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向東
“你看,那像什么?”嘎瑪指著窗外說。
澤翁正專注于康巴衛(wèi)視的歌舞節(jié)目,他看看窗外,從窗口張望,能看見嶺卡溪草原大部份的房屋,純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藏式住房錯落有致地散在草原上。樓房只三層,房頂是一色的平臺,煨桑、曬太陽都極為方便。
“看什么?”
“屋頂上的?!?/p>
屋頂上除了經(jīng)幡就是圓圓的電視接收器,形狀像大鐵鍋,牧民們都戲稱為鍋蓋子。澤翁說:“就像鐵鍋啊?!?/p>
嘎瑪呷了一口酒,他習慣在喝酒時發(fā)出滋滋的聲音,像每一滴晶瑩的青稞酒都裹挾著燃燒的火焰,烙了他的舌頭。只有澤翁知道他這是在享受和炫耀。放下酒碗后他連連搖頭說:“你不覺得它們更像一只只伸著的碗嗎?”
澤翁再次看了看窗外,天光已經(jīng)黯淡,遠山只剩模糊的剪影勾勒出天際的輪廓。許多家屋頂都安裝了接收器,在朦朧的光線中,那些接收器也像一只只銀白的瓷碗。澤翁點點頭,順應嘎瑪說:“說碗也像?!?/p>
嘎瑪搖搖頭,感嘆地說:“可不就是一只只向天空乞討的碗嗎?!?/p>
澤翁明白他想說啥,這是近兩年時間里嘎瑪最大的變化,凡事都愛抱怨和感嘆。人到四十,照理許多事更能透徹,嘎瑪只仿佛年滿四十才發(fā)現(xiàn)這世間的新面孔,除開好奇,唯有抱怨了。澤翁不愿聽他的議論,指著電視說:“看節(jié)目吧,這是縣上的歌舞團在表演。”
嘎瑪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澤翁癡迷的眼神,平日里電視基本固定在康巴衛(wèi)視的藏語節(jié)目上,但這會兒嘎瑪不愿意看這臺,他拿起搖控器,亂按了一個臺說:“整日看這有啥意思,跳的唱的我們都熟悉,得看看新鮮的嘛。”
澤翁說:“你漢語又不好,能看懂?”
嘎瑪說:“不懂慢慢看,慢慢學,遲早就能看懂了,只看懂的,別的東西幾輩子也沒法明白。”
澤翁就端起酒碗說:“喝酒,反正看啥都是看?!?/p>
電視里正播放直銷廣告,一男一女在里邊不停地說,推銷一款手機。近段時間嘎瑪正打算買一臺手機,在嶺卡溪,嘎瑪是接受新事物最快的人,全村第一個電視接收器就是他架上屋頂?shù)?,第一臺摩托車也是他從城里騎回來的。那時候他揣著錢去縣城,老婆志瑪說:“你騎不來買來干啥?”他非常干脆地說:“騎了一輩子馬,還不會騎摩托?馬是活東西呢,摩托是死的,好騎。”把錢付給賣摩托的老板后,才讓別人教他騎,在縣城小學的操場里,他只用了兩小時學習基本控制,就去油站加滿油,騎回家來,六十公里的路讓他騎了足有八個小時,路上摔了兩跤,額頭都給摔破了,他顧不上包傷口,只心痛新買的車。現(xiàn)在這手機開始普及了,年青人大多都有。嘎瑪早早就動了心。
電視里,男人和女人的語速都極快,他們講漢語。只見那個穿西裝的男人手里托著一臺黑面金邊的手機,女人就開始講,不一會那手機又放置于車上,一人開車,遠遠對著手機說話,聲音就變成文字飄進了手機?,F(xiàn)在是那年青漂亮的女人托著手機,男人左手拿一臺攝像機,右手拿一臺收錄機,他們講話的聲音越來越快,越來越大。
嘎瑪感嘆了一聲對澤翁說:“看懂沒?”
澤翁搖頭,呆呆看著閃爍的電視屏幕。
嘎瑪說:“你買一臺手機,他們要送攝像機和收錄機,才給1500元錢呢?!?/p>
澤翁說:“哪有這樣的好事哦?!?/p>
嘎瑪端起酒碗,高聲呼喊著上小學的兒子仁青。孩子放下作業(yè),跑到電視前仔細看一會兒,嘎瑪問他:“是不是買一臺手機要送那些東西?”
