在這次回到學校不久,我經歷了“文化大革命”以來最大的一次羞辱。
歷史系的男生宿舍,一直在過去老校門南側的拐角樓上,兩層,我們系占了二樓的大半,北頭幾間住的是教育系的學生。我住的,是中部朝西的一間,一室內五人,我的床位在門口左側。
剛回來,同學們不知道,我也不說,等外出的同學回來,就都知道我是半路上叫打發(fā)回來的了。
情緒低落,沒心思去外面亂跑,除了去食堂吃飯,沒事了,整天躺在床上看書。往常還不覺得什么,有了這事,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異類了。
一天中午,正斜躺在被摞上看書,同班一位張姓同學進來了,這個同學出身好,覺悟高,運動初期是積極分子,但不知為什么,班上好些同學都不怎么看得起。平日穿戴邋遢了些,說話也不怎么干脆,稀里嘩啦的,我們宿舍的張?zhí)煜?,給起了個外號叫“油條拉稀”。天祥出身中農,不好也不壞,平日又愛跟人開玩笑,這樣叫,這位張姓同學一點辦法也沒有,相反,還跟天祥特別合得來。兩人見了面,總是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常是天祥占便宜的時候多,張姓同學吃虧的時候多。
這天不知為什么,兩人又打鬧起來,桌子上有寫大字報用的墨汁與毛筆,天祥拿起毛筆蘸上墨汁,或許毛筆原本就在墨碟子上放著,朝張姓同學臉上灑了過去。
猝不及防,張姓同學伸手往臉上一抹,再看手上,全是墨汁,知道臉上肯定少不了。這是我的猜想,實際上并沒有看到,待看到時,已是張姓同學扯了我的毛巾擦了臉上的墨汁之后,正將之放回原處。
學生宿舍是上下床,下面一頭的床腿之間,繃著細鐵絲,專門用來掛毛巾,偶爾也掛洗過的手絹、襪子之類。被摞也在這頭。白天躺著看書,多是以被摞為枕,覺得頭上一陣小風,起身看時,我那條剛買下不久的雪白的毛巾,正中已是一條黑糊糊的墨跡。幾乎是本能地喊:那是我的毛巾!
腔調里當然是不滿意的,說著站了起來。
不料,這位張姓同學一下子發(fā)了怒,將與天祥爭斗吃虧的火氣全朝我發(fā)了過來,一邊擦臉,一邊沖著我叫道:
“就要用你的,狗崽子,你要怎么樣!”
“你——”
就像一根大棒砸下來一樣,我一下子全蒙了,站在床邊,除了一個“你”字,什么也說不出來。
隔壁的喬象鉉過來,一聽就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斥責了張姓同學幾句,張姓同學悻悻地出去了。象鉉也是出身不好,他父親曾是山西大學歷史系的教授,新中國成立初就去世了,家庭成分是地主。
人都走了,我獨自一人,斜靠在被摞上,由不得暗暗垂淚。那一瞬間,我是不是想到了自己往后的命運,現(xiàn)在已記不清了,想來是不會想到的,只是眼下的屈辱,就夠我心如刀絞了。能想到的,只會是,這誰都可以羞辱你的日子,何時是個頭!
這就是我的同學,這就是我上的大學。
至此,我又沒有什么別的祈求,只求能在這屈辱中,順順當當地熬到畢業(yè),有工作可做,有工資可掙,就行了。
沒有這么簡單的。更大的屈辱還在后頭。
驚心動魄的一夜
太單調了,換個寫法吧。
山西省昔陽縣,你知道吧,就是“農業(yè)學大寨”的大寨所在的那個縣。
縣城東北三里遠的一個山溝里,有個村子叫紅土溝。
村里的房子,有磚窯也有土坯房,從半溝的兩邊開始,錯錯落落一直漫延上去,快到頂了又合攏在一起。這樣整個村子,就像一個大大的V字,只是開口處朝了下。也就是說,下面的溝口是張開的,到了上面又合攏在一起。
一九七○年三月六日晚上十時許,東邊坡上的小路上,走著三個人,誰也不說話,不一會兒,就到了溝頂合攏處一戶人家的門口,推開虛掩的街門進去,來到一個小平房前,輕輕地敲了三下。里面接應的人,拉著電燈開了門。
三人來到西墻邊一張床前,其中一人說:
“韓安遠,起來!”
