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西海

一、族規(guī)里的酷刑

季氏，是周氏家族里的美人。彎彎細(xì)長的娥眉下，長著兩只雙眼皮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下，一張紅嘟嘟的小嘴像兩片花瓣；一副瓜子臉兒，白生生的仿佛二層雞蛋皮兒。她那出水芙蓉似的相貌，讓人看了掉眼睛珠兒?？上е芾^輩沒命玩賞，暴露了藏在心里的秘密，丟掉了性命，撇下季氏和剛滿月的嬰兒——懷業(yè)，歸天了。季氏就成了寡婦，大門頂上懸掛起一塊黑漆金色大字“貞德”牌。宣判了季氏的命運(yùn)，以“貞節(jié)”為德，一生不得改嫁。

這方周氏家族，有兩條鐵的族規(guī)，一是同姓氏不得結(jié)婚；二是凡踩進(jìn)周家門檻的女人，活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只許男人休妻，不準(zhǔn)女人逃婚；妻子早亡，男人可以續(xù)弦，男人謝世女人不準(zhǔn)改嫁。違者嚴(yán)處。周家祠堂在周家寨的村中，一座雕梁畫棟十分考究的家廟。正堂里排放著世代先人的牌位，兩側(cè)是每年祭祖接待遠(yuǎn)來周姓賓客的地方。凡有不守婦道之人，就要抓到祠堂里受處。受處時，周氏家族里的人都要參加，特別是女性不論年齡大小一律到場。行處的時候要舉行隆重的儀式，四桿火銃“轟隆轟隆”，震天撼地地響罷，族長手捧香火，帶領(lǐng)全族人屈身拜跪。族長念念有詞，將違規(guī)人所犯罪事，向先人敘畢，朝先祖磕四個頭，起身。族長莊嚴(yán)地坐在首位，即將罪人帶出受處。

處罪有兩種刑法。輕者跪“釘板”，重罪“自戕”?！搬敯濉笔且粔K柿木板制成的，兩寸厚，二尺見方，板上砸著半寸長的棗核釘，相距一寸，排列有序。違規(guī)人雙腿跪在上邊，向先人懺悔、贖罪。直跪得鐵釘陷入骨肉，鮮血淋漓，叫人死不得活活受罪。“自戕”就要違規(guī)人上吊而死。祠堂院內(nèi)，左右有兩株數(shù)百年的老柏樹，兩株柏樹正好各有一枝樹枝伸向院中，如同兩人手臂相牽，樹枝上不知哪代祖先制上一個鐵環(huán)。執(zhí)行“自戕”的時候，就推出一個特制的木臺，一米多高，形如樓梯，名叫“望閻臺”，一根小指粗細(xì)的白麻繩，叫“系魂索”。把繩子一端穿入鐵環(huán)，挽緊兩端繩頭，把違規(guī)者推上木臺，繩子套進(jìn)脖頸，推去木臺，人就懸在空中，如同西方的絞刑。如此殘酷的族規(guī)，讓人見了膽飛心碎，誰敢再不守規(guī)矩呢？俗話說，木不一般，人不相同。祖規(guī)雖嚴(yán)，竟有人不怕死。

二、求辭

周氏家族是黃水縣有權(quán)勢的大戶，據(jù)說先輩祖宗還在“乾隆”年間做過大官，大到啥程度誰都說不囫圇。廣為人知的是民國時期的周繼富。周繼富是“繼”字輩，排列老大，二弟周繼貴是黃水縣的縣太爺；三弟周繼源是縣保衛(wèi)團(tuán)團(tuán)長；四弟周繼長是黃水縣商會主席。周氏四兄弟的名字連起來是“富貴源長”。雖然周繼富無官職，他是老大，長兄如父，放個屁誰都不敢捂鼻子。周繼富家有千畝良田，從周家寨到河口鎮(zhèn)上趕集，方圓十里的路不走外姓田。河口鎮(zhèn)有周繼富開設(shè)的“濟(jì)善堂藥房”、“周氏鹽莊”；縣城里有開設(shè)的“繼富綢緞行”。外邊的生意都是周繼富派去的至親管著，周繼富定期帶上賬房先生，坐上馬拉轎車到那兒收取銀兩。

縣城里的綢緞行是周繼輩管著。周繼輩的父親是周繼富的叔父，一個爺奶奶生出的蛋兒，還親著呢。周繼輩原來是給周繼富當(dāng)賬房先生，打娶了季氏上門，就指派周繼輩赴縣城掌管綢緞行。從此，周繼輩回家和季氏親熱，就不能像伸手吃糖一樣一張嘴嘚兒聲填進(jìn)口里。他經(jīng)常奔波在蘇杭二州購絲綢，有時三兩個月難回家里一趟。

季氏生了懷業(yè)，滿月時候周繼輩才被招回家里，做“滿月宴”。這天，嗩吶吹奏，八架盤鼓擂動，親朋滿座。可是周繼輩高興不起來，強(qiáng)裝笑臉把親朋送走，夜晚帶兩瓶“紹興”名酒，前去拜望周繼富。

周繼富是大伯兒哥，不得到小弟院里湊熱鬧，獨自坐在堂屋里樂呵。正端著青銅水煙袋，“呼嚕呼嚕”過煙癮，見周繼輩走上門，正色地說，忙一日，還不歇著呢。周繼輩說，再忙也要來瞧瞧大哥。說著把酒放在桌上。周繼富望了他一眼說，自個兒弟兄干嗎呀，我還沒喝的酒？周繼輩笑著說，知道大哥不缺酒喝，這酒和大哥的酒會一樣嗎？周繼富呵呵笑了，是的，大哥眼珠都盼掉嘍，這下周氏門里又有了香火，得喝！得喝！說罷，朝外邊吆喝一聲，備菜。

