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琳玲
史蒂芬·斯皮爾伯格終于把他心目中的英雄——“林肯”,送上了奧斯卡領獎臺。
2月23日,出演電影《林肯》的丹尼爾·戴-劉易斯以“靈魂附體”般的精湛演技,摘取了85屆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的小金人。
在美國,林肯是除了耶穌之外,人物傳記書籍最熱門的主角。盡管與他相關的著作早已汗牛充棟,許多著名學者和作家還在不斷地推出了關于了他的新書,研究的視角和題材涵蓋了他的政治智慧、軍事判斷力、他對奴隸制的態(tài)度演變、愛情和婚姻甚至他的心理疾患等等——事實上,從奧巴馬到小布什、克林頓,都把林肯視為自己的精神導師。
到底是什么,吸引著他們從一個半世紀前的“高個子肯塔基人”那里去尋找智慧和力量呢?
“林肯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拖延者,林肯是個南方人,林肯只知道投降和妥協(xié)。但是,老實說,他身上有沒有那么一點讓你感到大吃一驚呢?”共和黨激進派領袖、廢奴主義者泰迪厄斯·史蒂文斯對他的同僚說。
在美國作家詹姆士·拉塞爾·洛威爾眼中,1861年林肯入主白宮的境遇,宛如用一只簡陋的木筏穿越激流,“一有機會就要把這些橫七豎八的木頭緊緊縛牢”。
因為蓄奴制,這個國家面臨分崩離析的危機,南方蓄奴州脫離聯(lián)邦的數(shù)目一個一個增加。4月12日,南方叛軍朝薩姆特要塞開了一槍。一場持續(xù)四年多、奪走六十多萬條生命的戰(zhàn)爭爆發(fā)了。
在北方,林肯也同樣面對著四分五裂的局面:處于南北邊界的馬里蘭、密蘇里等幾個蓄奴州還在聯(lián)邦內(nèi),卻搖擺不定;在北方民主黨陣營中,主戰(zhàn)派民主黨人反對國家分裂也反對廢奴,打著“和平牌”的民主黨人鼓吹南北議和;在共和黨內(nèi)部,激進的廢奴主義分子急著借此推進解放人類的事業(yè),而保守派憂心忡忡這些激進分子會把局面弄得無法收拾……
在內(nèi)戰(zhàn)的最初幾個月,林肯一直對奴隸問題抱謹慎態(tài)度。他認為,任何全面直接解放奴隸的風吹草動,都可能把“搖擺”的邊界諸州推向南邦聯(lián)的懷抱,并由此摧毀共和黨人和擁護國家統(tǒng)一的民主黨之間的脆弱聯(lián)盟。此外,他也深深理解南北白人心中的恐懼:黑奴數(shù)量巨大,一旦全部獲自由,將引發(fā)諸多社會問題??植烙洃涍€歷歷在目——10年前,黑人特納·特內(nèi)領導了黑人暴動,隨后對白人進行了種族屠殺。
通過這一策略,林肯得以與大多數(shù)北方民眾、由民主黨控制的國會以及所有內(nèi)閣成員結(jié)成同盟。國會通過一項決議:宣布戰(zhàn)爭的目的是“保持國家的完整”,而不是消滅蓄奴制。
隨著北方迅速平定叛亂的幻想破滅,朝野里這種脆弱的聯(lián)盟岌岌可危。林肯苦心積慮維持的共識,很快被一位傳奇將軍的魯莽之舉擊碎。
1861年8月的一個清晨,林肯在報紙上讀到一則令他震驚萬分的消息:奉命保護密蘇里州的弗萊芒特將軍頒發(fā)公告,說他馬上要把所有“有證據(jù)證明”曾拿著武器對付合眾國或是與南方有染的密蘇里人的財產(chǎn)全部充公,并立即釋放他們的所有奴隸。這比之前國會通過的沒收充公法案內(nèi)容要寬泛得多。
北方輿論一片嘩然。激進派的報紙為他的論調(diào)大喝其彩:“果敢的將軍比優(yōu)柔寡斷的總統(tǒng)更勝一籌!”然而處于南北邊界的蓄奴州,特別是肯塔基州州長卻因為這種戰(zhàn)爭動機而火冒三丈,再次以退出合眾國相威脅。
