鯊鯊比亞

蕭晗推薦：每個女孩都有過自卑的年紀(jì)，而當(dāng)她又寄人籬下的時候，那種生活的貧困一定會在女孩心里留下一些影子，誰不想過更好的生活呢？但我們身邊總有那樣的人，她們無法選擇。我一直覺得，做一個不卑不亢的女孩，有多么重要。就像文中的白小妹，她的很多想法其實是在卑微與驕傲之間徘徊，但她總能做出一些有尊嚴(yán)的決定，所以女孩們，可以偶爾小小自卑，但不能忘記自己還有驕傲。

沒有人是完美的，只有在喜歡你的人眼中，你才會是毫無缺憾的。缺點也好，怪癖也好，都是浮云。

之一

女孩皮膚很白，但并不是那種光滑的瓷白，而是糯糯的白，像煮得恰到好處的湯圓，如果能一口咬下去，大概連牙齒們都會覺得幸福。

“我叫白燕子?！?/p>

杜悠南聽見她這樣回答別人的問題，聲音也特別好聽，雖然小，但很清脆，像只有點膽怯的小雛鳥。

她還有一頭烏黑的秀發(fā)。

大大的眼睛晶亮如星。

她大概在很小的年紀(jì)就在媽媽的指點下進(jìn)行各種保養(yǎng)吧？所以看上去這么明艷又這么高貴。杜悠南在開學(xué)第一天見到白燕子時，就猜測她家境一定超好，被父母捧在掌心，千嬌百寵著，像那種童話里的一粒豌豆就能將她硌得不舒服的小公主。

所以，杜悠南不敢主動和白燕子說話。

而白燕子則想，這個入學(xué)成績排名第一的男生想來是非常驕傲，目中無人的。

之二

姐姐寄來的信里總是夾著錢，折成四折的信紙里每次都安放著一張或數(shù)張半新不舊的紙鈔。白小妹說了幾次，姐姐也不聽。幸而，至今為之，錢都沒有丟過。

姑媽家住在一個很老的居民區(qū)，但地點很好，靠近市中心，房子一棟一棟挨得很近，都是六層，都是灰蒙蒙的顏色。

是姑媽出錢出力接她們倆姐妹出來的，事先說好的，來了就去做工。

姐姐做工的地方是一個位于城郊的生產(chǎn)皮球的廠子，那些球據(jù)說是要賣到國外的。工廠包食宿，訂單多的時候，有時一天要工作十五六個小時。不過據(jù)姐姐說老板人不壞，從沒克扣過加班費。上班的時候要排隊進(jìn)工廠，下班的時候又要排隊走出來，很像小學(xué)生。

這些都是姐姐在信里告訴白小妹的。

姐姐的信總是很短，因為姐姐會寫的字不多，只得被迫言簡意賅。隨信而來的錢卻越來越多。

去買喜歡的書看吧。

去吃個冰激凌。

天熱了去買條裙子穿。

白小妹回給姐姐的信總是特別特別的長。

“我找到了一家舊書店，好厚的書只要5元。我買了沈從文的小說選集。姐姐你還記得那個作家嗎，他的老家離我們自己家沒有多遠(yuǎn)呢。

“我去吃了甜筒冰激凌，這個東西很白很白，就像天上的白云和地上的雪花融到了一處，吃到嘴里又冰又甜。最重要的是很軟，簡直比舌頭還要軟，所以才會一碰上舌尖就化了吧?！?/p>

白小妹一放學(xué)回到姑媽家就要幫忙收拾屋子，準(zhǔn)備晚飯，洗衣服。小表弟不知為什么特別黏她，所以白小妹也耐著性子陪他玩。

本來心中頗有微詞的姑父，因為白姐姐每個月都按時寄來白小妹的生活費，小妹又這么勤快，簡直像個免費的鐘點工人，他也就釋然了。他還會時不時和小妹客氣一句：“別忙了，去做功課吧?！?/p>

