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張傳綵 整理/周海濱
北京后海南沿二十六號院,張伯駒、潘素故居,朱門灰墻,靜謐怡人。
在院子里一棵已有百年樹齡的丁香樹下,張伯駒和潘素的獨女、年近八十歲的畫家張傳綵老人,娓娓講述著父親的往事。
張伯駒集收藏家、書畫家、詩詞家、戲劇家于一身。他胸懷坦蕩,性情率真,堪為名士。但他一生大起大落,跌宕起伏,前半生可謂“萬峰疊翠到人前”,后半生卻“殘酒未消春又暮”。他出身高門大戶,人稱“民國公子”,一生佳人相伴,醉心收藏,最后還珠于民,一身的名士風采;與此閃耀身份相悖的是他另外的身份伴隨了他后半生的主要年月:“右派分子”“歷史反革命”“資本家”“反動文人”“封建階級孝子賢孫”“反對革命樣板戲黑手”“資產(chǎn)階級安放在吉林省文化界的定時炸彈”“走資派的馬前卒”。
張傳綵說: “‘文革中,陳毅替黨向我父親道歉,說‘沒想到你那么大度,把這些珍貴的東西都捐了出來。后來,有人問我父親被打成‘右派后有何感想,我父親說:‘此事太出乎我意料……不過我告訴自己,國家大,人多,個人受點委屈不僅難免,也算不了什么,自己看古畫也有過差錯,為什么不許別人錯給我一頂帽子呢?”
政壇風云讓父親毅然脫下軍裝,離開軍界
我父親原名家騏,字叢碧,別號春游主人、好好先生等,河南項城人。
父親出生于貴胄豪富之家,幼年就離開了項城。但是,他終不能忘懷養(yǎng)育他的故土。后來,他的詩、文、書、畫落款,一直沿用河南在歷史上的古稱“中州”,自稱“中州張伯駒”。
我爺爺張鎮(zhèn)芳是袁世凱的姑表兄弟。父親的姑母嫁給袁世凱的弟弟袁世昌,因為爺爺在家中排行老五,袁世凱的兒子們稱我爺爺為“五舅”。
父親幼年入私塾,七歲隨我爺爺?shù)教旖蛏?。宣統(tǒng)三年,即1911年辛亥革命這一年,我父親和袁世凱的四子克端、五子克權、六子克桓、七子克齊、八子克軫一起就讀于天津新學書院,開始了學校生活。小學畢業(yè)后,我父親跟隨我爺爺?shù)搅吮逼健?/p>
父親所處的青年時代,正是革命浪潮猛烈沖擊清王朝統(tǒng)治的時代。
1913年,袁世凱任中華民國第一任大總統(tǒng)。我爺爺張鎮(zhèn)芳升任河南都督。
1914年,袁世凱采取了一個重大舉措——創(chuàng)立培養(yǎng)軍官的陸軍混成模范團。父親這年剛十六歲,不符合模范團的選材標準。但在我爺爺?shù)陌才畔?,他破格進入了模范團的騎科。
從模范團畢業(yè)后,父親到陜西都督陸建章部下任職。1916年,因洪憲帝制遭到全國各地抵制,陸建章被屬下陳樹藩趕走,父親又回到北京。這年,父親和袁氏諸子都已是翩翩少年,政局的變化給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次年,張勛復辟事敗,父親到蚌埠倪嗣沖的“安武軍”營務處任提調(diào)。不久,安武軍改為陸軍,倪嗣沖改任長江巡閱使,父親任長江巡閱使府諮議。倪嗣沖后因精神失常而辭職,父親也隨之賦閑。
張勛復辟事敗,爺爺張鎮(zhèn)芳身陷囹圄。此事像一層濃重的陰影罩在父親的心頭,給他以強烈的震動。
1921年,爺爺在奉系軍閥張作霖的支持下,東山再起,出任鹽業(yè)銀行董事長。吳鼎昌主管行務,爺爺則在家養(yǎng)老,每年除股金紅利之外,另有一筆紅利,可分到三萬多元,直到1933年爺爺去世。
1925年,奉軍進駐北京,張作霖成了北洋軍閥的末代統(tǒng)治者。政壇上風云變幻如同兒戲一般,父親眼見政治黑暗,且經(jīng)歷了這一系列變故,又目睹爺爺在官場上沉浮,他嘆道:“內(nèi)戰(zhàn)軍人,殊非光榮!”毅然決然地脫下軍裝,離開了軍界。