仁青點點頭說:“像是這意思呢,他們說話太快,聽不清。”
嘎瑪說:“肯定是這樣的,不然他拿那些東西干啥?!?/p>
他已下了決心買一臺手機,讓仁青抄下地址,對澤翁說:“你也買一臺吧,我們一塊兒買?!?/p>
澤翁有些猶豫,攝像機和手機他都沒多大興趣,但那臺收錄機可是想了許久的,他喜歡聽歌,還喜歡聽格薩爾說唱,家里有一盒格薩爾藝人的說唱磁帶他一直珍藏著。
嘎瑪又端起了酒碗,碰碰他的碗說:“呀呀,別老想了,決定下來,我們明天就去找郵政多吉?!?/p>
揣著仁青給抄的地址,嘎瑪一大早來到澤翁家樓下高聲呼喊著。澤翁在窗口應了一聲,擔擱好一會才下樓來,他手里捏著一沓錢,見了嘎瑪說:“真是要送收錄機吧?!?/p>
嘎瑪笑著說:“放心吧,電視里都演了,還能有假?”
澤翁就把錢交給嘎瑪。
“錢你自己拿著,交給我干啥,我又不賣手機?!备卢斝χf。
他們一塊兒去找到多吉,他是這幾個偏遠鄉(xiāng)村的郵遞員,大家都習慣叫他郵政多吉。他正在院里用力踩三輪摩托車,準備去鄉(xiāng)上。
嘎瑪說:“看吧,再擔擱一會就來不及了,郵政多吉,呀,多吉?!?/p>
門邊用鐵鏈拴著的大黑狗猛叫起來,多吉抬起頭,招呼說:“阿扣嘎瑪,阿扣澤翁,來屋里喝碗茶?!卑⒖凼鞘迨宓囊馑肌6嗉獋?cè)過頭,對那條把鐵鏈拉得筆直的狗罵了幾句,黑狗不再狂吠,繞鐵鏈轉(zhuǎn)兩小圈,縮到窩里爬著。
嘎瑪和澤翁進了院子,多吉讓他們上樓喝茶,兩人都擺著手,嘎瑪遞過捏著的紙條說:“幫我們買個東西?!?/p>
多吉看看紙條,笑著說:“要買手機了哈,這手機縣城的人買得多。”
嘎瑪點頭,俯下身去看三輪摩托怎么老發(fā)不燃,擺弄了一會,只幾下就把摩托發(fā)動起來。
多吉跨上摩托,開玩笑說:“我把腳踩軟了也沒能發(fā)動起來,這摩托對阿扣嘎瑪來說,真是個死東西哈,聽話。”
摩托車發(fā)出轟鳴聲漸漸遠去,留一路淡青的煙塵拖曳著,也都消散在早晨清冽的天光中。嘎瑪久久看著遠方,對澤翁說:“聽見沒,公家的人都愛買這手機呢,還有啥不放心的?!?/p>
牧民們習慣于把城里或單位上的人叫為公家的人,澤翁也看著遠處,眼神有一點虛,小聲說:“錢都交了出去,沒啥不放心的?!?/p>
回到家,志瑪已去牛群中忙碌,小兒子也去了學校,整幢樓只剩嘎瑪一人。他打開電視,想再看看那則廣告,找了幾遍都沒找著。坐在藏床上,一時覺得心里沒法平靜,手撫到土陶的奶茶罐,猛想起鎖在柜子里的冷飲,那甜絲絲清涼甘爽的飲料正適合此刻喝。他從懷里掏出銅質(zhì)鑰匙,拿一聽飲料剛喝下一口,心就懸了起來。
這些年蟲草給炒熱了,五六月份,牧民們都去山上挖蟲草。來收購蟲草的云集在草原上,各色帳篷依次排列,像一個熱鬧非凡的小集鎮(zhèn)。人一多,各類生意也都順應而生,賣百貨的、賣小吃的,甚至理發(fā)的也打理起簡單的行頭,在帳蓬里剪發(fā)洗發(fā)。那兩月匯聚起草原所有的熱鬧,也潛移默化地改變著牧民的一些生活習慣。交售了蟲草,成疊的錢揣進兜里,看各類小吃,一一嘗個新鮮。要回家來,得給妻兒老小都帶些禮品,花花綠綠的各種飲料就成了他們最喜歡帶走的東西。買回家去,高矮錯落顏色不一的飲料和餅干齊堆在藏桌上,那桌上除開傳統(tǒng)的酥油、奶渣和風干牛肉等,艷麗多彩的飲料極惹人眼。
嘎瑪愛喝黃瓶的紅牛,兩罐下去整個人都非常精神。記得上一個年頭,八月份正是草原的黃金季節(jié),有親戚從數(shù)百公里外的康定來草原玩,親戚叫彭措,領(lǐng)著女人孩子,邊走邊玩,自己開車擔擱了兩天才到達嶺卡溪。遠方的親戚來家里是一件讓人高興和驕傲的事,嘎瑪特意撐了帳篷耍壩子,把買的飲料搬去,也和風干牛肉等排列著堆在桌上。彭措的孩子是個女孩,只十二歲,在草地上伙同了仁青和牛犢瘋跑,滿頭大汗地穿進帳蓬,開了一罐紅牛就喝。嘎瑪還深深記得她母親當時的模樣,她猛從卡墊上彈起來說:“別喝那個,孩子不能喝紅牛?!