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敏
太陽像一枚硬幣,藏在無窮大的樹葉般的藍(lán)藍(lán)綠綠的天上。我根本就不想看它。因?yàn)椋抑灰惶ь^,它就亮晃晃的,閃著令我無法企及的誘惑的光芒。
我也曾向父親要一枚那樣的硬幣,我想在長長的路途中買一根冰棍兒吃。
父親沒有給。
因?yàn)槲液馨?,矮到夠不上買一張坐船的全票,所以父親常常要我坐船到外婆家去,去拿些壇子菜回來吃。
上了船,亂哄哄的,鉆來鉆去找不到座位,我又渴又累,于是就靠船窗站著。
船窗子里,溜進(jìn)牽牽漣漣的河風(fēng),吹得腦袋千斤似的重。眼珠子轉(zhuǎn)一轉(zhuǎn),船上的人一個個歪著腦袋睡了。這時(shí),我發(fā)現(xiàn)我面前的椅子上有半邊空位,旁邊是一個胡子拉碴的大塊頭,攤手?jǐn)偰_,鼾聲如潮。我抬起半邊屁股,輕輕地坐了下去。
大塊頭一個翻身,一只手搭到我身上。
我望著他的眼睛,小心地把他的手移到他腿上,他的眼珠都沒有移動一下。
我也放心地往后靠一靠,閉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的,我感到好輕松。
我覺得我的頭發(fā)一根根被風(fēng)濾過了,像小溪里的水草那么清涼可愛。衣裳也不再吊在肚臍眼上,它是柔軟的,輕飄飄的,像翅膀一樣,張開就能飛呀飛。忽然,我輕輕一轉(zhuǎn),就落在一片雪白的蘆花上。真的,我把臉埋下去,還聞到了蘆花甜甜的香味,也感覺到了它融融的暖意。我仰面朝天,再不想家,再不想父親的呵斥,再不想那沒有伙伴的游戲時(shí)光……但我流淚了,眼淚流到耳朵里,熱熱的,癢癢的。我長長地嘆了口氣,眼前的一切沉重了、模糊了……
“哎,醒醒?!庇腥溯p輕地,仿佛在用蘆花拍打我的肩膀,“要下船了呢?!?/p>
我嚇了一跳,站起來。
有次坐過了頭,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和一個瞎眼睛的老婆婆睡了一晚,回去慌慌地告訴父親,被父親臭罵了一頓“癡寶”。一直到現(xiàn)在,都是“癡寶”。
“不要急的,慢慢走?!币恢皇肿ブ业母觳?,彎著腰溫柔地說,“我也在這里下船。”
我怔了一怔,看他一眼:是那個胡子拉碴的大塊頭。這人像父親一般的年紀(jì),很大的年紀(jì),雙眼皮很粗,眼睛周圍一道青色的圈,好像剛和誰打過架。
周圍的人忙忙的,準(zhǔn)備下船。
“孩子,你在我懷里睡了一覺,你睡著好香哩!”他青色的粗眼睛看著我,大大的身子在我面前矮下來,顯得親情無限。
我一直睡在他懷里么?我的甜甜美美的蘆花夢呢?
他向上一摟,抱起我,跳到碼頭上:“我們下船了哦?!蹦锹曇簦钗蚁肫鸫葠鄣睦献婺福诤谝估餅槲摇昂盎辍钡那榫?。
上了碼頭,他放下我。碼頭上有一株圓圓的雞婆柳,柳枝點(diǎn)點(diǎn),在他頭上、肩上跳動。他的藍(lán)布衣肩頭上綻了線,動一動,就看見里面黑紅的肩頭。
他笑了一笑:“你怎么不說話?”
我一直驚疑地望著他:“你知不知道,我是個癡寶?”
他詫異地說:“癡寶?誰說你?”
“別人都那么說?!?/p>
“我還從來沒見過你這么親昵人的孩子呢!”他搖著頭,大笑起來。那笑聲好響好深厚,我仿佛騰空而起又砰然落地——在這笑聲里,我突然感到腳下有了一方令我不再顫抖的堅(jiān)實(shí)土地。
“你的孩子,親不親昵人?”我望著他,問。
他笑笑:“我沒有孩子?!?/p>
“你怎么沒有孩子?”我思索著他父親一般的年紀(jì),茫然無解。
他蹲下來,看著我:“我沒有家,我是個流浪的人?!?/p>
“流浪人?”我一下子想起了老祖母講的流浪人拐跑了小女孩的故事。這時(shí)我覺得祖母很可笑,是拐到糖果店里去了么?
“你知不知道,他們說我是強(qiáng)盜?!彼⑽⑿χ?,斜斜地看著我。
“誰說的?”
他甩開手,做了個鬼臉:“別人都那么說?!?/p>
我看著他,認(rèn)真地?fù)u搖頭,卻又說:“那你是不是強(qiáng)盜?”
他望著河面,聲音像河水那么沉那么緩:“我是強(qiáng)盜。我偷過,搶過,坐過牢。從牢里出來,我就想好好地做一個人。想不到如今到了這個地步,四處流浪……”
我眼睛酸酸的,我真想他能有一個溫暖的家,我是他家里親愛的孩子?!澳銊e傷心啊,你是我認(rèn)識的最好的一個人呢!”
他的粗眼睛立刻灰蒙蒙的,轉(zhuǎn)過身去,低下了亂蓬蓬的頭。
我跟在他身后,小聲說:“我不騙你,真的。”
他站起身,就手摘下一枝雞婆柳,甩了甩,放到我手心里,亂蓬蓬的大腦袋伸到我面前,像大猩猩那么可愛地說:“這樣就更好看了。小觀音,拿著它回家吧。”
“你也回去么?”
“回去?”他大模大樣地?fù)崦业念^,“回是肯定要回去的哦。家在哪里呀?”
我舉起雞婆柳,指著如血的夕陽下,外婆的茅草房。
他滿意地哼哼兩聲:“天色不早了呢,我們走吧?!碧ぶ刂氐哪_步,背對夕陽,就走了開去。
他是我第一個看見了就舍不得他離去的大伙伴。我擔(dān)心他回頭會看不見我,就高高地舉起了雞婆柳。
客船早已遠(yuǎn)去,身邊的河水靜靜、渺渺,眼睛里的黑影越來越淡薄,但我定定地記住了那個方向,像硬幣一樣的太陽,就是從那個地方冒出來的。
回到家里,我就常常盼望,盼望父親派我到外婆家去,或者到其他什么地方去。然而一天天過去,父親似乎忘了這事一般。我的身體,在這一天天之中,卻風(fēng)吹草長般高了起來,已經(jīng)夠得上整張船票了。
我站在自家池塘邊的雞婆柳下,癡寶一樣想著外面,想再坐船,想去見見粗眼睛的流浪人,見見有趣的陌生人。
我覺得只有陌生人不相信我是個癡寶,喜歡我,使我有機(jī)會在他面前做一個討人喜歡的孩子。我也熱烈地想過去遠(yuǎn)方,做一次陌生人,坦坦蕩蕩,去無憂無慮地喜歡別人,喜歡那些也想重新討人喜歡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