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娟
看著腳下的白云,時而悠閑地散步,時而匆忙地奔騰,就感覺融在了其中了。但,我能飄到哪里?。?/p>
終于下飛機了,隨著人流我走出站臺。再也無意于周圍的風景了,仿佛一切都不存在,仿佛空蕩蕩的大地就我一個人。
從機場到醫(yī)院不是很遠,步行就好了。這時天麻麻黑,下弦月像彎刀一樣跟隨著我。好像在收割著我身后的原野。太陽的制造,月亮的收割,誰也控制不了的啊!在我們的一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想想,哪一次淚水不是因為愛?
我這次坐飛機回家,是去醫(yī)院看望我大姐的。姐姐得了肝癌。癌癥,我都不敢提這兩個字,就連別人說話的口型我都害怕。仿佛是怪獸,是魔鬼,正一口一口地撕咬著我的大姐。大姐比我大十好幾歲,我就是大姐哄大的,在我眼里,大姐比娘更像娘,比娘更親。小時候,農(nóng)活多,爹娘顧不上我,姐為了我只上了小學三年級。在姐花枝招展的時光,姐的身上散發(fā)的不是青春的香味,而是我的屎尿味兒。都是我拖累了大姐,如果不是我,姐會去讀書,會考大學,也許會有個好工作,而不至于一輩子種地……
醫(yī)院就在眼前,之于當時的我,是多么遙遠,恍若隔世之感,好像這個地方本不應當和我相干,本不應當和姐相干,姐不該在這里,姐不該離開我。姐依然是走在我身邊,走在我前面,為我遮擋陽光,為我遮擋風雨的那個小姑娘。就這樣,我不知不覺走到了醫(yī)院的花壇前,一位跪在月色下的背影讓我從幻想里警醒。她那么虔誠地跪著,嘴里念念有詞。白色的上衣,黑色的褲子,長長的秀發(fā)披在腦后,讓我想起白娘子為夫跪求靈丹妙藥的情景來。我相信,她一定是為得了重病的親人求平安的,我相信月亮一定會看得到,我相信上帝也一定會看得到……我也不自覺地跪下來,祈禱神佑我姐能康復!突然,有人呵呵笑著朝這邊走來,嚇得我騰的一聲站起來,匆匆離開。而那位女子依然跪著,依然念念有詞。我的臉驀地發(fā)燙,慚愧?。∥揖谷粵]她虔誠!我對不起你啊,姐!上帝,原諒我這一次吧。而此刻那個女子應該充滿意希望的,她和我相較來說,比我幸福,因為她不會為了今晚而愧疚。
拖著沉重的步子,來到姐的病房。在病房前,我的腳遲疑了好一陣才敢進去,我控制住我自己,鼓勵著我自己,見到姐一定不能哭!姐看到了我,朝我伸手,顫顫地說一聲:“榮兒,來了。”然后,姐的眼圈紅了,抽搐地哭起來。手術(shù)后刀口因為震顫而令姐更痛苦,蒼白的臉變得青紫起來。我拉著姐的手,把痛苦的淚水使勁壓回胸腔,擦干姐的淚說:“姐,我來看你了,你還不高興???你的病會好起來的!你說過我是個有福的人,會給你帶來好運的,帶來奇跡的。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順著墻頭爬上屋頂,又從屋頂上摔下來。那一次,可把你嚇壞了,臉都白了,哭得聲音比狼都難聽。而我卻一點也沒傷著,倒是你把我揍了一頓!這一次,一定有奇跡發(fā)生在你身上!姐?!苯惚晃艺f得竟然又哭又笑,然后安定下來,給我講我小時候的事。
我們姐妹說笑著,姐夫遞給我一杯水。這時,我才注意到姐夫。本來瘦弱身子,現(xiàn)在更瘦了,衣服有點大,空蕩蕩的,像一股風就能吹跑。姐夫是建筑工人,和水泥,坯墻,壘墻,多重的體力活啊!姐夫這么瘦的身子,不知怎么挺過去的?,F(xiàn)在城里一套房子就百幾十萬,而姐夫一月也就三千多,總覺得不平!但是,為了給姐看病,姐夫說,把瓦房賣了也愿意!姐,一個多月就不能自理了,是姐夫端屎端尿地精心伺候著,姐雖說很瘦,但很干凈,我真得感謝眼前的這個男人!我給了他三萬塊錢,當時,我心里是慚愧的,我知道,這遠遠不夠,但我只有這些力量了。姐夫拼命不要,我說,你讓我少一些慚愧吧,要不,我一輩子都不會安心!他才接,還說,以后會還給我的,憨厚的姐夫,我能再要這個錢嗎?
姐夫給我買了晚飯,姐只能喝些稀湯。我來時,給姐幾千塊錢買了幾盒燕窩,聽說很補身子。姐埋怨我,說,這么貴的東西,咋是咱吃的啊!我也不知怎么個吃法。姐夫說,燕子的窩,不都是草嗎?這能吃嗎?最后我們研究了半天,把瓶子取了出來,才知道,溫溫直接就能喝。姐喝了兩口,說,有個好味兒,不舍得喝,一天喝兩口就行了。是我硬逼著姐喝完的。我對姐說,喝吧,喝完我再給你買。姐拼命擺手,說一盒,夠她種一季地了!
兩天后,醫(yī)生給姐開了一大堆藥,讓姐回家打針,說,在這兒,在家都一樣,在家吃睡更方便些,而且這里消費又高。我們費力地把姐抬到車上,姐一路吐個不停,好像一只風箏,要不是我們手中的那根線,早就輕飄飄地飛走了。姐靠著我,讓我感覺我和姐就像一棵不可分割的樹。姐每痛苦一下,我的枝葉也顫抖一下,心里一陣陣揪著疼。終于車行到姐的家鄉(xiāng)了。還是一望無際的麥田,只不過麥田里墳又多了些,而且大了些,好像大地上的一雙雙眼睛,一個個耳朵。本來墳上應該長有茂盛的青草,或者野花的,為什么沒有呢?我問姐夫。姐夫說,前一陣子平墳,上面下來平的,后來群眾不愿意,鬧了起來。最后,還是把平過的墳重新堆了起了!
終于到姐的村子了。以前是一些草房散落在田間地頭,現(xiàn)在仿佛還有茅草在陽光下嘶鳴。草房都換成瓦房或平房了,冷冷的磚頭,少了些泥土的溫馨。走進姐家,看四周,都是原野。讓人仿佛立于世外,不知生死。說起生死,此時,疼痛中竟有幾分釋然了。死亡,是每個人必須的歸宿。我也會死的,死了后,去找姐,找大,找娘,找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很多親人相聚在一起,我竟然升起了一點向往。生死界限突覺模糊起來。這時,姐的大黃狗,搖著尾巴,蹭著我的腿,它可是第一次見我,一點對我不陌生,仿佛它早就知道我們的前世今生緣??粗鼫厝岬靥蛑业氖郑乙稽c也不感到臟,也許它的舔,永遠留在我記憶里,也就是說,大黃狗走進了我的生命。就像我和姐手挽手走進了原野,大黃永遠踽踽跟著。
我正在出神,口袋里的電話把我嚇了一跳,她像月光下突遇一條蛇,把我一下拽到現(xiàn)實的坑塘。
我的大地啊,都盼望我們好好活著。
責任編輯:子非
美術(shù)插圖:知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