小妹總是抿嘴一笑：“馬上就好了?！?/p>

這點家務(wù)對她來說真的不算什么，畢竟從小在家做慣事的，而且城里的水也不用自己去背，一擰水龍頭就都來了。洗衣服有機器，晾衣服的竿子還能自動升降，有趣極了。

察覺到丈夫?qū)π∶脩B(tài)度的變化，姑媽也開始大著膽子寵愛這個小侄女了，吃飯的時候會把好吃的菜夾到小妹碗里，有空的時候會幫小妹梳理她那一頭烏沉沉的黑發(fā)。姑媽還特意去幫小妹買了一整套的床品，全棉的，淡粉色，白云朵朵間是長著翅膀的漂亮的小仙女。

白小妹真的很喜歡眼下的這種生活，只要她不去想姐姐。

可是怎么能不想呢？第一次在姐姐信里看到什么上下班還要排隊，小妹腦海里浮現(xiàn)的竟是電視里看到的監(jiān)牢里的景象。這到底是什么樣的工廠，對待員工如此嚴(yán)苛？雖然姐姐從來沒有抱怨過，但小妹猜想姐姐的生活一定是很難熬的，至少和她相比會比較難熬。她可以每天去上學(xué)，學(xué)畫畫，學(xué)音樂，學(xué)書本上的知識。也許對于城里的孩子而言，這是再理所當(dāng)然不過的生活，可是小妹明白對于從大山里走出來的她來說，這是一種可望而不可求的奢侈。

可是她還是任性地要求享有這份奢侈。于是，不過年長她三歲的姐姐不得不擔(dān)負(fù)起供養(yǎng)她的責(zé)任。

她真的是個特別自私的壞女孩呀，白小妹每次入睡前想到這一點，第二天醒來枕頭都是濕的。

之三

語文老師拜托班長杜悠南將作文本發(fā)下去。杜悠南抱著厚厚一疊本子走出辦公室，他卻沒有立即向教室的方向走去。他在走廊拐角處停下來，偷偷抽出其中一個本子。

封面上寫著，白滟子。

悠南想到他最初把這三個字誤聽為“白燕子”，當(dāng)然“白滟子”更別致更與眾不同，和名字的主人也更加相配。

現(xiàn)在杜悠南已經(jīng)知道白滟子并不是他以為的那種家境優(yōu)渥的富家女，她在通訊欄上寫下的地址是一個很普通的小區(qū)。但這絲毫不會影響她在悠南心中的尊貴。

很少說話的女孩子，臉上總是帶著淺淺的笑容。

功課并不是很好，但卻十分用功，在學(xué)校里大部分時間都是埋頭對著書本。

悠南翻開了白滟子的作文本，上周的作文是要求寫自己見過的最美的風(fēng)景。悠南寫了他一直渴望去的阿拉斯加的風(fēng)光，他看過差不多所有關(guān)于阿拉斯加的紀(jì)錄片。白滟子寫的是：

“天很藍(lán)很藍(lán)，云朵細(xì)細(xì)的幾乎看不見。被太陽曬得暖暖的草地就像一個天然的大褥子。草地非常干凈，除了小小的可愛的動物曾經(jīng)路過，剩下的訪客就只有我們這些小孩子。天氣大部分時候都是暖和的，背上一條被子跑到山上，就可以無憂無慮地住上一夜。像小狗狗肚皮一樣柔軟的青草蹭到臉上、眼皮上，連夢都會跟著變得很美麗很柔軟的?！?/p>

作文僅僅寫到這里，老師給了六十分，批注：“前面部分很好，但是怎么沒有寫完？虎頭蛇尾！”

悠南回到教室后將作業(yè)本發(fā)了下去。他看到白滟子拿到自己的本子，翻開后立即漲紅臉，露出很愧疚的表情。

這個一貫很認(rèn)真的女孩子，為什么會交上只寫了小半截的作文？悠南也覺得納悶。

之四

白小妹的姑丈是挺活絡(luò)的一個人，托了關(guān)系，以養(yǎng)女的形式給白小妹上了戶口。人家問“姑娘叫什么名字？”姑丈剛想說，白小妹。小妹卻用她特有的細(xì)小的嗓音勇敢地?fù)屜鹊溃骸鞍卒僮印！彼€主動寫下這三個字展示給辦事的人看。

