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一個人和羊
神說,在新疆一定要愛羊。其實,這是我替神說的,我覺得神應(yīng)該對新疆的羊說這樣一句話。在新疆,羊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動物,這似乎是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問題,也許只有神知道答案。我在新疆生活這么多年,接觸和聽說的有關(guān)羊的故事已數(shù)不勝數(shù),但印象最深的還是吐爾遜的那只羊。1993年8月,我認(rèn)識了在喀什賣羊肉的吐爾遜,他養(yǎng)了兩千多只羊,當(dāng)我問他一頭羊值多少錢時,他略帶自豪地說,二百。我一算,很是吃驚,他擁有40多萬元呀。在1993年,這不是一個小數(shù)字。
我問他這么多羊怎么來的。他嗨嗨一笑說:“大羊嘛下小羊,小羊長大了嘛再下小羊,小羊再長大嘛再下小羊,就是這個樣子,快得很!”呵,如此發(fā)財之道,足讓那些想發(fā)財卻摸不著門道的人悲哀!我不敢小看他,但他似乎對我不感興趣,扔下欲言又止的我,對他的羊唱著歌走了。我不知道這個相貌邋遢的牧人在內(nèi)心想些什么,他與我告別后,與羊混在一起,變得也像一只羊,讓人難以分辨。
一年多以后,朋友約好了吐爾遜,叫我去他家做客。剛一進門,吐爾遜說,他為我們準(zhǔn)備了大塊手抓羊肉。在新疆吃大塊手抓羊肉總是讓人興奮,所以我們立刻激動起來,急忙在四周尋找煮肉的大鍋,但是什么也沒有?!按髩K羊肉在哪兒,開始煮了嗎?”有人已迫不及待。
“在那個地方——”吐爾遜用手向院子里指了一下,我們向院子里望去,一棵樹上拴著一頭羊,渾身肥嘟嘟的,讓人覺得是一只不錯的羊。剛才進門時,我注意到了這只羊,它可憐巴巴的樣子,并沒引起我對它的關(guān)注。我知道,在維吾爾族老鄉(xiāng)家做客,更吸引人的是他們別具民族特色的食品和獨特的待客方式,還有熱情而又美麗的少女。至于一只羊是如何被宰殺的,做客者幾乎無人問津。看來,今天這只羊?qū)⒔Y(jié)束它可憐的生命,它睜著一雙純潔的眼睛,打量著我們這些來登門做客的人。我在心里說,羊啊,你不知道,我們可是來消滅你的,上天注定你長得越好,便越會被人吃掉,多少年了,人吃羊歷來都心安理得,而要是讓羊吃人,那就亂套了,是萬萬使不得的,這是造物主早已給我們界定的生命關(guān)系,誰也不能改變。
大家一致提出要親手宰羊。吐爾遜笑了笑:“那就看你們的。”
三個小伙子挽起袖子,高舉著刀步伐堅定地向羊走過去。羊揚頭咩咩了兩聲,洪亮而坦然,像是對他們?nèi)瞬恍家活?。他們沒有答理羊的叫聲,同時向羊撲去。但是,殺羊的情景完全不是他們?nèi)讼氲哪菢雍唵?,羊與他們展開了較量,說是較量,過多暴露殺性的完全是他們,羊被一條粗硬的大繩綁著,沒有多少施展本領(lǐng)的余地,它只是靈巧地躲避著他們。他們于是殺性大發(fā),食欲加上吐爾遜的熱情,已讓他們無法收手。但是,他們一個個全撲空了,有一個人居然一下子栽倒在地。另外的幾個人,在撲向羊時有一種怯畏,怕它那對尖利的角刺進自己的身子。幾個回合下來,他們徒勞地退開了。
吐爾遜笑了笑,“大塊羊肉嘛,不容易吃!”他走到羊跟前,伸出手撫摸羊的頭,并開始在喉嚨里發(fā)出一種奇異的聲音。羊很乖順地向吐爾遜靠了過來,并閉上了眼睛。吐爾遜輕吟曼唱的曲調(diào),完全是一種古老而悠遠(yuǎn)的旋律,讓人感覺到歌聲中有掠過高原的白云,草原上悠閑吃草的群羊,或者是從深山汩汩流出的雪水,美麗的少女們正在掬水洗著頭發(fā)……羊有了一種沉醉的樣子。吐爾遜繼續(xù)發(fā)出對羊頗具吸引力的聲音,羊緩緩臥倒,將喉嚨的部位呈現(xiàn)給吐爾遜。吐爾遜的刀輕輕地刺了進去,羊沒有掙扎,連顫動也沒有,如注的血噴了出來,灑在吐爾遜的腳下。