林肯寫信給弗萊芒特,希望他“自愿”對公告內(nèi)容和措辭進行修改。遭到拒絕后,總統(tǒng)下令廢除了公告。這一舉動安撫了邊界諸州的離心情緒,卻讓激進的廢奴主義者大失所望,也讓包括內(nèi)閣在內(nèi)的保守派心生不滿。司法部長貝茨憤懣地認為,正是總統(tǒng)的“沒有任何主見、決斷力”,導致“綱紀松懈、愚蠢虛妄大行其道”。
直到11月1日天剛剛亮,來自總統(tǒng)的解職令才被送到弗萊芒特手里。一天前,媒體登出一份從戰(zhàn)爭部“外泄”的調(diào)查報告,報告顯示弗萊芒特部隊存在管理混亂、組織結(jié)構(gòu)低劣、裝備和武器故障百出等種種瀆職問題。輿論在幾日里發(fā)生了大逆轉(zhuǎn),在華盛頓,要求將他解職的意見已占了上風。
對于弗萊芒特事件,林肯有一段意味深長的解釋。他以《舊約》中的摩西為例,摩西引導以色列人發(fā)動了起義,最后卻沒能帶領他的族人進入迦南?!耙粓鲞\動的先驅(qū)往往不是把這場運動成功地推行到底的最佳人選?!薄暗谝粋€改革者總是不得不承受更大的阻力,往往因此而被打倒,遭受唾棄。最后,當人們終于醒悟了,發(fā)現(xiàn)他們的確需要改革的時候,這份事業(yè)才會比較容易地在另一個人的帶領下被徹底實現(xiàn)?!?/p>
顯然,他把自己視作帶著愛爭鬧的以色列人進入應許之地的先知約書亞。
到1862年,北方在戰(zhàn)場上的無所作為,使華盛頓的士氣跌落到谷底。幾個月里,內(nèi)閣會議和國會山上,由于蓄奴制問題引發(fā)的裂痕在一輪又一輪爭吵中日益加深,以至于內(nèi)閣成員和國會議員之間的私交和工作關系都出現(xiàn)隔閡。
隨著戰(zhàn)爭形勢的嚴峻,林肯意識到:之前一直小心翼翼避開的廢奴議題,日漸成為影響戰(zhàn)爭進程的重要因素。在南方,大量黑人奴隸被使用到戰(zhàn)場上的各種勞役中。倘若讓他們獲得自由,就能大大削弱南方的戰(zhàn)斗力,同時為北方增加新的勞動力。
林肯原本希望通過贖買的方式,使得邊界諸州同意解放黑奴。自3月份起,他開始游說參眾兩院通過一項聯(lián)合決議,向愿意采納最終取消蓄奴制的州提供補償。
然而,來自邊界州的代表并不買賬,他們聲稱:這將在死硬派奴隸主中引發(fā)分離主義情緒,使得已叛亂的南部各州更加強硬。
另一邊,聲勢日益壯大的共和黨內(nèi)的激進派也有“越軌”之舉。根據(jù)美國憲法,南部某些州的蓄奴制是受法律保護的。激進派開始插手這些州的蓄奴問題,他們不顧民主黨和保守派的反對,操縱國會通過了內(nèi)容比一年前更激進的充公法案。
在口水戰(zhàn)中,林肯專注地傾聽著,很少“積極介入”這些話題。在道義上,他認同激進分子的基本觀點——早在1858他和民主黨人道格拉斯的大辯論中,他就從道德、經(jīng)濟、政治和法律上抨擊過蓄奴制。但對他而言,蓄奴制不是一個慷慨激昂的抽象議題。而且,身為總統(tǒng),他也無法對受憲法保護的現(xiàn)存制度視而不見。
在這個沉悶的夏天,沒有人知道這位行動緩慢的妥協(xié)分子正在醞釀一個將根本影響戰(zhàn)爭和美國的重大議題。
1862年7月22日,林肯把內(nèi)閣成員召集到白宮辦公室舉行特別會議。他從口袋里掏出兩頁紙,然后戴上眼鏡,向內(nèi)閣成員宣讀了一份“后果、意義以及把握分寸”都經(jīng)他反復推敲思考過的法律綱要——《奴隸解放宣言》。