是的，白滟子這個名字其實是白小妹自己給自己取的。小妹曾見過春日的陽光落在碧綠的湖水上，那碎銀般的光燦，讓她久久挪不開視線。她無比地喜歡這種璀璨斑斕的美麗。她想有一個這么美的名字，也想有一個這么美的人生。

姑丈后來又托了很多人讓小妹到一所學(xué)校插班讀了最后半個學(xué)期的書，當(dāng)時說好的，如果考不上高中，就不念了，和白姐姐一樣出去做工。小妹很爭氣，竟然超過了分?jǐn)?shù)線。要知道，之前，她成績很差的。

白小妹總是覺得自己眼下?lián)碛械囊磺惺瞧磥淼?，但也像是偷來的。所以她從來不和同學(xué)們過分接近。

那篇作文她之所以沒有寫完，是因為接下來她準(zhǔn)備寫：“我們那兒，每家都會有幾個孩子，那么除了最大的那一個，余下的都是超生的。時不時會有人來查，所以我們抱起被子就往山上躲。城里的人會說，現(xiàn)在小孩子精乖了，不好拐的，說給糖吃是不管用的，但如果說給玩iPad，他們還是會馬上跟著跑。我們那里呢，因為閉塞，很大的姑娘了，如果有陌生人說帶你去看場電影，她們還是會馬上就跟著去的，就這么被拐掉了?？墒悄?，在很多人家這竟也能算是一樁好事，一個最終能走出去的機會。像我姑姑，她就是被拐出去的?！?/p>

所有字句都在小妹腦海里組織好了，但她不敢寫出來。她怕寫出來了老師和同學(xué)都會問：“天啦，白滟子你到底打哪兒來的呀？”

她是來自大山深處的，那里距離現(xiàn)代文明很遠(yuǎn)很遠(yuǎn)。

之五

時間像輕音樂里的小音符，柔柔緩緩地流逝。春天到了，夏天到了，一整個學(xué)期眼看著就要結(jié)束了。白小妹和杜悠南幾乎沒有單獨交流的機會，但畢竟同學(xué)了這么久，就算看一部電視劇看久了也會熟悉其中的各個人物。杜悠南知道了白小妹其實一點都不傲氣，雖然長得非常漂亮，但很安靜，性格溫婉，功課最初并不好，但始終一點點在進(jìn)步。白小妹也知道杜悠南其實根本不是那種高高在上的優(yōu)等生，別人當(dāng)班長都能當(dāng)?shù)猛L(fēng)八面，只有他成天被欺負(fù)。他曾被班上一個頑劣的男生指著鼻子罵“杜悠南，你別拿著雞毛當(dāng)令箭！”，等到快考試的時候，這個男生又厚臉皮要杜悠南幫他畫重點。悠南二話不說就幫了，像是完全不記得之前的事。

杜悠南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老好人。簡直有點傻。

但有點傻的杜悠南卻讓白小妹覺得很可愛。有時看著他，她會想起家里許久未見的爸爸、伯伯們。

之六

一年的時光很快就過去了。

夏日的小街，在午后顯得十分的幽靜。理發(fā)店旁的販賣小玩意的店鋪，白小妹沒有走進(jìn)去，只是覺得好玩拿起店外移動貨架上擺的太陽眼鏡。艷藍(lán)的鏡片，俗麗寬大的塑料鏡腳，一戴上半張臉都被遮沒了。小表弟在一旁起哄地說，好看好看！

“白滟子？”騎著電瓶車，車前小簍子還裝滿了蔬菜的家伙停了下來。

白滟子愣了一會兒才認(rèn)出這是換下了校服的杜悠南。

“你去買菜的？”

話一問出口，白滟子就覺得這個問題光聽上去就很荒謬，十五六歲的城里少年沒事逛菜市場？他們假期該干的事應(yīng)該是泡網(wǎng)吧打游戲，或者踢球游泳什么的吧。

“是呀?！倍庞颇舷袷怯悬c窘迫地點點頭，“你呢，買墨鏡？”