他辭去在舊軍隊中的一切差事,解甲從商,子繼父業(yè),后任鹽業(yè)銀行常務董事。也是因為有了這樣的經(jīng)濟后盾,生計無憂,才使得父親后來醉心于文化。
在奶奶眼里,父親是十足的“敗家子”,不可能使家業(yè)中興
父親退出軍界,回到家里,奶奶十分不滿,絮絮叨叨地罵他沒有出息,不爭氣,要他加入金融界。他對奶奶既不公開表示反抗,也沒有聽從之意。他一度十分困惑、苦悶,終日無言。此時父親唯一的樂趣就是讀書,他讀《老子》《墨子》,興味十足。他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尋找到一方天地,各種古書陪伴他送走了漫漫的夏日冬夜。
1927年,父親正值而立之際。一次,他到北京西河沿兒的鹽業(yè)銀行,半途拐到了琉璃廠,在出售古玩字畫的小攤兒旁邊溜達。一件康熙皇帝的御筆書法引起了他的注意,只見上面的四個大字“叢碧山房”寫得結構嚴謹,氣勢恢宏。雖然此時父親對收藏尚未入門,但由于深厚的舊學根底,其眼力已然不俗。他沒費思量就以一千大洋的價格將其買了下來?;厝ズ?,父親愈看愈愛,遂將自己的表字改為“叢碧”,并把弓弦胡同的宅院命名為“叢碧山房”。這是他一生中收藏生涯的開始。從此,父親為了收藏文物,大把地花錢??墒?,在他母親看來,他是個不成器的叛逆,“家里什么事情都不管,也不出去做官,只知道花錢買字畫,唉,隨他去吧”。
這年,父親三十歲。父親說三十歲是他一生中的一個轉(zhuǎn)折。他說:我三十歲開始學書法,三十歲開始學詩詞,三十歲開始收藏法書名畫,三十一歲開始學京劇。他從少年時代就喜歡京劇藝術,此時他成了票友,正式拜余叔巖學戲,彩唱過《二進宮》《空城計》《八大錘》三出戲,成為余派藝術傳承的重要人物。
爺爺去世后,在奶奶的苦苦相勸和嚴厲責罵后,父親無奈答應子繼父業(yè),出任鹽業(yè)銀行的董事兼總稽核之職。
雖然當了鹽業(yè)銀行的常務董事,但父親對商人的斤斤計較和毛票換大洋的把戲毫無興趣,他對銀行的事從來不聞不問。這樣一來,他不問,別人求之不得;別人不要他問,他求之不得。
從此,父親有了“怪爺”的綽號。他一不認官,二不認錢,獨愛詩詞、書畫、戲曲這些東西。在奶奶眼里,他是十足的“敗家子”,不可能使家業(yè)中興。
的確,這個正在中落的豪富之家最終傾家蕩產(chǎn)。
“民國四公子”中,父親與寒云過從甚密,交誼篤厚,寒云是父親早年的親密知己
因為相似的家世背景及喜好,人們把父親和其他三位具有傳奇色彩的豪門子弟,統(tǒng)稱為四大王孫公子。另外三位是張學良、溥侗、袁克文。
在“四公子”中,父親與寒云(袁克文)過從甚密,交誼篤厚。可以說,寒云是父親早年的親密知己。他們既是同邑,又有姻親,更重要的是他們性情相近,志趣相投。
寒云才華橫溢,“志在做一名士”。
一天,父親去看望寒云,適逢他心情不暢,悶悶不樂。父親規(guī)勸他作詩填詞以排遣不快。寒云興致頓起,拿出自己的一首新詩遞與父親看。詩曰:
乍著微棉強自勝,陰晴向晚未分明。
南回寒雁掩孤月,西落驕陽黯九城。
駒隙存身爭一瞬,蛩聲警夜欲三更。
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
父親吟至“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時,雙眸霎時充滿欣喜之色,連聲稱妙,父親對表兄委婉勸阻其父稱帝感到欣慰、高興。
父親和寒云常出入天津的國民飯店,常邀請沽上詞人王伯龍在飯店結社唱和。一群文人名士聚集一堂,天南地北,海闊天空,琴棋書畫,無所不能。父親與寒云合繪紅梅,父親揮筆寫枝干,寒云灑點紅花,然后各題詞其上,一時被人稱為“項城兩才子”。
