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司馬光《溫公續(xù)詩話》首次將“詩話”作為一種文學批評體裁從筆記隨筆中有意識地獨立出來,這是中國古代文學與史學進一步的分化,且與司馬光對待史學的嚴肅態(tài)度和文學上的獨特眼光相互關(guān)聯(lián)。此外,與司馬光的史學傳承相平行,司馬光詩學的傳承也顯露出“宗派化”的傾向,這正是北宋“文學宗族”向“文學宗派”發(fā)展的端倪。
關(guān)鍵詞:司馬光 《溫公續(xù)詩話》 北宋史學 北宋文學
司馬光作為北宋之名儒大臣,“故不以辭章為重”[1],但從其一生實際創(chuàng)作來看,并非不精通于詩歌的創(chuàng)作,反而是眾體兼?zhèn)淝肄D(zhuǎn)益多師。其晚年所著《溫公續(xù)詩話》對當時以及前代的詩歌與詩人更有獨到的批評眼光和自成一體的詩學觀點。學界對于《溫公續(xù)詩話》已有所探討,取得了些許令人信服的觀點,然而很少將此著作及其詩學觀點放在整個宋代文學與文學批評中加以定位與評判。郭紹虞先生有絕句:“醉翁曾著《歸田錄》,迂叟亦提涑水文。偶出緒余撰詩話,論辭論事兩難分?!盵2]這首詩確實道出了《六一詩話》與《溫公續(xù)詩話》的淵源關(guān)系和這兩部著作內(nèi)容的大致風貌,不過也給后學留下了很多可以繼續(xù)深挖的突破口。
首先,歐陽修在其筆記類著作《歸田錄》外又撰寫《詩話》,如果這是屬于歐陽公偶爾之作,那么司馬光選擇撰寫《續(xù)詩話》這部著作的原因何在?司馬光在“濮議”期間與歐陽修多有沖突,雖然不能因人而廢文,也無可否認歐陽修后來對司馬光的提攜,但是縱觀歐陽修和司馬光的文集,兩人既沒有來往的書信,也沒有詩詞的唱和。司馬光撰寫《續(xù)詩話》是對“詩話”這一文學批評體例和名稱的首次自覺的傳承,有偶然因素也有其必然因素。
此外,宋代望族極其重視對自身詩歌修養(yǎng)的磨練,“辭賦文章是維系家聲的常春藤”。[3]宋初百年夏縣司馬氏一族,以進士及第者并不少,而司馬光一脈,從其父親司馬池到其兄司馬旦到其子司馬康皆能寫詩,而且有名篇佳作存世,所以《溫公續(xù)詩話》的詩學觀點與司馬家族的詩歌創(chuàng)作必有所關(guān)聯(lián)。但與此同時,在望族之間的聯(lián)姻和門生故舊之間的交往中,詩藝的傳授與切磋也是重要的手段。劉攽與司馬光在史學與散文創(chuàng)作上是同調(diào)的,同時劉攽在司馬光謝世之后撰寫《中山詩話》亦不是偶然,這正是宋代詩歌創(chuàng)作與詩學傳承從宗族走向宗派的端倪。
一、《溫公續(xù)詩話》與文學批評的新體裁
司馬光在《溫公續(xù)詩話》的自序中說道:“詩話尚有遺者,歐陽公文章名聲雖不可及,然記事一也,故敢續(xù)書之。”[4]這是司馬光的自謙之辭,從字面來看司馬光僅僅做了歐陽修《六一詩話》的續(xù)書且多為事件的記錄而已,但是綜合考察當時其它以記事為主的著作,這其間的差異是十分明顯的。
歐陽修除《詩話》之外,尚撰有筆記《歸田錄》,在這部書中同樣記載有關(guān)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事件。例如:“晏元獻公喜評詩,嘗曰:‘老覺腰重金,慵便枕玉涼。未是富貴語,不如‘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此善言富貴者也?!盵5]這種關(guān)于詩歌批評的記載如果擺到《六一詩話》之中是同樣合適的。又如與司馬光基本同時期的范景仁所著筆記《東齋記事》,此間記載有各類雜事,其中也包含有關(guān)于詩歌創(chuàng)作和品評的事件。例如其中記錄:“薛簡肅贄謁馮魏公,首篇有‘囊書空自負,早晚達明君句。馮曰:‘不知秀才所負何事。讀至第三篇《春詩》云:‘千林如有喜,一氣自無私。乃曰:‘秀才所負者此也?!盵6]有宋一代,在筆記之中記錄文人詩賦創(chuàng)作事跡的并不是少數(shù),而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然而,此時的司馬光卻有著獨立的思考。通觀《涑水記聞》一書中所記載的事件,基本上都是朝廷政治生活中的事件,幾乎沒有任何有關(guān)文學創(chuàng)作的內(nèi)容?!端膸烊珪偰俊毓m(xù)詩話提要》中提到:“考光別有《涑水記聞》一書,載當時雜事。豈二書并修,偶以欲筆于此冊歟?”[7]因此當時的四庫館臣似乎也注意到了這一點。
