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書敏

老一冊從沒想到自己會如此風光。

他站在路中間，迎著迎面開來的卡車，雙腿叉開，右手前伸，五指并攏，停！他喊。大卡車猛地頓了一下，咔地一聲竟真的停住了。司機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探出頭來問老一冊為什么攔車？有病啊你？老一冊深吸一口氣，歪著脖子說：“我現(xiàn)在正式通知你，以后不許再往墳頭大坑里倒東西！一個渣都不許倒！”這是老一冊昨天晚上想了半夜才想好的開場白。他對這句話很滿意，以至后半夜也沒怎么睡覺，光著腳跑到鏡子跟前左一遍右一遍地練習，練習口型，練習神態(tài)，練習手勢，直到滿意為止。

司機很年輕，也就二十三四歲，聽老一冊這樣一說，緊跟著就呸一聲，說你算老幾呀，你說不讓倒就不讓倒！老一冊呢，因為事先沒有想好應對的詞句，翻來覆去就只有一句話：不讓倒就是不讓倒！

后面的司機聽到吵聲趕過來，伸手就來拽老一冊，罵好狗不擋道，讓老一冊把路讓開，老一冊自然不讓，于是使出看家本領，把兩條胳膊往后一伸，雙手扎煞開來，像只斗架的公雞一樣往前伸長了脖子，你打呀！你打呀！我哥說了，打人可是犯法的，我們懂法律。司機可不管那些，一抻手就摟住了老一冊的脖子就勢往懷里一帶，老一冊雙腳站立不穩(wěn)，竟被人家往前拖拽了好幾步，幸好那人及時松手，不然老一冊非背過氣去不可。老一冊哈腰咳嗽了一陣，直起身來又向那司機沖去，這次他的兩條胳膊沒有向后伸，而是伸直了向前推，等著人家接招一樣，接下來，兩人就在道路中間撕把開來，像極了兩只成年的大袋鼠。老一冊力氣不濟，沒幾下就被膀大腰圓的司機推掇到路邊的溝里。等老一冊從溝里爬上來，第二輛車都已經(jīng)開過去了。老一冊不甘心，追著大卡車猛跑，把鞋都跑掉了也沒追上。那膀大腰圓的司機開車回來時，看見在路邊喘氣的老一冊，似心有不忍，于是微笑著沖老一冊擺了擺手，頗有些冰釋前嫌的意思。老一冊才不買賬，順手揀了一塊石頭往車上就甩，正打在駕駛樓上，咣地一聲，把司機嚇了一跳。

沒有把車攔下來，老一冊感到顏面無光，回去時一直溜著道邊，低著個頭，一聲都不吭。這樣走著走著就走到了村長家里，村長和老一冊是一個爺爺?shù)奶眯值堋＠弦粌缘陌职炙懒艘院?，村長就成了他在這個村子里最親近的人，屁大點事都要找村長說一說。村長一見老一冊的樣子就知道他出師不利，他拍拍老一冊的肩膀，哈哈地假笑兩聲，故作輕松地說：沒什么，打起精神來，不是還有明天嗎，明天你找?guī)讉€人一起去，我就不信攔不下那些車。

村長讓老一冊去攔的是往墳頭大坑里倒黑渣的大卡車，這些車每天都要往墳頭大坑里倒上好多車的黑渣，這些黑渣到底是什么，沒人知道，只知道這黑渣是化工廠下來的廢料。能泛出一股股的臭味。

墳頭大坑在村子的西邊，與臥龍山只隔著一小片樹林和一大塊田地，站在小樹林邊上可以看見從臥龍山上飛起的成群的喜鵲，它們喳喳地歡叫著從這個枝頭飛上另一個枝頭，讓聽到的人都覺得它們是在沖自己叫，心里便會無端地生出一些希望來，心里常常想，會有什么喜事呢？喜事終究還是有的，兩年前，經(jīng)鎮(zhèn)里領導牽線，村長作主把墳頭大坑賣給了來平安鎮(zhèn)投資辦廠的大老板，當時沒說做什么用途，也沒有人問，大伙關心的只是大坑賣了多少錢，一個人可以分多少。最后算來算去一個人分了二百五，大伙都挺高興，分錢那天村子里像過年一樣，個個滿臉喜氣，誰見了村長都挑大拇指，說村長英明把大老板給忽悠了，一個破大坑就賣人家二十多萬?？烧l知這才剛剛過了兩年不到，喜事就變成了鬧心事，村人們自然也就掉轉(zhuǎn)了槍口，再見到村長時個個都是一臉怨氣，瞧你干的好事啊，你可把大伙坑苦了……為這，村長活得像個過街老鼠，做夢都想著如何補救。