我們驚呆了!頃刻間,一頭充滿靈性的羊,和維吾爾族漢子吐爾遜徹底將我們震撼了。眼前完全是幻象一樣的世界:神秘、寧靜、從容、而又安詳……
坐在吐爾遜的土房子里吃抓肉的時候,我想起那天是1994年2月10日,透過小窗戶,我看見帕米爾的雪峰正在閃閃發(fā)光。
小巷
我不知道這個叫奧斯喀依的小巷在喀什有多重的分量。當(dāng)我從塵土飛揚的一座新型建筑中鉆出,爬上一個被挖掘機切出的斷崖,一個全新的世界立刻就展現(xiàn)在了我面前。
古老的房子和筆直的巷子在那一刻好像都變得沉重,只有安靜和從容,像暗暗游動的氣息,從小巷深處彌漫過來。行之不遠(yuǎn),嘩嘩的流水聲傳了過來。走近一看,這水倒是奇特,從一戶人家的墻壁上流出。水一經(jīng)從出口流出,便沖蕩起一根水線,落在一米開外的地方。所以那堵墻雖然經(jīng)年累月向外流水,居然無一處被浸蝕。
這就怪了,為何要把水從半墻上引出來呢?細(xì)問之下才知道,因為在此處要蓋房子,水管子無法處理,索性從墻中接出。以前并沒有墻上出水的事情,待接好了水管子,擰開水龍頭,一聲脆響,一股細(xì)流從中涌出。人們捧水一嘗,居然甜爽潤口,是為好水。從此,該巷中的人便用起了這水。
一個小伙子手提幾把青菜來洗,見我看他時神情專注,便朝小巷里一指,說“亞克西嗎?(朋友好嗎?)”我忙還上兩句亞克西,便跟著他走進了巷子。這種熱情的引領(lǐng)讓我于內(nèi)心已十分激動,七拐八拐,我已失去方向。而這時小伙子輕輕說了一句話,到了。進了院子,有三個男人正在剁牛肉。經(jīng)過這一番禮節(jié),氣氛馬上就融洽起來。老太太搬來凳子,一連聲用維吾爾語說著坐下坐下。
一頭牛已經(jīng)被他們剁去一半。剁肉的男人可以說是維吾爾族美男。他不光長相俊朗,而且剁肉的動作也細(xì)膩干練,每舉起斧子,總是把嘴抿一下,才用力砍下去,粉紅的牛肉塊方方正正地被分離出來,在旁邊碼成了一座小山。
旁邊的兩個小伙子一直瞇著眼睛在看著他的動作。他剁到肋骨時,就問:“皮夾克八嗎?(刀子有沒有?)”小伙子回答著“八(有)”,便把一把“英吉沙”小刀遞給了他。
旁邊是一口大鐵鍋,另一個小伙子已經(jīng)把火生著。鍋里的水慢慢冒起水泡,過不了一會兒,牛肉就要下鍋了。燒鍋的木柴是粗硬的胡楊樹根,小伙子用另一種刀把它們劈開,扔到爐前。那把刀很利索,他每砍下去,木柴必脆響著裂開。
看著他們忙碌,我不便打擾,遂決定離去。走出那個院門時,發(fā)現(xiàn)門板上刻有兩朵石榴花。陽光從它們上面反射出強烈的光芒,我一愣,似乎隱隱感到它們正在綻放。
我感到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方向,只好順著小巷隨意往深處走去。
遠(yuǎn)遠(yuǎn)地,就聽見一群孩子在歡叫。走近一看,他們有的在玩撲克,有的在踢足球。孩子們的天性更加襯托出小巷的博大與幽深。我向他們致以禮節(jié),他們便圍了過來。由于語言不通,他們便像大人似的一一給我提問題??梢钥吹贸觯麄兿胫牢乙ツ睦?,要不要他們帶路,需不需要他們幫忙。我連說帶比畫,他們終于明白,我只是想和他們玩一玩。我掏出紙和筆,一一記下了他們的名字,他們是阿熱木,阿依巴哈古麗,買力甫,阿依古麗,阿不都艾比,阿都力江,司馬義。用漢語順著維語的調(diào)子往下念,他們便一一都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阿熱木為我表演起了足球。小巷很窄,他只能飛快地用腳接著球,不讓它落下,如果腳不夠用,就用起了頭。我問他這些是不是從電視里學(xué)來的,他自豪地點了點頭。一說起電視,9歲的阿依巴哈古麗用生硬的漢語說:“電視,你看過嗎?好看得很。模特在里面呢!”說完,她就在巷子中間走起了模特步。小伙伴在旁哈哈大笑。