在這份后被視為人類歷史上最光輝的文獻之一的《宣言》里,他以美利堅合眾國陸海軍總司令的身份宣布,所有在各個叛亂州的奴隸都將“從今往后永遠地”獲得自由。作為戰(zhàn)爭權力法案,《解放宣言》取代了之前蓄奴制和財產(chǎn)領域的法令。據(jù)此,南方350萬世代為奴的黑人從此獲得自由。但是,適用范圍尚不包括忠于聯(lián)邦的邊界諸州的42萬黑奴。
歷史學者方納研究了林肯奴隸制的思想的變化軌跡。他認為:林肯在《解放宣言》中完全否定了先前對奴隸問題的觀點,“(宣言內(nèi)容)對奴隸制度的廢除是雷厲風行的 ,不是漸進的,沒有提到贖買補償問題,沒有什么送黑人回非洲的移民問題?!?/p>
這讓最激進的蔡斯都感到了害怕。林肯一個個耐心回答完內(nèi)閣成員們的疑慮,然后,把草稿鎖進辦公桌抽屜。
他等到了時機。9月,一直按兵不動的麥克萊倫打退進犯馬里蘭州的軍隊,取得一場不徹底的勝利。5日后,林肯召集特別內(nèi)閣會議,宣布他決定在1863年元旦簽署《宣言》。他明確表示自己無意尋求他們的意見,但歡迎他們就措辭和表述給出意見。
在歡呼聲中,林肯站在白宮陽臺上,以一種復雜的心情說:“我只能相信上帝:我沒有做錯?,F(xiàn)在該是讓整個國家以及整個世界對這份宣言做出評價的時候了?!?/p>
“我們正親身經(jīng)歷并記錄下這一正義的法令?!焙谌藦U奴主義者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此時寫道:“林肯可能行動遲緩……但并不是一個對自己鄭重簽名的宣言中的文字和昭示的目標朝令夕改、畏縮不前、自相矛盾的人……如果他教導我們不要相信其他任何東西,那么他已經(jīng)教導我們相信他所說的話?!?/p>
弗雷德里克沒有失望。1863年元旦下午兩點,林肯“緩慢而小心翼翼”地在這份將使他名垂青史的《解放宣言》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接著,他對自己的憂懼做了一番小嘲弄。此外,他還第一次正式批準招募黑人士兵入伍。
從《宣言》初稿公布到簽署之后的幾個月里,林肯輪番面對著來自各個政治陣營的質(zhì)疑和挑戰(zhàn)。先是共和黨激進派在1862年底發(fā)動了一次圍攻內(nèi)閣的危機。到1863年一二月間,因為戰(zhàn)場進展緩慢,主和派民主黨人在國會山上攪起一陣騷動,他們阻撓各項和戰(zhàn)爭相關的法案通過;令人更不安的是軍中也傳來一些對“為黑人而戰(zhàn)”的不滿聲音。
當各方人士開始憂心忡忡,林肯卻從報紙上的社論、與民眾的談話以及他在前線視察時和士兵們的接觸中,感受了人們在觀點和態(tài)度上的種種微妙變化。
春天正在走近。到3月4日國會休會前夕,政府每一項與戰(zhàn)爭有關的法案都得以通過,包括對戰(zhàn)爭極為關鍵的金融和貨幣法案;在北方各個城市里,大規(guī)模聲討“主和派民主黨人”的集會在進行中;作為測試民意風向的標桿,在新罕布什爾和康涅狄格兩州舉行的國會選舉和州議員選舉,共和黨人干凈利落地擊敗了民主黨對手。
民主黨人、著名報人約翰·福尼說,林肯是最貨真價實的進步人士,“因為他總是順應時代潮流而動,而不是被動行事,或在時機尚未成熟時貿(mào)然出手、浪費精力”。福尼曾長期為林肯的政治對手斯蒂芬·道格拉斯效力,后來成為林肯的忠實支持者。
1861年到1865年的白宮,是一個喧鬧得令人頭疼的地方。每天早上大門一開,成百上千的人擠進去。每個人都要見總統(tǒng),或求官,或求職,或是為自己那在戰(zhàn)場上開了小差的兒子求赦免。
人們都認為總統(tǒng)是在浪費寶貴精力,報紙則會以輕蔑的口吻說,這是一種“軟弱”和“無知”的表現(xiàn)。林肯自己卻把與公眾的會面看作是一種“公共輿論的滌蕩”。