不是在太原上大學嗎?怎么來到昔陽縣,還住在這么個小山村里。
這就得說到一九六九年年底,到一九七。年年初全國“文化大革命”的形勢了。
那幾年,常說的一個詞是“防修反修”,還有一個詞是“備戰(zhàn)備荒”,以為就這么說說,哪里會真的跟蘇聯(lián)打仗。后來發(fā)生了“珍寶島事件”,也沒當回事,以為不過是局部事件。
然而,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中旬吧,上邊忽然來了一道命令,說是蘇聯(lián)可能對中國用兵,要各地立即行動,把大學全都搬到鄉(xiāng)下去。當時就知道,這叫“戰(zhàn)備疏散”,后來才知道,這叫“林副統(tǒng)帥一號命令”,十月就下達了。山西大學是山西的最高學府,就是“疏散”也得“疏”到一個革命的地方去。當時全國學大寨鬧得正兇,大寨在昔陽,要革命,當然是去昔陽了。太原到昔陽,三百里地,我們是打著紅旗唱著歌,背著捆得四棱四整的背包,一步一步走到的。記得走了五天,到昔陽的那天,正好是一九七○年元旦后的一天。
在我們來之前,先遣部隊——權且這么說吧,那時全校早就改為部隊編制,一個系是一個連,一個班是一個排——已安排好了住處。全都在鄉(xiāng)下,一個系一個村子,遠的離縣城十幾里,近的也有三四里。歷史系是個小系,兩個年級兩個班,加上老師、工宣隊,總共超不過一百人,住在了這個叫紅土溝的村子里。每天學習,開會,仍是“文化大革命”中的那一套,一如在太原的時候。
我和四個同學,住在溝頂一戶人家的西偏房里。南邊是一盤土炕,那四個同學睡,西墻上有個小窗戶,窗戶下面是一張木板床,我睡。房子中間有個鐵爐子,在床邊也在炕前,白日有火,晚上悶住。
這天晚上,我剛睡著,聽見喊聲睜眼一看來人,就知道出了什么事,乖乖地坐起穿衣。剛睡醒,電燈光耀得眼都睜不開,蒙蒙朧朧地,還是看清了,來的三個人,一個是工宣隊員,一個是系辦公室的干部,一個是我們班的班長。
衣服穿上,坐在床邊上。
“系革命領導小組決定,從明天開始,給你辦學習班?!?/p>
系辦公室的那位干部低沉地說,盡量裝作嚴肅的樣子,像是在完成一項重大的使命。我們也給他叫先生,實際上知道,他不是教員,是舊系辦公室的干部?,F(xiàn)在系里的班子叫革命領導小組,沒有辦公室一說,他就是這個領導小組的辦事員了。
工宣隊員站在一旁不作聲,像是在監(jiān)督這一切的進行。
“韓安遠,有人說你寫日記,把你的日記,還有別的筆記本,全都交出來?!?/p>
這話是系領導小組辦事員說的,還是我們班的班長說的,記不清了,我在一篇傳記里說是辦事員說的,現(xiàn)在回想起來,極有可能是班長說的。如果是班長說的,那么這句話應當改為:“韓安遠,你平常寫日記,把你的……”因為一個班的,誰寫日記,誰不寫日記,他是知道的,用不著說“有人說”。
不管是誰說的,我只有乖乖地把床下的木箱拖出來,開了鎖,先取出上面的書,再取出下面的日記本,攤在炕上。為什么日記本會在箱子下面呢?這是因為,直到“文革”初期,我還記日記,大約到了一九六八年,見許多人記日記出了事,就不記了,便全都放在箱子里。書是??吹?,翻來倒去,日記就全都到了下面。
那個辦事員還在箱子里翻了翻,看有沒有藏匿不交的。
接下來是清點,一本一本地數,共十三本。
全是硬皮日記本,封面或許不同,大小沒有多少差異,普通三十二開大小。
炕上的人早就起來了,在一旁觀看?,F(xiàn)在回想,他們中的有的人,會驚異我有這么多的日記,有的人會暗自欣喜,這回可是抓住一個真正的反動學生。
來的三個人,收拾起日記本,給我留下一個收據,寫明收到韓安遠日記本十三個,走了。
同宿的人誰也不說什么,又都睡下了。
他們清點日記本的時候,有一本日記里掉下十幾頁,趁他們忙亂的空兒,我順手把這幾頁日記混在書里放在一邊。他們走后,整理書箱時,我掃了一眼,見“三力說"幾個字,心里一驚,不動聲色地塞進褲兜里。
將書箱推回床下,沒有脫衣服,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了。
今天抄走日記,明天就開始辦學習班,看管得更嚴了,吃飯睡覺有人監(jiān)視,去廁所也有人跟著,塞在褲兜里的幾頁日記怎么辦?
真要讓他們看了我的“三力說”,麻煩可就大了。
這不是三個字,這是一個學說的雛形。僅且稱之為學說吧。
那幾頁日記里,有兩頁,是對這一學說的闡述。前兩年寫的。
運動初期的甚囂塵上的“出身論”,雖然已經無人再提了,我這樣的“黑五類”,仍是灰頭土臉,沒個出頭的日子。對人的定性,當時盛行的是階級分析,一個人是什么立場,什么思想,甚至什么作為,全由階級出身判定,而階級出身則由前輩的窮富判定。我總覺得不是這么回事。
縝密思索,反復求證,我認為,人的一生,受三種力的支配,一是自然力,一是社會力,一是意志力。自然力指身體的健康與否,智力的高下與否。社會力指生活的社會環(huán)境,社會的需求與擯棄,他人的呵護與迫害。意志力指后天的修煉,個人的奮斗,能力的高下,機遇的把握??梢哉f,人生的思想境界,利鈍榮辱,均受這三種力的合力的支配。倘自然力與社會力沒有造成嚴重的戕害,起決定作用的是意志力。
不光有文字,還有圖示。用中學學過的幾何知識,由一點畫出三條線,每種力給出量度,畫出線段,自然力在下面,社會力在上面,意志力在中間。如果前兩力一定,那么意志力線段越長,連接三個線段的頂點構成的銳角三角的頂角就越高。頂角指向越高,一個人的成功就越大,對社會的貢獻也就越大。
我認為我的“三力學說”,比過去的“出身論”,比時下的階級分析,都要合理些,高明些。至少在對人的判定上,是這樣的。
這是真正的反動。
怎么辦?
得處理掉。
看看旁邊的鐵爐子,有了主意。爐火已悶住了,還有一點小小的火焰,若是我借捅爐子的機會,把這些紙片塞進爐膛里,爐子有煙囪,通向房外,一會兒就化為灰燼,順著煙筒吸出去,無影無蹤了。
就這么辦。怕燒不透,手伸進褲兜里,將紙頁揉成一團。
起身,背對著炕,俯下身子,捅開爐子,剛把紙團填進爐口,用鐵條捅了一下,忽然背后一聲斷喝:
“你要做啥!”
隨著喊聲,一個赤條條的身子猛地撲了過來,壓在我的背上,手臂從肩膀上探過來,抓起已冒起火苗的紙團。像是燙著了手,不顧疼,腳著了地,這才雙手倒騰著,又是吹又是拍,將紙團上的火弄滅。王姓同學。我的一個鄰縣老鄉(xiāng)。
房里的人都醒了(原本就沒睡著),坐起來看著我。王姓同學更得意了,氣勢洶洶又帶幾分得意地,對我也是對在炕上的同學,說道:
“我早就看出你沒操好心!”