一會兒，女仆手端托盤走進(jìn)來，把四個盤子擺上，打開酒瓶把酒注入壺內(nèi)，一一將酒杯斟滿。周繼輩手捧酒杯站起，大哥，請！周繼富坐著端起酒杯，向周繼輩示意一下，咕咚，干了，兄弟二人連飲三杯，便家長里短聊起來，從佃戶繳納的租糧，說到店鋪里的生意，邊飲邊談。忽然周繼輩傷嘆一聲，垂下了頭。周繼富問道，大喜之日，小弟為何不悅？周繼輩遲慢片刻說，講了恐怕大哥生氣。周繼富說，自家弟兄有話盡管說嘛。周繼輩說，大哥，我想請辭還家。周繼富驚詫地“嗯”了一聲，揚(yáng)起眉梢盯著周繼輩問，咋的？大哥對你薄了？還是嫌薪水低了？要么大哥再加你十塊袁大頭！周繼輩連連搖手，不不！親弟兄怎能講到錢的事，大哥多心了。周繼富察覺他有難言之事，伸手向女仆示意一下，女仆急忙退下。

周繼富說，講吧。在外邊是否遇到麻煩的事兒？

周繼輩搖了搖頭，傷心地說，大哥，小弟難以啟齒！

周繼富更覺奇怪了，小弟，莫非你在外邊染上了什么病癥？周繼輩一迭聲說，哪里哪里，族規(guī)甚嚴(yán)，小弟怎敢荒淫？

那是為什么呢？周繼富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大哥，那孩兒不是我的。周繼輩一臉懊喪地脫口而出。

剎那，周繼富如同當(dāng)頭挨了一棒，腦袋“轟”地像燃著了火，心里擂起了鼓。片刻，神色凝重地厲聲說，你胡講些什么！讓外人耳聞，豈不恥笑周氏門庭？

周繼輩認(rèn)真地說，我計算過日月，曾三個月在蘇杭穿梭，那孩兒七個月就生了，怪不？

周繼富聽罷，嘿嘿冷笑一聲，有什么可怪，俗言七成八不成嘛。

周繼輩又晃晃腦袋，我自個的事兒心里明白，那賤人必有淫蕩之事！

周繼富質(zhì)問道，怎么要她跪“釘板”、“自戕”？奸夫何人？無憑無據(jù)不可誣人！

周繼輩說，就為此小弟要回家來，把季氏的丑事查清摸透，殺了那賤人與那奸夫，為周氏家族洗除污垢。

周繼富耷拉起松弛的眼皮，心里暗罵一聲，你小子早就起殺人心了。睜開眼睛，平靜地說一聲，好哇！既然兄弟有此打算，哥就成全你了。

周繼輩見大哥應(yīng)許了他的求辭，喜悅地站起身子，抱起雙手，謝謝大哥，小弟要告辭了。

慢！周繼富急忙起身，隨即走進(jìn)里房，片刻掂一只酒瓶走出，對周繼輩哈哈笑道，兄弟，這是你二哥送我的“仙漿御液”，還留有少許，請小弟品嘗品嘗，算是大哥感謝你多年的辛苦。

周繼輩聽罷十分感動，雙手捧杯遞過讓大哥把酒徐徐注入杯內(nèi)。周繼富仰了下頭說，小弟，請！周繼輩舉杯一飲而盡。

兄弟二人相對哈哈大笑。周繼富朝外大喝一聲，來人！打燈籠送你輩爺爺！

女仆手執(zhí)燈籠走在一旁。周繼輩帶著醉意，搖搖晃晃，不停嘴地叨念著，謝謝大哥，謝謝大哥……

周繼輩走后不多時辰，女仆慌慌張張，失魂落魄地奔進(jìn)門來，老爺！不好了，輩爺爺他……

周繼富沒等女仆把話說完，搖搖手說，知道了。

三、心愿早就

路上，周繼輩就覺得腹痛難忍，咬起牙強(qiáng)撐著走到院門口，猛地一陣刀扎心的痛疼，“哎呀”一聲喊叫，“撲騰”就栽倒了，不偏不倚，腦門正撞在高高的門檻上，鮮血直流。

“來人?。　迸鸵宦晠群?，驚動了周家人等，驚慌失措地從四面八方涌去，亂作一團(tuán)。人們慌忙把周繼輩抬進(jìn)堂屋，竊竊嚷嚷起來，有的說快喊大爺去，有的催著快請醫(yī)生。正慌亂之際，周繼富走來了，一臉冰冷地走到跟前，把手伸放在周繼輩的鼻孔上，探試了片刻，搖了搖頭，低沉地說，人不行了。唉！陪客人喝了一日，尋到我還要喝，他高興呀！也怪我，咋沒攔住他呢？

季氏懷揣滿月的兒子，守住丈夫的尸體，喊天叫地號哭起來。立刻，周繼富就命下人連夜進(jìn)河口鎮(zhèn)買棺木、購壽衣，還特地吩咐挑上等的材料?；仡^對眾人說，都歇去吧，讓我靜靜，跟輩兒家里的議議，喪事咋辦。