阿依古麗只有六七歲的樣子。我第一次見到維吾爾女孩有她這樣美麗的眼睛。她在看著什么時,大而黑的眸子像敞開的窗戶,讓人覺得她一眨一眨之間,能把整個世界裝進去。也許她天生害羞,只要我一看她,轉(zhuǎn)身就跑。我把相機對準(zhǔn)她,她嚇得“啊加(哎呀)”一聲,就哭了起來。我忙讓阿依巴哈古麗去哄她,她才不哭了,但從此便遠(yuǎn)遠(yuǎn)地躲著我,再也不到我跟前來。
9歲的買力甫則大方多了。她有一雙黑黑的眼睛,撲閃之間,童心暴露無遺。她見我腰上別著手機,便要求打個電話。我?guī)退烟枔芡?,她高興地跳著說了幾句話。不一會兒,一個小男孩飛跑而來,一問才知是買力甫的弟弟依力夏提,上漢語小學(xué),是買力甫讓他來給我當(dāng)翻譯。
有了依力夏提,我就方便多了。他雖然只有9歲,但卻把伙伴們一一安排好與我說話的次序。買力甫用維吾爾語對我說了一句,經(jīng)依力夏提翻譯,我才知道她說的是:路有出口,你的雙腳一定能到達。但我面對著買力甫那雙黑黑的眸子,趕緊掏出本子記下了他說的這兩句話。我覺得這是兩句詩。
11歲的阿都力江說他會照相,我把相機遞給他,于是就有了我和買力甫,阿依巴哈古麗的一張合影。照片洗出來,我們?nèi)硕几吲d地笑著。
要離開他們了,買力甫一把拉住我的手,讓依力夏提告訴我什么,而且似乎顯得很著急。等依力夏提一開口,我才知道她要告訴我:巷子里鋪長條磚的路是死的,六角磚鋪的路是活的,盡管往前走。我握了握她的小手,心里充滿了感激。想不到在喀什的小巷里,一對不到10歲的姐弟就這樣教會了我怎樣走路。后來我才知道,全喀什的巷子都是以這樣的準(zhǔn)則在緩慢延伸。
我立竿見影運用了買力甫姐弟倆傳授給我的知識,沿著六角磚鋪成的小巷放大了膽子往深處走去。光線越來越暗,小巷變得更為古老和幽深。抬起頭,已望不見大街上的那些高樓。
一切都靜下來了。
我曾多少次渴望到達這種時刻,現(xiàn)在,終于身臨其境了。
我試探著敲開一戶人家。身材苗條的少女為我開了門,就躲到一邊去了。葡萄架下坐著一位70開外的老人,手里拿著一本有紅色封面的《古蘭經(jīng)》。我雙手撫胸,向他行一個全禮。他起身給我讓了座。
葡萄架給寬大的院落罩上了濃濃的蔭涼,有陽光從葡萄架的空隙中灑下,在地上變成耀眼的小圓圈。院子里除了老人讓給我的這把椅子,再無他物,出奇的干凈。我有些過意不去,要把椅子讓給老人。他推讓著的同時,朝屋內(nèi)喊了一聲,剛才開門的少女便又端出一把木椅。
我想和老人談?wù)勑∠?,然而語言不通再次難住了我。我剛準(zhǔn)備要走,老人一聲“薩拉姆空(祝福你)”,使他的神情更為莊重。送我到門口,他又說了一句“薩拉姆空”,并向我點了點頭。
出了門,七拐八拐,我卻迷了路。腳下鋪的全是長條磚,走不遠(yuǎn)就是死胡同。沒辦法,我只好又返回到老人家里,吃力地給他比畫一番,他終于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放下《古蘭經(jīng)》,向后院喚了幾聲,一只大白狗歡快地叫著,跑了過來。他帶著那只大白狗走到門口,在它腦袋上拍了幾下,它便搖著尾巴向小巷深處走去。我已明白過來,便緊跟在它的身后。走不多遠(yuǎn),我眼前果然出現(xiàn)了六角磚。它們是那么細(xì)密地鋪開了小巷,一直向遠(yuǎn)處延伸而去。
那只狗叫了一聲,轉(zhuǎn)身返回。它經(jīng)過我身邊時,我差點忍不住掉了淚。
邦克
一陣馬蹄聲從遠(yuǎn)處響起,少頃,就有兩輛馬車從小巷駛過。馬車上裝著高高的棉花包,駕車者端坐其上,吆喝聲粗粗的,那馬跑得飛快。
整個古城寂靜無聲。我是第一次凝視夜色中的喀什,突然覺得,它的古樸和凝重與夜色是如此的相融,好像它們原本就是一體,白天被暫時分開了,到了這會兒,便迫不及待地?fù)肀г诹艘黄稹?/p>