這時他還光著身子,說話間穿上衣服,開了門找系領導小組匯報去了。
那一刻,我還來不及恨這位同學,我恨的是自己,怎么會這么愚蠢。
似乎過了好久好久,實際不會多么久,也就十幾分鐘吧,王姓同學回來了,剛才來宣布辦班的三個人又來了。仍是由那系領導小組的辦事員,厲聲教訓幾句,不外是要老老實實接受幫助,不準再胡來。同時說,明天早飯后,在小學教室開批判會。本來是先辦班再批判,這都是你自找的。
說完走了。
一屋子人又都躺下。我仍是和衣而睡。
鐵爐子里的火悶住了,悶得不嚴,炭縫間的紅火,映照在頂棚上,形成幾綹忽閃忽閃的亮光。
躺在床上,睜著眼,看著映到頂棚上的火光,我恨死了我自己,怎么就沒想到,在給我辦班前,系領導組肯定對同一宿舍的其他同學,早就做了安排。后來才知道,不光安排監(jiān)視我,還安排防止我自殺呢。
睜著眼是亮光,閉上眼,眼前黑了,心里卻更亮了。腦子像翻了鍋似的,不住地想,想了這里想那里,想了前面想后面,不一會兒,就亂成了一鍋粥。
本來就罪不容赦,要辦學習班,如今再加上個銷毀反動材料,處分會更重。
批判會只是個開始,下來會是什么呢?
會不會游街?
想到游街,便想到一個叫劉普德的同學。還上高中的時候,就知道山西大學有個模范典型,叫劉普德,是全國學生里的學《毛選》積極分子。大塊文章登在各種報紙上,還上過天安門,受到毛主席的接見。上了大學才知道,這么有名的劉普德,就在我們系,就在五年級。
按說一九六六年夏天,五年級就該畢業(yè)走人了?!拔幕蟾锩币黄饋恚七t畢業(yè),這一來,劉普德的厄運來臨了。運動一開始,被拋了出來,說是山西省委樹立的黑典型,黑爪牙。絕然想不到的是,這樣一個大學生,會讓押在大卡車上游了街。
游街是在校園里。那天,我正好回宿舍,路上看見了。冬天,劉普德低著頭,似乎戴著手銬,穿的是一件光板子羊皮襖??ㄜ嚶愤^身旁,能看到鼻尖上的清鼻涕滴拉下來。
后來聽說,是從他老家雁北某縣農村,將他逮捕的,匆匆趕來的父親,將自己身上披的一件光板子羊皮襖遞給了他。
劉普德后來被關進了監(jiān)獄。
“三力說”被發(fā)現(xiàn)了,罪情嚴重了,我會不會也被投進監(jiān)獄?
一想到監(jiān)獄,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監(jiān)獄里的情形,我知之甚詳。
有那么兩三年,我可以自由進出監(jiān)獄的大門。
我在德州那兩三年,也就十歲左右。父親在監(jiān)獄里的職務是干事,大概是獄政科的吧,辦公室就在監(jiān)獄里。每到星期六晚上,獄里都會放電影或是演戲,家屬可去看,起初是父親領我跟母親去,后來跟門衛(wèi)叔叔們熟悉了,父親出公差,我就自個兒去了。平日要找父親,也可以自由出人。要是有某個新來的門衛(wèi)不認識,另一個會說,韓干事的孩子,就進去了。
德州監(jiān)獄實際上是個工廠,有鑄造車間,我曾跟著父親去過重犯干活的車間,一個個腳下拖著腳鐐,太長,用繩子提起拴在腰帶上,兩個人抬一個黑糊糊的大筐,艱難地走著。也有設計室。有次我去找父親,進了設計室,見一個面色白凈,個子高高的老者,穿一身藍布大褂,問:“爺爺,見我爸爸了嗎?”老者告訴了我?;貋砗螅尠职钟柫艘煌?,說到了里面,不能見人就叫爺爺,那是個犯人。末了又說是,原先是個工程師。
進了監(jiān)獄,我不會設計,只會去抬大筐!
不會那么重吧,那就是開除學籍,打發(fā)回農村了。
前不久,在下思樂村,就開過一個批判會,批判的是一個物理系或是數學系的學生。聽說要開除學籍,打發(fā)回農村。下思樂離紅土溝二里地,是公社所在地,山西大學下鄉(xiāng)后,也成了校部的駐地。
想到回農村,由不得想起了我的一個叫李千管的初中同學。
千管是胡家院人。胡家院在我們村后面(北邊),和我們村只隔一堵墻,我家北院墻那邊,就是一戶胡家院的人家。
初中三年,都是在臨晉中學上的。千管是個好學生,學習很好,數學尤其好,跟我一樣,也是成分不好,不是地主就是富農。母親去世了,家里就父子兩人,很窮。一九六二年考高中時,是考上沒去念還是沒考上,記不清了,反正是回到村里。在村里怎么叫人欺負,說不來,知道的是,“文革”開始后,數次被批斗,動不動就派到公社,與年老的四類分子一起做苦工。前兩年回老家,在東關口遇上,見他胳膊上挎著個爛筐子,目光呆呆地走過,見了我也像是沒看見。身上穿的衣服,臟得不成樣兒。
我要是回到村里,不出幾年,也會是這副德行。
爺爺已經戴上帽子回到農村,如今韓家又有了一個戴上帽子回到農村的人,祖孫兩人,都在地里勞作,讓全村人怎么看這一家人?
真的回到村里,幾個弟弟,會怎么看他們的這個哥哥?
三弟正上小學五年級,四弟三年級,五弟六歲,六弟不足兩歲。五弟六弟小,不懂事,三弟四弟,平日看我這個二哥,多么親切,多么敬重,說是敬仰亦不為過。過去我回到家里,總是鼓勵他們好好念書。沒說出的話是,將來像哥哥一樣上大學。如今,一個戴著反動學生帽子的哥哥回來了,就是弟弟們不嫌棄,作為兄長,還有什么臉面再鼓勵他們好好上學?
也會想到這次的罹禍。
這位王姓同學,平日跟我也沒有什么過不去的,有時還說說笑笑,打打鬧鬧。想不明白的是,為什么整我的,偏偏是我的這個老鄉(xiāng)?
在太原時,同學之間,縱有歧視,也不過是眉高眼低,鉤心斗角,像張姓同學對我大喊“狗崽子”,是僅有的一次,而下到昔陽,住到這個山溝里,就發(fā)展到借了運動,明火執(zhí)仗,要置人于死地呢?