人走散了。房內(nèi)只有周繼輩的尸體，季氏和周繼富了。季氏垂頭不住聲地哭泣。周繼富悄聲地對季氏說，別哭了，死了好啊，要不還招惹出大禍呢，繼輩已經(jīng)懷疑兒子不是他的。季氏身子一顫，直起頭來，拭下淚眼，發(fā)怔地望著周繼富。

周繼富說，繼輩說他要回家來察訪，澄清事兒，要殺你呀！真到那時候，你要“自戕”大哥就保不住你了，這下好了，天衣無縫，安然過你的日子吧。

季氏說，留下個滿月的孩子難呀！

周繼富說別說傻話，能讓你抱屈嗎？孩子是誰的你不清楚？一切費用大哥全包攬了。到懷業(yè)長到十二歲就過繼跟我。

季氏點了下頭。周繼富有萬貫家產(chǎn)，就是缺個繼承人，盼兒子正盼得眼干呢。他娶了三房太太，大太太一連串生了三個女兒，二太太上門又生了兩個女兒，周繼富不甘心又娶了三太太，不料三太太肚子里還是女性。后來死了心，打算待三個弟弟有了兒子，也就不斷香火了，誰知三位弟媳也是只會生女兒。外姓人說，周家弟兄只愛玩女人，送子娘娘生了氣，讓他周家媳婦純生女兒，讓別人也玩去。周繼富萬萬沒有想到，他的堂弟媳婦竟然給他生了個兒子，怎能不高興呢？

四、放牛娃遭害

日月如梭，轉(zhuǎn)眼十年過去了。十歲的小懷業(yè)長得精明聰慧，八歲上了學(xué)，把一本《三字經(jīng)》背得爛熟，放學(xué)的路上，蹦跳著扯起嗓門喊：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xí)相遠(yuǎn)……每當(dāng)放學(xué)時節(jié)，周繼富就趕到門外，等懷業(yè)走到跟前，就把懷業(yè)攬在懷里，乖乖，叫聲大爹。懷業(yè)就扯起甜潤的嗓門叫道，大爹！哈哈哈哈！周繼富就笑咧了嘴，嗞一聲，親懷業(yè)一口，從口袋里摸出一枚袁大頭，放在懷業(yè)的手里。懷業(yè)得到大爹的獎賞，高興得跑回了家。

周繼富家里馬有馬房，牛有牛棚。牛棚在周家大院的北邊，棚里僅有五頭黃牛，用來拉水車澆菜園子。牛棚的東邊是牧童的一間住房，兩間草料庫，和季氏住宅的西廂房僅是一墻之隔，南墻有一后門，是放牧出入的地方。走出后門朝東一轉(zhuǎn)身，就是季氏的住宅，大門朝南，堂屋坐東面西。每日牧童出門放牧，只要懷業(yè)在家里，就要跑去喊上懷業(yè)，讓懷業(yè)騎在牛背上，小牧童趕著牛，下川里，上嶺坡放牛。?？兄嗖?，小牧童就給懷業(yè)捉蝴蝶、逮螞蚱，還爬到樹頂上掏鳥蛋，玩得津津有味。小牧童叫鐵柱，雖然才十五歲，過早長成了個頭。剛進(jìn)周家大院，瘦得像只柴棒子，主子只管吃飯、穿衣，他就逮住飯食猛吃，不到一年就吃得肥頭大耳，腰粗、膀?qū)挕?/p>

一天下午，周繼富身穿一身白色絲綢，手里端著水煙袋，悠悠蕩蕩來到牛棚院里，他到這兒來非是看牛，而是要通過牛棚的后門到季氏那兒。一個氏族里的領(lǐng)袖，干嗎要拐彎繞圈子走后門呢？大伯子長兄能仰頭挺胸到弟媳婦門里去嗎？況且弟媳婦又是個寡婦，族規(guī)甚嚴(yán)，周繼富身為族長能不偷偷摸摸？

鐵柱剛剛午睡起床，在房內(nèi)瞧見老爺出了后門，知道是到季氏那兒去了，那時代的孩子傻不溜嘰，老爺干啥事去根本不懂。洗了臉，取下牛鞭就去喊懷業(yè)。他忘記了這天不是禮拜日，懷業(yè)不在家里。洋洋得意走進(jìn)季氏院里，徑直向堂屋內(nèi)走去，掀開竹簾一瞧不見懷業(yè)，怎么還沒睡醒呢？喊叫著就闖進(jìn)里房。抬頭一看，發(fā)愣了，老爺怎么抱住輩奶奶在床上滾打呢？呆頭呆腦站著不動。周繼富氣炸了心肺，慌忙滾爬起來系上褲子，朝鐵柱狠狠一個耳光，鐵柱“哇”叫一聲，打個趔趄歪巴著腦袋站著，心里說，老爺，俺咋著您了？周繼富繃緊一臉橫肉，瞪起兇狠的目光，說，今天不準(zhǔn)出門，到牛棚里挖牛糞去，見你邁出牛棚一步，擰折你的狗腿！滾！