“只是看看?！卑卒僮于s緊將臉上的廉價墨鏡摘了下來，也不由自主地露出挺窘的表情。

不怕生的小表弟貼在白滟子腿邊仰著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杜悠南。

“是你弟弟嗎？”杜悠南問。

“表弟呢。”白小妹淺淺笑著。

小表弟對杜悠南騎的車很感興趣，悠南好脾氣地將小娃娃抱上車，推著他前行。白小妹只好跟上去，遇到路面不平的地方，她就搭把手幫著扶下車。

悠南留意到白滟子的手指很長，看上去軟綿綿的，但皮膚卻出人意料的粗糙，他忍不住問：“你在家也經(jīng)常幫著做家務(wù)嗎？”

白小妹沒有回答，她只是迅速把手收回去，像是要掩藏什么罪證似的。

悠南開始忐忑，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問錯了問題。

樹梢上的蟬扯出很長的嘶鳴，走出小街轉(zhuǎn)入大路后，失去了樹蔭的遮蔽，陽光大片大片地灑落。悠南提議送他們回去，白小妹還來不及說什么，小表弟已經(jīng)大聲叫起好來。不得已，小妹也坐上了悠南電瓶車的后座。

車突突地駛出去，剛開始小妹還沒覺得什么不妥，直到偶爾路過的行人投來詫異的目光。小妹忽然想起，他們?nèi)诉@樣的組合，活像一對小夫妻從幼兒園接了孩子正準(zhǔn)備回家，杜悠南的車前簍甚至還裝滿了蔬菜！

真是情何以堪。

之七

那天晚上，白小妹想，這個成績非常好的男孩子想來是聰明絕頂?shù)?。她一直小心掩藏的自己真正的來歷和身世，也許很快就要被這個少年洞悉。

第二天，白小妹哄小表弟午睡后，她又來到那條小街。不知道為什么，她就是下定決心要把她最大的秘密說給杜悠南聽。

與其被他揭穿，不如她自己說出來。她不想杜悠南誤會她是個愛說謊的女孩子。

我是經(jīng)常要幫著做家務(wù)活的，只有像半個小女仆那樣，才能繼續(xù)在姑媽家寄住下去，才能繼續(xù)在這里念書。

這幾句話，小妹反復(fù)演練了好些遍，但是，杜悠南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之八

那天，杜悠南忽然走到小街，是因為常走的那條路上出了事故。隔天，悠南又走起常規(guī)路線，媽媽喜歡吃新鮮的豆腐和涼粉，所以悠南差不多每一天都要跑一趟菜市場，但再也沒有去過小街。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竟然“被等待”了，并且等他的人還是白滟子。

在學(xué)校里，白滟子有很多追求者。書桌里莫名其妙多出的早餐，課本里莫名其妙多出的字條，在放學(xué)的路上被莫名其妙的人攔住。對于這些，白滟子全不理會，顯得非常的矜持。所以，那天那句什么你在家也經(jīng)常幫著做家務(wù)很可能嚴(yán)重地冒犯到了這個安靜卻精致的女孩子。悠南一想起來就覺得十分后悔。因為他在家里要承擔(dān)全部家務(wù)，他的手就是十分粗糙的，還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被鎢絲刮出的細(xì)小傷口、熱油燙傷的疤痕，所以他看見白滟子的手之后想當(dāng)然就得出那樣的推測。但是，人家也許只是非常喜歡做手工活而已呀。