睆呐畠菏种袏Z過飲料,看了看后瞪著眼睛,驚呼著讓孩子把剛喝的飲料吐出來。有城里的親戚來雖然打心里高興,但一些事情也讓嘎瑪看不順眼,孩子不過是孩子嘛,就算生在城里金貴一些,一聽飲料哪用得著大呼小叫。沒想訓過孩子后,她捏著飲料開始說嘎瑪,說他怎么啥飲料都往家里買,也不看清楚。嘎瑪無辜地盯著她,聽她細講才知原委。那些飲料都是假東西,劣質(zhì)產(chǎn)品。外面的人看準農(nóng)牧區(qū)許多人不識漢字,大致按正品貨的顏色來包裝做假。像紅牛飲料,一樣用黃色的鋁罐包裝,取了個類似的名字叫天天牛,不注意看就當了紅牛來喝。講過飲料之后,大家談起市場上的各種假貨,吃的用的,做假的方式常人難以想像,許多人無故生病,去醫(yī)院檢查才知是吃了假東西所致。嘎瑪感嘆外面的世界如此復雜,人心都壞到了地獄的層次。彭措和老婆讓嘎瑪把這些飲料都扔了,千萬別心痛那點點錢,不能讓孩子喝,大人也別喝。當時嘎瑪還想著都給扔掉,草原的孩子也是孩子,咋可能拿假東西給他們喝。到親戚離開之后他卻猶豫了,自己偷偷打開一罐天天牛,品了品那味,一樣甘甜清爽,雖不及紅牛那樣立即讓精神振奮起來,滋味還是大體相同,懷疑親戚們說這飲料的危害有夸大的地方,把一堆飲料盡數(shù)鎖到柜里,只不給孩子和老婆喝。
現(xiàn)在他的心懸了起來,生怕那手機也如這些飲料一般做假。自己被騙倒沒關(guān)系,澤翁卻沒法承受。在嶺卡溪,他和澤翁同齡,自小一塊兒玩大,形影不離。后來各自結(jié)婚成家,正是為家業(yè)盡力的年齡里,澤翁卻出了事。那一次嶺卡溪和鄰地鬧草場糾紛,年青的漢子們都爭著要為自己的家鄉(xiāng)自己的土地出力,澤翁揚起握朵,也就是驅(qū)牛的甩石繩,把一塊拳頭大的石頭擲向?qū)Ψ?,意外砸到一個年青姑娘的胸上,后來送醫(yī)院不治身亡。草場的糾紛由政府出面給解決了,澤翁卻因此蹲了八年的監(jiān)獄。這八年時間里,一家人的生活都由他老婆支撐,成為嶺卡溪最貧困的人家。澤翁出獄后,像變了一個人,從前爽朗開心的性格全都丟失掉,處處謹小慎危,沉默無語。這些年里,他沒日沒夜地苦干,希望扭轉(zhuǎn)家庭的困境。上山挖蟲草,天都黑透了,別人早已歇息下來時,他還打一只手電爬在地上找。蟲草原本極難發(fā)現(xiàn),露出地面的就只有尾部那一點,就算在陽光下,要尋一顆蟲草都非常困難,更別說夜里打手電找。但嘎瑪沒法勸說他,雖然爬在地上是白費功夫,那股子心勁卻執(zhí)意不讓他休息。買掉蟲草,別的人都會讓自己小小地享受一番,澤翁除了給老婆孩子買點東西,從不為自己花一分錢。嘎瑪看在眼里,領(lǐng)他去吃各種小吃,他總能找出理由推掉,監(jiān)獄里傷了胃,辣的不能吃,甜的不消化。后來嘎瑪不再征求他的意見,將他按在買面食的帳篷里,要兩碗牛肉面。把面碗端到手上后,他不再矜持,低頭猛吃,柔軟的面條被他呼呼吸得山響,最后連殘湯也喝得一口不剩。抬起頭來,他難為情地對嘎瑪笑時,嘎瑪?shù)男乃岬每焐⑹У?。到此刻,雖然澤翁一家在嶺卡溪仍落在后面,但生活已沒啥問題,買一部手機的錢還是充余的,難的是那心勁未過,節(jié)儉已成為澤翁的本能。更加上他一直策劃著一年之后朝圣去拉薩,在這準備階段,一切都得從簡。朝圣去拉薩是每個牧民的心愿,但要付諸行動,需要極大的耐心和毅力。嘎瑪希望能再看看那則廣告,按著搖控器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找不著,種種揣測都升起來,心卻如石塊一般直沉水底。到下午,那則廣告總算蹦出來,還是那對男女,還是一手捧攝像機一手提收錄機,他們說話的方式像前一天那樣,越來越快,越來越激動。雖然同樣不太明白他們說了些什么,嘎瑪仍松了口氣。