“(他們)為我提供了新鮮的思想,為我灌輸我腦海里從未有過的、更加清晰的、更加生動的景象,讓我棄舊從新,不落陳規(guī)。盡管從細處看,他們也許不一定那么討人喜歡,但總的來說,他們讓我的頭腦煥發(fā)活力,讓我從嶄新的角度去理解自己的職責和義務?!?/p>
他的秘書之女曾說:“他在政治判斷上的無比天賦,得自于他的同情心。它賦予林肯以力量,使他的預見擁有不可思議的精準,而這正是他的對手們一心想追求的?!?/p>
這正是林肯從事政治的巨大財富。他有一種天賦,特別善于推己及人,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體驗他人的感受,理解其動機和愿望。
在他留下的文字資料和他人的回憶錄中,他對人性的深刻洞察,以及對于人類命運的同情,無不見證到他對造物主一種宗教宿命般的仰靠。
他曾說,很多時候,他并不清楚該如何去做。但是,“如果上帝想要我去完成一項事業(yè),那他在此之前就已經(jīng)找到了完成的方法,并且一定會讓我了解它?!?/p>
他不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宗教徒。但朋友倫納德·斯威特認為,當林肯以極其嚴肅的態(tài)度去處理大事時,一股宗教般的敬畏之情,以及堅信上帝會公正審判和主宰一切的信念,就會在他的內(nèi)心涌動,“他像修行深的教士那樣篤信上帝”。
殘酷的戰(zhàn)爭和個人的不幸遭遇,在林肯的內(nèi)心和外表留下深深的烙印。每當他需要指路人時,他就會去讀《舊約·約伯記》。
“我們必須完全遵循上帝賜予我們的意愿認真行事,信仰這樣做,將有助于實現(xiàn)終極的天意。這場浩劫沒有一個凡人可以制造,也沒有一個凡人可以遏制。”
在1965年第二次就職演講中,他的政治策略和信仰已融為一體。
法蘭西斯·卡本特的名畫《首次宣讀解放宣言》,再現(xiàn)了林肯在白宮辦公室召開內(nèi)閣會議的場景。油畫描繪了他的7位內(nèi)閣成員形象,從左至右依次是:戰(zhàn)爭部長塞爾蒙·斯坦頓、財政部長薩蒙·蔡斯、海軍部長威爾斯、內(nèi)政部長史密斯、國務卿威廉·H·蘇厄德、郵政部長蒙哥馬里布萊爾、以及司法部長愛德華·貝茨。
這是美國政治史上最不同尋常的一屆內(nèi)閣——一個由保守派和激進派組成的內(nèi)閣一群互為政治對手和敵人的人們。而林肯是這個特殊“權力家庭”的組建人和家長。
1861年,《芝加哥論壇報》的約瑟夫·梅迪爾大惑不解地問林肯:他為什么要選擇一屆由政敵和對手組成的內(nèi)閣,其中4位是民主黨人,3位是和他競爭總統(tǒng)提名的主要對手,要知道,他們中每一個都對敗給這位來自窮鄉(xiāng)僻壤的小律師忿忿不平?
“我們需要黨內(nèi)最強的人進入內(nèi)閣,我們需要把我們自己的人團結(jié)在一起。我已經(jīng)認真地觀察了全黨,我的結(jié)論是,這些人是最有才干的人,那樣一來,我就沒有權力阻止他們?yōu)檫@個國家效忠。”林肯回答說。
在7位內(nèi)閣成員中,前紐約州參議員兼州長蘇厄德是最折服于林肯的。蘇厄德有著高貴俊美的外表和翩翩風度,渾身散發(fā)著東部上層政治精英的風范。這位做過兩任州長、一任國會參議員的資深政治家,曾是呼聲最高的總統(tǒng)提名候選人。擔任國務卿之后,他逐漸認識到林肯超乎尋常的才能,最終成為總統(tǒng)在內(nèi)閣中最可靠的同盟軍。在總統(tǒng)的兩位年輕助手眼里,國務卿一心一意對待自己的上司,“不僅毫無保留,而且還懷著一種真摯而虔誠的個人感情”。