第二天，老一冊又去了路上攔車，這次他不只一個人，還帶來了三個，一個是老啞巴，五十幾歲，不但又啞又聾而且樣子極其兇惡，一天到晚總是吃不飽的樣子。這次老一冊就是用一大袋面包把他哄來的。另外兩個是村里的兩個老病號，一男一女，男的是老趙頭，七十幾歲，是個老肺心病，冬天從來不敢出屋，現(xiàn)在是夏天，走路也是一步一喘，動不動就上不來氣兒。他子女都忙，沒人陪他出來溜撻，他自己呢，又特別想出來看風景，于是老一冊就自告奮勇，借了一輛倒騎驢，上面鋪了一個棉墊子，旁邊還放了一個小板凳。而且為了以防萬一，老趙頭的兒子還執(zhí)意讓父親帶來個氧氣包，黃色的比枕頭都大，看一眼就讓人心生恐懼。女的是村里的五保戶田王氏，也就是老啞巴他媽，八十多歲了，腰弓得像只大蝦米，胳膊又長，腿又拐，走路時手幾乎甩到了地上，前看后看都像一只成了精的老猴子。今天老一冊特意求她穿了一身紅衣服，遠遠一看很是扎眼。

老一冊把三個人領到大卡車必經(jīng)的路上，這是一條新開辟出來的岔路，是從臥龍山那邊的大路上拐過來的，要經(jīng)過田間地壟還有一小片樹林才能到達墳頭大坑。本來要去墳頭大坑還有其他的路可走，比如從村子里就能過去，可大老板不愿意，于是就新開辟了這條岔路，是用一些爐灰渣子和建筑垃圾鋪就的，沒有鋪油漆，人走在上面有些硌腳。老一冊抬頭看看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說這里沒遮沒擋，我們正好曬大陽。說罷，停下倒騎驢，先把小板凳拿下來擺在地上，然后才把老趙頭攙扶下來。

還是在來時的路上，老一冊就和他們說了攔車的要領，說你們什么也不用做，只管在路中間呆著就行。于是現(xiàn)在一說要曬太陽，三個人立馬一字排開往路中間一坐，一個個面對著八九點鐘的太陽，好不舒服。幾個人還以為老一冊這是要訛人家倆錢兒，他這樣的人，掙錢自然不容易，他們從中幫襯幫襯也是做一樁好事，起碼老一冊還記得他們這個人情。就是老一冊忘恩負義不記得他們這個人情，他們也是為村里出了一把力，誰都知道大卡車拉來的不是什么好東西，可還沒有誰像老一冊這樣敢挑頭來攔車。這樣一想，老一冊還真英勇呢，還真是為村里做好事呢。有了這樣的想法，幾個人就格外地聽老一冊的調(diào)遣。老一冊說，呀，熱了，走！我們?nèi)淞掷餂隹鞗隹臁Ｓ谑菐讉€人拎起小板凳慢慢吞吞地往樹林里走。剛走到樹林子邊上，后面的車就開過來，還是兩輛卡車，還是昨天的那兩個司機。司機猛摁了一陣喇叭，幾個人回頭看了一下，又像沒事一樣繼續(xù)朝前走，走走停停，好一陣才到了樹林里，還是一字排開坐在路中間，你司機就是再有能耐也不敢從我們身上開過去不是。