父親與寒云不僅共填詞,還常常同臺演劇。當時,父親登臺演戲,以“凍云樓主”名,故他和寒云被人稱為“中州二云”。
父親與寒云作為公子王孫,雖出身名門貴胃,卻偏偏又鄙視世俗,所以不僅受外人非議,也遭親友讒毀。兩人每每促膝夜談,不無感傷。
袁克文晚年在上海以賣字為生,他名氣大,有些軍閥仰羨他的才氣,也會遣人送錢來。他是有錢就花,沒錢就借,再不行就靠賣賣當當,有時當了東西還要去接濟別人。即使生活再窘迫,詩酒茶飯、風花雪月是不會耽誤的。他整天生活在自己所追求的至高無上的精神幻境中。
袁克文去世前夕,父親曾往天津為之拜年,回京未及數(shù)日,袁克文即去世。父親以挽聯(lián)悼之:“天涯漂泊,故園荒涼,有酒且高歌,誰憐舊日王孫,新亭涕淚;芳草凄迷,斜陽黯淡,逢春復傷逝,忍對無邊風月,如此江山?!痹宋脑嵛鞴?,方地山為其書碑碣。
袁克文去世七年后,父親將其生前詞作結集為《洹上詞》,由袁克文之兒媳、方地山之女抄寫付刊。
父親初見母親,驚為天女下凡,才情大發(fā),提筆而就一副嵌字聯(lián):潘步掌中輕,十里香塵生羅襪;妃彈塞上曲,千秋胡語入琵琶
20世紀30年代初,父親初到上海,不久便結識了母親。
母親潘素,原稱潘妃,1915年生于蘇州,時為海上青樓藝人,在上海西藏路、汕頭路口“張幟迎客”,在滬上有“潘妃”之譽,是個當紅的倌人。母親長得清秀嫵媚,談吐不俗,而且彈得一手好琵琶。
父親早年已有三位太太,均為父母主聘而娶,感情始終不諧。
父親在鹽業(yè)銀行掛名任職,每年要到上海查賬兩次。說是查賬,實則是來玩的。因為常在青樓走動,結果就撞上了母親。父親初見母親,對這位蘇州姑娘驚為天女下凡,才情大發(fā),提筆就是一副嵌字聯(lián):“潘步掌中輕,十里香塵生羅襪;妃彈塞上曲,千秋胡語入琵琶。”
父親將母親比為王昭君,誓要娶她。母親也欣賞父親的落拓不羈,二人很快定情并論及婚嫁。可是,母親此時已被有權有勢的國民黨中將臧卓看中。臧卓得知母親另有新歡,便把她軟禁在一個叫“一品香”的旅店。父親雖然曾經(jīng)顯赫,但只不過是一介名士,活動的地盤又是在北平,在上海人生地不熟,對手又是握槍桿子的人,硬干必然會惹出大亂子,于是他找到換過帖的把兄弟孫曜東。
孫曜東是上海灘上的玩家子,年輕氣盛,好打抱不平,頗有為朋友兩肋插刀的氣概。孫曜東趁天黑開出一輛車,帶著父親,先在靜安別墅租了一套房子。然后驅(qū)車來到一品香旅店,買通了臧卓的衛(wèi)兵,知臧不在房內(nèi),急急沖進去,母親已經(jīng)哭得淚人兒一般。孫曜東將他們送到靜安別墅,躲了幾天后,父親就帶著母親回天津了。
最后,父親分別將兩筆巨款給了家里的太太,正式辦理了離婚手續(xù),結束了復雜而微妙的家庭關系。
父親自比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他要把母親培養(yǎng)成董小宛式的人物。母親嫁給父親后,改名潘素,父親還給她一個愛稱——慧素。
1935年初,父親為母親請來一位老畫家,名字叫朱德甫。母親二十一歲時正式拜師,開始了她的繪畫生涯。母親初從朱老學畫花卉。不久,父親又為母親請來了古文根底極為深厚的夏仁虎老先生,專教母親通鑒古文。
經(jīng)夏老先生介紹,父親又請?zhí)K州名家汪孟舒專教母親繪制山水。母親從這時起,開始專攻金碧青綠山水。
母親時而潑墨,時而撫琴,父親時而作詩填詞,時而揮毫疾書,他們在一起度過了一段令人神往的光陰。
二十年后,父親在母親生日時,回憶往事,特填《水調(diào)歌頭》詞一闋,后半闋為:
當時事,浮云去,尚依然。年少一雙璧玉,人望若神仙。經(jīng)慣桑田滄海,踏遍千山萬水,壯采入毫端。白眼看人世,梁孟日隨肩。
父親對母親說:你救不了我,也不要緊,但是我們收藏的那些精品,你必須給我保護好。你別為了贖我而賣掉,那樣我寧死也不出去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吳鼎昌不再管銀行事務,他力主我父親去主持上海分行。父親百般不愿意,可是為了銀行不致落在和漢奸有勾搭的李祖萊的手中,加上他多年收藏的大部分藏品都放在銀行里,只好勉為其難。
父親以總稽核的身份,兼任鹽業(yè)銀行上海分行經(jīng)理,每周去一趟上海。1941年的一次上海之行,讓父親陷入險境。
一天早晨,父親去銀行上班,剛走到弄堂口,迎面沖來一伙匪徒,抓住他塞進汽車后面,迅速離去。鄰居見此情景,忙去告訴母親,母親一聽傻了,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跑到孫曜東家,見到孫曜東就跪下,請他救救父親。孫曜東分析了一番,想想父親在上海沒有什么仇人,只有鹽業(yè)銀行的李祖萊,因為父親一來,擋了他的升遷之路。
第二天,母親接到綁匪的電話,說是要兩百根金條,否則就撕票。這下子母親更急了。后經(jīng)孫曜東打聽,果然是李祖萊幕后策劃,由“七十六號”特務組織干的。
經(jīng)過孫曜東的一番活動,綁匪開始和母親談判。
在談判過程中,綁匪帶話給母親,說父親絕食多日,已昏迷不醒,請她見一面。母親見到父親時,只見他已經(jīng)有氣無力,憔悴不堪。母親唏噓不止,可是父親卻置生死于度外,悄悄關照母親說:你怎么樣救我都不要緊,甚至于你救不了我,都不要緊,但是我們所收藏的那些精品,你必須給我保護好。你怎么樣放好,安排好,別人只要不知道,你一件也不能給我透露出去。你別為了贖我而賣掉,那樣我寧死也不出去。
父親被綁八個月,綁匪要其給母親寫家書。父親寫下《虞美人》:
十一月下旬,雪,接慧素信,詞以寄之
野梅做蕊殘冬近,歸去無音信。北風遙夢客思家,又見雪花飄落似楊花。
鄉(xiāng)書昨日傳魚素,多少傷心語。枕頭斜倚到天明,一夜燭灰成淚淚成冰。
綁匪給母親傳話道:“七天若拿不出四十根金條,做好收尸準備?!?/p>
最后,經(jīng)孫曜東從中努力調(diào)停,周佛海親自過問此事,李祖萊一伙才把父親交給了駐守浦東的偽軍第三軍第十三師師長丁錫三。
父親被送到浦東,關在一個農(nóng)民家里。母親和孫曜東的夫人帶上二十根金條送了過去。三天后,父親回來了。原來他發(fā)現(xiàn)看管他的人突然都不見了,自己就跑了出來。這時父親臉上多了一個疤,那是生了一個癤子化膿所致。
關于被綁架一事,父親自己始終諱莫如深,后來更是絕少提起。此中因由,不得而知。
經(jīng)歷曲折磨難后,父親終于安全回到家中,而他不愿賣畫贖身,視書畫如生命的事情,在當時就傳開了。幾家報紙也刊登了消息。父親怕樹大招風,便于年底離開上海這塊是非之地。他取道南京、河南來到西安,母親將我托給西安的一位友人,自己一人先回了北京。
為謀生計,父親在西安創(chuàng)辦“秦隴實業(yè)公司”,自任經(jīng)理。
父親秘密轉(zhuǎn)移文物去西安,起程前告別余叔巖:十余年朝夕相處至此結束矣
小時候,我父親和母親一次次往返于北京和西安之間,當時不甚了解,長大后才知道,那時候北京已經(jīng)淪陷。父母為了不讓像《平復帖》那樣的國寶級字畫出任何意外,將它們偷偷縫在被子里,一路擔驚受怕地帶出北京,來到西安,直到日本投降,他們才重新回到北京安定下來。