戰(zhàn)爭部長斯坦頓曾是俄亥俄州的著名律師,曾羞辱過林肯。當時,兩人受邀到辛辛那提為一樁收割機專利案辯護。期間,斯坦頓對林肯極其無禮,他和朋友把林肯叫作“長臂大猩猩”,并粗暴地要求他退出案子。從那以后,林肯再沒有踏足辛辛那提。
這段不愉快經(jīng)歷也讓林肯見識到斯坦頓對事業(yè)的殫精竭慮和奉獻精神。斯坦頓是一個精力充沛、雷厲風行的實干家。此外,他立場堅定地擁護聯(lián)邦統(tǒng)一,在布坎南政府任職期間,他曾秘密地為蘇厄德提供南部叛亂分子對聯(lián)邦發(fā)動襲擊的情報。
在他務實、嚴格的治軍和銳意進取之下,戰(zhàn)爭部面貌發(fā)生了根本性革新。到1864年,50歲的戰(zhàn)爭部長已須發(fā)斑白。盡管醫(yī)生一再警告他,必須在“不工作、不操神、絕對靜養(yǎng)”的情況下才能恢復健康。但林肯再次邀他入閣時,他立刻接受,繼續(xù)每天15小時的工作。
在個性、氣質(zhì)上,總統(tǒng)和戰(zhàn)爭部長看上去不那么合拍。斯坦頓性格嚴肅,暴躁易怒,而林肯喜歡在內(nèi)閣會議上講幽默段子逗大家一樂,以舒緩緊張氣氛。每到這種時候,斯坦頓都會面露怒容、出口相對。
盡管兩人不是那么親密無間,但他們彼此信任,并且富有成效地合作。林肯確實有一種超越個人宿怨、羞辱或痛苦的非凡能力。然而,在風云動蕩的政壇上,僅有道德力量是不夠的。他對財政部長蔡斯的駕馭,充分地展現(xiàn)了一個高超政治家對人性和欲望的理解和把握。
沒有人能否認,薩蒙·蔡斯是一名出類拔萃的理財高手。經(jīng)歷了1857年的經(jīng)濟恐慌、布坎南政府的腐敗以及南部的分裂之后,林肯新政府財務狀況元氣大傷。正是他的左右挪移和四處開源,為政府和軍隊提供了寶貴的資金支持。
然而,雄心勃勃的蔡斯對總統(tǒng)之位有著無法自拔的癡迷。即使在財長任上,他也從來沒有停止過自我勢力的擴張。在他眼中,林肯無疑是阻礙他通往這個目標的最大對手。
在其美麗多才的女兒、華盛頓社交女王凱斯的著力經(jīng)營下,他家客廳逐漸成了林肯政府和第一家庭的批評家俱樂部,“座上賓”們可以任意痛罵林肯的政策,諷刺他的將軍的無能,或者津津樂道于第一夫人的各種八卦。凱斯清楚父親的野心,她下決心打造一個不亞于白宮的“競爭者”,把父親送上總統(tǒng)寶座。
當1864年總統(tǒng)競選再次迫近,為了營造輿論,蔡斯給地方官員、國會領導人、將軍們以及新聞記者寫了上百封書信,詳細敘述了林肯領導能力的種種缺陷,并暗示,如果由他本人當總統(tǒng)的話,情況將有怎樣的改觀。
自始至終,林肯對蔡斯的小動作一清二楚,卻從來不和他沖突,也不拒絕他的各種要求。反過來,林肯若稍有不如其意,傲慢的蔡斯就會怒氣沖沖,動輒以辭職為要挾。
林肯的朋友們憤憤不平,他們不能理解為什么總統(tǒng)一再容忍這位“野心先生”。林肯悠然地聊起他在肯塔基農(nóng)場趕一匹懶洋洋的馬的故事。有一天,這匹馬忽然精神抖擻地快跑起來,一直沖到終點。他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只大馬蠅叮咬在它身上。
“如果蔡斯先生有一只叫作總統(tǒng)欲的馬蠅在咬他,倘若這只馬蠅會讓他的部門全力以赴的話,我是不會一巴掌把它打死的。”所以,只要蔡斯先生忠于職守,為規(guī)模龐大的聯(lián)邦軍隊提供各種所需資源而辛勤工作,林肯就會對他耍的各種陰謀詭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1864年6月底,這種克制終于到了底線。蔡斯第四次以辭職為要挾,逼迫林肯同意他任命一名記者為財政部第三助理部長。這一次林肯沒有讓步,收下那封氣勢洶洶的辭職信。