新的學(xué)期開學(xué)后，杜悠南看見白滟子迎面而來的輕倩的身影，心里不由就開始打鼓，說不定會被視而不見吧？

可是白滟子一看見他，眼睛便馬上亮起來，像夜晚的小屋子里的燈打開了，灼灼的光彩在她黑溜溜的眼睛里大肆地流動著。

“杜悠南！”她隔著一段距離便主動喊出他的名字。

響亮的聲音，引來很多人的側(cè)目。

杜悠南呆了呆。

小妹意識到她又顯露出了那種山里孩子特有的張牙舞爪，還有沒有經(jīng)過教化的帶著蠻氣的熱情，她倏忽漲紅了臉。

“什么事？”杜悠南已經(jīng)快步走到了她的跟前。

“沒、沒什么?！币驗橹車芏嗤瑢W(xué)在看，小妹又恢復(fù)了素日的羞怯和謹(jǐn)慎，“就是謝謝那天你送我還有小弟弟回家?！?/p>

杜悠南懸得高高的心緩緩落到實處，就這個？

“不用謝，應(yīng)該的啦?！彼⑿χf。他簡直有些懷疑剛剛神采飛揚用脆亮的聲音喊他名字的那個白滟子根本是他幻想出來的吧？

白小妹也說不上來為什么在學(xué)校乍一見到杜悠南，她會那么喜出望外。

剩下的半個暑期，白小妹每天都在午后最炎熱的時候偷偷去小街，像個傻子似的站在空寂無人的街心。雖然杜悠南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但小妹一點都不生氣，大約就是因為他沒來，所以她可以繼續(xù)等下去，懷著不會破滅的期望。

之九

放學(xué)的時候，杜悠南感覺有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是白滟子。

“給你。”是從練習(xí)本上撕下來的普通紙張，折成四折。

明明知道絕對不可能是情書，但杜悠南還是立即漲紅了臉。他小心地將字條捏進(jìn)掌心，不想被別的人看到。白滟子沒有再說別的話，轉(zhuǎn)身走開了。

之十

杜悠南，我希望你能幫我保守一個秘密。字條上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

在我的家鄉(xiāng)，我的名字其實叫白小妹。

小妹向杜悠南說出了她真實的家境。小妹并不知道她在杜悠南心目中一直是可望不可即有若公主般嬌貴，所以這種坦白對她而言并不困難。相反，她還有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一直那么費力地隱瞞著自己到底是誰，現(xiàn)在終于可以找人分擔(dān)這個秘密了。

之十一

看完白滟子的字條，悠南有好一會兒工夫緩不過神來。明明是看上去那樣靈秀嬌柔的女孩子，簡直像古代的仕女似的。悠南想起早上白滟子曾用很響亮的聲音喊他的名字，那一刻她的眼睛活潑得就像兩尾嬉水的小魚。悠南終于相信了白滟子在字條里寫的每一句話。

第二天放學(xué)的時候，悠南用力踩著自行車的腳踏追上了一個人步行回家的白滟子。

“咦，今天怎么不騎電瓶車了？”小妹轉(zhuǎn)過臉來笑著問。她臉上的表情是促狹的，悠南愣了愣，之前在學(xué)校里從沒見過這樣的她。

“啊，那幾天是腳踏車被偷了，所以暫時騎了我媽的車，反正那輛車她早就不騎了?！?悠南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著。其實外公早兩年就替媽媽買好了汽車，但她總是足不出戶，根本不開的。悠南還不夠年紀(jì)，想開也不行。悠南想了一下決定這種畫蛇添足的話還是不要說了，好像在炫耀他家有私家車似的。

“好土哦?！庇颇舷肫鹱约涸駛€中年婦女似的雙膝并攏坐在電瓶車上，尷尬地自嘲道。

“不會，一點都不！”小妹說。

不知道為什么，白滟子斷然否定的口氣讓悠南覺得自己像是收到了某種贊美，他撓撓腦袋，傻里傻氣地笑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小妹跳上了悠南新買的腳踏車的嶄新的后座。

再后來，悠南每天都載著小妹回家。

有同學(xué)在學(xué)校門口玩自拍，不小心把杜悠南和白小妹在一輛單車上的畫面當(dāng)作背景拍了下來，照片角落里的他們都在微笑，葉子全部變?yōu)榻鹕拇笪嗤?，天空很藍(lán)很藍(lán)。這絕對是杜悠南記憶中最為美好的一個秋天，一個在他看來是天下第一美麗的少女，他竟然真的如此幸運，可以和她這么親近。

“白滟子，嗯，小妹，我喜歡你?！彪m然之前演練了很多遍，但最后說出口的時候還是結(jié)巴了一下。

“我也喜歡你，杜悠南?！毙∶猛耆患偎妓?，這樣回答說。小妹并不是不知道，這種情況下她應(yīng)該矜持一下，像大多數(shù)城里女孩那樣，可是她做不到。因為她沒法在杜悠南面前裝假。也因為，她真的好喜歡這個內(nèi)心質(zhì)樸的少年呀！那么多那么多的喜歡，簡直都快從她心里溢出來。