1942年的重陽節(jié)后,父親和母親又一次為轉(zhuǎn)移文物一切準備就緒,即將離京。
起程的前一天晚上,父親拖著沉重的步履,邁進了余叔巖的四合院,向他的恩師——京劇老生泰斗辭行。
父親三十一歲起正式拜師余叔巖學戲,二人結下深厚情義。余叔巖的《打漁殺家》只傳一人,即父親。父親刻苦學戲,悟性極高,終得余叔巖秘傳。
盧溝橋事變以后,一代京劇名流楊小樓、程繼仙、王鳳卿先后作古。繼之,余叔巖一病不起。余叔巖夙患尿血病,自從與父親合演《空城計》之后,病情加劇。他在病中聞聽父親被綁架,精神受到很大打擊。父親安全回歸,他稍感欣慰。父親為使叔巖大師的病體康復,不惜重金,到處求醫(yī)討藥,無奈終不見好轉(zhuǎn)。后經(jīng)德國醫(yī)院手術治療,確診為膀胱癌。一年后擴散。
父親已知余叔巖之病不能愈,這次怕是生離死別。
父親直奔東室,余叔巖臥于東室的病榻上,他見了父親,強忍疼痛,輕聲細語地打了聲招呼。父親用手輕輕撫摸著余叔巖的額頭、臉龐,心中痛楚不已。昔日聲名遠播的一代大師,今日已病成這個樣子,令人難以置信。父親只是談一些尋常之語,不敢言及翌日離京一事,唯恐余叔巖傷心。
人間縱有千難萬難,唯有生離死別最為痛苦。這日晚上,父親怎么也舍不得離開。他依偎在余叔巖的身邊,手握著余叔巖的手,內(nèi)心極不平靜。
當他告別這座四合院時,涕淚滂沱,他自言自語:“十余年朝夕相處至此結束矣!”
次年2月,父親在隴海鐵路局看戲,巧遇上?!稇騽≡驴分骶帍埦?。他托張君帶給陳鶴孫一封信,信內(nèi)裝的是父親挽余叔巖之聯(lián),聯(lián)為:“譜羽衣霓裳,昔日悲歌傳李嶠;懷高山流水,只今顧曲剩周郎?!备赣H無法得知余叔巖音信,為表情意,事先寫就此聯(lián)。不久,父親就接到了陳鶴孫的回信,說叔巖已故去,遵父親囑挽聯(lián)已放至余叔巖的靈前。
余叔巖逝世二十周年時,父親為了緬懷先師,將他與余叔巖合著的《亂彈音韻》一書,精心增事補訂,易名《京劇音韻》,重新發(fā)表,以志紀念。
父親對余叔巖的懷念之情,到了晚年尤甚。在他七十七歲之時,他將其與余叔巖的合影都翻了出來,一遍一遍地觀看,并寫下了這樣一段情深意篤之言:
叔巖夙有才慧,平生絕藝大多傳于余,惟不永年,至為可惜。某歲召攝影者至家,拍攝戲裝像照片,有與錢金福合拍之《寧武關》,自拍之《洗浮山》,與余合拍之《四郎探母》,余飾四郎,叔巖飾六郎。余戲裝照多佚失,獨此合照至今猶存篋中,十余年交情,得留此吉光片羽,回首前塵,已隔天淵。
為了勸說傅作義,父親親自驅(qū)車,忍痛割愛,將家里兩盆最大的蠟梅,送到了傅作義將軍府上
北平解放前夕,國民黨企圖將一切有地位、有影響、有才學的人都拉到臺灣。國民黨中有人也打起了父親的主意,他們不時派人到家里游說,勸父親一起去臺灣或者到美國定居,被父親斷然拒絕。此時的北平城內(nèi),已經(jīng)可以聽到解放軍的炮聲,父親坐臥不寧,他不只是擔心個人的安危,更為千年古都隨處可見的文物而憂慮。他遂以昔日聞名的貴公子、文物鑒藏家等特殊身份,多方活動,積極促進北平的和平解放。
在共產(chǎn)黨大軍包圍北平的時候,許多愛國人士擔心這千年古都遭受炮火損壞,都熱心奔走于國共雙方,希求找到和平解決的辦法。