遠(yuǎn)處有一個更大的黑影,那是帕米爾,在它的背后,是更大的喬格里峰。這樣看來,喀什噶爾這座古城就有著一個不易察覺的,巨大的依靠。事實上,當(dāng)我這幾年沉迷地奔波于帕米爾和喀什之間時,曾不止一次地暗暗驚異,何以在帕米爾高原和赤野的塔克拉瑪干之間,會出現(xiàn)一個明珠般的喀什噶爾呢?“喀什噶爾”是指“月亮,玉石,城堡”,從這個名字上看,基本上可以肯定喀什噶爾是歷史擺弄出的奇跡。現(xiàn)在還可以從很多地方找到證詞,老城東端有一個突兀的山崖,人們稱其為“懸崖樂園”,上面密密匝匝地疊落著一大群黃泥小屋。據(jù)說這是喀什噶爾最古老的建筑了,但維吾爾人仍將它保留成一條街道,盡管它高高低低,時有登高跌下之虞,但人們卻愛戀著它,時間愈久,愈是把它看得珍貴。
還有克孜勒河,平日幾乎見不到有水。我在疏勒縣生活了五年,幾乎習(xí)慣了它的干涸和蒼老。然而有一年雪山上的積雪融化時,整個河道突然溢滿了水。從表面上看,它攜帶著泥沙,一片濁黃,然而那個灼熱夏日卻被它散浸漫溢的寒涼改變了,在河邊站了很久,渾身清涼,不愿離去。所有的這些,幾乎都暗含了一種黑夜的品質(zhì),從蘊涵到顯現(xiàn),幾乎都不能讓人明諳,而一旦成形,就帶著鐵血柔骨般的氣勢佇立在你面前。
也許感到與喀什的夜貼得很近了,居然整夜沒有睡意。
五點多,遠(yuǎn)處突然傳來一聲呼喊叫。緊接著,艾提尕方向就響起了邦克聲。這些邦克聲好像是某個篇章的過門,隨后又有許多咚咚的邦克也響了起來。顯然,邦克是激越的,不多一會兒,咚咚聲就升入夜空。
有虔誠的信徒們起得早,已經(jīng)在向真主祈禱。這應(yīng)該是穆斯林一日五次“討白(懺悔)”中的晨禮。
我凝神傾聽,人們正在莊嚴(yán)而嚴(yán)肅地用阿拉伯語重復(fù)著在念“作證詞”:
“艾施亥杜安”
“倆宜倆亥印爛拉乎……”
一天開始了。也就是從這時開始,穆斯林要做五次拜禮:晨禮“發(fā)吉爾”;中午禮“祖合爾”;傍晚禮“阿蘇爾”;日落禮“買格利布”和夜間禮“爾沙宜”。
我突然也有了朝拜的心思,動身走向大街。邦克一聲緊似一聲,疑惑間一愣,感覺它仍在遠(yuǎn)處,只是不停地響動著,吸引著我加快了速度。
夜依然很黑。新疆與內(nèi)地時差兩個小時,所以,此刻還是凌晨。人們大多都已起來,路燈下可見小花帽到處晃動,帽檐的綠色花紋像樹葉,正在晨風(fēng)中呼吸著空氣,在圣潔中明亮起來。
我拐進一個小巷,從這里可直通艾提尕。走過一戶人家大門時,邦克忽然停了。四周立刻寂靜下來,像一段音樂到達高潮戛然而止,而余音久長。
我以為這就是喀什噶爾邦克的全部了,不料,當(dāng)我走出小巷,面對艾提尕時,邦克又一次驚天動地地響了起來。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飛升了。
“毛主席揮手我前進”
再次站在喀什廣場毛主席塑像前,望著他筆直揮出,指引著前方的那只手,感覺似乎有一股氣從他手指飛離而去。
這就是大氣。
迷人的夕陽把最后一抹光彩灑在了毛主席塑像臉上,使他看上去更具神光。幾只鴿子撲棱著落在他的肩頭,轉(zhuǎn)動著腦袋在看著喀什。廣場上的人不知不覺已經(jīng)多了起來,主席像下面就是已經(jīng)被加寬的馬路,人流車海川流不息,像一條熱鬧的河流。
主席在那么高的地方在凝視什么呢?懷念毛澤東時代,就可以想象到,當(dāng)時從他心里滾動過,繼而又彌漫了整個神州的,是多么激烈的心之澎湃???我曾爬上地處喀什西面的烏帕爾山,站在大學(xué)者玉素甫的墓旁向毛主席手指的方向觀看,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喀什大片田地簇?fù)淼木G洲,大漠毅然決然與田地斷開,向更遠(yuǎn)處恣肆出一派野性。沙丘一層層形成,向天邊鋪去,如同翻卷的浪波?!昂<{百川”,毛主席的心念和赤野的塔克拉瑪干相比,哪個更遠(yuǎn),哪個更高呢?
