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天琴 孫炯 李欣欣
2013年1月24日,緬甸內閣會議同意解散緬甸媒體審查與注冊局(Press Scrutiny and Registration Department,簡稱PSRD)。PSRD早就名存實亡。去年8月20日,緬甸宣傳部官網(wǎng)發(fā)布通告,稱即日起廢除出版物的審查制度。
原PSRD負責人、審查總長丁瑞(Tint Swe)擺出一幅解脫的姿態(tài)。他告訴來訪的《南都周刊》記者,緬甸的審查制度共存在了48年零14天,終被扔進了歷史的垃圾箱。
“當我們有了按民主模式運轉的議會和政府時,怎么可能同時存在新聞審查制度呢?”丁瑞說。
自1962年奈溫發(fā)動軍事政變上臺執(zhí)政,緬甸便推行嚴格的“出版前審查制度“。PSRD主宰出版文字的生殺予奪,審查員的紅筆不僅用來審查新聞,也用來審查廣告、小說、童話、彩票號碼和占星,以確保其不包含反政府內容。
軍政府不僅嚴密控制國內出版信息,而且嚴格封鎖外部信息。在緬甸,買臺傳真機得申請許可,自發(fā)集會超過5個人都算違法,那些批評政府的人,在牢里一關就是幾十年。
自2011年緬甸民選政府上臺之后,以吳登盛總統(tǒng)為首的文官政府,漸進推行政治開放,開始自上而下的改革,新聞管制也隨之較為平穩(wěn)地發(fā)生了變化。新政府釋放因言獲罪的政治犯、開放報禁、解除網(wǎng)絡管制,允許成立記者行業(yè)協(xié)會。前后遭軟禁15年的緬甸民主偶像昂山素季,登上了國內報紙的頭條。
緬甸政府在實現(xiàn)信息自由的道路上邁出了寶貴的步伐,但緬甸國內的新聞從業(yè)人員對“松綁”反應僅為謹慎樂觀。多名當?shù)赜浾吒嬖V《南都周刊》記者,新聞審查制度固然廢除,但新聞管制本身依舊存在,針對軍方、腐敗、種族和宗教沖突等方面的報道仍受到嚴格限制,只不過從事前審核變?yōu)槭潞髮彶椤?/p>
更嚴重的是,為了控制信息流動,之前緬甸軍政府制定了多如牛毛的法律,陷人入罪,這些法律至今仍未廢除。
盡管如此,沒有人比記者對緬甸國內的政治改革更為興奮。緬甸媒體人、民營報紙《財富》和《開放新聞》的主編丁迪蘇(Thiha Saw)認為,盡管政府控制思想的本性仍會反復無常地發(fā)作,但言論空間的不斷擴大,是民間和官方不斷博弈的過程,在舊制度下,沒人敢批評PSRD,更不用說記者上街游行,但新制度下,記者一次次造反,官方也在步步后退。
丁迪蘇把媒體自由看做緬甸改革的晴雨表,他樂觀地認為,包括正在起草的《新聞法》在內的一系列變化,將允許緬甸記者享有以前無法想象的自由。
2011年10月,緬甸北部克欽邦,雨季已過,熱帶綠色植被在陽光下顯得郁郁蔥蔥。10月11日晚上,密支那監(jiān)獄的獄警來到扎格納(Zarganar)的囚室,告訴他即將重獲自由。
次日,50歲的扎格納坐在飛往緬甸仰光的飛機上,俯看下面的密支那監(jiān)獄。他在這里吃了將近三年牢飯。Zarganar是他的藝名。他是緬甸最受歡迎的喜劇演員、導演、博客作者,經常編制諧劇諷刺緬甸經濟與社會現(xiàn)狀,其作品對于社會不公、不義素有針砭,多年來被軍政府視為最危險的敵人。2006年9月起,軍政府禁止其從事公開表演或參與任何一種與娛樂相關的工作。
2008年11月,因批評緬甸軍政府應對納吉斯風暴(Nargis)救援不力,扎格納被指控違反《電訊法》(Electronics Act)等三項法律,獲刑59年,上訴后刑期減至35年。按照這一判決,他要等到2033年才能重獲自由。
緬甸2004年頒布的《電訊法》規(guī)定,接收、發(fā)送、傳播任何涉及國家安全和秘密的個人,最高將面臨15年的有期徒刑。一審開庭時,軍政府指控扎格納 3次違反《電訊法》,給他按上了45年的刑期,另外14年的刑期,則是指控他違反了《刑法》和《視頻法》。
“在審訊時,法官問我email是多少,我說是thura61@gmail.com,對方怒斥:問的是你的email,不是gmail。就因為認為我藐視法庭,他們給我加了三年刑期?!痹窦{稱。