司馬光在《續(xù)詩話》中記載有關(guān)文學的事件,而在《涑水記聞》中力避關(guān)于詩賦創(chuàng)作的內(nèi)容,這是首次自覺的將“詩話”作為一種有關(guān)文學批評的文體,從筆記之中獨立出來。與之相比歐陽修所做《歸田錄》是為了“朝廷之遣事,史官之所不記,與夫士大夫笑談之馀而可錄者,錄之以備閑居之覽也”。[8]范鎮(zhèn)所作的《東齋記事》是為了“追憶館閣中及侍從時交游語言,與夫里俗傳說,因纂集之”。[9]因此《歸田錄》《東齋記事》之類的筆記和《涑水記聞》有著明顯的區(qū)別。比較之下,不難看出司馬光將文學事件和政治事件有意分開記載。作為史學家的司馬光之所以撰寫《涑水記聞》以及《溫公日記》《朔記》是因為他和劉恕曾有編纂《資治通鑒后記》的計劃,但因為劉恕的辭世而最終擱淺,誠如李燾所說的:“文正公初與劉道厚共議:取實錄、正史,旁采異聞,作《資治通鑒后記》。屬道原早死,文正起相,元后終,卒不果成。今世所傳記聞及日記并朔記,皆《后記》之具也。”[10]因而司馬光對于《涑水記聞》一書完全是以史學著作來對待的,不帶有一絲文學色彩?!独m(xù)詩話》雖也頗多記事的成分,但被司馬光有意識地從史部之中脫離出來。
如果將司馬光編寫《溫公續(xù)詩話》作為一種自覺將“詩話”轉(zhuǎn)變?yōu)槲膶W批評體裁的行為,那么也就能解釋司馬光為何續(xù)寫《六一詩話》了。歐陽修在“濮議”之中與韓琦站在同一陣營而司馬光、呂誨等人始終與之對立。雖然治平四年英宗駕崩,神宗即位,“濮議”宣告結(jié)束,時為參知政事的歐陽修上疏薦司馬光,略曰:“龍圖閣直學士司馬光,德性淳正,學術(shù)通明,自列侍從,久司諍諫,讜言嘉話,著在兩朝?!盵11]然而,司馬光與歐陽修的關(guān)系也并沒有因此緩和,歐陽修晚年著《濮議》,對“濮議之爭”一直耿耿于懷。司馬光雖然承認歐陽修一代文宗的地位但也并未與歐陽修有很深的交情。司馬光元豐二年作《答孫長官察書》中說道:“光自幼接待周旋,今日得附以不朽,何榮如之!……今尊伯父既有歐陽公為之墓志,如公可謂聲名足以服天下,文章足以傳后世矣。他人誰能加之!伏愿足下止刻歐陽之銘,植于隧外以為碑,則尊伯父,自可光輝于無窮。為來之法,不亦美乎?”[12]這是司馬光的推卻之辭,也能看出即便在歐陽修謝世之后,司馬光依然與其時時劃清界限。
因而,司馬光續(xù)寫《六一詩話》并非是師從歐陽修這位文壇領(lǐng)袖的結(jié)果,而是因為受到了歐陽修在筆記隨筆之外另開“詩話”一體的啟發(fā),從而有意識地更進一步明確了“詩話”區(qū)別于一般筆記隨筆的功能。同時,也能解釋為何《溫公續(xù)詩話》所記錄和品評的內(nèi)容中除了對歐陽修的錯誤進行補正外,未對歐陽修的詩歌作品做出任何評判。
二、《溫公續(xù)詩話》與北宋詩學觀的宗派化
“兩宋士大夫整體之博學多聞遠過于唐人,他們大多能兼‘政治主體‘學術(shù)主體與‘文學主體三者于一身。究其原因,或與世家大族“詩書傳家”的普遍做法及示范效應密切相關(guān)?!盵13]夏縣司馬氏家族不但是注重儒學傳承的北方望族,也同樣注重子弟的文學修養(yǎng),司馬氏家族進士及第者不在少數(shù),司馬光更是進士高等。雖然宋初科舉有重北抑南的傾向,但也足以說明司馬氏家族對于文學的重視與熱衷。然而不幸的是司馬光子嗣匱乏,司馬康又早逝,因而在家族學術(shù)的傳承上遭遇了障礙。所幸司馬光的史學精神與文章風格通過那些參與修編《資治通鑒》的青年才俊得以流傳,在此過程中其詩學觀點同樣在其后學之中得到了傳承。在“江西詩派”出現(xiàn)以前,這是北宋詩歌創(chuàng)作從宗族走向宗派的先聲。劉攽的《中山詩話》和他對司馬光詩學觀的繼承與實踐便是體現(xiàn)。
司馬光晚年重視其家族詩歌藝術(shù)的傳承,他在《溫公續(xù)詩話》中繼承“歐梅”詩歌“狀難寫之景”的詩學觀點,從而援引了其父司馬池的《行色詩》云:“冷于陂水淡于秋,遠陌初窮見渡頭。猶賴丹青無處畫,畫成應遣一生愁?!盵14]類似此詩風格的詩作多見于司馬光閑居洛陽時的詩作。如詩《和復古小園書事》:“飽食復閑眠,風清雨霽天。葉深時墜果,岸曲乍藏蓮。波面秋光凈,林梢夕照鮮。東家近亦富,滿地布苔錢?!盵15]“苔錢滿布”當為落魄冷清之狀,卻反語“東家近亦富”,不但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亦含不盡之意于言外。此種自嘲以玩笑語中見心中之悲涼,實為佳句。司馬光之子司馬康亦留有詩句:“花滿一川紅蕊亂,渠環(huán)千頃翠波分。”[16]同樣具有相同的風格。然而,司馬氏家族畢竟沒有在宋詩發(fā)展的過程中大有建樹,但是劉攽對司馬光詩學的繼承與發(fā)展卻是在宋代詩學宗派化發(fā)展的過程中頗具意義。