鐵柱怯生生地溜走了。

季氏嚇破了膽，蜷縮在床上簌簌發(fā)抖，泣聲道，大哥，這咋辦呢？這孩子要說出去可不得了呀！

周繼富奸詐地嘿嘿一笑……

傍晚，開飯的時候，女仆給鐵柱送上一罐飯食，就在那天晚上，突然鐵柱嘴僵舌硬，第二天成了啞巴。

五、“貞德“院里的悲歡事

歡虎般的小少爺病了?；剂藗€怪病，身上發(fā)燒，小臉黃成蜂蠟，牙根不住地滲血。這孩兒許是和鐵柱有了感情，燒得迷迷糊糊，總是呼喊鐵柱，只好讓鐵柱日夜陪伴著小少爺。季氏看到病重的孩子，整日沒魂似的，茶不飲飯不吃，哭哭啼啼。周繼富愁眉苦臉地耷拉著頭，隔日就派人套上轎車到河口鎮(zhèn)上請醫(yī)生。店鋪里的名貴中藥用盡了，小少爺還是燒得像火炭。周繼貴派衙門的汽車，把縣城里的名醫(yī)接回家里，又吃一陣子藥，依然不濟(jì)事。沒辦法只好送小少爺進(jìn)省城里，請洋人診治，洋人說患的是“血液”病，洋人聳聳肩膀，兩手一攤。只好又送小少爺回到周家寨里。后來請來了一位神婆，神婆燒了香，請來了東海大仙，扯起嗓門唱道：“東拐拐，西拐拐，孩兒本是蛇的乖，蛇妖隱在山洞里，老蛇急著當(dāng)奶奶，想叫孩兒早康復(fù)，快接美人進(jìn)家來，大喜臨門沖蛇妖，全家安然免禍災(zāi)?！睎|海大仙這么一說，周繼富就召集家族人氏，商議給懷業(yè)選美。

要給小少爺娶妻，自然要在周家寨那些外姓人家里挑選，個個愁眉苦臉找不到好茬口。忽然有一人說，佃戶楚家有一小女，名叫朵兒，年滿十歲與小少爺年齡相當(dāng)，長得水靈靈如花一般。周繼富聽罷哈哈笑了，佃戶姓楚，楚不就是“除”嗎？大喜驅(qū)除了魔怪，懷業(yè)必然有救，東海大仙真乃靈驗！立即就命管家到楚佃戶家里提親。

管家來到楚佃戶門上，把來意講述一遍，楚佃戶蹙起眉頭不作聲，心里想，能給周門結(jié)上親戚高攀了，小少爺又是周家一枝獨苗，將來孩子有個一官半職，是朵兒的造化。小少爺?shù)牟　鋬壕吐淙肟嗑恕Ｔ趺崔k呢？楚佃戶額頭上溢出了汗水。

管家見楚佃戶奸詐地說，這可是大老爺?shù)囊馑?，你能攀上這門親戚是你家的造化，要不，嘿嘿！你心里可默算默算，日后靠什么吃飯！

楚佃戶心里發(fā)憷了，沉思片刻，狠心地說了一句，聽天由命吧！向管家點了下頭。

小少爺重病在床，早日迎親，早日獲救，周繼富即刻請陰陽先生擇定喜日。正巧明兒就是黃道吉日，喜神正旺。周繼富吩咐管家，當(dāng)日“過喜”聘禮一并送上。清掃家院，速備娶親之事。管家急忙通知各房夫人、小姐、仆人、家丁各干其事。

“過喜”就是“訂親”，如同現(xiàn)在鄉(xiāng)村里的“換東西”?！斑^喜”時有個木匣子，匣子里裝著“訂婚書”，上邊寫的是男女姓名，某年某月某日訂為百年好合。另有耳環(huán)、戒指、銀鐲等四樣?xùn)|西。匣子用紅綢包裹，由媒人送上。明日就要娶親，娶親就要抬“食盒”送聘禮。“食盒”里分別裝著大肉、醇酒、對藕等食物，另有一封“龍鳳帖”。帖子上寫的是：謹(jǐn)訂某年某月某日恭迎令愛舉行婚禮，素此、預(yù)聞，名具正柬。通常是先“過喜”，等到適當(dāng)時期擇日迎親，迎親之時才將“食盒”抬上。小少爺奄奄一息就等不得了，為了婚喜沖煞蛇妖，只好一竿子插到底，兩件事兒加在一起辦理，這就忙壞了周家大院。不過有錢人辦事如喝涼水，當(dāng)天就一切辦妥。

第二天，周氏門庭張燈結(jié)彩，各個門上貼著大紅“喜”字。太陽兩竿高的時候，娶親就準(zhǔn)備起駕了，八頂花轎一溜排開，鞭炮“噼噼啪啪”，火銃“轟隆轟隆”震天撼地。引賓拜罷祖先，就要請小少爺上轎。小少爺身穿大衫，頭戴禮帽，紅綠綢交叉披在兩肩，羸弱的身體站立不穩(wěn)，行走艱難，只得讓鐵柱背出房門?？墒怯譄o法乘轎，又是迎親沖煞，不去又不行，無奈就不講究那么多了。只好讓鐵柱坐在轎內(nèi)攬抱著小少爺。“啊嘿”一聲起了轎，兩班嗩吶齊奏，一班吹的是“百鳥朝鳳”，一班吹的是“抬花轎”，喜慶萬千，熱鬧非常。季氏佇立在院外邊，眼淚撲撲簌簌，灑著喜悅的淚，傷心的淚。

不多時辰，迎親的花轎回來了。嗩吶吹，鞭炮響，“啊嘿”一聲落了轎，鐵柱把小少爺背出轎門，一直背到院內(nèi)，等待新娘入門拜天地。

兩個年青的引娘掀開轎簾，朵兒從轎里鉆出身來，傻不嘰地笑著，瞧瞧這兒，望望那兒。朵兒被引娘引到院門口，撒富貴的揚(yáng)起一把彩紙，彩紙里加拌著紅棗、核桃、糖果。朵兒見一群小孩子，爭搶著拾地上的核桃、紅棗，匆忙跑上去爭搶，把一圈人逗得“呱呱”笑折了腰。一丁點的女娃娃就做了新娘，真是耍猴兒。