之十二

天氣一天天冷下去，小妹仍舊搭著悠南的順風(fēng)車。學(xué)校里當(dāng)然是有人議論的，一向刻意和男生保持距離的白滟子忽然和優(yōu)等生杜悠南走得那么近，但是小妹一點兒都不在乎。直到一日，姑媽忽然說：“小妹，怎么別人說老看見有個男孩子送你回家？”

姑丈在一旁不以為然地冷笑了一聲。

“留你在這里，是要你好好學(xué)習(xí)的?！惫脣層酶鼑?yán)厲的口吻說。

小妹其實沒那么脆弱的，可是那一刻她也不知道為什么，眼淚忽然滾落。她很想解釋一下，如果此刻面對的是自己的媽媽，哪怕確實是她理虧，她也要強詞奪理辯白幾句的。

可是，如今她是寄人籬下，什么錯都不可以犯的。

除非，她不想在這里待下去了。

“我知道了，姑媽，以后不會了?！币驗檫煅实木壒?，小妹的聲音抖得很厲害。

之十三

就在小妹愁腸百結(jié)不知道要怎么和杜悠南劃清界限的時候，姑丈的態(tài)度不知道為什么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竟然替小妹向姑媽說起情來。

“哎呀，其實小孩子多交幾個朋友一點壞處都沒有。小妹在學(xué)校的成績不是一直都在提高嘛？那個男孩子聽說功課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呢。你不要管太多了?！?/p>

小妹如蒙大赦般，她心中雖然不解，但還是對姑丈充滿了感激。那天晚上，因為小表弟怕冷，所以臥室里一直開著取暖器，小妹入睡前覺得實在口干得不得了，就輕手輕腳下了床，準(zhǔn)備去廚房倒杯水喝。

姑媽姑丈的房間里仍有燈光透出來，小妹并不想偷聽的，但姑丈的聲音很響，不知說什么說得這么興高采烈。

“離我們家不遠(yuǎn)的那個新樓盤就是他建的，好多人說他就是我們這個城市的首富。昨晚不是陪我們領(lǐng)導(dǎo)去吃飯嘛，在停車場碰見的，我們領(lǐng)導(dǎo)趕緊過去打招呼。我見到那個男娃也從車?yán)锍鰜?，管那個雷啟天叫外公的。怎么會看錯？我從來不會記錯陌生人的臉，更何況那個男娃送小妹回來，我都撞見過好幾次，不會錯的?！?/p>

小妹蒙了。悠南是對她說過他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病逝了，然后他媽媽就一個人帶著他，偶爾也提過他的外公，但小妹都沒往心里去。

“你別說呢，你這個小侄女真的特別能攀高枝?！惫谜衫^續(xù)用那種市儈的口吻說。

小妹覺得自己原本就被取暖器烘得通紅的臉更加火辣辣的了，就好像忽然挨了一連串的耳光。

原來姑丈以為她是因為悠南有個有錢的外公才故意去接近他的呀。

不過，也難怪姑丈會這么想，她不就是死皮賴臉硬要留下來念書而不是按事先說定的和姐姐一起去打工嗎？小妹沒有辦法否認(rèn)她確實是那種特別懂得為自己打算的女孩子?？墒恰娴臎]想過要拿杜悠南當(dāng)作“高枝”來攀呀。

第二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小妹眼睛腫腫的，但趕著去上班的姑丈姑媽都沒留意到，直到小妹忽然出聲說道：“姑媽你們放心，以后我一定專心學(xué)習(xí)，不亂交任何朋友。不然以后要是考不上好大學(xué)，我對不起你們，我更對不起我姐姐，我欠她這么多，以后總是要還回去的?！?/p>

這番文縐縐的，簡直像是背誦出來的話，令姑丈和姑媽聽傻了眼。

之十四

寒假一開始，就接連下了好幾天的大雪，小表弟開心壞了，拉著白小妹陪他一起堆雪人。

小妹給雪人插上半截胡蘿卜當(dāng)作鼻子，又把削下來的紅富士蘋果的皮粘上去權(quán)充嘴唇。有了五官的雪人傻傻地立在那里。小妹又想起了悠南，雖然已經(jīng)過去挺長一段時間了，但那天悠南忽然暗淡下去的眼神還是令小妹一想起來就很難過。心里像被壓上一塊大石頭，好像馬上就要跳不動了的那種難受。