屈辱,悲憤,還想了兩句詩,“既將此身獻中華,何懼爾曹夜抄家”,想寫在墻上。旁邊的窗臺上,就有我平日練字的筆墨。
也只是那么一想。古人可以那么做,我是今人,不敢。
糊里糊涂,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
猛地睜開眼,天亮了。
我仍躺著,不想去吃早飯。太丟人了。我不走,宿舍里的人也不走。我知道,他們負有監(jiān)視我的任務,不會讓我獨自待在宿舍里的。沒辦法,只好拿起碗筷,去了灶房。到了灶房,人多了,他們就不再跟著我。只是不遠不近地,蹲在一旁,邊吃飯邊看著我。
給我辦學習班,昨晚我毀滅罪證,這事兒,全系里的人,老師,學生,都知道了。我低著頭,不敢看人,偶爾見了,看誰都怪怪的。
九點,批斗會開始了。
在紅土溝小學的一間教室里。這個學校,就這么一間教室。校部還來了記者,是外語系的一個女生。
發(fā)言的大都是我們班里指定為我辦學習班的同學。前一天晚上捉拿我的那位王姓同學,在一旁揮臂喝口號。他長得精瘦,腰有些弓,要喊了,握緊右拳,手臂使勁朝上伸直,連帶右腿也提了起來,像董存瑞要炸碉堡似的。他是立功人員,理應攬下這么好的差使,充分展現(xiàn)自己的革命精神。
對這位領頭喊口號的同鄉(xiāng)同學,我極為反感。批判一個同學,用得著那么賣命嗎?
他喊的口號,分為兩類,一類是那些常規(guī)革命口號,比如“誓死捍衛(wèi)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另一類是針對我的,多半是他出于革命義憤,臨時發(fā)揮的,比如:
“韓安遠必須老實交代!”“徹底打掉韓安遠的囂張氣焰!”
“韓安遠的反動思想必須批判!”
我注意到了,雖說充滿著革命義憤,他的政策性還是很強的,我以為他喊著喊著會喊出“韓安遠不投降,就叫他滅亡”,那就不妙了。
沒有,真的沒有。
這個時候,我仍留心口號用詞。比如喊“囂張氣焰”而不喊“反革命氣焰”,喊“反動思想”而不喊“反革命思想”,說明我還沒有到了“反革命”程度。真要喊了“韓安遠不投降,就叫他滅亡”,我會警惕的。那就說明,問題更嚴重了。
此時正在進行的,是“一打三反運動”,當頭的一打,就是打擊反革命分子。
主發(fā)言的,是給我辦班的小組里的一位張姓同學,該是組長了。平日看不出來什么大本事,此刻還得承認,這老兄還是有幾分捷才的,只有一個早上的工夫(也許昨晚一出事就開始了),竟寫了好幾頁紙的發(fā)言稿,晃著他那小腦袋,陰陽怪氣地說: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正告韓安遠,別自以為你比別人聰明,你的這點聰明,都在革命同學的掌握之中,孫悟空一個筋斗能翻十萬八千里,可是,他能翻出如來佛的手心嗎?”
一晚上沒睡好,腦子昏昏沉沉,只保持了一點清醒,他們喊那些大而化之的口號時,我跟著舉手,喊那些批判我的口號時,我不舉手。
不是有意對抗,是覺得,這些都是叫我做的,我跟上喊,自己糟踐自己,就沒道理了。
此后兩個星期,寫認罪材料。
過后,組里(辦學習班的人)開過兩次批判會,由那位張姓同學宣讀我的罪狀,主要依據就是我那十幾本日記,還有我平日說過的一些“落后話”,真虧他們都能記住。記得從日記里曾摘出這樣的句子:“某日上街,晚七時許,店鋪關門,市面蕭條,一位過路人說,還不如日本人在的時候?!闭f這是誣蔑“文化大革命”,誣蔑全國的大好形勢。
批判過后,是我做檢查。主要是挖自己的剝削階級思想,與反動家庭劃清界限。
到了五月,似乎平靜下來,沒再開批判會。只是常安排我去煤窯給灶房拉煤。架子車,得三個人拉,沒政治問題的同學也得去,我去的次數多些。教師,只派有問題的。常去的是捻軍史專家江地先生。他是當時我們系問題最嚴重的教師。
紅土溝在縣城的西北,煤窯在縣城東邊??h城有家專賣熟肉的鋪子,每次路過,江先生都要買半斤豬頭肉,路上吃點,留下點帶回去。我也會買上二三兩,當下就吃了。
這期間,校部要整理個什么大型材料,不知是誰推薦的,說我能搞得了,系里只好放我去。校部在下思樂村,離紅土溝不遠,是個大村子。我去了,住在一戶農民家里,以戴罪之身,整理那個什么材料。
六月三日,快畢業(yè)了,系里開了個會,就在紅土溝村口的一個場子上,不說有沒有問題,也不說問題多大,只說經過辦學習班審查,可以“解脫”了。當場把抄去的日記本還給我。在一位同學的告誡下,當天下午,我把那些日記本拿到我們院子旁邊的一塊空地上,全燒了。
從三月六日辦班,到六月三日解脫,快三個月了,我從不理發(fā),腦門上的頭發(fā)耷拉下來過了鼻尖,脖子能感到后腦勺上頭發(fā)的摩擦。先前,有人勸我理發(fā),我不聽,就那么留著,說周師傅是剖腹明志,我這叫蓄發(fā)明志。打的主意是,什么時候不解脫,什么時候不理發(fā),再長了就編辮子。
解脫的這天下午,高俊和王昌智兩位同學陪我去昔陽縣城理發(fā)。理發(fā)前,三人一起照了張相。過后我又用同一底版,洗了自己的一張?,F(xiàn)在都還保存著。
最讓我感動的是,中文系一年級,我的一個好朋友叫崔巍的,批判會的第二天上午,聽說我出事了,趕了十幾里路,冒著雪來看我。聽說我解脫了,又一次來看我,還陪我上街吃飯。中文系在縣城東邊的安坪村,離縣城十里,離紅土溝當在十三四里。
八月中旬,分配了。直接分到縣里。我和喬象鉉,都分配到臨汾地區(qū)的山區(qū)縣份,我在汾西縣,喬在安澤縣。學校給的分配名額,是合理的,原則是哪兒來的回哪兒,本地(縣)沒有名額,會給個就近的名額。按這個原則,喬象鉉應當回太原,不讓回太原,也應當在太原附近的縣份。我,至少應當回到運城地區(qū),哪怕離家遠點。而汾西縣在臨汾地區(qū)的最北邊,再往北就是晉中地區(qū)了。
不管怎么說,辦了學習班,上了批判會,沒有影響畢業(yè),該知足了。
那些日子里,一年級時教我們古代史的杜士鐸先生,曾多次勸勉我,說到了社會上要怎樣怎樣,苦口婆心,怕我到了社會上再跌跟頭。這樣的話,聽了叫人心里熱乎乎的。可是,我心里清楚,大大的不公道在那兒擺著,像我這樣的人,再聽話又能怎么樣?