民盟不時在我家開會,討論如何能使北平免于戰(zhàn)火劫難。父親與西北軍人素有淵源,身為西北軍人的傅作義將軍也知道父親是個正直文人,很是敬佩他。于是,民盟的盟友們就攛掇父親說,你去勸勸傅將軍,千萬不能開戰(zhàn),這要是一打,咱們故宮可就全完了,咱們祖國的文化遺產(chǎn)就都沒了。父親與鄧寶珊將軍和侯少自將軍(傅作義的高級顧問)一直是好朋友,為了保護這座聞名于世的文化古城,他們?nèi)嗽诓煌膱龊?,多次勸說傅作義將軍勿起干戈,以保護北平的百姓和北平的文物、古建筑。一方面國共談判在反復進行著,一方面朋友也在勸說著。傅作義左右權衡,上下考量了一番之后,最后下決心放棄戰(zhàn)爭,走和平的道路。為了勸說傅作義,父親還親自驅(qū)車,忍痛割愛,將家里兩盆最大的蠟梅,送到了傅作義將軍府上。
北平和平解放了,父親是有功的,可是,父親極少與家人談及此事。
父親有此貢獻,有老友勸其向政府要官,父親不語,人家對父親說:“唉,伯老啊,你是傻了怎么的,你說你,這是個機會嘛!”父親淡淡地說:“我還是畫我的畫,我也不要官,我也不要錢?!?/p>
父親捐獻國寶不到一年的時間里,一頂“右派分子”的帽子戴在了他的頭上
1949年以后,父親收藏的熱情絲毫未減。但是,此時的文物市場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光是有錢還遠遠不夠,地位和權勢扮演了更為重要的角色。有了“好東西”,文物商店先要留起來,等待江青、康生等過目。如果他們看中了,幾毛錢就可買走一件價值連城的古物。到了父親之流那里,已經(jīng)是殘山剩水了。
一次,父親看上了一幅古畫,出手人要價不菲。而此時的父親,已不是彼時的張公子。他不供職于任何一個政府部門,而所擔任的北京棋藝社理事、北京中國書法研究社副社長、北京中國畫研究會理事、北京古琴會理事、北京京劇基本藝術研究社副主任理事、中國民主同盟總部文教委員等,無權無錢,皆為虛職,并無實惠。母親作為家庭主婦,支撐日常生活的諸多開支,應付昔日名門的瑣碎關系,并將家里家外生活維持在一條不低的水平線上,已經(jīng)夠她操心費力的了。每月不僅把所有的工資花光,而且尚須從“家底兒”中掏點出來,作為貼補。今非昔比,父親相中的古畫雖好,但想到現(xiàn)實的經(jīng)濟狀況和未來漫長的生活之需,母親有些猶豫。父親見母親沒答應,先說了兩句,接著索性躺倒在地。任母親怎么拉,怎么哄,也不起來。最后,母親不得不允諾:拿出一件首飾換錢買畫。有了這句,父親才翻身爬起,用手拍拍沾在身上的泥土,自己回屋睡覺去了。
1956年,全家遷到后海南沿的一個小院落,這是父親最后的一點不動產(chǎn)。院子不大,也不夠規(guī)矩,一排五間北房,兩邊是一角偏廈,街門則沖著后海南沿。
這年,父母將三十年所收藏的珍品,包括陸機的《平復帖》、杜牧的《贈張好好詩》、范仲淹的《道服贊》以及黃庭堅的《草書》等八幅書法,無償捐給了國家。這八件作品件件都是宋元以前的書畫,至今仍是故宮博物院最頂尖的國寶。
國家給了三萬元獎金,父親堅持不收,說是無償捐獻,哪能拿錢呢,怕沾上了“賣畫”之嫌。后經(jīng)鄭振鐸一再勸說,告訴他這不是賣畫款,只是對他這種行為的一種鼓勵,父親才把錢收了下來,并拿去買了公債。
萬萬想不到的是,就在父親捐獻國寶不到一年的時間里,一頂“右派分子”的帽子戴在了他的頭上。
父親被打成“右派”的時候,單位里頭讓我和他劃清界線,我有點不服。父親說:這個沒什么,人嘛,犯錯誤都有的。父親會原諒別人。認為只要自己沒有虧待黨,沒有反過黨,說一句黨不好沒什么。他心里很坦然。卻不知,這是他噩運的開始。
父親被扣上八頂帽子,遭到“造反派”的批斗
“文化大革命”開始后,父親又將三國時魏國敦煌太守倉慈寫經(jīng)、元明清諸家繪畫等多件文物上交國家。在那時,父親似乎只有用這種方式來表白自己,他以這樣的行動證明自己對國家的摯愛。