答案自然在人們心間。
雕像是1969年的產(chǎn)物,當(dāng)時正是“文化大革命”最火的日子。那只在半空中向前指引的手,自然也是當(dāng)時最響亮的一句口號——“毛主席揮手我前進”。這也是當(dāng)年最強烈的一句口號,正是這“一揮手”,多少人的革命激情被點燃。如今30年歲月已逝,它歷經(jīng)風(fēng)風(fēng)雨雨,居然巋然不動。在新疆,這是唯一幸存的一尊毛澤東雕像。白須飄動的維吾爾長者趕著毛驢車從雕像下走過,久久凝視著毛主席像,眸子里面充滿敬仰之情。
毛主席是深入人心的神。最有意思的傳說是“九大”期間,一位在“文革”中受到?jīng)_擊后致使下肢癱瘓的將軍,作為候補委員坐著輪椅來參加會議,經(jīng)過主席臺時,毛主席親切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將軍噌的一聲從輪椅上站了起來,激動萬分地給毛主席行了一個軍禮,聲淚俱下地嗚咽著:“毛主席還記得我!”說完后奇跡般地大踏步朝自己的座位走去,癱瘓從此不治而愈。人們心里有毛主席,自然時時刻刻受到他的影響。
毛主席雕像的那只手指引的不遠(yuǎn)處就是帕哈太克里鄉(xiāng)。解放不久,當(dāng)八月的果園飄出醉人的芬芳時,維吾爾族人想起了毛主席,就給他寫了一封信。毛主席給他們回了信。這在當(dāng)時可是了不得的一件事,幾十年過去了,這個鄉(xiāng)的人都似乎顯得比別人要優(yōu)越。毛主席的那封信如今仍端端正正地掛在鄉(xiāng)政府。
在兵團農(nóng)七師駐哈巴河縣的185團,路前進至今見人就說他見過毛主席。路前進年輕的時候,正值中蘇關(guān)系緊張,雙方天天處在要開火的緊張氣氛中。那時候兵團的農(nóng)工都把家什變賣,把當(dāng)時最值錢的縫紉機綁在自行走后,準(zhǔn)備一旦風(fēng)吹草動騎上就跑。一次蘇聯(lián)邊防站打信號彈,一位農(nóng)工在自行車前面馱著孩子,后面馱著妻子,匆匆向縣城跑。正跑著,孩子從車上掉下。妻子大喊撿孩子。他說,來不及了,要是一停,蘇聯(lián)人打過來,咱們就都活不成了。只要你在,有雞就有蛋,咱們再生。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路前進忽一日向大家宣布,毛主席準(zhǔn)備從中央帶人到新疆來給咱們幫忙呢?這話一傳十,十傳百,人們竟都相信了,過了一段安寧日子。后來中蘇在塔城鐵列克提發(fā)生戰(zhàn)爭,那幾天之中,人們復(fù)又惶恐不安起來。路前進這時又說話了,昨天晚上毛主席帶人已經(jīng)把蘇聯(lián)人打跑了,我親眼看見的。果然到了那天中午,有消息說蘇聯(lián)人已經(jīng)撤了。人們一下子覺得路前進能看見毛主席,真是了不得,就連張福明家剛過門的小媳婦也對著他燦燦爛爛地笑。我1999年見到路前進時,他仍是那么認(rèn)真地說,誰要是沒見過毛主席,誰撒謊誰是毛驢子。閑聊中我出去解手,返回時路前進居然睡著了。從窗戶中透進來的陽光,灑在他臉上,使飽經(jīng)滄桑的他顯得無比安詳。如今毛主席他老人家已從神壇上走下,回到了凡間。
夕陽把最后一抹余光反射到雕像上,那只伸向前方的右臂,變得更像一支利劍。雕像就在這時好像又上升了一個高度。這時候,想站在主席腳下照一張相,無論如何上下取舍不全,它太高大了,照相機鏡頭中要么只有雕像,要么只有你自己。
帶著遺憾走下臺階,忽然被“嘚嘚嘚”的蹄聲驚擾,猛醒間,維吾爾長者駕著毛驢車已從這里跑出很遠(yuǎn)。
家畜的戰(zhàn)斗
依明江提出要帶我去看斗雞和斗羊??諝饫镉幸还稍餆?,體內(nèi)更加難受,想想去消磨一下也好。
坐上喀什剛時興的“摩的”,一路涼風(fēng)撲面,“突突突”地就到了鄉(xiāng)村。下了車走過一片沙地,迎面是一片墨綠的白楊林。就在看見這片白楊林的同時,我聽見了一群維吾爾男人的吆喝聲。依明江像個要沖鋒陷陣的士兵一樣,把橫在路上的樹梢扒拉開,走了沒幾步,一個寬大的斗雞場便出現(xiàn)在面前。人們大多都將雞抱在懷里,三五成群地扎在一起,在談?wù)撝裁?,場地上有幾只閑散的雞,正低著頭在地上覓食。
喀什一帶是斗雞出名的地方。據(jù)說這里有一種雞叫大骨雞,是新疆的地方優(yōu)良家禽品種,它頭似蛇頭,雞冠極小,嘴如鷹喙,骨骼粗壯,胸部寬厚有力,身高可達六七十公分。
