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莊子》中四個有名的寓言：一為鯤鵬夢，一為蝴蝶夢，一為社櫟夢，一為骷髏夢。這四個夢組合成一個幻美的藝術(shù)境界。天高為遠，海藍為深，鵬飛鯤游為浩然為豪邁，蝴蝶恍惚為靈動，社櫟無為為平淡，骷髏冷靜為哲思。則莊子之夢，融柔于剛，虛實恍惚，便成夢境之精神。

關(guān)鍵詞：莊子 藝術(shù) 夢境 美

莊子是一位偉大的夢者，他在自己充滿了寓言色彩的夢幻中表達了對人生的根本處境的深刻思考。這種深刻的思考卻是富于想象力，而且?guī)в幸环N迷幻的色彩的。我把莊子的這種自由的，無目的的，審美的精神稱為夢境精神。本文就是對《莊子》一書中四個呈現(xiàn)夢境精神的寓言做分析，并且把夢境精神的內(nèi)涵揭示來。

一、鯤鵬夢與逍遙游

《莊子》一書的第一篇是《逍遙游》，在文章中，莊子提出了一個“游”的概念。這個“游”和他在《天下篇》中說得“獨與天地之精神往來”是密切聯(lián)系的?！坝巍眲t無目的地飄蕩。夢境精神，則是一種自由的，唯美的，夢幻的審美精神。《逍遙游》中：“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北，不知其幾千里；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闭乔f子心游于宇宙，內(nèi)心化為鯤鵬的夢境精神的體現(xiàn)。鯤鵬騰挪變幻的形象、“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的氣概，正是莊子游于道的表現(xiàn)。鯤鵬是海里的最大的魚和天空最大的鳥的結(jié)合體，組成了逍遙的基本硬件。最大的魚在大海中是無所畏懼的，因為它無敵于群魚；大鵬于天空是無所畏懼的，因為它“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只有天之高才能讓它舒展豪情壯志。然而無論是局限于海或者局限于天，都是一種局限，而能夠從一極化為另一極的“化”才是莊子精神的核心。所以莊子讓鯤鵬從南到北飛騰飛著，在這種物化的夢境中，莊子實現(xiàn)了南北不二、物我不二、鳥魚不二的自由境界。當(dāng)鯤能隨意化成鵬的時候，當(dāng)莊子也是鯤鵬的時候，此刻的莊子是自由的。當(dāng)大與小、南與北、天空和海洋能夠在化中合一時，便顯示出一種動態(tài)的和諧，一種道周萬物而不成的感覺?；瘯r空為自由的舞蹈，在無限的時空中與宇宙精神交合，這種夢境其實就是一種追求無限時空的夢境。行走于兩極最自然的狀態(tài)，就是根本就沒有兩極，就是同一無礙。莊子的夢境精神最終要達到的是《齊物論》中所說的“方生方死，方可方不可……”的無執(zhí)境界。萬物皆變，無彼此分別，逍遙導(dǎo)致同一，同一導(dǎo)致虛無，而虛無又是一種消極的思想。在莊子看來，從最宏偉的積極到最黯淡的悲觀，只是一個眼角的滑轉(zhuǎn)的淡定從容。莊子的夢，其魅力就在于這里：你在這里可以看到最美麗的幻景，也可以頓悟最悲觀的人生處境，而且不會感到拘束。

二、蝴蝶夢中的幻美

莊子的夢是美麗的，是一個夢醒的人回憶起曾做過的夢的悵惘；是一個懷疑論者開始萌動詩意的剎那傷感，也是哲人坐在雪山之巔頓悟人生的輕輕慨嘆。假如說鯤鵬之夢是莊子一生做過的最雄偉的夢，那么蝴蝶之夢也許是他做過的最美麗的夢了?！拔粽咔f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蔽粽?，過去也，只有回憶過去的時候過去才顯得美麗。莊周說莊周夢蝶，把自我客觀化，似乎莊周是一個陌生的人。甚至他忘記了自己莊周，因為“不知周”了。醒來時，他卻發(fā)覺自己還是自己。于是莊子開始懷疑這個蝶變的過程。莊周夢蝴蝶，則莊周是真實；蝴蝶夢莊周，則蝴蝶真實。然皆無人作證，所以夢境成莊周心中的空幻了。此物化之夢境大有深意?！督饎偨?jīng)》中說：一切有為法，如露如電如夢幻泡，當(dāng)做如是觀。這樣，人生如夢，唯大觀者明白。莊周以蝴蝶為鏡子，蝴蝶也以莊子為鏡子?；锏耐瑫r，也往往被物化，則人之自高自大，皆是可笑的，因不知自己是否真實。人觀過去，也往往有夢幻之感，這種夢幻感和人的滄桑經(jīng)歷結(jié)合起來，往往成為詩人描述的重要人生處境。李商隱在他的詩歌《錦瑟》中描繪了這種情景：“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痹娙搜壑械那f周夢蝶不單單是一種物化的思想，更是對過去的往事的一種深情的追念，一種歷經(jīng)滄海桑田之后的自我傾訴，詩人的纏綿悱惻給“莊周夢蝶”這個夢帶來了更凄美的成分。