一月時間里嘎瑪?shù)男那楸纫兹诘乃钟透环€(wěn)定,他掌握了手機廣告的準確時間,到時就把頻道固定在那電視臺,看著廣告心就輕松起來,廣告播完,要不了多少時間,心又懸上了。志瑪說他想手機快想瘋了。連仁青在周日看貓和老鼠時,一到廣告時間,就主動把臺轉(zhuǎn)過去,偷偷給母親眨眼睛,捂著嘴笑看父親專注的模樣。他們都認為嘎瑪太喜歡那手機,他們不知道他心里的擔憂。
每天下午天將黃昏時,嘎瑪會守在村口等待郵政多吉的到來,最初他習慣問問,多吉說不會那樣快。問過幾次,多吉讓他盡管放心,說嶺卡溪地方偏遠,怎么也得有一月時間呢,東西一寄到會立即送過來。之后他不好意思再問,顯得對別人多不放心一樣,只在那里等待,多吉來了,他就笑笑,算是招呼。這樣兩人都有了默契,多吉也不再過多解釋。
那天下午,也正是廣告之時,嘎瑪守著電視,電話就響了,拿起話筒,聽見多吉在那邊興奮地喊:“阿扣嘎瑪,東西到了,我這就送過來?!备卢?shù)男泥枧緛y跳,放了電話他原想叫上澤翁,心卻還懸著,自己直奔村口等待。從鄉(xiāng)上到村子有兩小時的路程,嘎瑪一直坐在草地上張望,偏這天氣也不湊和,云層慢慢聚攏,遮住了天空,風也嗚嗚吹起來,到多吉騎著摩托來時,嘎瑪?shù)哪樁冀o吹成青色了。多吉在車兜里取出兩小盒子遞給他,看他接盒子的手在細微地顫抖,笑著說:“阿扣嘎瑪,你在家等著就成啊,我會送到家的,這里吹著別感冒了。”
嘎瑪連連搖頭,拿顫抖的手去撕外盒,老撕不下來,多吉接過去,幫著打開盒子,嘎瑪伸頭看那盒子里只有手機和配件,問:“就只這些?”
多吉點頭說:“是啊,一樣不少呢,這是充電器,這是備用的電池,齊了。你把阿扣澤翁的也帶上,幫送過去?!?/p>
嘎瑪忽然沒了言語,把澤翁的手機盒子放進車兜里,捧著自己的盒子默默走了。多吉看著他遠去的背影,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
那幾天里,嘎瑪怕見到澤翁,有時遠遠碰見,忙悄悄躲開。他感覺鼓動澤翁買手機那會兒,自己是中了魔癥,這魔癥如今有了后果,讓他倍受煎熬。躲卻躲不掉,澤翁忙過之后自己來了家里,一見嘎瑪就笑著說:“呀,我們倆人都被騙了吧?!?/p>
嘎瑪難堪地笑,他熟悉澤翁,知道澤翁這樣說是假裝的大度,好讓他不那么別扭。這事就這樣過去也好,時間稍長,澤翁再揪心也都會真正想開。但嘎瑪卻又看見了澤翁的手指。志瑪照例給兩人倒上青稞酒,嘎瑪端碗和澤翁碰杯,正想說些寬心的話,猛瞧見澤翁的左手,他在左手幺指根部緊緊地拴了一根細皮繩,整個手指都成了烏青的顏色。嘎瑪把那些寬心的話連同一碗酒全吞進了肚子,這不明擺著嗎,澤翁那心勁過不去,這是一種自殘,和自己賭氣。那天晚上兩人沒像往日那樣酣暢地喝酒,直喝得整個人都呈現(xiàn)出飄浮的舒暢感覺才罷手。那天嘎瑪失了喝酒的心情,整個人都沒有精神,澤翁問他怎么回事,他只搖頭說沒事,喝酒不上勁。
好幾天時間里嘎瑪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尋找打開澤翁心結(jié)的辦法,他的腦袋不停轉(zhuǎn)動,夜里總也難入睡,好不容易短暫睡去,模糊的夢境中全是澤翁烏青的手指。后來嘎瑪沒法再思考,整個腦袋像植入了一臺轟鳴的機器,嗡嗡響個不停。嘎瑪拍著腦袋,雖然不能靜下來思考,一個念頭卻固執(zhí)地升起,澤翁的心結(jié)在錢那里,錢是主要原因,自己把這錢貼上,也就把最根本的問題解決掉,其它的都好辦了。澤翁如果不要這錢,他就硬放了走。這個念頭升起來,直攪得嘎瑪坐立不安,他從柜子里取出錢來,也沒和志瑪商量就直接前往澤翁的家里。他是紅著眼去的,幾天休息不好,再加上他固執(zhí)的想法,他的表情看上去冷硬而怪異。
到了澤翁家里,看他正把玩新手機,嘎瑪坐到對面,澤翁的老婆要斟酒也讓嘎瑪制止了。澤翁放下手機說:“咋了?怎么連酒也不喝?”