拜罷天地，入了洞房。朵兒坐在寬大的架子床上，驚詫地望著小少爺，你看！俺揀個大核桃。伸出另一只手，歪巴著腦袋說，瞧！還揀個紅紅的大棗呢！見小少爺眼也不睜，把小嘴一噘，不理我，不和你玩了！

一天的喧鬧聲，伴著西山的太陽消失了。靜靜的夜晚，院落里的蛐蛐在一聲聲地叫著。

夜半時分，忽然“貞德”房院里，傳出季氏悲慘的哭聲……

六、大寡婦和小寡婦

小少爺死了。季氏的精神崩潰了，整日萎靡不振，淚水洗面。幼年的兒媳婦朵兒，哪懂得她的身子已掉入陷阱，將要一生流不完的眼淚，受不盡的折磨。傻不嘰地蹲在地上抓子兒，玩煩了到后花園里捉蝴蝶，再不就跑到牛棚里尋鐵柱。她認(rèn)識鐵柱，過去和鐵柱、小少爺經(jīng)常在田野里玩耍。

鐵柱看到朵兒一點個小人，耳唇上一雙耳墜兒，后腦勺上盤著小發(fā)簪兒，覺得好笑，伸手拍拍她的發(fā)簪兒，指著地上的牛屎堆，“哇巴哇巴”笑。朵兒就揀起一根小棍子追打鐵柱，說，你壞，不給你耍了！

鐵柱去放牛，朵兒也跟隨著，到野地里做“飯飯”。揪些草葉放在瓦片上，逮幾只螞蚱也放在瓦片上，拍起小手蹦跳著喊叫，鐵柱哥！快來吃“肉飯”咧！

季氏心里不干凈，終日思念兒子，淚水漣漣，也顧不得去管教朵兒，她想也是玩耍的年紀(jì)，就由朵兒了。后來，讓周繼富發(fā)現(xiàn)了，把季氏痛罵一頓，季氏就把朵兒圈在了家里。

朵兒像關(guān)在籠子里的小鳥，急困得在院子里打轉(zhuǎn)。聽到門外“叮當(dāng)叮當(dāng)”牛鈴響，悄悄拉開院門朝外觀望。鐵柱就扭回頭來朝朵兒搖動著手，一直拐過彎兒才罷休。

朵兒長到十三歲的時候，被季氏送進(jìn)大院里，跟周繼富的小女兒學(xué)扎花。后來朵兒學(xué)會了扎花、扎鞋子、扎枕頭，扎的葡萄叫人看了流口水，扎的小鳥歪巴著腦袋想說話。

朵兒十六長成了大姑娘，亭亭玉立，容貌跟婆婆相比不分上下，北院里又有了一代美人。季氏多了心，離家都要院門上鎖，不準(zhǔn)朵兒邁出家門一步。

一天夜里，季氏懷揣著一件禮物，去到朵兒的房間。朵兒正坐在油燈下扎花，看到婆母走進(jìn)房，放下手里的活兒，起身忙搬上一把椅子。季氏落座，抬眼把朵兒打量一番，說，兒媳呀！你已滿十六歲了，做女人的規(guī)矩你要懂得，行不轉(zhuǎn)首，目不斜視，面老者躬身，遇生人垂首。季氏瞄了朵兒一眼，傷感地說，你丈夫早年去世，要做個好女人，貞節(jié)為德，銘記在心，萬不得給“貞德”牌上灑污。族規(guī)嚴(yán)厲，倘若違了族規(guī)，輕犯要跪“釘板”，重罪就要“自戕”呀！

朵兒站在季氏面前，垂頭默不作聲，心里暗道，哼！別嚇唬人了，什么鬼的族規(guī)，真的那么厲害，婆母早該跪“釘板”、“自戕”了。此時，“砰”地一聲響，朵兒驚得“啊”了一聲，見婆母從懷里掏出一把錚亮的菜刀，放在桌上。朵兒心里發(fā)驚了，喊了一聲“母親”，惶恐地望著季氏。季氏一臉正色地對朵兒說，這是娘給你防身用的器具。白日無事，只怕夜晚那些賊人跳墻撥門，夜晚把刀壓在枕頭下邊，真要碰上個淫蕩小人，可抽刀劈了他。

朵兒望著婆母，點點頭。

七、刀

朵兒不能跟大院里的表姐、表妹相比，表姐妹能讓人陪著進(jìn)廟燒香，趕會上店，看大戲，放風(fēng)箏，打秋千，朵兒是小寡婦，要守婦道，只能守在房里扎花兒。給婆母扎，給大院里的大爹娘扎，二娘扎，三娘扎；還要給縣城里的二爹娘、三爹娘、四爹娘扎花，一年到底兒扎不完的鞋子、枕頭、門簾……描不完的云。唯獨小小的后花園是朵兒的天地，在房里扎花坐得腰兒痛了，眼澀了，手指僵了，就到后花園里，走動走動，坐在石凳上發(fā)怔。

朵兒又是坐在石凳上發(fā)悶，忽然兩只粉蝶飛過，飛呀飛呀，碰撞一下頭兒，落在一枝月季花上，頭兒頂頭兒的像是說話、親昵，忽然尾對尾連拉在一起。朵兒心里不平靜了，小蟲兒還那么自由自在，她還不如蟲兒，何年何月才是她出頭的日子呢？她心里慌亂了，發(fā)酸了，眼里的淚珠悠悠滾落下來。