在姑丈姑媽面前發(fā)表了“宣言”的那天，小妹沒有在放學(xué)的時候如過去一樣跳上悠南的自行車后座。

“杜悠南，我想我們以后還是不要這樣了?！毙∶糜寐犐先ズ芷届o的聲音說。

悠南以為小妹在開什么玩笑，咧開嘴憨憨地笑了。但小妹沒有理會他的這個笑容，她始終面無表情。悠南終于明白過來小妹不是說著玩的，笑容僵在他臉上，就像穿了一套特別不合身的衣服似的滑稽。

“可是，為什么？”

小妹事先也想過悠南可能會這樣追問的。我要心無旁騖好好學(xué)習(xí)，這是小妹準(zhǔn)備好的答案?！翱傊?，我不喜歡你了，就是這樣！”這句話好殘忍的，小妹知道，但她還是說了。

杜悠南眼睛里那層光亮突然消失了，像被什么東西用力抹去了。

那么柔亮溫暖的眼睛，忽然變得像兩枚暗淡無光的黑色扣子，就像此刻釘在雪人的臉上拿來當(dāng)作眼睛的塑料扣子。

小表弟跑到一旁去揀準(zhǔn)備插在雪人手臂上的樹枝。

小妹蹲在地上和白白胖胖的雪人平視著，忍不住說起話來。

“你不明白的呢，我實際上有多惡劣，多糟糕?！?/p>

“就像呢，那個童話故事里說的漁夫的老婆，當(dāng)了女王又想當(dāng)女皇，住了別墅又要住宮殿，貪得無厭！”

“我就是這樣的呢，真的?！?/p>

這些話，小妹一直憋在心里，無從傾訴，連寫在給姐姐的信里都不可以。她覺得自己像在一道非常險峻的峭壁上攀爬，沒有任何支撐，沒有任何著落，所以她會不由自主抓住任何她能抓住的東西。

小妹真的很怕有一天她會被迫借助悠南的力量過上她想要過的更好的生活。她連自己的親姐姐都狠心利用了，難保她不會這樣對待這個真心喜歡她的男孩子呀。

她不想悠南看到她還有如此貪婪的一面。她最丑惡的一面。

“你不明白的，杜悠南?！?/p>

小妹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雪人的胡蘿卜鼻子。

小表弟揀到中意的樹枝后，一邊向小妹跑來，一邊咧嘴笑著喊：“大哥哥?！边@個小家伙竟然一直記得夏天的時候用電瓶車載他回家的杜悠南。

小妹僵硬地轉(zhuǎn)身，果然，杜悠南正站在距離她幾步遠(yuǎn)的一棵葉子全部落光的大梧桐樹下。

其實悠南也是鼓足了勇氣才敢來到小妹住的地方，之前小妹突然說不喜歡他了，悠南覺得自己像被一只巨大的錘子狠狠錘了一下，腦袋和心都一起碎了，真的就有這么難過。

沒想到今天他聽見了小妹對雪人的“告白”。其實她是想說給他聽的吧。其實，她根本就沒有不喜歡他吧。

“弟弟，天太冷了，我們回家吧。”小妹裝作沒有看見悠南的樣子。

悠南忽然上前拉住小妹，他力氣用得很小，小妹肩膀輕輕一縮，悠南的手就滑過她的外套袖子，空空落了下去。

“白滟子?！?/p>

明明很冷，小妹臉卻漲紅了。居民區(qū)的樓下，鄰居來來往往，若被人看見她和他這樣拉拉扯扯糾纏不清影響不好。其實她不該怕的，因為姑丈恐怕根本不會責(zé)怪她，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知道悠南是某某人的外孫啦，是可以攀附的“高枝”呢！