兩個司機都走下車來，剛才他們就已經(jīng)認出了老一冊，再看和老一冊一起坐在路中間的這三個人，知道今天真是遇到了麻煩。膀大腰圓的司機沖老一冊堆起一個笑臉，雙手一抱拳說：兄弟昨天對不住了，哥哥我在這里給你賠個禮。說完又掏出煙給老一冊敬上一支，老一冊接過來，裝做內(nèi)行人一樣在手里轉(zhuǎn)轉(zhuǎn)，問是什么煙，司機說是玉溪。老一冊知道玉溪是好煙，就說，那我就抽一根嘗嘗，還沒抽過呢。司機替他打開火機，老一冊把頭湊過去，點著了煙，狠狠地吸了一口。司機看他很享受的樣子，就說：我這里還剩下半盒，你要不嫌棄就拿去。老一冊也不客氣，伸手就把煙接過來，像搶一樣，一點都沒猶豫。司機看他接了煙，以為有門，就指指路中間坐著的三個人，說兄弟，你看，你是不是讓他們往邊上靠靠，讓我這車過去就行。我這也是替人家開車，掙人家的工資，理解萬歲吧！老一冊脖一歪眼一橫，說這可不行，昨天的賬咱還沒算明白呢，你推得我腰酸腿疼，讓我一夜沒睡好。年輕的司機看老一冊不給面子，早已按捺不住，說你可別給臉不要臉，揍你一頓，你舒服啊！說著沖過來就要動手，被膀大腰圓的司機一把攔住，說有話好說，我看這兄弟也不是不講理的人。老一冊接過話茬，說你算是說對了，我這個人最講理，你昨天把我打成那樣，半盒破煙就想扯平??！邊說邊把那半盒煙順手揣到兜里。膀大腰圓的司機見了，還以為老一冊這是還想要點什么。就說：兄弟，有啥要求你就說吧，只要能辦到，哥哥我保證去辦。老一冊說真的，你說話算數(shù)？司機說算數(shù)。老一冊當了真，他說，那你現(xiàn)在就向后轉(zhuǎn)，把車開回去，從今往后不許再來！

這個條件人家自然不會答應，于是就又吵了起來，這次老一冊學聰明了，人家剛一拽他，他便哎喲哎喲地退到路邊，嘴里說，你拽我行啊，你敢拽人家老頭嗎？我告訴你，你不拽他他都上不來氣，你要是一拽他，他一口氣上不來，百八十萬都不夠賠的。還有那個老太太，八十多歲了……你們可要想清楚啊！對對對，還有那個啞巴，我哥說了，他可是打死人都不用償命的……

這一戰(zhàn)，最終以老一冊他們的勝利告終。

以后的幾天，老一冊還是照樣天天帶著這幾個人去攔車，而且是天天得勝而歸。這讓村里人對他自然刮目相看。村長更是高興得不得了，他拍著老一冊的肩膀說，弟呀！你可給咱馬家甸辦了一件好事啊！你可是咱馬家甸的大救星??！咱馬家甸可全靠你了！聽得老一冊得意忘形斗志昂揚。

一連七八天，卡車再沒有出現(xiàn)，老一冊樂壞了，天天去小賣店向村長哥哥通報戰(zhàn)果。小賣店是村長家開的，那里閑人多，是馬家甸的新聞傳播中心，老一冊在那里一吹，全村人都知道。當然也知道老一冊去攔車是村長的主意。村長要的就是這個結(jié)果。

第十天的頭上，老一冊終于攔下了一輛車，還是一輛警車。其實即使他不攔，這車也是要停下來的，他們是來辦案的，要把老一冊抓走，理由是老一冊無理取鬧，破壞新農(nóng)村建設。

老一冊被抓走了，這可把和他一起去攔車的老趙頭和田王氏嚇壞了，他們拉著老啞巴一路連滾帶爬地回到村里，找到村長，如此這般一說，村長也怕了，老一冊要是供出他是幕后主使，那他這個村長還能當長遠嗎！哎呀呀！這可如何是好。

其實，老一冊在村民的印象里就是個二百五，屬于尖不尖傻不傻的那類人，光小學二年級他就念了三次，后來看實在跟不上也就不念了，于是就有了老一冊這個外號。別看老一冊智力有缺陷，人長得卻俊，高鼻梁大眼睛，生得白白凈凈，就是說話時好歪脖子，像女人討賤一樣。因為對他知根知底，村里誰也不愿意給他做媒，怕挨罵，怕做損，更怕坑了人家姑娘。在老一冊二十四歲那年，他爸拿出積攢了一輩子的老底兒終于給他說成了一個媳婦?；楹笕?，小兩口回門，丈母娘是個魔癥，看見新姑爺上門，高興得又唱又跳，手里拈個小手娟左揮一下右揮一下，像個唱戲的。老一冊把持不住，笑得前仰后合。這下可壞了，人家丈母娘本來就是因為兒子不幸夭折才瘋的，這對這家人來說無疑是個天大的悲劇，老一冊竟然在這樣一個被悲劇籠罩的家庭里大笑不止，后果可想而知。幾個月后那個女子嫁給了別人，據(jù)說嫁的時候還是個處女，于是村里就有了閑言碎語，說老一冊真是傻透了腔兒，娶了媳婦都不會用。本來他爹就因為這事一直病著，現(xiàn)在聽了這種閑話更是覺得吃了大虧，丟了老臉，病情上自然是雪上加霜，沒幾天就一命嗚呼。老爹臨死前把老一冊托付給自己的侄子，也就是現(xiàn)在的村長。村長對這個傻弟弟真是不錯，競選村長成功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老一冊辦了一張殘疾證，然后用這個證做敲門磚，給他申請了低保。