緬甸位于印度和中國之間,國土形狀像個菱形的風箏,面積比英國和法國都大。這里是佛塔林立的黃金國度,有笑容可掬的人民,也是與世界聯(lián)系最少的國家之一。軍政府閉目塞聽,不僅嚴格控制觀光客的進入,也用網(wǎng)絡防火墻擋掉了一切政府不希望人民知道的信息。
經由嚴密的審查,軍政府的統(tǒng)治被巧妙地隱藏在帷幕之后,這塊帷幕是被國家嚴格控制的報紙、雜志、書籍、電影、音樂、互聯(lián)網(wǎng)。政府的宣傳不僅透過媒體,也經由學校散播到全國每個角落。軍政府的三大目標:維護國家統(tǒng)一、防止外患與肅清內亂,不僅公布在全國各地的看板上,也印刷在中小學生的作業(yè)本上。
沒人能在談論政治后全身而退。多年來,扎格納批評緬甸軍政府的言論雖然成為《華爾街日報》等歐美報紙的頭條,他卻為此先后坐牢5次,他的名字成為敏感詞,不允許出現(xiàn)在緬甸國內媒體上。
被判處35年的扎格納,在監(jiān)獄里通過緬甸官方媒體——《緬甸新光報》(New Light of Myanmar),獲知一場變革正在席卷緬甸。
2011年2月,吳登盛當選緬甸總統(tǒng),緬甸從名義上還政于民。從軍事強權衍生出來的吳登盛政府,宣布推動民主轉型。在就職演說中,吳登盛提出媒體是立法、司法、行政之外的第四力量,并要求尊重媒體。
緬甸的新聞松綁也逐漸開始。2011年6月,有關娛樂、健康、兒童和運動的文章不再需要事前審查;同年10月,新政府宣布正式解除對Facebook、 Twitter、BBC、Youtube、VOA等網(wǎng)站的封鎖;同年12月,經濟、犯罪和法律事務等主題也免于事前審查。教育主題和剩下的兩個主題——宗教和政治——也于2012年3月和8月分別被解除審查。
如果認為緬甸政府就此會放棄對媒體的鉗制,那完全是一廂情愿的誤讀。2012年5月,即將卸任的PSRD審查官丁瑞在接受《緬甸時報》(Myanmar Times)采訪時描繪了媒體業(yè)未來的前景:所有公民都有權寫他的所思所想,但不一定就能夠發(fā)表出來。
這個國家仍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像扎格納這樣的異議人士也愿意暫時放下成見,和政府攜手前行。2012年1月、2月,他先后會見了英國外交部長威廉黑格和美國國務卿希拉里。在會談中,他不再聲討,而是建設性地批評政府。事后,總統(tǒng)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向其示好,約他喝茶聊天。
“如果工具箱里只有錘子,每個問題看起來都是釘子。如果我們手里有其他工具,我們就能思考策略性抗爭的可行性?!痹窦{稱,緬甸要改良,不要革命。
在經歷了傷痕累累的數(shù)十年后,自上而下的民主改革,被視為這個悲情國家最好的機會。 “打不過他們,只能加入他們?!痹窦{說。
緬甸曾是亞洲最早擁有新聞自由的國家。在緬甸國王敏東(King Mindo)鼓勵下,第一份全緬文報紙《Yadanapon NayPyiDaw Newspaper》1875年3月在緬甸中部城市曼德勒創(chuàng)辦,敏東允許報刊對國王和王后進行如實報道,并不避諱負面的描寫。他頒布了一項《新聞法》,規(guī)定“任何人不得因為報刊敘說了真相而抵制報刊”。
1885年,緬甸成為大英帝國無心插柳的殖民地。緬甸最后一位錫袍國王(Thibaw)攻打孟加拉,后者是印度最富裕的地帶,惹惱了英國。英國以粗暴直接的方式讓緬甸就范,放逐國王,讓緬甸大開門戶。印度、中國人大量涌入,不到數(shù)十年,緬甸人就在自己的國家成了少數(shù)族裔。
緬甸的軍隊是為了對抗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而成立,組織者是仰光大學的畢業(yè)生昂山,也就是昂山素季的父親。他于1941年率一小群斗士投靠日本,但他發(fā)現(xiàn)英國人喝緬甸人的血,日本人卻噬他們的骨,于是轉而與英國人合作驅逐日本人。二戰(zhàn)結束后,昂山與英國人協(xié)商獨立。但就在宣布獨立幾個月前,1947年,昂山被政敵刺殺。去世時,昂山既沒獲得政治權力,也沒留下任何遺產,因而成為當代緬甸最受歡迎的愛國志士,他不僅是緬甸軍隊之父,也是現(xiàn)代緬甸之父。