莊周夢蝶，因為蝴蝶不僅是一種輕盈美麗的動物，符合莊子詩意的審美觀，更因為蝴蝶是一種從蠶蛹蛻變成的生物，符合莊子曾說過的“化腐朽為神奇”的觀點?？梢赃@么說，蝴蝶是莊子的一個優(yōu)美的載體。莊子借助蝴蝶表達了他對他那個時代丑陋的一面的拒絕。莊子夢蝴蝶，其實是夢見自己心靈的蛻變，是優(yōu)美的夢境精神的體現(xiàn)。蝶變，就是一種物質(zhì)轉(zhuǎn)向精神的變化，也是一種從現(xiàn)實轉(zhuǎn)向夢境的變化。為人至蝶變之境，則是得道之境；為文至蝶變之境，則是文能通神之境。叔本華在他的著作《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說，人們在審美欣賞中會不知不覺地自失于對象之中，進入一種純粹的、無意志的忘我之境。尼采也曾在《悲劇的誕生》中說，人們審美體驗中最高的境界或最佳的狀態(tài)就是陶然忘步、混然忘言，達到狂歡酣暢的境界。此刻的莊子處于審美的境界中，與蝴蝶融合為一，靈性的生命流注在外物上，心靈也隨之解脫，蝴蝶也因之而美幻。從此，蝴蝶便成為中國文學(xué)最有魅力的意象之一了。

三、散木夢中的意蘊

莊子在《人世間》又借匠石做了一個夢。匠石夢見一棵“其大蔽數(shù)千?！保瑓s沒實際用途的“不才之木”。匠石認為：“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沈，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莊子又讓社櫟進入匠石夢里為自己爭辯：“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于文木邪？夫■梨橘柚，果■之屬，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若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無用之散木，原本只是一種保存自我、明哲保身的象征。文中的匠石是世俗人的觀念的象征，社櫟樹是脫俗人的思想。世俗的思想渴望有用，而脫俗人的思想渴望無用，或者在功利性的思想之外，給自己留一畝無用之田。社櫟樹認為有用之物總是受到社會的摧殘，不能保全它們的天性。而無用恰恰讓它生長成大樹。不材之木，正是藝術(shù)的象征。藝術(shù)就是一種無用之用，它不能滿足人的衣食住行，但是卻以一種整體性的方式滋潤著人的靈魂，讓我們的世界變得更加美好。然而社櫟樹之能保存，不僅僅是因為它是不材之木，更多的是因為它是社櫟，受迷信的神力庇護。

由此而言，藝術(shù)能夠發(fā)展，亦必須得到某種社會力量的支持和庇護才行。無用的散木其實更多包含著莊子對他那個戰(zhàn)亂紛飛的時代的譴責(zé)之情。那個時代的莊子，見過太多人才因為有用，被戕害，被扼殺，所以他才主張無用。而我們這個時代，因為太過功利化，無用的東西，比如文學(xué)藝術(shù)，卻越來越變得邊緣化了。

四、骷髏夢中的生死

柏拉圖說哲學(xué)是一場生死的操練。夢境精神的極致，便是對生死的超越。在夢中，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生不如死，死也可以不如生。夢中的莊子對一個骷髏說：“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鉞之誅，而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丑，而為此乎？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這是莊子靈魂中世俗的一面對死亡提出的問題：你的死亡是有原因的。你成為一個骷髏，就是違背了現(xiàn)實的規(guī)律導(dǎo)致的一種命運。世俗的人總是好生惡死?！白佑谑钦Z卒，援髑髏，枕而臥?！鼻f子撫骷髏而臥，說明莊子對骷髏的親近。骷髏則死亡，當(dāng)莊子靠近死亡的時候，死亡對他說話了：“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鼻f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fù)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髑髏深■蹙？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fù)為人間之勞乎！”

骷髏首先認為活著是累的，它所指的活著其實就是，沉淪地活著，純粹為生存利益而活著的活著。在骷髏的眼中，死亡是平等的：無君于上，無臣于下；死亡也是永恒的：天地為春秋；死亡也是自由的：無君無臣，無四時之拘束。這“死”其實就是審美的境界，是自由，是永恒，是平等，是齊萬物之后的逍遙夢境。

夢讓莊子暫時逃離了現(xiàn)實的苦楚，也讓他進入了夢境的精神境界中。

鯤鵬之夢，高遠大氣，用一種天眼的視角證明人類偉大的可能性，呈現(xiàn)了中國藝術(shù)最初的偉大境界；蝴蝶一夢則恍惚凄美，猶若佳人回眸，浮生已過，則是中國婉約典雅藝術(shù)境界的最佳象征；社櫟一夢，則是由藝術(shù)無用之用的寓言，社櫟之無用，恰如藝術(shù)之無用，社櫟之大用，則是藝術(shù)之大用，千古文豪藝杰的作品，都在無限時空中發(fā)揮著藝術(shù)的大用；骷髏一夢，看穿生死之奧秘，而達藝術(shù)永恒之境，無古無今，無你無我，皆成平等自由。這樣，莊子的四個夢，組合成一個完整的藝術(shù)境界。天高為遠，海藍為深，鵬飛鯤游為浩然為豪邁，蝴蝶恍惚為靈動，社櫟無為為平淡，骷髏冷靜為哲思。則莊子之夢，融柔于剛，虛實恍惚，成自然妙諦之境，后來的詩話詩品，得益的可能不止一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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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林美強，暨南大學(xué)在讀文學(xué)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審美文化。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