還有個老師叫王文慶,聽說我分配到了汾西,說他是汾西人,臨走之前,還給我寫了兩封信,說去了可以找這兩個人,汾西也不錯,離鐵路不遠,回家還算方便。
離校是八月十二日。學校的大卡車,送我們到陽泉火車站。車票已提前發(fā)給了。
王昌智同學是陽泉人,分回陽泉,家就在火車站后面。到了車站,還去昌智家坐了一會兒,見了王伯母。
快開車了,趕快回到車站,正在等車,只見崔巍同學急匆匆地跑來。他出身好,是武鄉(xiāng)人,分到晉東南地區(qū)石油公司。
多年后,他跟我說,臨分手時,我跟他說了一句狠話。我全記不得了。既然說我說過,總是說過。空口無憑,且抄一段他的書吧:
在陽泉車站分手時,我顧不上跟本班同學多說別的話,而是急急忙忙找韓石山話別去了。我們都是滿臉憂傷,久久徘徊在火車站的候車室外,忘記了頭頂酷熱的驕陽,聽不到車站內外各種嘈雜之聲。在我五年大學生涯中,最親密的朋友,除了孫濤外,就是韓石山。和孫濤形影不離,該說的話都已說了,而和他隔著系,還沒有好好告別一番。雖然有好幾次話到嘴邊,可看他一臉嚴峻,嘴唇緊閉,便只好噤聲。不過我知道,他一定是有話要說的。果然,在火車進站的汽笛聲中,他不再沉默,而是緊緊握定我的手,脫口冒出一句“十年見高低”,就毅然登上火車,頭也不回離開了。
山大的事,我以為畢業(yè)了,就了結了。兩年后,我已在汾西縣轉到第二個學校教書,才知道事情并沒有了結,只是掛了起來。用辦案的術語說,就是還沒有結案。
同時也知道,給我辦學習班,才是起步,并沒有涉及擬定中的重大案情。實在是臨近畢業(yè),駐校軍宣隊領導,不愿意再傷害學生,才草草收兵。
這個案情重大到什么程度?
“惡攻”事件
說起來怕人,竟是當年最嚴重的“惡攻”。
惡攻者,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之謂也。
且聽我細細說來。
一九七○年八月到了汾西縣,先在后山的它支學校待了一年,第二年秋季開學后,又調到團柏公社上團柏學校。等于是從這個縣的西北角,去了這個縣的東南角。好處是離家近了,走了十五里,便是南同蒲上的辛置火車站。不像在它支,要出縣就得一天的時間,先坐汽車到縣城,再轉霍縣搭火車。
這兒只有一個高中班,各科教員都有,我又改教七年級,等七年級畢了業(yè),再教八年級,就是高中了。上團柏村不如它支村大。它支大小還是個公社所在地,上團柏連個大隊所在地也不是,屬于團柏公社茶房大隊的一個生產隊,在一個山溝的口上。
農村學校放麥假,上團柏也不例外。麥假沒有確定的時間,以當地麥子成熟為準。運城一帶,通常都是六月初芒種前后,汾西縣偏北,比我們那兒遲了一個節(jié)令,在夏至前后。來到上團柏的第二年即一九七二年春節(jié)期間,我結婚了,十天麥假也要回去?;氐嚼霞?,已是地凈場光,各村都在忙著送公糧。我現(xiàn)在不是學生了,不能掙村里的工分,我們村里有個傳統(tǒng),在外地工作的丈夫回來了可代替妻子出工。這樣,我一回村便去地里做活掙工分。
一天下午,約莫三四點鐘的樣子,我正在地里做活,有人跟我說,安遠,你們家來客人了。
趕回去一看,是歷史系教師陳文秀先生(我們在校時,給老師都叫先生),還有一個年輕一點,陳先生介紹說是王志華先生,原來在中文系,現(xiàn)在調到校部工作。母親和妻子,正張羅著給客人倒水洗臉。
洗過臉,喝水的時候,陳先生對我說,他老家在永濟(在臨晉西南),王先生家在孫吉(在臨晉西邊),這一段學校沒有事,他們請了假回家,路過臨晉,下車來看看我。我聽了也沒有多想,覺得這兩個先生都怪好的,回老家還不忘看看學生??熘形缌?,我讓母親和妻子準備飯食,兩個先生也沒有推辭。
母親和妻子在南房的廚房里忙活,我陪兩位先生在腰廳喝水聊天。我家前后兩進院子,中廳俗稱腰廳,涼快點。說著說著,陳先生嚴肅起來,壓低嗓音說:
“韓安遠同學,我說我倆回家路過來看你,是假的,怕你家里人擔心才這么說。在太原,只知你分到了汾西,哪個學校不知道,電話打到縣教育局,知道你在上團柏學校。心想麥假結束了,你該回來了,到了上團柏才知道,那兒麥假遲,你還在老家,就趕了過來。什么事,王先生是學校專案組的,讓王先生跟你說吧?!?/p>
專案組?我一下子愣住了。
王先生接著說:
“你的一件事,你在校時就立了案,一打三反時要查沒查。記得吧,給你辦過個學習班,原本是要接觸這個問題的,沒顧上。現(xiàn)在到了運動后期,要結案了,必須查清楚。如果屬實,那就是大案子,如果不屬實就可以撤案了。我們找你,就是要落實一下。有件事,你想想,一九六八年后半年,流傳著一條毛主席語錄,說是:六十九軍在山西的地位很重要,要告訴六十九軍的同志一聲,要支持劉格平。記得吧?”