1948年,緬甸脫離殖民統(tǒng)治,緬甸聯(lián)邦誕生。從英國獨立后,緬甸出版業(yè)經歷了一段自由又活潑的時期,涌現(xiàn)了一批緬文、英文、中文……報紙,共有56家。記者在批評和質疑政府的同時,也積極為國家建設出謀劃策。
1962年,軍隊領袖奈溫發(fā)動軍事政變,建立了革命委員會,解散國會,終結自由媒體,開始緬甸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私企被國有化,大量政敵入獄,絕大多數(shù)外國人(多是印度人和中國人)的資產被沒收殆盡。緬甸對外關上了大門。
奈溫掌權之后,重拾英國殖民者鉗制媒體的做法。當局持續(xù)監(jiān)控所有作家和編輯的動態(tài),并陸續(xù)增加法律,限制言論自由。 1962年《印刷與出版登記法案》(Printers and Publishers Law) 確立了出版前審查制度;1975年頒布的緬甸聯(lián)邦社會主義共和國憲法盡管確認了言論自由,卻明確了這種自由不能和工人階級及社會主義利益相沖突;同年通過的《國家保衛(wèi)法》(State Protection Law),則授予政府權力逮捕任何“破壞國家和平的人”,許多新聞工作者因此獲罪入獄。
意識形態(tài)驅動的經濟災難,也在緬甸上演。緬甸曾是東南亞第一富國,有“亞洲糧倉”之稱,然而,當東南亞其他國家次第起飛時,緬甸卻由沃土變荒原。就在1988年起義的前一年,聯(lián)合國宣布,緬甸是世界上未開發(fā)程度最低的幾個國家之一,其他國家都位于非洲。
奈溫厚唇大嘴、肌肉發(fā)達、脾氣暴躁、妻妾成群。他的迷信對緬甸造成戲劇性的影響。1987年9月5日,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奈溫廢除部分通貨,改發(fā)面額45緬元和90緬元的鈔票,它們字面數(shù)字相加都是9,都能被9整除。9是占星學中的吉利數(shù)字,也是奈溫最喜歡的數(shù)字。此舉一下抹去了八成的流通現(xiàn)金。其時正值仰光的大學生付學費的時候,學生們發(fā)出不平之鳴,軍政府則下令關閉大學,將學生遣送回家。
美國人Robert Helvey曾于1983年至1985年期間擔任美國駐緬甸使館武官,他親眼看見奈溫政府如何把人民治得死死的,“緬甸人跟我講話時,有時會用手捂住嘴,因為他擔心有人在監(jiān)視他們,而且會讀唇語”。根據(jù)緬甸1950年《緊急法令》,凡是給外國人提供任何政府認為會危害國家的咨詢,最高可以判處七年徒刑。
1922年,19歲的英國青年艾里克·布萊爾來到緬甸,擔任殖民地警察?;氐接?,他以喬治·奧威爾為筆名,發(fā)表了以緬甸生活經驗為背景的小說《緬甸歲月》。幾十年后,美國記者艾瑪·拉金(Emma Larkin)一度想在緬甸找到奧威爾生活的痕跡,不想?yún)s在這里碰上水深火熱中的人民。緬甸人告訴她,奧威爾不只為緬甸寫了一部小說,而是三部:《緬甸歲月》、《動物農莊》與《一九八四》。
自1987年9月5日仰光學生走上街頭時起,三年之內,世界的政治版圖被大量改寫:柏林墻一夜之間倒塌,東歐“鐵幕”邊界被拆,蘇聯(lián)解體。緬甸人民的抗議卻未能改寫自己國家的命運。
1988年,仰光大學生再度走上街頭。仰光大學的學生領袖臺基偉(Htay Kywe)7月底在接受BBC采訪時,以全國學聯(lián)名義發(fā)出在1988年 8月8日罷工罷課的總動員令。BBC的緬語廣播有數(shù)百萬聽眾,無數(shù)的學生、僧侶、工人走上街頭,軍政府用槍聲做出了回應,現(xiàn)場血流成河。
就在整個政局風起云涌時,昂山素季從英國回到緬甸,照顧病重的母親。8888事件后,在大金塔西門外,昂山素季向前來一睹風采的數(shù)十萬民眾發(fā)表了演說。在她演講時,站在她身旁的是廣為人知的毛塔卡(Maung Thaw Ka),他是緬甸的知名詩人,當過國營雜志的編輯,寫過諷刺但點到為止的文章。緬甸記者協(xié)會副會長吳溫丁(U Win Tin)老和軍政府唱反調,也是昂山素季最早的同盟者之一。