沒有家庭的拖累，沒有生計上的煩憂，老一冊活得更加隨心所欲。夏天他用紗布和竹竿給自己做了一個網(wǎng)兜，然后跑到臥龍山上的一條小溪旁去網(wǎng)蝴蝶和蜻蜓，臥龍山上的蝴蝶又大又漂亮，蜻蜓也都是那種綠色的大蜻蜓。老一冊不像那些小孩子把捉來的蝴蝶和蜻蜓都給弄死，他把這些小生靈都帶回到家里，放進他住的屋子，他喜歡它們在屋子里飛呀飛呀！感覺美極了。冬天他用木板和鐵絲給自己做了一個單腿驢（小冰車），再把院子里潑上水，只一夜，一個簡單的溜冰場就凍成了，然后他用一只腳踩著單腿驢，吱溜一下就躥到院墻跟底下，另一只腳在冰上一點，單腿驢就改變了方向，刷地躥出老遠。更多的時候，他拿上半導體，戴上電子表，往小賣店里一坐，一邊聽評書一邊賣呆兒，一邊還哪說話哪搭茬，好不快活。

老一冊快樂悠閑的生活，讓村里的許多人都眼紅，于是就說村長搞特權，老一冊看起來沒有那么傻，怎么他就能辦下來殘疾證，不是你村長走了后門才是怪事。為這還有人往上邊寫告狀信，說村長如何如何。村長氣壞了，說我給老一冊辦殘疾證是因為他是個傻子，你們要是眼氣，就也當傻子，我也給你們辦一個，讓你們也享受低保，好好的人怎么跟一個傻子過不去。這話說得多了，就把老一冊給刺激了，要知道沒有一個二百五知道自己是二百五，也沒有一個傻子承認自己是個傻子。老一冊跟在村長的屁股后面，一個勁兒地表白：“我不是傻子！我從沒花錯過錢！我知道一塊錢能買倆饅頭，兩塊錢能買四個。”村長心內(nèi)一動，轉(zhuǎn)過頭來說：“你說你不是傻子，那就證明給我看！證明你比別人強！”

其實有時候當傻子挺好，可以占到許多便宜。比如老一冊，抓進去沒幾天就被放出來，這讓村長更加看清了他的價值。村長準備了酒菜專門給老一冊接風洗塵。菜很豐盛，有蟬蛹、雞翅、大蝦、肘子。席間村長還一個勁兒地給老一冊倒酒，夾菜，仿佛老一冊是貴客一樣。吃到中途，高興得手舞足蹈的老一冊一不小心把筷子弄掉到地上，揀起來用衣角擦擦還想再用，村長卻不讓，并親自跑到廚房拿來一雙干凈的讓老一冊換掉。村長十三歲的兒子放學回來，進屋剛叫了一聲爸，村長眼睛一瞪，說：沒看見你叔??！快給你叔問好。兒子很頑皮，張嘴就說：老一冊好！說完還哈哈大笑。以前村長的兒子一直都是這么稱呼老一冊的，村長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有時還跟著笑。本來嗎，這個弟弟傻里傻氣的，大家都叫他老一冊，連他叫什么名字都有些忘記了。但是現(xiàn)在不行了，必須得叫叔。村長上前揪了兒子的耳朵讓他給老一冊賠禮道歉。

村長對老一冊的這些好老一冊都看在眼里，美在心里。雖然這個村長哥哥對他這個弟弟一直不錯，但那是幫助更像是施舍。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現(xiàn)在村長是把他當成一個大人物看侍的，對他特別特別地器重。這前后的不同老一冊還是看得出來的。