很快,我就在人群里發(fā)現(xiàn)了好幾只大骨雞。它們溫柔地躺在主人的懷抱里,像待機一搏的勇士。在不遠(yuǎn)處的看臺上,放了十幾個籠子,每個里面都關(guān)著一只雞。依明江告訴我,這是莊家的雞,要是有人開價與莊家賭,一般才用它們。我細(xì)看那些籠中雞,果然比大骨雞要威武許多。它們身上多帶有傷痕,這是“專業(yè)”的表現(xiàn)。想必莊家靠它們吃飯,平日定然要讓它們努力去拼斗。
一個維吾爾小伙子在一旁擺了一個西瓜攤,他見我在耐心等待,就遞了一個過來。我和依明江用拳頭把瓜砸開,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人們大概講好了什么,有一老一少兩個男子各捧出自己的雞,放入場中。我注意到那位長者身材魁偉,一雙濃眉有兩三寸長,罩在眼簾上,很是英武。他也許為自己的濃眉自豪,不時地用手去摸一下。我掏出相機抓拍了他一個特寫。
那兩只雞走到場中心,忽然盯著對方不動了。兩位主人吆喝一聲,同時用力把雙手一拍,兩只雞像是聽到了號令,忽然向?qū)Ψ綋淙?。也許是它們都用力太猛,爪子在地上摳起了塵灰。
接下來的戰(zhàn)斗想必每個人都能想象得到。它們時而用翅膀猛打?qū)Ψ?,時而騰空猛啄,這兩只雞有一個共同點,幾乎在撲向?qū)Ψ竭€沒有落地時,就開始了“空戰(zhàn)”。當(dāng)其中的一只狠狠叼住另一只的羽毛死死不放時,還能夠發(fā)出咕咕咕的叫聲,顯然有勝利者的喜悅。
怎么說呢?戰(zhàn)爭畢竟是殘酷的。不一會兒,它們就渾身鮮血淋淋,羽毛落于一地。雖然這兩只雞還沒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但場上的殺氣,不亞于一個人對另一個人,一個國家對另一個國家。而操縱這一切的,是在一旁為了消散心情的人。人就是這樣可怕,總是會在弱于人類的物體中制造鬧劇。假如有一天有另外一種強大的東西操縱人類像斗雞一樣生死拼殺時,人類將會是多么的悲哀。
斗雞沒有和局,兩個多小時后,長者的雞被少年的雞斗敗。最后決于勝負(fù)的一刻頗為驚險,長者的雞被少年的雞連續(xù)兩下啄瞎雙目,并一爪狠狠把它擊倒在地。而倒地的那只雞還是奮力一搏,把對方腹部的一塊肉撕了下來。
兩聲慘叫一并響起。
長者氣得不行,那雙長眉上下跳動著,懊喪與憤怒溢于言表。他轉(zhuǎn)身而去,身后,那只雞已倒地身亡。
第二場是斗狗。
這場戰(zhàn)斗比剛才激烈多了。兩位主人牽著狗尚未入場,它們就對叫起來,等到主人一放手,它們便迅猛撲向?qū)Ψ健?/p>
我覺得斗狗是殘酷的,從一開始,兩只狗就咬著對方?jīng)]放,想想它們在用力撕扯對方身上的肉時,自己身上肯定正一陣陣地疼痛。
這是一黑一白兩只狗。慢慢地,白狗占了上風(fēng)。盡管它身上在流著血,但它嘴上卻沾滿了血,這是勝利的表現(xiàn),因為它嘴上的血是撕對方時對方流出的。
我想任何一種動物的殺性其實都比人還要大,只要你稍微訓(xùn)練一下它,它準(zhǔn)能領(lǐng)會你的意圖,為你去拼死拼活。而這些動物中,尤其以與人距離最近,基本上熟知人類的家禽家畜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所以,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便是斗雞和斗狗之類的大拼殺。
狗本來是看家的,這會兒卻有了神圣的使命,用自己的性命去實現(xiàn)一次戰(zhàn)斗,滿足一下主人的意愿……
漸漸地,黑狗支持不住了。它不光沒有了進攻的力量,就連招架也顯得力不從心。但我卻感到奇怪,黑狗到了這種地步,居然沒有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從一上場,它就沒叫,倒是那只白狗一直吶喊個不停。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黑狗不但不叫,而且也沒表現(xiàn)出痛苦的神情。它只是那樣挨著白狗的撕咬,好像只要一走進這個場子,就必須得這樣。
終于,黑狗趴在地上起不來了。
白狗一方的人發(fā)出歡呼聲,一場戰(zhàn)斗結(jié)束了。
而就在這時,奇異的情景出現(xiàn)了,白狗慢慢走到了黑狗身邊,俯下身子,用嘴去 舔它臉上的血。同時也用兩只前爪努力推它。黑狗慢慢地抬起了頭,與白狗對視著。
人們停止了歡呼,愣愣地望著眼前的這一幕。
白狗終于把黑狗推起,它們搖搖晃晃地向場外走去。
帶路的草