鎮(zhèn)壓之后,昂山素季大多數(shù)時間被軟禁在年久失修的家中。大批反對派骨干被迫流亡,并在外成立了流亡媒體,其中比較有名的是總部位于挪威奧斯陸的緬甸民主之聲(Democratic Voice of Burma,DVB),以及位于泰國清邁的《伊洛瓦底》(Irrawaddy)雜志。
留在緬甸國內的反對派領導人則遭到拷問和監(jiān)禁。知名記者吳溫丁被判19年,直到2008年才出獄;把昂山素季推上公共舞臺的毛塔卡,則因“企圖煽動軍事政變”,被投入大牢,1991年死于因盛(Insein)監(jiān)獄;1988年,27歲的扎格納也因民運中的積極表現(xiàn),被關進臭名昭著的因盛。
這是一所巨大的維多利亞式星形建筑,位于仰光郊區(qū)Insein鎮(zhèn)上,監(jiān)獄里一排排房屋由中心塔向外呈扇形展開,外側由高大的圍墻包圍。因盛的發(fā)音就像英文insane(精神不正常之意)。這里是緬甸政治犯最為集中的地方。學生、作家、老師、僧侶、記者,都因發(fā)表反政府言行而在此入獄服刑。
8888事件后,軍政府系統(tǒng)地抹去相關事件。軍政府將自己改名為法律與秩序重建委員會(State Law and 0rder Restoration Council),屬于中性詞的“法律”和“秩序”,在緬文翻譯成“忍、卑、屈、服”。政府不僅清掃血跡,也涂銷歷史。作家Aung Htun因秘密撰寫1988年緬甸學運史,被判刑17年。
軍方也悄悄改寫自己的歷史。在奈溫時期,政府宣稱昂山是軍隊的基石。如今,昂山的姓氏卻被其女所用,成了反政府的戰(zhàn)歌。8888事件后,昂山的頭像逐漸從緬幣上消失,代之以獅子。用來紀念昂山的烈士節(jié),也被取消。
1989年,軍政府頒布《更名法》,重新命名全國的街道、城市和鄉(xiāng)鎮(zhèn)。緬甸的英文名從Burma變?yōu)镸yanmar,仰光從Rangoon變?yōu)閅angon。緬甸人告訴記者艾瑪·拉金,政府不僅想篡改歷史,也想篡改人民的記憶,因為地名不僅可以從地圖上消失,也很可能從人民頭腦中消失。
這個國家的名稱,也成了記憶和遺忘的戰(zhàn)爭。昂山素季和反對派堅持沿用Burma,英美等國家對緬甸進行經濟制裁,拒絕承認軍政府,也拒絕使用Myanmar。
1988年以后,緬甸再次孤寂隱遁。將軍們愈發(fā)孤立,且更具防備心。2005年11月,軍政府未向外界做任何說明,突然把首都遷到距離仰光320公里遠的中部山地彬馬那,并起了個響亮的名字“內比都”(NayPyiDaw),意即王都。
內比都是世界上最詭異、最荒涼的城市。在保密藍圖上,這里由賓館區(qū)、使館區(qū)、政府區(qū)、公務員住宅區(qū)、高爾夫球場等組成,這些區(qū)域彼此孤立,相距幾公里至十幾公里。這里有緬甸第一座企鵝館,還復制了仰光的大金塔,但一塵不染的主干線上幾乎看不見行人和車輛。這里也是軍方最安全的堡壘,直到2009年底才開通移動通信,是全球最后開通手機的首都。
2012年11月、12月,《南都周刊》記者數(shù)次拜訪緬甸市場上最熱銷The Voice周報,主編覺敏瑞(Kyaw Min Swe) 向我們介紹緬甸審查制度是如何工作:審查官在每個違規(guī)的文字、圖片上都畫上了紅叉叉,被刪減的內容有麥當娜、泰國工地上的緬甸童工、以及內比都與平壤的建筑對比。
編輯部要事先準備預案,填補空版。如果刪減內容過多,只能用自家廣告來填版,“軍方不希望老百姓知道報紙受到審查。從廣告內容的多少,看出審查的力度?!庇X敏瑞稱,盡管PSRD的審查官十分勤勉盡職,但媒體也會通過增刊的形式,繞過審查,但此舉要面臨著PSRD的秋后算帳。
新聞審查官對媒體嚴防死守,搜尋每一份印刷品如課本、月歷、報刊、歌詞中是否有反動內容。政治腐敗、自然災害、經濟困難、教育落后、貧窮、艾滋病,甚至失利的球賽都是報道的禁區(qū)。知名歌手Thxa Soe的《水電,請回來》(Water,Electricity,Please Come Back)遭禁,因為這在停電頻繁的緬甸,也是敏感話題。