1966年,“文革”初起。在批斗大會上,所有的“牛鬼蛇神”跪伏在地上,繞場爬行三圈,自然父親也在其中。年近古稀的父親被人拉著,匍匐在地,艱難爬行。以后,幾乎每次批斗會都少不了他,人們傳說他的問題很嚴重,連“中央首長康生”都過問他的案子了。他和母親的家被紅衛(wèi)兵反復查抄,已是家徒四壁,滿目蕭然。老夫老妻枯坐相向,不知道以后的日子如何打發(fā)。
此時的父親和母親盡管白日接受批判,晚上仍填詞、作畫。父親這時最喜歡畫蠟梅。父親愛梅的堅毅和剛強。母親也由畫大幅山水改為畫小幅花卉。她的筆下出現(xiàn)了春蘭、夏荷、秋菊、蠟梅……母親作畫,父親題詩,二人配合默契,相得益彰。后來,他們裝訂成一本花卉畫冊,可惜,被抄家時散失了。他們?yōu)榇藗牟灰选?/p>
不久,災難又一次降臨到父親的頭上。
他的一首詞被認為攻擊了江青,攻擊了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他被定罪為“現(xiàn)行反革命”。新老賬一起算,父親以“歷史反革命”“資本家”“反動文人”“封建階級孝子賢孫”“反對革命樣板戲黑手”“右派分子”“資產(chǎn)階級安放在吉林省文化界的定時炸彈”與“走資派的馬前卒”等八頂帽子遭到“造反派”的批斗。
母親和父親一起被關押在地下室中,父親在七號,母親在三號。父親被關,尚有一條荒謬的理由,而母親也被關押純屬株連,可是在那時找誰去講道理呢?沒人知道二位老人是如何度過這艱難歲月的,他們似乎也不愿意多談。父親在地下室里蹲了近兩年,這兩年里,他沒見到過一張熟悉的面孔,沒走出過那間不過十平方米的小屋一步。
直到1970年1月,父親才走出了那間地下室,回到家中。
國家大,人多,個人受點委屈不僅難免,也算不了什么,自己看古畫也有過差錯,為什么不許別人錯送我一頂帽子呢
1973年,在陳毅同志逝世一周年的日子里,父親一連數(shù)日,痛苦不堪。不久,他的右眼失明了。
父親放下手中的書,揉揉眼睛向遠處望去,昏淡無光。他拿起書來,用手捂住左眼,一片漆黑,一絲憂傷不免襲上心頭。母親焦急萬分,為他四處延請醫(yī)生,八方討藥。幾個月過去了,仍不見好轉(zhuǎn)。
毛澤東八十大壽之前,母親畫了一幅《日升松茂》,上面畫了一株青松,松的主干挺立勁拔,枝葉繁茂蒼翠,松的右上方一輪紅日高懸,上面題字:“恭祝主席八旬大壽,潘素敬賀”。
這幅一丈二尺的畫卷落成后,父親和母親立于松樹的一左一右,請人攝影。至今,母親仍然保存著這幅珍貴的照片。
右眼失明后,父親也有一些作品,他在詞中稱自己為“盲翁”,他認為自己的眼睛已不能復明。
1976年是中國的多事之年。
1月8日,敬愛的周總理逝世,父親又一次陷入悲痛之中。他在中央文史研究館工作期間,周總理視察文史館工作,曾特意向館領導詢問過他的生活及健康情況。
半年之后,唐山發(fā)生了舉世震驚的大地震,余震波及北京,北京人連日披雨衣打雨傘立于街中。父親右眼復明后,糖尿病、高血壓等多種疾病纏身。他在雨中站了幾個小時,雙腿雙腳腫脹,連鞋都穿不上。我在千里之外惦念著父母,于是寫信讓他們來了陜西。
我和丈夫無微不至地照顧父母,父母的病情日趨緩解。
8月20日,父親和母親離開陜西回到北京,四十天后,得知毛主席逝世,書寫一副挽聯(lián):
覆地翻天,紀元重開新史;
空前絕后,人物且看今朝。
母親手托著父親書寫的挽聯(lián),親自送往靈堂。
由于過度的悲痛和刺激,父親和母親均病倒于榻,虧得友人照料,逐漸康復。9月15日,他們被安排前去瞻仰了毛主席的遺容。
1978年,戴在父親頭上的“現(xiàn)行反革命”的“鐵冠”徹底摘了下來。他很慶幸,自己活了過來。
也就是在這一年,父親和劉海粟同在大連棒槌島,結鄰而居。劉海粟也是戴了“右派”帽子多年,閑談間,他問父親:“你戴了‘右派帽子之后有何感想?”