出喀什不遠(yuǎn),是去克州的路,一個長者騎著毛驢又向我走來。像所有維吾爾長者一樣,他身上最醒目的仍然是白衣白帽,腳蹬長靴,身板有硬朗之感。小毛驢很是高興,揚著頭,撒開四蹄快速向前跑著。小路上鋪了瀝青,它的蹄子踩在上面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長者在驢背上往前移動了一點,便騰出了放布袋的地方。布袋中所裝東西并不多,但已足夠長者食用。維吾爾人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每個生活用品都給他們帶來享受著快樂的感覺。我曾見過一家維吾爾人為兒子舉行割禮,前來恭賀的人神情莊重地進入屋內(nèi)。那一天其實和任何一個日子一樣毫無特殊之處,但人們都已經(jīng)從繁忙的農(nóng)活中抽身而出,在那里歡聚。一個小小的院落頓時變成了一個熱鬧的地方,生活的芬芳彌漫開來,給每一個人帶來安歇下來的舒適之感。有兩個藝人在院子的一角彈起了都它爾,琴聲清脆,傳遞出對生活的贊美。走近他們一看,才發(fā)現(xiàn)他們的手指卻都?xì)埣?,但美妙的琴聲就是從他們殘缺的手指下產(chǎn)生的。歡樂變成了一種平靜的持續(xù)。多少年過去了,那個小院的情景依然時時在心頭閃現(xiàn)。
長者到了我跟前,看見我望著他出神,便一抬腿從驢上跳下,向我打了一聲招呼。我雙手撫胸,向他行過大禮。細(xì)看老人,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眸子里的智慧之光頗濃,舉手投足之間也隱隱有超脫之氣。與他閑聊,不料他講了一個毛驢騙狼的故事,我立刻為之一震。有一天他在沙漠中迷了路,因為沒有明確的路線,他和毛驢只好亂闖,偶爾被沙丘阻擋,偶爾又陷入泥淖。后來,他根據(jù)幾座山峰的位置終于確定了方向,但毛驢卻惶恐地在原地打轉(zhuǎn),死活不往前走。他這才發(fā)現(xiàn)有一只狼遠(yuǎn)遠(yuǎn)跟在毛驢后面,因為毛驢被凸凹不平的沙漠弄得很煩,上躥下跳不好好往前走,狼便與毛驢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并不急于撲過來咬它。他心中吃驚,遇上狼就是麻煩,怎樣才能解決這個麻煩呢?他想起毛驢喜歡吃嫩草,便從驢背上下來,從地上撿了一根樹枝,揪幾把嫩草,然后又騎上去把草伸到驢嘴前,驢因為想吃草,便將嘴往前拱,而由于他在驢背上一直把草伸在距它的嘴一尺的地方,所以,驢因為吃不上草便總是一步一步向前。這樣,不用再趕驢,它在食欲的驅(qū)使下不知不覺向前走去。遇到需要拐彎的地方,他就把草往旁邊一伸,毛驢自然而然拐過去了。就那樣,他走出沙漠上了馬路。 路上有來來往往的車輛, 那只狼悄悄轉(zhuǎn)身,去了沙漠深處。
這是一個活生生的阿凡提啊!這樣的智慧對于我來說顯得彌足珍貴,但對于維吾爾人來說,就像把一個東西裝在了口袋里,需要時很隨意地掏出來使用一下而已。老人說完這些哈哈一笑,不再多說一句。
老人與我告別,腿一抬,便跨上驢背向前走去。
一人一驢,被路帶向遠(yuǎn)處去了。
鴿子
傍晚,喀什小巷會被突然響起的一種聲音打破寂靜,正在吃晚飯的人們抬起頭,就看見天空中有一些黑點正由遠(yuǎn)及近,向村子里飛來。
是鴿子!它們在外不管飛得多遠(yuǎn),都要在傍晚時分回家。它們快要飛到小巷跟前時先向主人發(fā)出鳴叫,讓主人知道自己回來了。飛到主人的房頂時,它們不再發(fā)出聲音,用一個俯沖的姿勢快速進入巢中。
其實鴿子不應(yīng)該去當(dāng)信使,當(dāng)它把艱巨的任務(wù)完成后,它雖然被贊譽為忠誠、勇敢、能夠吃苦耐勞,有堅韌意志的戰(zhàn)士,甚至后來又被譽為和平使者,但它溫柔可愛,清潔高雅的一面卻因此被遮蔽了,它們的快樂從此便只能在某個屋檐下的角落或飛翔中的一次停留中,人們對它們漠不關(guān)心,認(rèn)為它們始終應(yīng)該穿越硝煙戰(zhàn)火才對,它應(yīng)該在偉大使命的高度永不下降,至于它的內(nèi)心到底有多少歡樂和痛苦,似乎從來都不應(yīng)該與它外在的形象聯(lián)系在一起。
鴿子從遠(yuǎn)處飛回來了,我們應(yīng)該愛安靜的鴿子。艾力曾告訴我一件事,他養(yǎng)的鴿子不知被一只什么鳥勾引,飛走后再也沒有回來。我去看他房頂上的鴿籠,隱隱約約看見了鴿子棲息的痕跡……我突然覺得,對于一只鳥兒來說,正是因為有了一個家,它才要去飛翔。因為飛翔是沿著大地實現(xiàn)無邊的夢想。