不光是村長對老一冊的態(tài)度變了，村里的其他人也變了，見了老一冊都是不笑不說話，他們說老一冊勇敢、仗義，這樣的人品現(xiàn)在真是少有。這些話讓老一冊非常的受用，要知道村里人以前對他可不是這樣的，他們動不動就拿他取笑，往他衣服領里塞毛毛蟲，把他的鞋搶過去扔在水坑里，有時還會冷不丁摟住他的脖子把他按倒在地，或是從后面突然踢向他的腿彎，讓他往前面跪下去，圍觀的人則哈哈大笑，鼓掌叫好，看了一場好戲一樣?，F(xiàn)在不同了，誰也不敢再拿他任意取笑，就是哪個渾球不小心揪了他的耳朵，那么馬上就會有幾個人沖過來揪住那個渾球的耳朵讓他給老一冊賠禮道歉。老一冊是誰，老一冊現(xiàn)在是全村人的指望。

為了報答全村人的厚愛，老一冊堅持每天都上路攔車。通常的情形是：他往路中間一站，任你怎么按喇叭也不走。司機沒辦法，只好下車，老一冊呢，擺出堵槍眼的架勢，胸口往前一挺，兩條胳膊往后一伸，雙手扎煞開來，你打呀！你打呀！我哥說了，你打我犯法，我打你白打，嘿嘿！氣死你！氣死你！人家才懶得打他，他們一邊一個抓住老一冊的胳膊把他往旁邊拎，老一冊呢，盡管掙扎叫喊，但畢竟難敵四手，被人家輕而易舉地就給扔到溝里。老一冊并不氣餒，等你把我扔到溝里我再爬起來跑到你們前面站著，如此反復，百折不撓。他已經(jīng)喜歡上了這個工作，并把它當成一項事業(yè)來做。他要向他的村長哥哥證明他不是傻子！他有大用處。他會保護村里的父老鄉(xiāng)親。

其實拉到墳頭大坑的黑渣是大老板早些年在別處開鉻鹽廠時遺留下來的鉻礦渣。這些鉻礦渣讓大老板傷透了腦筋，再生利用吧，前景不被看好，堆在原處吧，環(huán)保部門又三番五次地上門催促，讓做無害化處理，說得輕巧，那將是一筆多大的投資啊！沒辦法只好跑到偏遠的平安鎮(zhèn)以辦廠為名買個大坑先存放著。對于鉻礦渣對人的危害，鎮(zhèn)里的頭頭不是不知道。但知道又怎么樣，平安鎮(zhèn)是個郊區(qū)小鎮(zhèn)，屬平原和山地交界地帶，地理位置偏僻，交通又不太方便，一直沒有人愿意來這里投資辦廠?，F(xiàn)在大老板舍近求遠來平安鎮(zhèn)辦廠，無非就是想借著這個機會給上千萬噸的鉻礦渣找個存放之處，這一點鎮(zhèn)上的領導早就心知肚明。舍下一個小小的馬家甸換來整個平安鎮(zhèn)的繁榮昌盛，這是一件很值得的事情，可不能讓一個傻子給攪黃了。

有天晚上，村長來到老一冊家里。這些天他已經(jīng)想明白了，知道什么事都得適可而止，不能沒臉沒皮。再說就憑一個老一冊又能改變什么？什么也改變不了。他當初鼓動老一冊去攔車也是做給村里人看的，現(xiàn)在村里人也都看見了，也知道他盡力了，這就夠了，足夠了。

老一冊正在吃方便面。村長背著手湊上去，說吃飯呢，老一冊一看是他，把身子一扭，只留給他一個后背。

這些天老一冊改變了策略，不去路上坐著攔車了，而是跑到臥龍山上搬來一塊塊的大石頭擺在路上，隔幾十米擺一趟，隔幾十米擺一趟。擺完了自己就貓到樹林里看熱鬧。這可苦了那些司機，開上幾十米就要下來搬石頭，搬完了這趟還有下一趟等著，苦不堪言。老一冊樂壞了，以為自己就要大功告成，誰知村長卻突然不讓他去攔車了。這就好比讓一列高速行駛的火車停下來，老一冊如何能辦得到，于是照樣每天來路上攔車，眼看就要到達目的地，他怎么能中途放棄。誰知這下可犯了眾怒，村上的許多人都跟著來阻止，好象他去攔車是攪了大家的好事一樣。特別是最近幾天，他前面剛把石頭擺上，他們后面就把石頭移開。弄得他天天白忙一場。這還不算，村長哥哥還開來家里的小四輪，把他好不容易從臥龍山上搬來的石頭都拉到了他自己家里，說是要砌豬圈。

