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今
街燈,守著一個古老而美麗的誓約,在傍晚時分,齊齊亮起,為疲態(tài)畢露而委頓不堪的街道帶來璀璨流利的新貌。
小的時候,住在金殿璐一幢公寓里,公寓位于一條長長的斜坡上。讀下午班,放學(xué)時,背著大大的書包,眼巴巴地看著永遠擠滿著人的公共汽車一輛一輛地開走,心焦焦地看著灰沉沉的暮色一點一點地向自己聚攏。
終于擠上車子時,到處都是灰蒙蒙的。在斜坡下邊的車站慢慢地朝家門走去時,整個人,好似一尾不小心落進一缸濁水的魚,在那明明熟悉但看似陌生的環(huán)境里兀自作窩囊地掙扎,邁出去的步子,遲緩笨重。街燈,就在這時“霍”地亮了,那原本褪了色的街景,在電光石火之間,重新披上了七彩的華裳、髹上了熠熠的釉彩。仰頭上望,那一座以紅磚砌成的公寓,浴在初上的華燈里,有一種屬于童話的美麗。酸累的雙腿,忽然來了勁道,連跑帶跳的,不一會兒,便抵達家門了。
好似是從那時起,便愛上了一盞一盞瘦高個兒的街燈。
童年時代,父母親細心織成的那一張網(wǎng),是小魚兒的安樂窩;然而,日日成長的小魚兒,老想掙脫那網(wǎng),在遼闊的海洋另外尋覓一個屬于自己的新天地、新世界。
在繽紛的約會里,我開始了遲歸的日子。有一千零一個遲歸的好理由,而每回遲歸,街燈,總是不累不老地佇立于家門外,溫柔地俯視、忠實地守護。奇怪的是,不論回家多遲,屋子里,總是亮著的燈,燈下,也總有兩個鬢發(fā)初白的人,默默無言地等著樂不思蜀的孩子。在那種年輕得眼中只有自己、沒有旁人的日子里,總幼稚地以為“倚門盼兒歸”是父母應(yīng)盡的天責,就像是“傍晚一到、街燈必亮”一樣的天經(jīng)地義。
在許多個旖旎的約會之后,披上了婚紗。
婚后,有好幾年的時間,我是奔波于采訪線上的“無冕皇帝”。
采訪工作,沒有固定的時間,許多星光燦爛的夜晚,當人人在家安享天倫之樂時,我還在外頭為工作奔波。
夜深,一整排街燈無怨無悔地為我照亮歸家的道路,看到自己沉沉地拖在地上那瘦瘦的影子,心頭總難以遏制地掠過一抹淡淡的凄涼。
不喜歡這種“眾人皆睡我獨醒”的感覺,而這,在幾年之后,也成了我離開報界的其中一個理由。
孩子誕生后,我以愛為繩索,為我的“小魚兒”編織美麗而安全的網(wǎng),讓他們在網(wǎng)里安心地成長。
魚兒漸漸張大,開始把頭探向網(wǎng)外的世界。
一日,初上中學(xué)的長子外出訪友,傍晚已過,街燈已亮,而他,人影不見。我在屋里,坐立不安。幾次探頭屋外,看到的僅僅只是街燈無力地投在地上的幾圈暈黃。感覺上好似等了一個世紀,才在萬籟俱寂的寧靜里聽到腳車那細細碎碎的聲音隱隱約約地由遠而近、由近而更近。拉開大門,騎著腳車的,正是我在心里千呼萬喚的孩子。馬路上那兩排街燈,好似莊嚴的守護神,以亮光鋪出一地的金黃,腳車的輪子壓在上面,也染成了亮晃晃的金色。
進了家門,孩子黝黑的臉上,還戀戀地殘留著剛才與朋友歡聚的愉悅,對于母親臉上的那一份焦灼,他視而不見。
我站在廳里,目送他飛快地鉆進房間內(nèi)的身影,忽然想到,天下的母親,不正像是一盞一盞任勞任怨的街燈嗎?
一生一世,亮著自己,照著孩子;鞠躬盡瘁,永不言悔!
啊,街燈,永遠的街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