維吾爾族人喜歡養(yǎng)鴿子,小巷內(nèi)的屋頂幾乎處外可見橫七豎八的鴿子架。鴿子回家的時候是極其莊重的,它飛到主人屋頂上空后,緩緩地盤旋幾圈,然后才落到屋頂上或鴿籠中。有時候,鴿子的主人是一位老人,他會走上房頂伸出手臂將它們緩緩接住,瞇著雙眼望著它。一只鴿子飛了很遠(yuǎn),經(jīng)歷了很多磨難,最終仍回到喂養(yǎng)它,愛它的老人身邊;它帶回的,不光有征服了遠(yuǎn)天之后的成功,還有從未改變過的對家園的眷戀。老人也許一直在等著它歸來,當(dāng)它終于緩緩落在自己的掌心,他才釋然了,他臉上舒坦的神情,像一個變得清晰了的夢。在這一時刻,有游子的眷戀,有家人的守望,溫暖和幸福就這樣被呈現(xiàn)了出來。
這就是家。不往外飛的日子,鴿子會在主人家的屋子上空飛翔。春天已經(jīng)到來多日,它們上下翻飛,一副很高興的樣子。它們飛著飛著,突然迎著太陽翻轉(zhuǎn)過身子。在那一刻,它們的身子都被照得金黃,而且因為傾斜,發(fā)出了亮光。很快,就有另外的一些鴿子飛了過來,它們也許都發(fā)現(xiàn)了別的鴿子身上的金黃色亮光,居然都選準(zhǔn)一只去追逐,不一會兒,鴿子們便聚成了一片,像天空正在飄灑著金幣一樣,鴿子們閃閃發(fā)光。它們一會兒降落,一會兒飛升,使那些光亮變得閃爍不定。
幸福的鴿子啊,正在享受著太陽賜予它們的歡樂和光榮。但它們只是偶爾飛過這里,不知道它們飛到太陽背后時,還有怎樣的幸福?
進入一家人的院子,在院子的一角,有一個通向房頂?shù)呐_階。維吾爾的庭院生活有一部分在房頂上,房子因而也就多了一種功能。有的維吾爾人把房子建成了過街樓,底下走人,上面居住。房子在路上面,人在路上面生存,這也算維吾爾人獨有的一種情調(diào)吧。他們把柴火、糧食、鴿子籠等都安頓在房頂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上去,房頂像一個倉庫。有的人在房頂上又立起了木桿,有黑色和灰色的鴿子落在木桿上,長時間一動不動,像守衛(wèi)著小屋的哨兵。
而一旦進入院子,才能發(fā)現(xiàn)通向房頂?shù)呐_階顯得極其醒目。環(huán)顧四周,空空如也,該上房的東西都已經(jīng)被搬到了房上面,人生活在高處,而高處卻又像這個小院一樣,顯得極其平靜。我目睹過一位老太太攀登臺階去喂鴿子的情景。她漫不經(jīng)心地往上爬著,習(xí)以為常的從容使她的表情顯得頗為安詳和沉迷。爬到中間,她一扭頭發(fā)現(xiàn)我在注視她,便突然加快了速度,以致腳步也顯得有些慌亂。到了房頂后,她便認(rèn)認(rèn)真真地喂起鴿子來,好久都沒有下來。我不得不離去,人都有一種心理,即自己被別人注視的時候難免慌亂;我無意間打亂了她的生活,在心里覺得過意不去。我相信,她喂完那些鴿子后會望一望天空,在心里說,感謝胡大啊,你把這么多這么好的鴿子送給了我們。然后,她就像感激胡大似的,一個又一個地?fù)崦澴樱樕系纳袂楹艹撩?,似乎這個世界僅屬于她一個人擁有。
我在院中的臺階前徘徊,既想離去又有些不舍。生活情趣和民族特色已經(jīng)體現(xiàn)得這么明顯,你只要站在這里用雙眼靜靜地觀察,一些細(xì)微的東西便慢慢地向你浸漫開光芒。在這塊土地上,有時候做一個觀望者其實也是很幸福的。
再次走到院中臺階前,看到的便是另一幕。早晨的陽光從屋頂?shù)囊唤切鄙湎聛?,把臺階照射得無比明亮,屋頂?shù)镍澴邮艿搅诉@束光的影響,“咕咕咕”地歡叫起來,為這束光在這一刻間發(fā)出的光亮而歡欣。兩個四五歲的孩子聽到了鴿子的叫聲,他們覓著叫聲望過去,也看到了照亮臺階的陽光。起初,他們只是愣愣地看著,不自覺地停止了游戲,過了一會兒,他們變得興奮起來,抬起頭看了看房頂后便向上爬去。陽光一下子把他們裹在了一抹明亮之中。此時這兩個孩子向上爬著的姿勢,多么像人類進化的情景——人類,不就是一步步艱難地從黑暗走向光明的嗎?夢想、希望和生活,一旦對人起到了影響的作用后,它們就是高懸于頭頂?shù)墓饷?,人不顧一切要走向光明。人類在努力前行的時候,才有了思想、感情和語言。而在孩子身上表現(xiàn)出來的人的反應(yīng),則顯得更為具體和真實。
多少年的歲月里,人類其實一直都是孩子。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題圖攝影:子 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