村長人物一樣轉(zhuǎn)到老一冊對面，先哈哈假笑兩聲，然后才說：老一冊??！我可告訴你，這車咱可不能再攔了，就憑你改變不了什么，就是把咱村的人都拉上去也改變不了什么，咱得認命。大坑早就是人家的了，咱再鬧下去就是無理取鬧，你受累我也跟著倒霉，誰讓我是你的監(jiān)護人呢，你惹出什么亂子來，得由我給你擦屁股。老一冊想起村長當初讓他去攔車時說的那些話，就嘟著嘴翻了村長一眼。村長嘆口氣，伸手拉過旁邊的一把椅子坐下來，語氣緩和了一些說：此一時彼一時，現(xiàn)在和以前不一樣了，人家大老板已經(jīng)同意再給村里二十五萬做為補償，我和劉會計算了一下，新出生的和老死病死的正好可以對頂，這樣我們大家每人還可以分個二百五，你可別小看了這二百五，一家三口人就是七百五，夠窮人家活好幾個月呢。再說，這么多年了，別說二百五就是二十五誰白給過咱們。

其實村長真正在乎的可不是這每人的二百五十塊錢，他在乎的是鎮(zhèn)里領導無意間透露出來的大老板對未來的規(guī)劃。據(jù)領導講，平安鎮(zhèn)真正吸引大老板的其實是臥龍山，人家大老板早就有意把臥龍山開發(fā)成旅游度假區(qū)，現(xiàn)在連名字都起好了，叫歡樂人間。只是審批手續(xù)很麻煩，一直沒有批下來，不過不用著急，早早晚晚，臥龍山都是要被開發(fā)成為旅游區(qū)的。

臥龍山與馬家甸村相隔不到三里，而且在這三里地的地面上種的都是馬家甸的莊稼，栽的也都是馬家甸的樹。也就是說，如果臥龍山被開發(fā)，那么這三里地之內(nèi)的土地也一樣會被征用，以建設附屬設施。這樣一想，受益最多的自然就是馬家甸村，一人分個幾萬怕是不成問題，另外村里人還可以在自家開旅社辦農(nóng)家院，開不了旅社辦不了農(nóng)家院的人呢還可以去給游客們當導游，去旅游區(qū)內(nèi)開游覽車，最次還可以在山下賣個礦泉水小食品吧！按著這個思路想下去，真可謂前途一片光明，叫歡樂人間一點都不過分。

果然，領導這話說了沒幾天，就有三四個知識分子模樣的人扛著三角架測量儀在臥龍山根底下的那片田地里這測測那量量，遠處指指近處看看，末了還在本子上記了一些什么。這伙人走了以后又有幾個藝術家形象的人物來到臥龍山腳下，他們叮叮咣咣地在一面巨大的石壁上鑿上‘歡樂人間四個大字，然后又刷上紅漆。遠遠一看，甚是乍眼。

大老板要把臥龍山開發(fā)成歡樂人間的消息很快就在村里傳開了，村人們奔走相告。再看見老一冊時，一個個都一臉兇相地嚴正警告：告訴你啊老一冊，你可不能再去攔車了，攪了咱村的好事，我們饒不了你！老一冊呢，他可不像村人們那么富有想象力，他只想著怎么把車攔下來，他記得他的村長哥哥說過，那黑渣有毒，人聞多了會得癌癥。老一冊的媽媽就是得癌癥死的，一年不到人就瘦成了一把骨頭，他輕輕一抱就能把媽媽抱起來。媽死了，老一冊的天就塌了，整天連個聽他說話的人都沒有，那種滋味他一直記得，他可不想讓村里的其他人再過那樣的日子。

這天，老一冊是扛著尖鎬出門的，他想在卡車必經(jīng)的路上刨出一道溝，他記得以前村里為了不讓大卡車進村就是這么在路上刨溝的。

只要在路上刨出一道溝，拉黑渣的大卡車就過不來了，哈哈！

老一冊很為自己的想法高興，覺得自己很高明?？上线€沒有刨好，老一冊就被村長帶人抓了現(xiàn)形。村長真是氣壞了，人家大老板答應這幾天就要送錢來，老一冊這個時候跑到路上來刨溝，這不明擺著是要給他上眼藥嗎，錢拿不來還是小事，一人二百五寧可不要了，可真要是影響了歡樂人間的開發(fā)，那罪過可就大了。想到這些村長的火氣呼地竄上來，三步兩步?jīng)_上來，抬手就是一個大嘴巴，把老一冊打得白愣白愣的，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捂著臉，帶著哭腔喊：你干什么打我？