夜晚，朵兒鉆進(jìn)空蕩蕩的房里，躺在寬敞的大木床上，又想起那兩只歡樂的粉蝶，她想變成一只蝴蝶就好了。越想心里越苦，心里焦急，翻過身，轉(zhuǎn)過來，輾轉(zhuǎn)不停地折騰到半夜，才迷迷糊糊入了夢鄉(xiāng)。睡夢中朵兒覺得仿佛一座墻頭壓在身上，迷迷糊糊又覺得身上的短褲，慢慢輕輕地脫落……猛然下身一陣疼痛，“哇”的一聲醒來，方知壓在身上的是個人，惶恐地迅速抽出枕頭下的菜刀，喝一聲，刀！??！刀！刀……手竟然松了，“咣”一聲，刀落在地上。朵兒醉了，醉得閉起了眼睛，兩手緊緊攬抱著那人的胯部，扭動著腰肢，發(fā)出低微奇妙的呻吟。一陣過后，那人伏在朵兒身上，兩顆歡跳的心撥動著，靜靜回味著那讓人迷茫失魂的滋味。

從此，朵兒像那只飛舞的粉蝶，歡樂了。笑盈盈地扎著花兒，有時還哼著小曲。

八、西廂房里的鬼

朵兒食欲不好了，平日里愛吃的肉食聞到就發(fā)嘔，想到酸梅淌口水。季氏看到兒媳婦胃口不好，怕是有了病，想請個醫(yī)生瞧瞧，朵兒說沒事兒，興許油水膩了胃。可是朵兒，一日比一日嚴(yán)重，總是“嗷嗷”干嘔吐。季氏發(fā)了驚，犯了疑，媳婦怎么會像妊娠狀態(tài)呢？難道這小賤人勾引了野漢嗎？季氏想了又想，她整日守在家里，未見有人來過，出門都要院門落鎖，人也不是貓兒鉆水溝眼兒？媳婦一定是病了。季氏慌神了，便到大院里對管家的說，少奶奶病了，快請個醫(yī)生。

北院的奶奶放個屁，也頂打個響雷。管家的就立即派轎夫套上馬，“叮當(dāng)叮當(dāng)”一溜風(fēng)去了河口鎮(zhèn)。

醫(yī)生來了。醫(yī)生是一個小老頭，蒼白的山羊胡，是位很清素的老人。小少爺生前也多次上門就診，到這兒來，可說是熟人熟路。季氏帶老人走進(jìn)西廂房，對朵兒說，坐下，讓老人家瞧瞧。朵兒驚慌失措了，向后折著身子說，娘，不礙事哩。季氏板起面孔說，坐下！養(yǎng)病如養(yǎng)虎，懂得嗎？朵兒惶恐地只好依了婆母。

老人把著朵兒的脈，閉起眼睛，歪巴著腦袋，靜心品尋著脈象。忽而翹翹山羊胡兒，忽兒蹙蹙眉頭，把一雙脈把過，老人喘口氣，垂頭不語。季氏看出了破綻，即帶老先生到堂屋問話。

季氏把老人請進(jìn)堂屋坐定，便詢問兒媳婦的病癥。老人望了季氏一眼，支支吾吾不開腔。季氏發(fā)急了，說，老人家，她害的什么病，俺問你吶！老人晃晃頭說，沒病。

季氏察覺出老先生心中的隱衷，話語變得溫和了，老伯伯，請您不必隱瞞，照實講吧。

老人頗感為難，長嘆一聲，道出一個“喜”字。

“啊？”季氏大吃一驚，覺得一陣眩暈伏在桌上。片刻，睜開眼睛又問老人道，脈把的可準(zhǔn)？

絕對無錯！老人斷言回答。

季氏沒再下問，起身默默走進(jìn)里房，不多時，手里托著十塊袁大頭走出，雙手捧著恭敬地對老人說，老伯伯，俺乃“貞德”之門，請老人家守口如瓶。一點微薄心意，敬請老人家笑納。

夫人多心了。老人說著把銀錢收下，說，請夫人寬心，決不泄露一絲隱情。

季氏送走老人，隨手關(guān)上院門，轉(zhuǎn)身速向西廂房走去，滿臉怒色地踏進(jìn)房門，目光逼視著朵兒說，你闖下了天大的禍?zhǔn)?！說，你與何人勾引？

朵兒心里十分恐慌，卻平靜地答道，娘怎么道出這樣的話？兒媳從無邁出過家門。還委屈地拭了下眼睛。

季氏說，老先生已把脈診出。娘也是過來的人，整日你那個樣兒我心里明白！

娘，神醫(yī)還會治死人，難道他就不會把錯脈嗎？朵兒鐵嘴鋼牙不認(rèn)賬。季氏問不出個小雀吃米，就不再和朵兒糾纏，詭秘地瞄了朵兒一眼，出了門。

夜半。一對貓兒在院子里扯著刺耳的叫聲，“嗷——嗷”叫春。季氏和衣而睡，要探查兒媳婦的隱私了，這時聽到貓兒嚎叫起了身，輕腳慢步朝西廂房走去。來到窗下，聽到房內(nèi)傳出喘息的呼吸，和那“撲撲”的響聲，隨著響聲傳出兒媳婦“啊啊”的呻吟。季氏怒火涌上心頭，氣得身子發(fā)顫，牙齒敲打，伸手“砰”地?fù)袅朔块T一下，吼一聲，開門！