時隔四五個月,林肯還是舉薦蔡斯出任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后來他告訴一位參議員,從個人角度講,他“寧愿把自己那張鹿角椅子吞下肚,也不愿提名舉薦蔡斯”,但這對國家有好處,“如果我任由私人恩怨影響我的判斷,并因此決定他是否能夠擔任這個職務,我就該鄙視自己了?!?/p>
“這對國家有好處。”1857年,前任大法官陶尼在德雷德·斯考特案中做出一個引發(fā)了巨大爭議的判定:憲法中的“公民”一詞不包括黑人。這被認為是南北戰(zhàn)爭的間接導火索之一。斯考特一案,也使得陶尼本人和高等法院的名譽受到污損。
林肯相信,身為激進派的蔡斯一旦執(zhí)掌最高法院,會為維護黑人的權益做出實質(zhì)性貢獻。蔡斯沒有讓他失望。在他上任6周后,一位馬薩諸塞律師被宣布成為最高法院首位黑人執(zhí)業(yè)人員。
政治觀點的分歧,黨派的紛爭,妒忌,個人的野心,權力的爭競……內(nèi)閣成員之間此起彼伏的傾軋,使得總統(tǒng)的工作變得極其紛繁復雜。憑借著對人性的洞悉,林肯以善意面對矛盾和沖突,一次又一次化解他們之間的劍拔弩張,使得內(nèi)閣對外實現(xiàn)了基本的團結(jié)與合作。
每當內(nèi)閣成員遭到黨派和輿論的圍攻時,林肯總是挺身而出為他們辯護,并主動承攬一切“罪責”,從卡梅倫、斯坦頓到蘇厄德……這為林肯贏得了他們的信任和尊重。
1864年8月,林肯的政治生涯處于最黑暗的時刻。戰(zhàn)爭結(jié)束仍然遙遙無期,公眾對黑奴解放仍有分歧,主和的民主黨派對總統(tǒng)展開了聲勢浩大的輿論討伐,連共和黨對他都缺乏信任。黨內(nèi)選舉委員會骨干告訴林肯,他“再度當選已絕無可能”,黨代會上“換馬”的呼聲很高,他們要求他主動放棄候選資格。
8月下旬的一次內(nèi)閣會議中,林肯把一份備忘錄折起來放在桌子上,請內(nèi)閣成員在不宣讀文件的前提下簽字。聽到這個“荒唐”的要求,部長們一片錯愕。
這是一份林肯為自己可能的競選失敗所做的預備方案。他假設,如果民主黨候選人麥克萊倫當選下一任總統(tǒng),而新總統(tǒng)又無法抵擋要求南北議和的壓力,甚至允許南方獨立。在這樣的前提下,他要在最后幾個月的任期里成立一個臨時政府,和自己的老同事們一道不遺余力地打贏戰(zhàn)爭。
于是,他坐在一群各懷心事、老于世故的政客中間,其中,最多只有兩個和他有私交。最后,他平靜地讓他們輪流在那份折起來的文件上簽了字。
傳記作家多瑞絲·吉恩斯·古德溫說,林肯的辦公桌里有一個特殊抽屜,里面是一些林肯在心煩意亂或者怒火中燒時寫給一些人的信。每到這種時候,他總是克制自己,把信放進抽屜,等著情緒平復——正如他在和妻子瑪麗·林肯二十多年苦樂參半的婚姻中所修煉的。
戰(zhàn)爭結(jié)束。刺殺當天是復活節(jié),林肯帶著夫人乘馬車外出散步。瑪麗依偎在林肯一旁。他們倆談到歐洲和巴勒斯坦的旅行,以及將來回伊利諾伊老家的退休生活,“他們都記著我怎樣瘋狂地毀掉了你的幸福。”瑪麗失神地說。“那是他們不懂得我們?!绷挚险f。
瑪麗出生于肯塔基州一個名門望族,她父親是一名老輝格黨員,在肯塔基州參眾兩院都當過議員。據(jù)說她小時候非常淘氣,外祖母批評她說:“你這么淘氣,將來想做什么?”“當總統(tǒng)夫人?!?/p>
相比同時代的女性,瑪麗所受的教育可謂出類拔萃。傳說,林肯和她相遇于斯普林菲爾德的一次節(jié)日舞會。林肯立刻被這個充滿活力、言談機敏的嬌小姑娘所吸引,他用報告般的口吻說:我想用最難看的舞姿和你跳舞。然后,“他就真的這么做了”。