打你！村長像大干部一樣把腰一掐，打你是輕的！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村長一邊說一邊圍著老一冊轉(zhuǎn)圈，像只發(fā)情的大公雞。你在斷送馬家甸的前程你知道嗎！馬家甸的前程??！你負得起這個責任嗎？?。科鋵嵈彘L后面還有話，只是當著大伙的面不好直說，那天鎮(zhèn)里的領導已經(jīng)向他透過話兒了，說如果大老板真的開發(fā)臥龍山，那他就將作為地方上的代表參與歡樂人間的開發(fā)管理，這是一個多么誘人的前程?。λ麃碚f可謂是一步登天，這樣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可不能讓老一冊給斷送了。

老一冊被大伙兒七手八腳地拽回到家里，他的村長哥哥已經(jīng)放話，這幾天說什么也不能把老一冊放出來，這小子一條道跑到黑，咬個屎厥子給根麻花都不換，可不能讓他把咱村的好事攪黃了。

現(xiàn)在老一冊從人們眼中的大救星一跌成為全村人的眼中盯。這眼中盯被大伙關在家里，門上沒有鎖，馬上就有人去小賣店買，要最大號的，免得這小子跑出來。窗戶呢，窗戶也得釘上，這小子傻奸傻奸的，別再趁咱們不注意從窗戶里鉆出來，那咱們豈不前功盡棄。

老一冊被關在了屋子里，他用腳踹門，用手拍窗，用頭撞墻，但無論他怎么鬧，怎么喊，怎么哀求，外面的人都是無動于衷。他們像看著一個多余的怪物一樣看著他。那個前些天開始管他叫叔這些天又叫他老一冊的小伙子正叼著煙卷把厚木板一塊一塊地釘在窗戶上，橫著一道，豎著一道，斜著還要再釘一道。他釘?shù)煤茏屑?，用的都是二寸多長的大釘子，他一邊釘一邊向旁邊的人吹噓，說他學過建筑，懂得結(jié)構(gòu)，知道怎么釘才結(jié)實。

在村民們等待分錢的那些天里，老一冊一直被囚在家里，如困獸一般。每天，他都能聽到大卡車開過的聲音，嗅到那黑渣泛出的臭味，這聲音越來越響，每次都震得他坐臥不安，那臭味也是越來越濃重，幾乎熏得他喘不過氣來。這聲音這氣味讓他變得越來越暴躁。期間，他的村長哥哥來看過他幾次，每次都是隔著窗戶跟他說話，每次都說只要他答應不再去路上攔車，就把他放出來。村長知道老一冊雖然傻但說話算數(shù)，只要他答應的事情就一定會辦。偏偏老一冊就是不答應，他歪著頭把整張臉都貼在玻璃上，像只養(yǎng)在玻璃缸里的大章魚，一遍遍地大聲說：不！不！偏不！村長氣得要死，敲著窗戶沖他喊，醒醒吧，老一冊，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能改變什么，你不過是一個讓人利用的傻子，一個分不清是非的呆子。你還以為你能救得了全村的百姓！告訴你你連你自己都救不了！

老一冊家里的火是分錢的頭一天晚上著起來的。當時天還沒有完全黑透，不少在小賣店里暢想美好未來的村人們都跑了過來。村長也來了，跑在眾人的前頭。這時火才剛剛燒著里面的那間屋子，老一冊被困在外間屋里，外間屋與外面只隔著一道門，可是門被鎖著，老一冊出不來，于是他一邊拍門一邊大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這時村長已經(jīng)跑到門前，并看見了那把大鎖，他伸手拽了拽，回頭沖后面的人大喊：鑰匙呢？鑰匙在誰手上？后面的人你看我我看你，沒人回答得出來。村長急壞了，一雙眼睛四處撒眸，似乎是要找一件撬門壓鎖的家伙，卻終究沒有找到。

黑夜從村長的身后漫上來，與他身前的火光交融在一處，夜與火的映照下，村長成了一條鑲著金邊的黑色影子，這黑色影子在老一冊的哭喊聲中掏出手機很理智地撥打119，很理智地向119指揮中心報出他所在的具體位置，他大概是嚇蒙了，不知道消防車趕到這里最快也要四十分鐘。四十分鐘，一切都該結(jié)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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