房內(nèi)響起急促的慌亂聲。

開門！開門！季氏連聲催喊。

去了去了！朵兒聲音發(fā)顫地應(yīng)道。

怎不開門呢？季氏發(fā)怒地質(zhì)問。

我摸不到火柴……朵兒搪塞地回答。其實火柴就在朵兒的手里。一會兒，朵兒劃著火柴，點上燈，開了門，眨巴著眼睛仿佛還沒睡醒。

季氏進(jìn)門瞥了朵兒一眼，端起油燈便四處尋找。掀起床上的被，看看，沒有人；打開高高的衣柜，瞧瞧，沒有人。她氣呼呼地站著，抬眼又把房里巡視一遍，唯有床下沒有尋察。便走過去，彎腰掀起床單，把油燈端在床下，仔細(xì)看了看，床下僅有一片席子，席子上放個破爛的針線筐，筐子里扔著亂七麻八的破布，還是沒見人。季氏懊喪地把油燈放在桌上，喘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難道這房里有鬼嗎？

朵兒故作膽怯說，娘！您別嚇兒媳婦了！季氏盯了朵兒一眼，出門走了，朵兒關(guān)上房門犯愁了，以后怎么辦呢？

九、夜逃

棉絮里包不住火。肚子內(nèi)裝著活玩意兒，一天比一天大，能裝得住嗎？五個月過去了，朵兒露出身子，任憑她費盡心機(jī)，衣服穿得寬大，還是遮掩不住婆母的眼睛。

季氏尋上了門。悻悻坐在椅子上，兩眼逼視著朵兒，忿忿說，還有話可辯嗎？

朵兒淚汪汪，“撲騰”跪在婆母的面前，娘！您饒了兒媳婦吧！

季氏聚在心里多日的火氣一下子爆發(fā)了，瘋了似地站起身子，在房里來回走動，沖著朵兒說，我饒了你，誰饒我呀？你做出這種恥辱的事兒，犯上周氏族規(guī)，害了你自己，也害了老娘我了！

朵兒滿臉淚水，泣聲地哀求，娘呀！您就替兒媳婦想個辦法吧！

季氏發(fā)了一陣火氣，看到跪在地上眼淚巴巴的兒媳婦，心里又恨又憐。自從懷業(yè)死后，周繼富對她已經(jīng)心灰意冷，偶爾尋上門去，只是把她當(dāng)作發(fā)泄性欲的工具。外人不知，周繼富心里明白，懷業(yè)是他的骨血，懷業(yè)死了，留下兒媳婦要為兒子守寡，兒媳婦竟做出了荒淫之事，犯了周氏族規(guī)，周繼富豈能饒恕朵兒？季氏心里沒了主意。納悶了一會兒，便問朵兒，事兒已經(jīng)到這地步，也別顧惜別人，那奸夫是誰，竟害了咱們一家？

朵兒低頭不語。

又問，是否你回娘家招下的禍患？

朵兒借機(jī)應(yīng)答，??！是……

誰家小子吃了豹子膽？季氏慍怒地說。

朵兒吞吞吐吐，是，是一個過路的人，把，把兒媳扛到了荒野……

該死的東西！季氏憤憤罵了一句，回身又坐在椅子上，望著兒媳婦微微隆起的肚子，淚水漣漣地簌簌顫抖，心里不禁產(chǎn)生了憐憫。她想剛滿一個十歲的妮子，踏進(jìn)周氏家門就做了寡婦，白日守空房，夜晚伴孤燈，沒日沒月的煎熬。貓兒一年還叫兩次春，何況是人呢？兒媳婦正當(dāng)青春時節(jié)，難免心里犯亂。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就讓她去“自戕”太可惜了，太殘忍了。望著跪在臉前的兒媳婦，六年孤燈的兒媳婦，六年了！就是塊石蛋子季氏也暖熱了，怎么舍得讓她去死呢？不由得心里發(fā)酸、痛疼。怎么辦呢？唉！就讓她逃個活命去吧！伸手把朵兒拉起來，沒吱聲地就要出門。朵兒急忙再次跪在地上，雙手抱住了婆母的腿，娘！您替兒媳婦要想一個辦法呀！求娘親了！

季氏憐憫的目光望著朵兒，默默點了下頭。

更鑼敲過三遍。季氏起了床，手里拎著個沉甸甸的小包裹，悄聲叫開朵兒的房門。進(jìn)門對朵兒說，孩子逃個活命去吧！逃出黃水縣，越遠(yuǎn)越好。說著把包裹遞給朵兒，又說，帶上，這是娘給你包上的點心，里邊還有二十塊大洋。朵兒激動地叫一聲“娘”，撲在婆母的懷里哭起來。季氏急促地催趕著朵兒，孩子，別哭，快些走吧。到外邊尋老實巴交的人家，千萬別再嫁富貴豪門。

朵兒深深地點了點頭。

季氏小心翼翼地打開院門，伸頭望望外邊沒有動聲，讓朵兒出了門。朵兒邁出門檻，轉(zhuǎn)身向婆母跪下磕了個頭，難舍難分地抽泣著說，娘，俺走了，您多保重??！

季氏眼淚刷刷直淌，朝朵兒揚(yáng)揚(yáng)手。一直目送朵兒走遠(yuǎn)，關(guān)上院門，轉(zhuǎn)身回到堂屋，一頭撲倒在床上，放聲地哭起來。哭她早死的丈夫，哭她短命的兒子，哭她別離的兒媳……