嘎瑪從懷里掏出錢來放到桌上,不知該怎么說,一件事情表面簡單,里邊卻埋著許多細小的感受和滋味,那些微小而真切的東西最難說清。
澤翁質(zhì)疑地問:“這是什么意思?”
嘎瑪憋了許久,說:“這手機的錢我來付?!?/p>
澤翁的眼睛瞪得老圓,重復著說:“什么意思?”
嘎瑪說:“都是我讓你買的,結(jié)果被騙了?!?/p>
澤翁的語氣冷硬了許多,說:“你這是可憐我?”
這時候嘎瑪才意識到那個念頭有多荒唐,都是嶺卡溪堅硬的漢子,巖石一樣倔強的漢子,怎么可能如此草率地拿錢了事?這種簡單的方式帶著某種粗暴直接傷害了別人的尊嚴。但是嘎瑪已不能半道退縮,這時候只能以硬對硬,要倔一塊兒倔下去。嘎瑪站了起來,說:“無論怎樣,這錢你得拿著,手指上的皮繩你得解下來?!?/p>
他沒容澤翁再說話就跑下樓去,錢得留下,這是唯一的念頭,他打算用逃跑和躲避的辦法讓錢留下來。他匆匆跑下樓,剛跨到院子里,聽見澤翁憤怒的吼聲,他不知道澤翁吼了些什么,在院子里,他看見那些錢像雪片一樣從木質(zhì)方格窗里散落下來。他開始奔跑,沖出院子,一氣跑回家去。就算那些錢給糟賤了,也在澤翁家的園子里,這是另一種意義。不過他沒想到這些錢又會回到自己手中。不到一頓飯的時間,志瑪就回家來了,她手里拿著錢,這些錢是澤翁老婆交給她的,讓她帶給嘎瑪。她關(guān)切地問出什么事了,嘎瑪?shù)谝淮谓o老婆發(fā)脾氣,大聲吼著:“你拿這些錢干啥?”志瑪放下錢,不再吭聲,默默地出門干活。
事已至此,一口氣憋在心里讓嘎瑪極端難受,右下腹都隱隱疼痛起來,這一痛竟然沒個松動的勁。連續(xù)數(shù)日,那疼痛都沒減輕,家里有一些治療腸胃內(nèi)臟的藏藥,吃了也不見效。
那一段日子嘎瑪非常難受,和好朋友澤翁鬧僵了,兩人相遇像陌路人那樣看也不看一眼。只是嘎瑪在暗地里打量著對方的手指,那皮繩還沒從澤翁手指上退掉,那根手指的情況越來越糟。嘎瑪?shù)男睦镉滞从謿?,像溺水的人連一根稻草也摸不著,這許多事莫明地湊一塊兒,讓嘎瑪都快崩潰。
右下腹的疼痛時好時重,疼痛厲害時,整個腹部都感覺發(fā)麻,像一團火在里邊燃燒。嘎瑪手撫著右腹拿出鑰匙,去柜子里取飲料,希望那冰涼的飲料能緩解腹部的燒灼,他都喝下一半了,腦袋里閃電一般明晰起來,意識到疼痛的根緣。一定是喝了這假東西的緣故,康定的親戚早叮囑過,讓把這些假飲料給扔掉,慶幸的是鎖柜里了,沒讓老婆孩子喝。嘎瑪忍痛將所有飲料全裝入背兜里,背著去了村子一側(cè)的小河邊,他把飲料一瓶瓶打開,全都倒入河中,這樣可以防止孩子們撿來喝。做完這一切,那口一直憋著的氣似乎也找著了突破口,是的,這一切都是外面的世界釀成的,澤翁的手指、腹部的疼痛,還有兩人兄弟般的感情都被那世界毀掉了,那遙遠而廣袤的世界此刻在嘎瑪心里收縮成了一個硬塊。
嶺卡溪因一個湖泊而極為有名,湖叫郎卡措,高山湖泊被習慣性地稱為海子,郎卡措的意思為天海。郎卡措是還未被開發(fā)的景區(qū),海子后面有一塵不染的雪峰,海前卻是碧綠的草甸,草甸邊上蜇伏著茂盛的原始森林。不知是誰第一個在有愿望時去找一顆樹,將樹枝挽成一個疙瘩的。此后嶺卡溪的人們有什么愿望,就去林中挽一個樹枝,臨近海邊的樹因此十分怪異和美麗,百年之前的樹疙瘩已長成一個個龐大的結(jié),被樹木高高頂在空中,虬枝盤繞,交錯抑揚,像一顆顆成熟的愿望之果。
