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蓓佳
此時,儀表盤上的時鐘顯示是晚上十點二十。我們出門整整六天,現(xiàn)在正在回家的路上。我迫不及待想回家。借用丁老師的一個文縐縐的詞,就叫“歸心似箭”。我想洗一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想吃上媽媽做好的熱騰騰的飯菜,還想放直了身子攤手攤腳睡在我的那張小床上。即便被我大姐二姐偶爾欺負,被捏個鼻子揪揪耳朵什么的,我也樂意:打是親罵是愛?。?/p>
漆黑的夜空里,我搖下車窗,把半個腦袋探出去,一邊享受熱風呼呼吹過來的愜意,一邊努力辨識路邊飛掠而過的景物。雪亮的車燈像兩只怪獸的眼睛,瘋瘋癲癲又蠻橫無理地沖鋒陷陣,撞開黑暗,撕裂著灰蒙蒙的薄霧。在車燈渾濁的光柱中,飛舞著無數(shù)驚恐逃竄的小昆蟲:夜蛾子、黑蚊蠓、叩頭蟲、放屁蟲、瓢蟲、象鼻蟲……它們中間的一部分比較機靈,撞進光柱中便慌忙閃退,另外一部分卻傻得不行,昏頭昏腦七沖八撞,噼里啪啦跟車窗拼命,其結果就是,每隔一小段時間,爸爸就必須打開雨刮器,噴水,清除窗玻璃上那些黏糊糊的灰白色的小蟲尸體,免得它們阻礙視線釀成大禍。他不停地嘟囔,罵罵咧咧,訓斥眼面前不知死活的小東西們,就好像夜蟲們能夠聽懂他的埋怨。
我估計這是長途司機的通病,他們總是孤獨地開車,習慣了對著空氣嘮叨。
路邊黑糊糊的連綿一片的是樹木,這個我在白天都看熟了——楊樹、柳樹、槐樹、櫸樹、松柏、香樟樹,無非是這些。如果在白天,經過城鎮(zhèn)時,還能看到大片大片綠茵茵的草地,花團錦簇的街心公園,路邊被修剪成各種形狀的常綠灌木,以及拿大小石塊壘出來的假山和雕塑?,F(xiàn)在是夜晚,城市已經被黑暗隱沒,變成了連片的閃爍的燈光,神秘莫測又令人遐想。我使勁猜想那些亮燈的窗戶里面有著什么樣的場景——是家人聚集在一起其樂融融看電視呢,還是小孩子愁眉苦臉寫作業(yè)?現(xiàn)在是暑假,恐怕沒有哪個小孩愿意晚上寫作業(yè)吧?那么他們又在干嗎呢?網聊還是打游戲?如果打游戲的話,玩的是魔獸還是西游?
我們家至今還沒有買過一臺電腦,因為沒錢。我二姐有時候會偷著去網吧,她玩過之后總是忍不住炫耀給我聽。我要是央求她帶我去,她就聳著鼻子嚇唬我:“警察專門抓你這種小屁孩,抓到了關監(jiān)獄!”
我才不相信,警察是好人,不會把我們小孩子關進監(jiān)獄。再說二姐就比我大三歲,她難道不是小屁孩嗎?她能去我為什么不能去?
關鍵還是我膽小,我二姐敢做的事,我不敢。我這樣的性格,用二姐的話說,一輩子都會沒出息。
“嗨,兒子,說說話,悶頭悶腦多沒勁?!蔽野职至R完了小夜蟲,開始撩撥我?!俺鰜韼滋炝?,說說看,開車好玩不好玩?嗯?比你窩在家里寫作業(yè)要來勁吧?要不要跟老爸學開車?嗨,你把頭轉過來,先看看我是怎么踩油門的,我左腳離合器,右腳油門,拿腳尖這么往下一壓!你聽見什么沒有?哈哈,發(fā)動機吼起來了!吼這么大聲,它不服氣我指揮它!不服氣也得服氣,我叫你快你就得快,不飛也要飛!飛起來啦!爽不爽?你說說爽不爽?兒子,跟你爸爸學開車吧?!?/p>
車速太快了,車子真像要飛起來了。我回過頭,有點驚恐地看著爸爸。在幽暗的光線中,我看見他臉上燦爛的笑容,看見他得意洋洋地瞇縫起來的眼睛。他大概有好幾天沒刮胡子,下巴黑森森的,像糊著一圈泥巴。他的煙牙齜出來,每條牙縫里都積著厚厚一圈牙垢,顯得有點傻,沒心沒肺。還有,他身上這件松松垮垮的無領汗衫起碼穿了三天,我一吸鼻子,就能聞到浸透在棉紗里的煙味、汗味、汽油味、方便面的調料味。
(選自《余寶的世界》,江蘇少年兒童出版社2012年12月出版)插圖/王笑笑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