小妹心里難過到無以復(fù)加，眼淚就像已經(jīng)被點燃的鞭炮那樣根本無法遏制地大滴大滴地滾落。

悠南被忽然哭得像個淚人的小妹嚇住了。小妹趁機想抓住表弟的手拉他上樓。悠南在這一刻既笨拙又勇敢地張開手臂擁住了小妹。

“不要哭?！庇颇险f?！拔颐靼椎??！彼穆曇艉茌p柔。小妹想起了春天時藍(lán)天上的云朵，本來已經(jīng)用力忍住抽泣的她不知為什么更大聲地哭出來。

之十五

悠南堅持邀請小妹去他家做客，小妹沒法拒絕，因為悠南說：“我也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

悠南家住在那種這幾年很流行的高科技住宅，小妹聽姑丈以非常歆羨的口吻說過，那種房子一個月的物業(yè)費就差不多夠租一套普通屋子了。

步入玄關(guān)后能看見連接著客廳的大陽臺，陽臺里擺放了很多植物，看上去郁郁蔥蔥的，而在這一片深碧里坐著一個光看背影就覺得特別美的女子。

女子披著駝色的披肩，長發(fā)披散。悠南向小妹介紹說：“這是我媽媽?！?/p>

悠南媽媽聽見聲音轉(zhuǎn)身沖小妹微微一笑，然后也不說話，又轉(zhuǎn)過頭，繼續(xù)從陽臺的窗子向外眺望。寧靜安適得就像一幅畫。

“我媽媽不太愛說話?！庇颇蠈⑿∶靡綍亢螅袷且忉屖裁吹卣f，“實際上，她什么都不愛做了，自從我爸去世后?！?/p>

如果懶惰是種病的話，悠南媽媽顯然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了，甚至連吃飯、洗澡、上廁所這種最基本的事情，都要悠南再三催促著，媽媽才肯去干。

家里曾一度陷入混亂，家務(wù)活沒人干，到處亂糟糟的一片，沒人做飯，小小的悠南只能饑一頓飽一頓。最后不得已，悠南承擔(dān)下了媽媽撂下的擔(dān)子。

小妹環(huán)視了一下到處井井有條纖塵不染的房間。她想起那次悠南看著她的手就猜出她經(jīng)常要做家務(wù)，原來，他們是同道中人呀。

“當(dāng)然，可以請保姆，但是，我怕媽媽的情況傳出去，別人會笑話她。”悠南繼續(xù)用解釋的口吻說，“最初我真的以為我是因為想要保護(hù)媽媽不受流言蜚語的傷害，所以才把家務(wù)活什么的都大包大攬下來，可實際上卻是因為我真的很愛很愛做家務(wù)活?！?/p>

這種年齡段的男孩子要么癡迷于游戲，要么癡迷于體育運動，哪有喜歡洗洗涮涮掃地抹桌子圍著灶臺轉(zhuǎn)的？小妹瞪大了眼睛，她以為悠南可能是在和她開玩笑，可是悠南接著說：“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秘密。”

原來好脾氣的優(yōu)等生杜悠南私底下最大的興趣愛好是戴著圍裙一手抓吸塵器一手拿鍋鏟？果然是個不可思議的秘密呀。小妹瞠目結(jié)舌。

“那你會覺得我是個變態(tài)嗎？”悠南問。

“當(dāng)然不會。”小妹不假思索地答。

“別人可能都會這么覺得?！庇颇峡嘈σ幌抡f。

“但是……”小妹想說我是絕對不會這么想你的，可是忽然她明白了悠南的言下之意，就算在所有人看來她都是那種有野心不安分的女孩子，但悠南絕不會這么看她。

所以呢，沒有人是完美的，只有在喜歡你的人眼中，你才會是毫無缺憾的。缺點也好，怪癖也好，都是浮云。

“我就知道，你不可能不喜歡我的?！边@句話很傻，但悠南還是說了出來。

小妹撲哧一聲笑出來，一直用力忍著的眼淚受到震動，濕了眼角。

雪花又開始在窗外飄落了起來，翩翩而繾綣。

尾聲

后來，悠南對小妹說，他一點都不覺得她太有野心或太貪婪，他以為她只是有強烈的進(jìn)取心，而想過上更好的生活，想讓自己變得更好。這種愿望，無論怎么看，都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