海子邊上有一座小小的絳紅色寺院,只兩三個僧人守著海子的寧靜,打理嶺卡溪人們的前生與來世。那小寺院里有一個傳統(tǒng),許多年來,寺里的僧人延續(xù)著喂養(yǎng)野生魚的習慣,據(jù)說幾百年前,寺院剛建起時,老僧人挼了糌粑去海邊喂魚,那會兒魚還不習慣有人喂養(yǎng),老僧人立在海邊,每當喂魚之時,就吹響裹銀的白海螺,嗚嗚的海螺聲將魚漸漸聚到了海邊。多年之后,已用不著再吹海螺,人立在湖邊,只需發(fā)出嗚嗚的聲音,成群結(jié)隊的魚就翻騰著來到面前。大的有數(shù)十上百斤,小的只一兩寸,它們密密麻麻地擠到一塊兒,攪動藍色的湖水,親吻人伸到水中的手。
除開喂魚,僧人們也喂養(yǎng)山中的香獐、巖羊、野兔、山雞,不時有身形優(yōu)美的香獐從山林中款款而下,吃過食物后又優(yōu)雅地消失于林中。長久的習性讓郎卡措的野生動物具備了一種本能,它們不怕人,有和人親近的天性。這寺廟不僅融和了野生動物,也讓嶺卡溪的人們養(yǎng)成了習慣,就算是對草原破壞非常嚴種的鼴鼠、小小的螞蟻,他們也時常給點食物。這些天人合一的景觀讓郎卡措具備了獨特的氣質(zhì),雖然還沒開發(fā),游人卻漸漸多起來。
近一段時間卻有許多游客去鄉(xiāng)上投訴,有人被撞磁,有人被敲詐。他們形容那人的長相,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皮膚黝黑,雙眼噴紅,身板非常壯實。有一個年青女孩子哭著來鄉(xiāng)政府,她在鄉(xiāng)長面前不停顫抖,她被驚嚇得不輕。她在草地上看見一只棕黃色的雪豬,那雪豬胖得像一個圓球,雙手捧著食物吃,非??蓯?。她發(fā)現(xiàn)它竟然也不怕人,她輕輕蹲下去,掏出一塊餅干,雪豬拖著滾圓的身體蹲到她面前,接了餅干吃。她取出相機,正打算拍幾張照片時,身后猛響起炸雷般的吼聲,一個雙眼血紅的漢子憤怒地用藏語高聲咒罵,他雙手按在腰間長長的藏刀上。女孩快被嚇暈了,那漢子說簡單的漢語時,她才大概明白了意思,他說那雪豬是他家的,她用假貨喂他家雪豬,得陪錢來。女孩顫抖著把身上的錢全部給了他,只當他是明著搶劫,脫離了危險后忙來到鄉(xiāng)上。臨走那女孩滿眼都是仇恨,發(fā)誓再也不來這鬼地方。鄉(xiāng)長沒法解釋這事,那只雪豬的確由志瑪喂養(yǎng),讓它不再怕人,但這也說不過去,雪豬本是野生,嘎瑪說是他家的,明顯是找事。這些消息傳播出去后迅速擴散,想來郎卡措旅游的人都懼怕攤上這些事,一時間海子邊再沒有異地人到來。
鄉(xiāng)長只三十多歲,也是嶺卡溪的人,之前因嘎瑪是長輩,不好意思來找他,現(xiàn)在這事影響越來越大,都說那地方民風惡劣,帶壞了整個嶺卡溪的聲名。鄉(xiāng)長硬著頭皮找嘎瑪,在去郎卡措的路上兩人遇上了。鄉(xiāng)長見他一臉笑意往家里走,招呼說:“阿扣嘎瑪,什么事這樣高興?”
嘎瑪點著頭說:“呀,鄉(xiāng)長,怎么想起來郎卡措了?”
鄉(xiāng)長說:“來這是專門找你的呢?!?/p>
嘎瑪讓他去家里,兩人邊喝酒邊說,鄉(xiāng)長指指草坪,說:“我也忙,就不去了,在這坐坐。”
他們盤腿坐在草坪上,鄉(xiāng)長從兜里掏支煙出來遞給嘎瑪,他笑著擺擺手說:“當幾年鄉(xiāng)長連阿扣的習慣也不知了哈。”說著,去懷里掏出牛角做成的鼻煙壺,往大拇指上倒了一點,湊鼻孔附近猛一吸,皺著眉頭響亮地打個噴嚏,臉上有了舒坦的表情,說:“找我有啥事啊?”
鄉(xiāng)長把煙點上,沉呤一會兒說:“阿扣嘎瑪,你這是怎么了?從前可不這樣?!?/p>
嘎瑪想不明白,問:“我怎么了?”
鄉(xiāng)長說:“許多游客在鄉(xiāng)上告狀呢?!?/p>
嘎瑪哈哈笑起來,說:“是這個啊,外面的人太壞了,該讓他們嘗嘗滋味?!?/p>
鄉(xiāng)長撓著腦袋,質(zhì)疑地問:“他們是怎么個壞法?”