“記得?!?/p>
“有人揭發(fā)說,你跟人說,說這條語錄是康生在一個什么地方遇見六十九軍的政委曹中南,在那兒告訴他的。什么地方,有印象吧?”
“在廁所。我也是聽人說的。”
一九六七年二月十二日,山西省奪權,成立了革命委員會,原先的副省長劉格平當了革委會主任。不久,兩派又鬧起來了。一派是兵團,一派是紅總站。紅總站是保劉格平的,兵團是反劉格平的,當時山西的駐軍是六十九軍,暗地里支持兵團。山西的局勢一直穩(wěn)定不下來。第二年秋天吧,中央“文革”小組在北京開會,調和兩派矛盾。傾向很明顯,支持紅總站,打擊壓制兵團。會后就傳出了毛主席的這條最高指示。
這條最高指示一出來,紅總站一下子得了勢。太原大街上,山大校園里,不時有流動宣傳車開過,高音喇叭里反復播送著。
山大的群眾組織,也分作兩派,一派是紅總站觀點,一派是兵團觀點。我們系的人,內部并不一致,明面上,全是兵團這邊的。我什么也不是,只能說是隨大溜,群眾組織里的普通群眾。這并不等于說,我不關心運動的發(fā)展。
在那個年代,一條最高指示,常??梢宰屢粋€群眾組織頃刻間土崩瓦解。
有危險,就會有抗拒。不知是真是假,在這條最高指示傳回來的同時,也傳來了關于這條最高指示出籠的傳說。
說是中央“文革”小組解決山西問題的會上,并沒有哪個首長當場正式傳達這條指示,是會議期間,康生上廁所,遇見六十九軍政委曹中南,順口說了這么一句話,后來不知怎么就傳開了。這不是什么最高指示,是康生瞎編的,不可信。紅總站的人是拿這話,壓迫六十九軍,站在劉格平一邊,支持他們這一派。真要是毛主席的指示,為什么報上也不登,會議紀要上也不寫?
沒過多久,軍宣隊和工宣隊進駐學校,兩派實現(xiàn)表面上大聯(lián)合。當時在山西大學支左的正是六十九軍。第二年,六十九軍調到內蒙古,六十三軍從河北來到山西,就不一樣了。
冬天,傳來一個消息,說學校在追查政治謠言,其中一條便是這個最高指示的出籠經過。說最高指示出自廁所,是對偉大領袖的惡毒攻擊,是大案子。起初我也沒留意。一天,一個同班同學問我,說這話是不是你最先說的,還說校部派人到系里了解,系工宣隊某人調查過,說是你說的,防著點,別弄出事來。
我大驚。
山大的工宣隊,都是鐵路上來的。歷史系的幾個工宣隊員,全是太原北站機務段的。來的都是出身好的一線工人。記得有個老工人,管我們班,開會發(fā)言,張口就是,他年輕時怎樣吃不飽,舊社會如何的壞,新社會如何的好,“文化大革命”又是如何的及時,如何的重要,要不就會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一口平遙土話,要多土有多土,十句里頭總有兩句聽不明白,當然意思全懂得。工宣隊來學校,隔上一兩個月,就要掉換幾個人。那個說我“惡攻”隊員,不久前調回去了。
怎么辦,最好的辦法是,直接問一下這個工宣隊員,問他是怎么調查的,怎么能這樣血口噴人。
正好聽人說,此人調回去,是因為在學校表現(xiàn)不好。我就想,或許與他對我的誣蔑有關,如果屬實,就不必再擔心什么了。自己去問肯定不行,若是以外調的名義,說不定能問出個名堂。正好前一年,整理犧盟會材料時,手里有學校的外調介紹信,便寫了個假名字,去了北站機務段。姓張姓李叫什么,事先已打聽清楚。
到了機務段,才知道這些工宣隊員,平日做的是什么工作。一身油膩膩的工作服,手里提個小錘錘,匆匆忙忙,來來去去。就在鐵路邊一個破舊的小平房里,找見了機務段的段長,說明是來調查某人。段長似乎不太熱心,沒說成個名堂,又說那就把這個人找來問問,一聽要找人來,我先慌了,說不必不必,借口還有別的事,急忙離開。
這件事后來傳回系里,說韓安遠私自調查自己的問題。
接下來是去昔陽,再沒人提起。
辦學習班也沒提這事。
想不到的是,三年了,學校還記著這個事。
談話中,王先生大致說了學校的情況,也說了這一事件的嚴重性。
我們畢業(yè)后,學校沒有學生了,兩派之間的斗爭,在教職工之間更加激烈,可說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道理很簡單,誰勝了誰就掌權,誰敗了誰就挨整。
這件事情的嚴重性在于,最高指示怎么會是從一個不潔的地方出來的呢。一旦落實,這便是“惡攻”。上面說上一句話,就可以把我揪回學校?;厝タ删筒皇鞘裁崔k學習班了,是要作為反革命案件處理的。
我倆說話的空兒,陳先生上廁所去了。