審查的內容也包括國際新聞,太密切反映出緬甸自身歷史的報道被禁,比如印尼蘇哈托下臺、以及涉及朝鮮的報道。中國對緬甸影響最大,“報上只能出現(xiàn)中國的好消息”,覺敏瑞抱怨說,軍方對中國新聞緊張到神經質的地步,審查員甚至會在所有的“臺灣”前加上“中國”二字。
1992年起,丹瑞(Than Shwe)將軍一手統(tǒng)治緬甸。丹瑞的資歷證明,在充滿猜忌的軍事獨裁體制中,最平庸的人往往能爬得最高。他又矮又胖,說話有氣無力,看上去是個庸才,在Benedict Rogers為其撰寫的傳記中,身邊人一致認為丹瑞“沒什么文化”。 他從未讀過高中,人生幾乎全在軍中度過,外人很少能窺見全貌,據(jù)說很喜歡看國際足球比賽與中國武俠小說。
丹瑞上臺后,將軍政府的喉舌《工人日報》改成了《緬甸新光報》(New Light of Myanmar),內容還是一邊倒,幾乎每天都有半版的社論攻擊昂山素季和她的同盟者。
丹瑞最重要的行動,是在1993年成立聯(lián)邦團結發(fā)展協(xié)會(Union Solidarity and Development Asociation USDA) ,這是個龐大的社會組織,公務員、老師必須加入,否則飯碗不保。普通人加入后可獲補貼。在利益考量下,USDA吸引了大量人員,也豐富了軍方的告密網(wǎng)絡。
以保護國家為名,軍政府與時俱進,增加法律鉗制言論。1996年 的《電視和視頻法》以及《計算機科學與發(fā)展法案》 要求使用電視、衛(wèi)星接收器、攝像機、計算機等設備,必須進行事先備案登記;2000年的《互聯(lián)網(wǎng)法案》和2004年的《電訊法 》則嚴格控制互聯(lián)網(wǎng)內容的發(fā)布 ,任何“ 損害共和國利益、政治 和安全事務的內容”的行為最高可獲刑15年。
丁迪蘇介紹,在緬甸,軍方擁有廣播、電視媒體以及日報,只允許民營周報和月刊的存在。 能獲得出版執(zhí)照的或為官二代,或為官方裙帶人士。普通人想要出版報刊,只能向擁有執(zhí)照的人士租賃。
在表面的和平下,是暗流涌動的世界:經由長達半個世紀的軍事統(tǒng)治,緬甸國內艾滋病患者的救助水平遠遠落后于其他國家,成為亞洲艾滋病形勢最嚴峻的國家;因為害怕發(fā)生政治風潮,政府任意關閉大學院校,將學生送回家鄉(xiāng),教育體系遭到顛覆性的破壞;由于經濟崩潰,大量緬甸人背井離鄉(xiāng),到泰國等鄰國充當廉價的勞工和童工。
這是亞洲最貧窮的國家,也是最昂貴的國家。緬甸華僑李開耀介紹,2004年在仰光僅購買一張SIM卡約需2000美元,2008年便宜了不少,但也需700美元左右。在2011年宣布開放時,緬甸的人均手機數(shù)量位居全球最低行列,甚至排在朝鮮之后,全國只有不到1%的人能上網(wǎng)。
在紙面上,緬甸卻進步神速。《國家》(The Nation)周報主編Thet Zin介紹, 宣傳部忙著撰寫書籍和文章,紀錄緬甸日新月異的發(fā)展速度;《緬甸新光報》每天報道的只有好消息:未開發(fā)地區(qū)鋪設了新道路、疾病得到控制、就學率達到新高。這份報紙(New Light of Myanmar)由此被緬甸人稱為“新謊言報”(New Lies of Myanmar)。
軍方不僅對文字敏感,對聲音也不放心。收音機是普通緬甸人是了解社會的主要平臺,老百姓經常收聽BBC、VOA(美國之音)、DVB(緬甸民主之聲)的廣播節(jié)目。為了阻止收聽,政府會干擾信號。 軍方要求民眾不得挾洋自重、為敵刺探情報。律師Ne Min 因接受BBC 采訪,被指控“為國外反政府組織通風報信”,2004年5月被判刑15年。
1997年,在美國公關公司的建議下,軍政府由“法律與秩序重建委員會”改名為“國家和平與發(fā)展委員會 ”。軍情局首長欽紐試圖推動緬甸的旅游業(yè),以挽救崩潰的經濟。在其主導下,仰光不僅新修了國際機場,而且致力于打造外宣平臺。