一時間,許多事又涌起來,但有些事沒法說清楚,像他和澤翁之間,要好的朋友鬧矛盾原本是丟臉的事,根本不能說。嘎瑪簡短地說:“他們賣假東西,我吃了,肚子一直痛,他們還騙人,干的壞事太多了?!?/p>
沒法講那些大道理,鄉(xiāng)長太熟知他的倔強,一旦他走入死胡同,十條牛都難再拉回來。不過鄉(xiāng)長也能準確找到他們的弱點,這是他管理全鄉(xiāng)的能力。鄉(xiāng)長吸了一口煙,慢慢吐出來,然后才緩緩說:“阿扣嘎瑪啊,誰騙了你找誰,這才是嶺卡溪的男人該做的。”說著,他扔了煙蒂,打個招呼回鄉(xiāng)上了。
嘎瑪一時愣在那里,自己怎么沒早想到這辦法呢?當初如果直接去找那買手機的,也不至于和澤翁鬧僵。嘎瑪跑回屋里,翻出手機盒子,把里邊的一些資料和收據(jù)放到桌上,等仁青回來看。到孩子放學回家,要去屋里做作業(yè),嘎瑪叫住了他,孩子怯怯地看看嘎瑪,小聲問:“有事?”
嘎瑪不明白志瑪和孩子近段時間是怎么回事,都非常怕他,不愿和他多說話,也許就因那次對老婆發(fā)火,把家人給嚇著了。他拿起單據(jù),讓仁青幫著看看有沒有具體的地址。孩子拿起收據(jù),慢慢辨認,確定是成都寄來的。
嘎瑪對老婆說要去成都,他沒說什么事。志瑪沉默地點頭,也不問原因。下午嘎瑪就騎著摩托先去了縣上,一路暗想,這一去一定要討個說法,讓那對打廣告的男女陪錢,讓他們在電視上給澤翁道歉。把這事辦完,無論是和澤翁的友情還是老婆孩子的感情都會迎刃而解,他也將慎重地給他們道歉。
到達縣城后把摩托寄放在熟人家,在車站住了一夜,第二天天還漆黑一團,就搭上客車前往康定。他去過數(shù)次康定,不過他還沒到過成都,沒到過大城市,那些陌生的地方道路不熟、語言不通,不過再大的困難再深的恐懼也阻止不了他去討個公道。
車在山巔蜿延盤旋,足足走了十二個小時才抵達康定,天早黑透了,嘎瑪在車站的簡易旅店里囫圇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去彭措家,他記不住他們住幾樓,只好在大樓下等待。直等到彭措去上班,猛看他坐在樓梯邊,驚呼著說:“怎么不打電話?這一夜就坐這了?”
一到康定嘎瑪就變成了一個靦腆的漢子,未說話先臉紅,說記不了號碼,也沒習慣用手機。
彭措領(lǐng)他上樓,進了房間,彭措老婆熱情地招呼他,倒下一碗滾燙的酥油茶,才問他來康定做什么。嘎瑪喝一口茶,來這是要向親戚討主意,怎么去成都?怎么去找賣手機的人?道路不熟語言不通怎樣辦?許多問題都堵在那里,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想到那些假飲料,這事他們清楚,害羞地笑了笑說:“那些飲料還記得不?”
彭措說:“什么飲料?”
“就你們不讓喝的假飲料,我后來沒舍得倒,鎖柜子里自己喝了,現(xiàn)在肚里一直痛得厲害?!?/p>
彭措的老婆連連點頭,驚嘆著說:“怎么就喝了呢?早說不能喝的,要全扔掉才行?!?/p>
彭措看看手表,給單位請了假說:“時間還早,這時候去醫(yī)院正合適,先去檢查檢查?!?/p>
嘎瑪沒想過要去醫(yī)院的事,他只是把飲料當一個話題引開,才好說到手機,現(xiàn)在彭措張落著給醫(yī)院的熟人打電話,讓幫忙掛號,他倒不好再談手機。
在醫(yī)院里,各項檢查都得排長隊,查大小便、查血,還躺床上打了B超。嘎瑪高高地撩起藏袍,任由那冷冰冰的器械在腹部磨擦,全身都起了層細密的雞皮疙瘩。最后醫(yī)生和彭措交流,嘎瑪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其它的檢查嘎瑪都有所懷疑,不過他堅信那機器能把什么病都看明白,已透到肚子里了,像看電視一樣,這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出了醫(yī)院時,已是大晌午。嘎瑪問是啥病,彭措說回家再商量。
回到家中,他老婆已做好飯菜等在那里,一開門就聽她大呼小叫說:“怎么擔過這樣久?快餓壞了吧?檢查出什么毛病沒有?”