在林肯的一些傳記中,瑪麗被描述成一名面目可憎的悍婦,似乎林肯一生都在忍受她的折磨。這很大程度上是緣于林肯的好友、律所合伙人赫恩登。赫恩登終生崇敬林肯,厭惡瑪麗。一些男性傳記作家都接受了他的說法。
然而,許多一手資料顯示:林肯夫婦的婚姻雖時有緊張,卻是幸福的。兩人往來的大量書信中,含蓄的字里行間無不透著同舟共濟的柔情蜜意。1848年,林肯到華盛頓就任國會議員,在信里談到對妻兒的思念,愿意她到身邊陪伴自己,但要求她答應“凡事做個乖乖女”——瑪麗之前曾和鄰居相處得不甚愉快。
少女時代的瑪麗有許多仰慕者,包括后來成為林肯主要對手的政治家史蒂芬·道格拉斯?,旣愒鴮σ晃患藿o老邁富豪的女友說:“我寧愿嫁給一個好人,一位具有健全心智的好人,他為了名譽和權力充滿理想,前途光明,而不是嫁給任何名門望族——他們是這個世界上的金錢和枯骨”。
結(jié)婚頭幾年,小夫妻寄住在租金幾美元一周的小旅館里。在奴仆環(huán)繞的大宅院中長大的嬌小姐堅韌而驕傲地生活,經(jīng)營著拮據(jù)的小家庭。
瑪麗性格急躁,情緒起伏大。次子沃德夭折后,各種關于她的難以理喻的段子開始流傳。有人看到她拿著刀在院子里追著丈夫砍,或是當著眾人把一杯熱咖啡潑到丈夫臉上。在鄰居眼中,林肯養(yǎng)成了一種“保護性裝聾作啞”的習慣。每當瑪麗脾氣發(fā)作,他不和她爭吵,安靜地離開或帶著孩子外出溜達,如果還不能風平浪靜,他就去州立圖書館或辦公室過夜,直到自己心平氣和。
無論別人如何評價瑪麗,林肯珍惜著自己的家庭。他理解妻子的個性,包容她的弱點?,旣愒院赖卣f,林肯“最善良,他是這世上最溫柔和最富有愛心的丈夫和父親”。
林肯早期的從政經(jīng)歷并不順利。有人認為,支撐他一路走到白宮的,正是瑪麗不屈不撓的信念,她堅信丈夫在“整個國家無人匹敵”。1858年,林肯敗在道格拉斯之手,瑪麗卻對這位早年的追求者不以為然,“在智力上,我丈夫在道格拉斯之上,正如他在身材上占上風一樣”。
即使在21世紀,醉心于政治地位和權力的女性都不會是社會主流價值觀所欣賞和推崇的,比如希拉里·克林頓。這部分解釋了林肯夫人為何受到如此之多的非難。
內(nèi)戰(zhàn)期間,瑪麗承受著親情撕扯的痛苦。她有4個兄弟、3個姐夫效力于南方“叛軍”,其中4個被戰(zhàn)爭奪走生命。1863年,受林肯邀請,瑪麗新寡的妹妹瑪莎北上肯塔基看望老母,曾在白宮小住。當時,反對派報紙詆毀瑪莎是南方的間諜,說她非法走私違禁品云云,逼得總統(tǒng)親自為妻妹做證。
1862年,三子威利夭折,瑪麗患上嚴重的憂郁癥,情緒越發(fā)難以控制。這讓林肯承受著巨大的精神重負。
即便如此,瑪麗依然忠誠地履行第一夫人的職責。華盛頓幾次瀕臨淪陷,她都在炮火聲中陪伴丈夫左右。曾有人在林肯的馬車上做了手腳,設計了一場事故,瑪麗從解體的馬車上跳下,背部和頭部受傷,健康狀況雪上加霜。
林肯遇刺當天下午,夫妻倆駕著馬車外出。兩人享受著久違的快樂,計劃未來的旅行和生活。但就在當晚,瑪麗親眼目睹丈夫倒在血泊中。她曾說,倘若不是為了她的“寶貝塔德”,她“很樂意擁抱死亡”。塔德的死,成為擊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的行為越來越失常,長子羅伯特不得不把她送進精神病院。
1882年,63歲的瑪麗離開人世,她被安葬在和林肯最初相遇的斯普林菲爾德。
(參考書目:《Team of Rivals: The Political Genius of Abraham Lincoln》,中譯本《林肯和他的勁敵幕僚》;《林肯》艾密爾·特魯維克;《時代》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