2002年,禿頭、直爽的澳大利亞人鄧克利(Ross Dunkley)創(chuàng)辦了緬甸的第一份英文周報《緬甸時報》。該報記者Nan Tun (化名)介紹,鄧克利在加州度假時,正好碰上軍情局高官登瑞(Thein Swe)的兒子桑尼瑞 (Sonny Swe),后者幫其打入緬甸。和其他索然無味的報道不一樣,《緬甸時報》頭版沒有將軍視察的消息,它第一個公開討論艾滋病毒,也率先討論昂山素季的反對黨。
鄧克利曾對外宣稱,“關鍵是拿捏尺寸,我們是測試這個國家走多快的試紙”。這個情況沒能持續(xù)很久。2004年,欽紐在和丹瑞的權爭中失敗,登瑞也在整肅中遭殃,獲刑149年。此后,媒體審查與注冊局也從軍情局移至宣傳部。由于缺乏靠山,《緬甸時報》免于事先審查的特權不再,境遇逐漸惡化。2011年,鄧克利從國外回仰光時在機場被捕,被控毆打妓女,羈押于因盛監(jiān)獄。不到三星期,一名叫Tin Tun Oo的當局裙帶人士,接管了他的報紙。
2010年,丹瑞77歲,也就是奈溫在1988年遇上危機的年紀。2002年12月,奈溫去世,享年91歲,他的女婿和三個外孫因為陰謀顛覆丹瑞而被判死刑。奈溫去世時已無影響力,軍方喉舌《緬甸新光報》在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落里刊登了他去世的訃聞。緬甸有句俚語,一旦當權者失勢,“跟在他身邊的就只剩把雨傘了”。
在《免于恐懼的自由》一文中,昂山素季指出壓迫者和被壓迫者如何被恐懼腐蝕,“害怕失去權力,讓掌權者腐化,害怕被掌權者迫害,讓屈服于恐懼的人淪落”。ThetZin稱,緬甸人也在猜測,丹瑞害怕遭到清算。
2011年1月,丹瑞指定吳登盛作為自己的接班人。吳出身貧寒,勤勉謹慎,個性溫和,潔身自好,思想開明,被視為這個國家最大的驚喜。在就職演說中,吳特地強調,媒體是國家的支柱,要廢除限制媒體的舊法律。
緬甸終于讓外界的風吹了近來。原審查總長丁瑞向《南都周刊》確認,在軍政府與世隔絕的這些年,是“袈裟革命”推開了世界之窗。2007年9月,民眾不滿物價高漲,上街抗議。僧侶把飯缽倒扣,拒絕政府的施舍,支持民眾。
這是自1988年以來緬甸規(guī)模最大的示威游行。僧侶所到之處,都由流亡媒體DVB的臥底記者手持攝像機跟隨。政府則粗暴做出了回應,開槍打死9人,包括日本APF圖片新聞社攝影記者長井健司,勇敢的DVB記者拍攝到了長井健司中彈倒地瞬間和搖手求救的鏡頭,令人驚訝的畫面?zhèn)鞅槿澜纭?p>
在以此為題材拍攝的紀錄片《緬甸起義:看不到的真相》中,代號為“約書亞”的DVB記者告訴世人:“1988年后,緬甸幾乎被世界遺忘。我們把在這個國家拍攝到的畫面,通過衛(wèi)星傳送給CNN、BBC,要讓世界知道緬甸發(fā)生了什么?!?/p>
“袈裟革命”期間,緬甸一度切斷互聯(lián)網(wǎng)的連接。據(jù)開放網(wǎng)絡促進會(OpenNet Initiative)的研究,緬甸自2005年已是全球使用互聯(lián)網(wǎng)屏蔽手段最廣泛的國家之一,軍方過濾了異見網(wǎng)頁和國外社交網(wǎng)絡,并要求網(wǎng)吧每五分鐘就截屏一次。
普通緬甸人利用自己的手機、數(shù)碼相機、存儲卡等,記錄并傳播這一歷史事件,并通過各種途徑打破互聯(lián)網(wǎng)封鎖。在“袈裟革命”對峙最激烈的時刻,流亡媒體《伊洛瓦底》網(wǎng)站每天收到大量匿名信息源的投稿,每天的訪問量達到10萬。
美國人類學家喬特(Ingrid Jordt)曾在緬甸出家為尼。她認為,“袈裟革命”是緬甸抗爭的新紀元,緬甸自此進入了資訊時代。通過衛(wèi)星電視和網(wǎng)絡,緬甸人看到軍方鎮(zhèn)壓的鏡頭。在緬甸,佛教是道德、神學和政治體系的象征,強大的宗教力量禁止傷害僧侶。喬特稱,緬甸人相信,丹瑞必遭天譴。
“袈裟革命”后,DVB的總部被找到,數(shù)名地下記者遭到逮捕。軍方還試圖切斷外來信息源。2008年1月,軍方將衛(wèi)星電視接收器的許可費上調了167倍,由6000緬幣調至100萬緬元(約780美元)?!毒挼闀r報》報道了這個消息,被停刊一期。除了政府嚴控的緬甸廣播電視臺(MRTV)外,其他一些電視臺通常避談政治,只播放肥皂劇和流行音樂。