嘎瑪暗想城里人就愛一驚一乍的,老婆如此,大男人也這樣,不由暗暗想笑。把飯吃了,彭措神情嚴峻地和他談起病情,說這病倒不是喝假飲料造成的,是吃生牛肉或喝生水給染上的,嘎瑪患了肝包囊蟲。怕他不明白,親戚形象地說他肝上長了許多小小的蟲子,醫(yī)院讓馬上住院,做手術(shù)取掉它們。做手術(shù)是大事,讓嘎瑪和家人再商量一下,得叫個人來侍候。
嘎瑪不知道肝包囊蟲是什么模樣,他短暫地想像了一會兒,當他躺在病床上,那臺機器正呈現(xiàn)著小小的蟲子,有多少只蟲子呢?幾只?幾十或上百只?它們在他肚里跑來跑去,像草地上忙碌的螞蟻。它們在他的肝臟上打洞,也是一個家庭一個家庭組建起來,有老婆孩子,父母親戚。嘎瑪有點惋惜,當時怎么不撐起身體,在屏幕上看看它們小小的模樣呢?
嘎瑪沒考慮病情的嚴重程度,他只是覺得意外,還有點不好意思,這是錯怪了別人,即或那是假飲料他也搞錯了。不過手機的事還得去討說法,這關(guān)系到他和好朋友澤翁的感情。嘎瑪?shù)沽诵┍菬熢谥讣咨?,響亮地打兩噴嚏后才又靦腆地說:“其實我這次來,不是為看病,我為了手機來的,他們明著騙人呢。”
說著,去懷里掏出嶄新的手機,把收據(jù)也一并拿出來給彭措看。
彭措看看手機,手機本身并沒什么問題,說:“賣這手機怎么騙人了?”
那會兒也剛好到播廣告的時間,嘎瑪讓開了電視,說:“說不清楚,你看看?!?/p>
還是那對男女在里邊不停地說,當女人捧著手機時,穿西裝的男人一手托了攝像機,一手提著收錄機,他們的語速也越來越快,越來越激動。
彭措看了廣告,還是不明白,問:“究竟怎么回事嘛?”
嘎瑪說:“說好要送攝像機和收錄機的,寄來的只有這一個手機,他們明著騙人呢。”嘎瑪不好意思說為這手機,和好朋友澤翁也鬧僵了。
彭措聽明白后哈哈大笑起來,捧著肚子笑不停,他還把在廚房里收拾碗筷的老婆也叫了出來,兩人一塊兒笑。嘎瑪茫然地看著他們,不知有什么好笑的。
等他們都緩過勁來,彭措才邊笑邊說:“這是你們沒聽明白呢,他那意思是手機里包含這些功能,手機就可以攝像,可以聽音樂,買一臺手機,相當于一塊兒買了那兩樣東西?!?/p>
嘎瑪連耳朵根子都一并紅起來,他全身躁熱,恨不能像鼴鼠那樣鉆進地里。
嘎瑪推說要回家商量治病的事,他已決定第二天趕回家去,事已至此,明白了自己的錯誤,一切都得重新開始。
那天下午,彭措按嶺卡溪的習慣早早拿出酒來,整個下午他們呆在家里緩慢地喝酒閑聊。說到手機的事嘎瑪臉就紅了,然后自己哈哈笑起來。
彭措自小就隨父母離開了嶺卡溪,對兒時的往事他的記憶時而清晰得像前一天才發(fā)生,時而又模糊得只仿佛隔著毛玻璃看另一邊的事。聊著嶺卡溪,他猛然想起前段時間聽到的一件奇事,說嶺卡溪一個男人,因早年誤傷人命,此后雖然也蹲了多年監(jiān)獄,但心里一直負罪,解脫不了。為此他決定一家人朝圣去拉薩,這一年他都在準備朝圣的事,他還將幺指用皮繩拴死,讓它慢慢干枯,等到達拉薩的寺院,用這干枯的手指點燃一百零八盞酥油燈,以此懺悔曾經(jīng)犯下的罪孽。
彭措問他:“是不是真有這事?。俊?/p>
嘎瑪早呆住了,啊啊地應著,不知說什么。
彭措好奇地問:“那人叫啥?我認識不?”
嘎瑪?shù)纳眢w在微微顫抖,他努力控制著,短暫地平靜下來后,他說:“那人叫澤翁,是我最好的朋友。”
在郎卡措,在那藍得透亮的海子邊,游人越來越多。
他們掰著小塊的糌粑或餅干在湖邊喂魚,在森林邊喂食香獐和山雞,然后許一個愿望把樹枝盤成結(jié)。
湖泊、草甸、雪山和森林,這些景色都集到一塊兒時,自然之美早已滌盡旅程的艱辛??羁畹南汊蛢?yōu)雅的山雞,湖中閃動的黑色魚影,連同草地里笨拙的雪豬,手撫過它們溫暖而柔軟的皮毛,人們心里就只剩下驚嘆了。
不過他們還得去見識一下嶺卡溪有名的怪人,他叫嘎瑪,患了病,肝包囊蟲,他決定放棄手術(shù),要把這些蟲養(yǎng)在身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