正當(dāng)她悲悲切切，痛心的時候，忽然聽到村莊上傳來刺耳的喝聲，站??！

季氏打了個寒戰(zhàn)，猛地坐起身子，失魂落魄地發(fā)抖……

十、血染祠堂

周繼富被家丁喊醒，打開堂門，家丁一手掂著洋槍，一手把朵兒推進(jìn)門里。朵兒隨即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哭喊，大爹！您高抬貴手放了侄媳婦吧！大爹，俺求您了！……

周繼富盯了朵兒一眼，什么都看清了，氣沖斗牛，一腳把朵兒踹個仰面朝天，瘋狂地吼道，你個淫婦！敗壞族門，還要夜半逃跑，不殺你賤人難洗懷業(yè)小兒之恥！說罷，向家丁大喝一聲，押進(jìn)祠堂！

家丁一手拉起朵兒就向外拖，朵兒聲聲慘叫，劃破了夜半的沉靜。第二天中午，周家寨前后、左右響起“哐啷哐啷”的銅鑼聲，隨著鑼聲，喊叫著，快到祠堂里去嘍……

剎那間，周氏家族里的大奶奶、少奶奶、大小姐、二小姐……男女老幼，一個個心神惶恐地朝祠堂里去。祠堂里充滿著濃濃的肅殺氣氛，八個周氏家丁手執(zhí)洋槍肅立，洋槍末尾各有兩個漢子手掂火銃，周繼富身穿長衫馬褂，坐在太師椅上，暴著一雙牛眼，冒著兇兇的目光。進(jìn)入祠堂里的人，男左女右分坐兩側(cè)，男人仰面滾動著驚異的目光，神色惶惶。女人各個垂頭扎地，萎縮一團(tuán)。

唯有季氏沒有出來。任憑銅鑼敲爛，嗓門喊破，季氏在房內(nèi)平靜地只管收拾打扮，洗臉、梳頭、換鞋、更衣，一切齊畢，拿起一條束腰的絲帶走出堂屋，向后花園走去，走向那棵婆娑的楊柳樹……

“轟隆轟隆”四桿火銃響畢，主持者一聲高喊“上香”，眾人隨聲雙腿跪地。周繼富雙手捧起一把燃燒的香火，恭揖三次把香插入香爐，帶領(lǐng)周氏子孫磕了四個頭。周繼富念念有詞：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孫周繼富家教有誤，子孫亂規(guī)，懷業(yè)之妻楚氏不守婦道，敗壞門風(fēng)，族門受辱，罪不可赦，除污清廉，光潔門庭……說畢，起身，莊重地坐在椅子上，抬手一揚(yáng)。立刻，一人把“望閻臺”推至在院中間，登上木臺，隨手把一根“系魂索”穿入鐵環(huán)。此時，周繼富又揮動手掌，兩條大漢即把朵兒迅速從西側(cè)房內(nèi)拖出，拖到“望閻臺”前，用力向上舉，把朵兒架在臺上。

這時候的朵兒，沒有啼哭，沒有號叫，抬手理了一下亂發(fā)，一臉平靜地挺胸抬首，兩手放在腹前，望了一眼面前的繩索，不動聲色。

周繼富見朵兒不悔罪事，怒聲地說，楚氏！想討個清白，奸夫何人？你就講了吧！

逼問三聲，朵兒依舊氣昂昂地仰頭不語。周繼富又一次吼道，誰？

陡然，朵兒轉(zhuǎn)過身子，沖著周繼富撕破喉嚨地喝道，你！

一個“你”字出口，擊得周繼富腦袋撕裂，歇斯底里地叫道，勒死她！

立刻一條大漢跳上木臺，抓起繩索套進(jìn)朵兒的脖頸?！皣W啦”，一人將“望閻臺”拉過，朵兒就悠悠晃晃懸在了空中。

正在嶺坡上放牛的鐵柱，聽到祠堂里震天撼地的銃聲，不知道是什么事，遠(yuǎn)遠(yuǎn)站在嶺坡上瞭望。忽然，瞧見有人把朵兒拖出，一會兒竟懸掛在繩上，驚恐地“哇吧”一聲，拼命地跑下嶺坡。

周繼富正在對周氏子孫訓(xùn)誡，忽然院門外“哇哇”聲喊叫，眾人回首一看，鐵柱光著腳板，手掂一口鍘刀沖進(jìn)院門。立刻，祠堂里齊呼亂叫，炸了巢，紛紛鉆進(jìn)房內(nèi)躲藏。

鐵柱沖到當(dāng)院，高舉鍘刀，憤怒地向繩索劈去，“撲騰”一聲朵兒掉落在地上?！斑邸钡匾宦暎F柱隨手扔掉鍘刀，奔上前兩手拖起朵兒，匆匆朝外飛跑。

開槍！周繼富從祠堂門里伸出腦袋，大叫了一聲。

“砰砰砰！”洋槍對準(zhǔn)鐵柱連放了三槍，鐵柱的脊背上淌出滾滾鮮血。他憤怒地轉(zhuǎn)回頭來，想再撿起鍘刀拼殺。“砰砰砰！”又一連三槍，鐵柱打個趔趄倒下了。倒在地上的鐵柱，仰面和朵兒躺在一起，朵兒還枕著鐵柱的一只胳膊。

后來，清理鐵柱的住房，發(fā)現(xiàn)鐵柱的床下邊有一個洞，那洞竟然通到朵兒的床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