王先生低聲說:“安遠同學,我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這件事太重大了,誰也不肯負責任,你要是承認你說過,將來就是你說的了。你不可能找見那個跟你說的人,找見了人家也不承認?!?/p>
我用心聽著。
王先生接下來說:“往后就說你從來沒有聽人說過這件事,最重要的是,以后再來人外調,絕不能倒口。學校兩派斗爭很激烈,下一次要來,就不定是什么人了。等一會兒你給我們寫個材料。按說這樣的材料是要你們單位蓋章的,正好你在老家,就不用蓋了。”
我點點頭。
陳先生回來了。我當時的感覺,不是王先生說這話要避開陳先生,是他們兩個商量好了這么做的。只能一個人跟我說這個話,絕不能兩個人跟我說這個話。
吃罷飯,天色不早了,不會有去永濟和孫吉的汽車了,我留兩位先生住了一宿。住在我的新房里。第二天一早,兩位先生各回各家去了。在村口分手時,王先生又叮囑我,記住昨天說的話。
陳先生和王先生走后,我一直在想,為什么老有人揪住我不放呢。我不認為是工宣隊某個隊員在作祟,是我們班上,總有那么幾個人跟我過不去。他們跟工宣隊關系親近,沒有他們的調唆,工宣隊連韓安遠是誰都弄不清,怎么會說我說了那樣的話。
這也要怨我自己?!拔母铩敝性趯W校,雖說自知出身不好,事事謹慎,有些事上,還是露了鋒芒,惹人注目也就惹人忌恨。這話不對,好像自己的苦難,都是別人的過錯。該怎么說呢,這么說吧,金子放在哪兒都會放光,狗屎放在哪兒都會發(fā)臭。我就是一坨臭狗屎,討人嫌也就不足為奇了。
別的事不說了,就像廁所里傳出支持劉格平這句話,安在我頭上,也不能說一點來由也沒有。
一九六七年秋天,就是那句最高指示傳出后,我們這一派搞專案的一個同學,數學系的李天生,找我辦個事。說毛主席的這句話,對兵團這邊打擊甚大,現(xiàn)在兵團這邊,還是要抓劉格平的問題。只要問題屬實,不愁扳不倒劉格平?,F(xiàn)在知道,劉格平抗戰(zhàn)前,跟薄一波等人,都關在北京的草嵐子監(jiān)獄。后來中央來了指示,讓他們假自首出獄,薄一波等人辦了,成了“六十一人叛徒集團”,劉格平不自首,沒有出獄,直到抗戰(zhàn)開始后國共合作,釋放政治犯才出來。這是劉格平的政治資本。聽說劉格平在監(jiān)獄里,享受特殊待遇,可以與妻子團聚。他有個女兒,按年齡計算,就是在監(jiān)獄里懷上的。若真是這樣,我們就可以抓住這件事,說劉格平住監(jiān)獄是假,逃避斗爭是真。是不是這樣,要弄清楚。你找個人,去北京、河北外調一下。劉格平的前妻跟女兒,就在他老家農村住著。
說罷,給了我?guī)讉€地址,其中有劉格平的老家,記得是河北滄州地區(qū)鹽山縣大堤東村。
我找了我們班的一個高姓同學。他是想到外面逛逛。
調查劉格平,不能帶山西大學的介紹信,李天生給我了一張外省某軍事院校的介紹信,并給了一筆款子,二三百元。這在當時,就是一個大數目了。
去了北京,不能直接找調查對象,要到北京市公安局換介紹信。不是真換,在你的介紹信上蓋個章子就行了。北京市公安局在大柵欄附近的一條街上,到了門口,高姓同學害怕了,不敢進去。說我們的介紹信是假的,看出來會連人扣住的。我覺得,這有什么害怕的,我們人是假的,介紹信是真的,頂多不給蓋章子,哪會把人也扣了。我進去,很順當就辦了。在北京,找見兩個住過草嵐子監(jiān)獄的老同志,不敢直接問劉格平的事,說起別的,順便問起,可惜的是,這兩個老同志,也都說不清劉格平女兒的事。
直下河北滄州地區(qū)鹽山縣。
這個地方,臨近渤海,遍地鹽堿,白茫茫一片。找見大堤東村,那時村里沒有村長這一說,管事的是民兵連長,一聽我們是調查劉格平的,馬上警覺起來,說劉格平是山西省的革命委員會主任,你們是軍事院校,又不是山西的,怎么能來調查,是不是山西反劉格平的人派你們來的?我連說不是,只是出于好奇才來的。遂告辭。
不能這樣空手而歸呀,又拐到一個巷子里,找見一戶人家,以喝水為由,敲門進去。是位老者,一邊喝水一邊閑聊。老者說,劉家是這個村的大地主,劉格平鬧革命走了,父親死后,家業(yè)留給妻子經管。劉在外面又娶了老婆,跟妻子離了婚。土改中,前妻劃為地主,現(xiàn)在還戴著帽子,在村里監(jiān)督勞動。那個女兒,不是劉格平的,是劉住監(jiān)獄時,老婆抱的養(yǎng)女。母女倆相依為命,甚是可憐。
回來,我寫了個簡單報告,說明那個女兒,是劉的養(yǎng)女。
高姓同學是個大嘴,這些事,肯定給人說過。
有這事,我肯定是反劉格平的,反劉格平的人,編出那樣的最高指示且說是從廁所里出來,不是惡毒攻擊又是什么?