父親說:
先父任過直隸總督,又是第一批民族資本家,說我是資產(chǎn)階級,有些道理。但是我平生不會賺錢,全部積蓄,包括賣字的錢,都花在收藏上了。這些東西捐贈給國家之后,我已成了沒有財產(chǎn)的教授,靠勞動吃飯。戴什么帽子,我倒無所謂。一個渺小的凡人,生死得失,無關大局。但說我反黨,實在冤枉,而且擔心,老張獻出這么多國寶,換了一頂“鐵冠”,傳到海外,對黨的威信不利。本想見見周總理、陳老總,一吐為快,但后來飽受打擊歧視,見領導人已極難,我又不愿為個人榮枯浪費他們時間,一拖就是四年……
1961年,去吉林離京前,陳公(陳毅)派車接我到中南海,問到生活、寫作、愛人作畫等方面有什么困難,十分細致。然后詢及去東北后的打算。我說可以教詩詞、書法和古畫鑒定。陳總說:“這正是你們當行的事情。關于‘右派的事情,有些想不通吧?”我老老實實地說:“此事太出乎我意料,受些教育,未嘗不可,但總不能那樣超脫,做到無動于衷。在清醒的時候也能告誡自己,國家大,人多,個人受點委屈不僅難免,也算不了什么,自己看古畫也有過差錯,為什么不許別人錯送我一頂帽子呢……我只盼望祖國真正富強起來!”陳公說:“你這樣說,我代表黨謝謝你了。你把一生所收藏的珍貴文物都獻給國家,怎么會反黨呢……通知你們單位,把結論改成擁護社會主義,擁護毛主席,擁護共產(chǎn)黨?!蔽覀冋渲氐绖e,心里暖烘烘的……
1982年1月,父親因患感冒住進醫(yī)院。當他走進病房見是八個人住在一起的大病房時,就鬧著要回家。同房的幾位病人的病情都比他嚴重。
母親好說歹說,把他安頓下來,跟著就向院方請求,能不能換個單人或雙人病房。醫(yī)院的人說:張伯駒不夠級別,不能換。
兩天以后,同病房的一個病人死了,父親的病情不但未見好轉(zhuǎn),反而更嚴重了,從感冒轉(zhuǎn)成肺炎,不思茶飯,只靠輸液維持生命,一直處于昏迷狀態(tài)。
2月25日早晨,父親突然神志清醒,提出要吃東西。
這一天正是他八十五歲生日。上午10時許,張大千的孫子張曉鷹奉爺爺之命前來探望,父親握著曉鷹的手,泣不成聲。
下午,父親請《文物天地》主編王禹時取來紙筆,錄下他吟成的七律詩一首和《鷓鴣天》詞一首。詩云:
別后瞬經(jīng)四十年,滄波急注換桑田。
畫圖常看江山好,風物空過歲月圓。
一病翻知思萬事,馀情未可了前緣。
還期早息鬩墻夢,莫負人生大自然。
詞云:
以將干支斗指寅,回頭應自省吾身。莫辜出處人民義,可負生教父母恩?
儒釋道,任天真,聰明正直即為神。長希一往升平世,物我同春共萬旬。
2月26日上午10時43分,父親心臟停止了跳動。
(責任編輯/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