在鎮(zhèn)壓僧侶抗議后不到一年,2008年5月,緬甸宣布將舉行新憲法公投。就在新憲法交付表決的前幾天,納吉斯風暴襲擊伊洛瓦底三角洲,奪走13.8萬條人命,數(shù)百萬人無家可歸。不少緬甸人認為這是對軍政府鎮(zhèn)壓僧侶的天譴。風暴后,軍方嚴密管制外來人員進出,官方媒體則開足馬力宣傳一切救援都已經到位的消息。
扎格納則組織志愿者赴災區(qū)救援,在災區(qū)拍攝了大量的影像和照片,并試圖繞過審查,將資料送往泰國發(fā)布,3名志愿者在機場被捕,牽連21人入獄。志愿者邵達瑞(Zaw Thet Htwe)因此獲刑19年。
“在緬甸,監(jiān)獄是個無所不在的地下世界,誰都有可能掉進去。在國家機器的打擊下,人們會恐懼,但恐懼并不能戰(zhàn)勝人的天性。”邵達瑞攤攤手——“就這樣,我坐了三次牢”。
近代緬甸歷史上其實曾有過完全自由的時刻,新聞媒體繁榮昌盛,政黨和工會林立,不過只撐了26天。
1988年8月24日,面對人民的抗議,軍政府宣布將采取不同的規(guī)則,取消戒嚴,舉行公投。丁迪蘇當時是當局喉舌《工人日報》(Working Peoples Class)的記者。他回憶,這家硬邦邦的報紙這天以后也發(fā)表政論性文章,刊載示威圖片。很多報紙新加入市場—— 《獨家報道》(Scoop)、《解放日報》(Liberation Daily)、《新勝利》(New Victory)、《黎明之光》(Dawn Light),光從這些刊名,就能體會到歡欣鼓舞的氣氛。全緬甸都是歡聲雷動的氣氛。仰光有四十多家報刊暢所欲言各種觀點。在權力真空中,學生們甚至成立了臨時政府。
緬甸之春的結束,和它的到來一樣突然。9月18日,軍方宣稱為了人民的福祉,將接管所有的權力。丁迪蘇回憶說,鎮(zhèn)壓之后,軍方關閉了所有的報紙,《工人日報》經過人事清洗后才重回報攤,丁自己也被清理出局。黑白色的電視嚴格按軍方的要求播放節(jié)目。人民想了解真實情況,只能重新收聽外國電臺。
緬甸再度與世隔絕。2012年11月,《南都周刊》記者到達緬甸,仰光到處都是蒙塵的棕櫚樹和破舊的殖民建筑,就像被遺棄了幾個世紀的倫敦。
這個國家彌漫著一股魔幻的氣氛。2010年11月,緬甸宣布舉行全國大選。大選前,一頭象征著純潔和權力的白象被發(fā)現(xiàn)?!毒挼樾鹿鈭蟆反笏龄秩?,稱白象只在盛世出現(xiàn),意味著大選必將成功。
大選前,軍方偷天換日,把聯(lián)邦團結發(fā)展協(xié)會USDA中的A(association)變成P(party),搖身一變成最大的參選政黨。他們拒絕了請求前來觀察選舉的單位,也拒絕了記者簽證。大選數(shù)日后,昂山素季節(jié)獲釋。多家民營媒體突破禁令,對此做了大尺度報道,Voice、Venus等7家媒體被處罰??黄?。
多年來,像扎格納這樣的緬甸人都向往著一個更有希望的結局:報紙不接受審查,人民可以自由地講述自己的觀點,政府能接受監(jiān)督和質疑。USDP贏了2010年那場徹底舞弊的大選,軍政府看起來并沒有放手的跡象。
這一次,緬甸政府卻出乎意料地走上了正確方向。政論性雜志Pyithu Khit (人民時代)最早刊登昂山素季的專欄《緬甸來信》,其主編Pe Myint介紹,自2011年3月起,仰光的許多記者就發(fā)現(xiàn),他們的表達空間開始擴大,“越敏感的東西越繁榮,大家都在比誰能走得更遠”。
自2011年8月吳登盛與昂山素季會面以來,雙方都以世俗的政治妥協(xié)姿態(tài)面世,緬甸改革收獲了國際輿論的高度評價。當年10月,緬甸釋放230名政治犯;12月,和平集會與游行法頒布;2012年1月,當局再度大赦政治犯,并釋放了所有在押的DVB記者。
2011年9月,吳登盛政府迫于國內輿論壓力,宣布暫停有中資背景的密松水電站。這被不少緬甸人視為緬甸變革真正的轉折點,年輕記者 Mratt稱:“這說明政府真正傾聽人民的聲音了。”