麥假回來,想到不能在山溝里了此一生,正好看到有刊物出版,我便開始寫作。想到過去的同學,說不定還盯著自己,投稿時便署了個筆名叫“石山”,后來加了韓,就是韓石山了。也沒什么寓意,是從“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里選了兩個字。按說該叫“山石”,古人名字里,山字多在后面,就顛了過來。
從汾西遷到太原,在公安局辦戶口時,我將韓石山填成本名,將韓安遠填成曾用名,這樣,韓石山就成了我的真名。
“十年見高低”,我不記得跟崔巍說過這個話。只能說,自從開始寫作后,一直在努力著,非要寫出個名堂不可。倘若一九八○年參加中國作家協(xié)會文學講習所第五期的學習,算是一個進人文壇的標志,可說不多不少,恰恰十年,見出了高低。
只是好長時間,我的許多同學,不知道山西文學壇上出現(xiàn)的這個韓石山,就是那個叫辦了學習班,還要追查“惡攻”言論的韓安遠。
在“清污”中
我是一九八四年秋天,調到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的。
此前,在“清污”中,又經歷了一場磨難。
“清污”的全名叫“清除精神污染”。
現(xiàn)在的人,很少能講清什么叫“清污”了。我也講不清,但我可以說我的印象,就是,那是改革開放初期,思想文化戰(zhàn)線的一場整肅運動?!拔母铩焙螅f是再不搞運動了,而“清污”,怕誰也得承認,其思路與方式,跟過去的運動沒有二致,說不是運動,實在是怠慢了。與以往的整肅運動稍有不同的是,時間太短了,也就半年時間,就像蛇鉆進墻縫里,小尾巴甩了幾下就不見了。
蛇尾小巧可愛,并不等于說它的虎頭也是假的。
其聲勢之浩大,給我感覺,跟“文革”初期批判“三家村”時,有幾分仿佛,也是在文章里找差錯,也是在思想上找根源,也是讓你一次二次的檢查,也是怎么個檢查總也過不了關。
不說那幾個有名的人物了,就我這么個至今仍是三流作家的作家,當年就感受到了它那大口吞噬的氣勢。
就像全國報紙和刊物都通了氣似的,一九八三年夏天,幾乎同時,全國有四五個省的文學刊物和報紙,批評了我的作品。還不能說是批判,那是下一步的事。
遼寧批評的是發(fā)表在《鴨綠江》上的短篇小說《轉正》,批評文章發(fā)表在《鴨綠江》上;河南批評的是《莽原》上的中篇小說《磨盤莊》,文章發(fā)表在《河南日報》上;甘肅批評的是發(fā)表在《飛天》上的短篇小說《棉田明月夜》,文章發(fā)表在《甘肅日報》上;山西批評的是發(fā)表在《山西青年》上的《靜夜》,《山西青年》是團省委的刊物,團省委組織了內部批評會,沒有見報。《人民日報》和《中國青年報》發(fā)表的署名批評文章中,也都點了我的作品的名,有的是《棉田明月夜》,有的是《靜夜》。
這些小說,大都發(fā)表于“清污”的前一兩年,有的就發(fā)表在前半年,可謂當時當令。
雖說過了這么多年,我一點也不想為我的這些破小說辯護,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領導的眼睛也不是出氣的,他們都看得很準,一眼就看出了這些作品存在的問題。
比如《轉正》,寫某單位的一個小青年,剛進來,單純,好學,為了轉正,只有積極表現(xiàn),現(xiàn)實一次又一次地教訓了他,當他終于變得自私,卑劣,甚至下流的時候,他終于達到了自己的目的,轉正了。
《磨盤莊》,原本要寫成個長篇的,有十二萬字,寄給《莽原》,說太長,讓我刪,刪了兩三萬字發(fā)表了。寫一個出身貧苦的農村青年,當上生產隊長后,怎樣貪財貪色,成了這個小山村的惡魔。
《棉田明月夜》,寫一個大學生回到家鄉(xiāng),在一次夜間給棉田澆水的勞動中,趁換班休息的時候,眾人都睡著了,跟一位農村姑娘發(fā)生了一次性關系。
《靜夜》,寫一個丈夫在外的女干部,跟一位熱心幫她做家務活的青年,發(fā)生性關系又深感不安,某夜,當這位青年又一次敲門要進來時,她陷入復雜而激烈的思想斗爭,究竟開沒開門,文中并未交代。這篇作品,當時的團省委書記,在機關的一次會上曾說:任何一個有良心的中國人,都會認為這是一棵大毒草。
有了這么多的受批評作品,成為山西省“清污”中的典型,也就不奇怪了。
按說我的這些作品,除了《靜夜》之外,都發(fā)表在外省的刊物上,就是挨了批評,省委宣傳部的人也不會知道。事情出在宣傳部文藝處召開的一次會議上。
這個會,是一九八三年夏末召開的,上面有了什么精神,文藝處召集部分作家和評論家座談,說山西沒有什么“自由化”的典型,只要好好學習中央文件,認真領會就行了。這時一位評論家發(fā)言了,說怎么能說山西沒有自由化典型呢,韓石山就是一個。接下來說,遼寧批評了韓石山的什么,甘肅批評了什么,河南批評了什么。文藝處的領導聽了,就不能不當一回事了。當即議定,通知省作家協(xié)會,叫韓石山回來聽候審查。
這些,是一位參加座談的作家,過后告訴我的。
我到了太原,住在作協(xié)機關旁邊的一個偏院里,今天被宣傳部文藝處叫,明天被《山西日報》文藝部叫。應當說,這些叫我的同志,對我還是很關心的,叫我不要緊張,好好認識自己的錯誤就行了,還年輕,以后還會寫出好作品嘛。
他們越說不要緊張,我越緊張。怕的不是別的,是這一段時間,省作家協(xié)會正在調我回作協(xié)。若能辦成,老婆孩子就可以離開汾西來到太原。再折騰下去,我受處分不消說,家里人跟上受連累可就慘了。
不怪別人,只怪自己一時之間,得意忘形,只顧顯示自己那點稀薄的文學才華,而忘了斯是何世,身處何地。
最為可笑的是,我在山西正受著煎熬,河南《莽原》派了個編輯來太原,想讓我寫篇自我批評文章,發(fā)在《河南日報》上。姓楊,是我的責任編輯。我說:老楊啊,你們那兒愛怎么批評,我不管,我這兒還應付不過來呢。要過堂,在太原府過就行了,還要解到鄭州府嗎?
住在省作協(xié)的那些日子里,我寫了一篇檢查文章,在《山西日報》上發(fā)表,記得題名為《在探索中前進》。
正在這時,省委宣傳部開一個關于“清污”的會議,在晉祠賓館,全省各地的宣傳部長都參加了,讓我在會上作了檢查。
唯一慶幸的是,“清污”的時間不長,到第二年春天,就沒事了。
一位姓鄭的作家朋友曾對人說,這一棍子,把韓石山打蒙了。
不是打蒙了,是打成了智障。
“清污”對我傷害,是無法估量的。此后,我再怎么努力,都鼓不起寫小說的興致了。小說是虛構的,正好給了整人者以把柄,既然是虛構,你怎么不虛構個歌頌美好生活的,而要虛構個揭露社會黑暗的?一句話就問得你沒了脾氣。而研究歷史,當然也有自己的好惡,只是誰要在這上頭責難,可以理直氣壯地回敬一句:事實如此,我沒有辦法,只能這么寫,你要說不對,請拿出證據來。
這也是我后來寫傳記的一個重要原因。要感謝的是馬烽老師和西戎老師,“清污”剛一結束,就決定調我回作協(xié),遷延了些時日,第二年秋天就回來了。(摘自《裝模作樣——浪跡文壇三十年》,陜西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