司馬光卒于元祐元年,“贈太師、溫國公”。在劉攽的《中山詩話》中記載:“司馬溫公論九旗之名?!盵17]因而其書應成于元祐元年之后。劉攽卒于元祐三年。因而《中山詩話》成書時間在元祐元年至元祐三年之間。劉攽生前參與修編《資治通鑒》在熙寧年間為王安石排擠而與司馬光相友善?!稖毓m(xù)詩話》最初名為《續(xù)詩話》是司馬光對歐陽修《六一詩話》的續(xù)書,而《中山詩話》是一部獨立的詩話。司馬光的貢獻在于首次將“詩話”之體與單純的野史雜記相區(qū)別,而劉攽既而撰寫了一部獨立的詩話?!霸娫挕边@一文學批評體裁通過此過程才得以進一步得到獨立和成熟。“詩話”的出現(xiàn)與史學家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以司馬光為首的史學家進一步劃清了史學和文學之間的關(guān)系。
同時司馬光在《溫公續(xù)詩話》中所提倡的詩學觀同樣被劉攽所繼承并進一步得到發(fā)展?!吨猩皆娫挕份d:“詩以意為主,文詞次之,或意深義高,雖文詞平易,自是奇作。世效古人平易句,而不得其意義,翻成鄙野可笑?!盵18]這一觀點摒棄“后西昆”專注辭采華麗而轉(zhuǎn)而求“意在言外”與司馬光傳承于“歐梅”的詩學觀為同調(diào)。
在“元祐史學”宗派開始形成之初,文學同樣開始出現(xiàn)與其相平行的宗派化趨勢。
三、結(jié)論
雖然司馬光的《溫公續(xù)詩話》是歐陽修《六一詩話》的續(xù)作,但司馬光首先有意識地將“詩話”這一體裁從史部的筆記隨筆中分離出來。這是中國古代史學與文學進一步分化的標志。早期的“詩話”皆出自史家是不爭的事實,也造成了后世“詩話”長于記事的隨筆漫談式的風格?!霸娫挕敝宰罱K成為文學批評的體裁正是有賴于司馬光身兼史學家與文學家的特殊身份。進而可以說“詩話”這種文學批評樣式的出現(xiàn)與宋代文人的博學多才和身兼數(shù)種身份的特點密不可分。
從司馬光撰寫《溫公續(xù)詩話》到劉攽《中山詩話》問世的承遞過程中,可以發(fā)現(xiàn),在“元祐史學”這一學術(shù)宗派形成的早期,宋詩的批評與創(chuàng)作也有從家族傳承向宗派傳承的端倪。司馬光的家族學術(shù)與詩學由于子嗣的匱乏而斷絕,卻在其門生故舊之處萌發(fā)新芽,這是宋代學術(shù)主體與文學主體互動的結(jié)果,也是宋詩“宗派化”時代到來的前兆。
注釋:
[1][7][清]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文津閣四庫全書本。
[2]郭紹虞:《宋詩話考》,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版,第3頁。
[3][13]張興武:《兩宋望族與文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46頁,第110頁。
[4][11][12][14][15][宋]司馬光:《司馬光集》,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798頁,第105頁,第182頁,第1792頁。
[5][8][宋]歐陽修:《歐陽修全集》,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1928頁,第601頁。
[6][9][宋]范鎮(zhèn):《東齋記事》,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6頁,第1頁。
[10][宋]馬端臨:《文獻通考》,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657頁。
[16][明]馬巒,[清]顧棟高:《司馬光年譜》,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295頁。
[17][18]吳文治:《宋詩話全編》,南京:鳳凰出版社,1998年版,第447頁,第442頁。
(韓辰 浙江省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 3100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