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
從北宋的一宗女性投毒案看司法獨立
北宋元豐元年(1078)的春夏之際,舒州太湖縣(今安徽省太湖縣)發(fā)生了一宗震動朝野的投毒謀殺案。
這一年,前國子監(jiān)博士、太湖縣知縣陳世儒的庶母去世了,陳世儒稱母親死于突發(fā)心口痛。本來這事也尋常,誰知六月份,一名從陳府逃了出來的奴婢,跑到開封府衙門,檢控陳母并非死于急病,而是中毒而亡。
當時的開封府尹是蘇頌,一位正直、持穩(wěn)的官員,他也是北宋極有智慧的科學(xué)家,他馬上組織軍巡院(京師法院)的法官調(diào)查此案。經(jīng)法醫(yī)檢驗,陳母確有中毒跡象,更嚇人的是,其胸口還釘著一根致命的大鐵釘,死于謀殺是毫無疑問的。
到底是誰謀殺了她?陳府的奴婢們供稱,“諸婢以藥毒之,不死,夜持釘陷其胸骨以喪”。但事情可能沒有那么簡單,審訊下去,案情露出了一個可怕的線索:陳世儒之妻李氏與家婆一貫不和,曾跟眾婢說:“博士一日持喪,當厚餉汝輩。”在暗示婢女殺了陳母領(lǐng)賞。
李氏自然難逃主謀之嫌疑?,F(xiàn)在的問題是,陳世儒知不知情?有沒有參與弒母?
這宗駭人聽聞的人倫大案在開封府審了大半年,還是未能結(jié)案。軍巡院的法官認為,李氏并未“明言使殺姑,法不至死”。蘇頌也傾向于認為陳世儒并不知情。但這時候,整個京城已在傳播陳世儒合謀殺母的小道消息,流言四起,說開封府行政長官蘇頌意欲包庇陳世儒夫婦。連神宗皇帝也被驚動了。也難怪流言紛起。陳世儒夫婦家庭背景顯赫。陳世儒之父陳執(zhí)中乃是兩朝元老,深得宋真宗的寵信,李氏的家世更不簡單,她的父親是龍圖閣直學(xué)士李中師,母親呂氏則是仁宗朝另一位宰相呂夷簡的孫女。
誰敢保證他們不會動用關(guān)系請托說項、干預(yù)司法?事實上,案發(fā)之后,陳妻李氏便求告她的母親呂氏:開封府快要抓我了,請母親快跟公著叔公說說,請他去跟蘇頌疏通疏通。呂氏“即夜至公著所如女言”,不過呂公著是一位正派人,拒絕了她的請托,呂氏只好“涕泣而退”。不過,呂公著的侄子、大理寺評事(最高法院的低級法官)呂希亞,以及陳世儒朋友之婿、贊善大夫晏靖卻是過問了案情。
可能正因為牽涉到如此龐大的政治勢力,陳世儒案出現(xiàn)了“獄久不決”的局面。
元豐二年(1079)正月,有御史認定陳世儒知情弒母,不能再讓他們審下去了,所以案子移交給大理寺別勘。這時,蘇頌也因為另外一個小案,被御史彈劾“故縱”,貶到濠州當知府。陳世儒案進入由大理寺重審的階段。大理寺發(fā)現(xiàn),本案初審時存在循私包庇的嫌疑:陳世儒的岳母呂氏“因緣請求”,致使軍巡院原勘官“改易情節(jié),變移首從”,為陳世儒夫婦脫罪。恰好大理寺丞賈種民是新黨中人,正欲借陳世儒案打擊舊黨(呂公著是舊黨領(lǐng)袖),因此便以“陳氏姻黨干求府政”為由,“欲蔓其獄”,先后將呂希亞、晏靖,還有呂公著的女婿都逮捕了。
案子至此已經(jīng)滲入了政治斗爭的因素,這樣審下去,只會越扯越復(fù)雜。所以元豐二年(1079)八月,神宗下詔,將陳世儒案從大理寺移交到御史臺。九月份,御史臺終于宣布結(jié)案:認定陳世儒夫婦合謀殺害陳母的事實。最后,陳家夫婦以及參與謀殺案的婢女,共19人均被判死刑。開封府原勘官因故縱人罪,皆受處罰。大理寺的法官借故擴大打擊面,也被罰銅,次年賈種民又被降職,呂希亞、晏靖也因交涉司法而貶官。
在案子的審理過程中,確實可以看到黨爭的陰影,宋代的司法系統(tǒng)做不到完全獨立于政治紛爭之外,但是,我們也看到,顯赫門第之內(nèi)發(fā)生了這么一樁謀殺案,疑兇的政治勢力再大,也不可能將案子壓下來,還是要走上司法審判的程序。從制度的角度來看,這是因為宋代的政治保持著明顯的競爭性與制衡性,不僅表現(xiàn)為派系的黨爭,還體現(xiàn)在“執(zhí)政-臺諫”的二權(quán)分立結(jié)構(gòu)上。被拖入陳世儒案的呂公著珍惜名節(jié)、操守,不敢濫用權(quán)力干涉司法,值得稱道,而話說回來,在富有競爭性的政治場中,假如呂公著插手了他不該插手的司法,則馬上就會被政治對手或者臺諫官抓住把柄,最終身敗名裂的還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