不過,在新聞自由方面,新政府有太多自相矛盾的記錄。2012年5月,審查官丁瑞承諾事先審查將于6月取消,但7月末,PSRD又宣布Voice和Envoy周報被無限期???,因為兩家媒體的個別文章未經審查。這兩家周報都刊登了一篇內閣改組的文章,Envoy還轉載了《南方周末》采訪緬甸議員昂登林的專訪。昂登林把昂山素季說成是西方傀儡政權的勢力,并要求重啟密松項目,民主派于是簽名請愿,要其下課。
停刊事件后,記者們穿著“停止扼殺媒體”字樣的T恤衫在仰光和曼德勒游行造反。出乎意料的是,政府讓步了,同意兩家報紙復刊。2012年8月20日,宣傳部宣布正式取消事前審查。
官方和民間的博弈依然存在。2012年8月,緬甸出現(xiàn)了三家獨立的記者協(xié)會,規(guī)模最大的為緬甸記者協(xié)會(Myanmar Journalists Association),丁迪蘇為該會副會長。丁介紹,官方要求參會,但遭到了協(xié)會的拒絕,在曼德勒,協(xié)會甚至跟官方撂了狠話:你們來,我們會就不開。
在Voice主編覺敏瑞看來,官方更多采用了自由的口號,而非自由的精神,因此充滿了反復。在取消事先審查后,政府宣布成立緬甸核心報業(yè)委員會(Core Press Council),以監(jiān)管媒體。不過,緬甸媒體人很快發(fā)現(xiàn)新機構只是取代了原來PSRD的審查功能。記者再次造反,官方再度放低姿態(tài)。
緬甸宣傳部還頒布了一份規(guī)定,要求媒體人士“不得負面批評政府”、“不得破壞國家團結”等。去年5月,審查官丁瑞對《緬甸時報》稱:違反規(guī)定的出版商不會被當作罪犯,但會在法庭上遭到起訴。僅在2012年,就有Snapshot、Voice、Modern Weekly三家媒體在報道中因涉及種族沖突、政府腐敗,被政府部門訴至法院。
對此,昂山素季認為,政府已放寬對媒體的無理控制,但它仍本能地把自由媒體視為過度自由,“我們希望,緬甸政府和議會了解,現(xiàn)代、自由的媒體,不僅是民主化的結果,也是民主化的先決條件?!?/p>
緬甸的新聞改革充滿了反復,但又那么令人鼓舞。2012年3月,吳登盛在議會上特地提到,要讓更多的人買得起手機,用得上互聯(lián)網(wǎng)。仰光的媒體人也正在計劃和夢想與過去完全不同的未來,Voice周刊甚至開發(fā)了緬甸傳媒業(yè)第一個蘋果產品的APP,主編覺瑞敏喜氣洋洋向來訪者推介。
緬甸的新聞自由與政府的民主改革步步相關。所有人都在猜測這個國家的未來:政府真的變成了民主轉型的推手,還是在國際制裁與孤立中已難釋重負,不得不做出姿態(tài)?這場面對世人的試驗會不會像1988年短暫的緬甸之春一樣,突然畫下句號?
扎格納經常跟總統(tǒng)辦公室的人喝茶,據(jù)他觀察,目前政府官員可分為三種,改革派、強硬派和墻頭草,墻頭草居多。覺敏瑞持相當?shù)挠^點。作為緬甸最成功的民營媒體主編,他經常和官員打交道,在他看來,部級官員里真正的改革派只有3個,“太少了”。
首席總統(tǒng)顧問Ko Ko Hlaing則認為緬甸不會走回頭路。他說,總統(tǒng)的個人意志、憲法的民主方向、初嘗自由滋味的緬甸人民,還有國際大趨勢都會確保改革不會倒退。
緬甸的未來充滿未知數(shù)?,F(xiàn)任總統(tǒng)吳登盛正盡力說服世人,應對緬甸保持樂觀:“我們正處在邁向民主的正確道路上。正因為我們在正確的方向上,所以只能向前邁進?!?/p>
緬甸走一步、看一步的改革,獲得了國際社會的利益鼓勵。歐美等國暫緩對緬甸的制裁。2012年11月,奧巴馬訪緬,稱緬甸的現(xiàn)狀只是漫長旅程的第一步。在講話中,奧巴馬首次棄用Burma,改用Myanmar。
奧巴馬訪緬前,2012年10月,吳登盛在緬甸第一次召開新聞發(fā)布會。 面對媒體人對新聞環(huán)境依舊不甚滿意的抱怨,吳登盛稱, “我們在民主方面的經驗還不足,需要加強和媒體的聯(lián)系?!?/p>
吳稱,“過去政府部門害怕媒體,包括我自己,現(xiàn)在我鼓勵他們,我不害怕了,你們也不要害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