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興凱
王大美見到安娜時,正在桃園里給桃樹追肥。
王大美的男人李二柱開著拖拉機從家里把肥料運過來,她則挑著兩個筐,將肥料分送到山谷中的每一株桃樹下,再填入事先挖好的土坑里。肥料是農家肥,有人糞、豬糞,還有雞糞兔糞,都是平時積攢的。雖然發(fā)酵了、曬干了,但還是臭烘烘的嗆鼻子。尤其是讓冬日里的山風一刮,直朝臉上身上撲。因此,追肥的時候,王大美都要穿上一身舊衣服,還要用舊頭巾將腦袋罩起來,保護著那一頭黑黑的發(fā)。
那一頭黑黑的發(fā),是王大美的招牌,像烏黑的云、如華美的錦緞,長長地披散在她的肩頭,讓風撩起來,似浪漫飛揚的火焰,極其美麗。李二柱就特別喜歡她這頭烏黑的發(fā),夜里兩人親熱的時候,他總是捧在手里,高高舉起,然后水一樣再讓它們從指縫中滑落。李二柱說,王大美,你知道你身上哪兒最美?就是你的頭發(fā)最美!電視里那個給海飛絲做廣告的美女也比不過。王大美聽了,心里就覺得美滋滋的很受用。如果不去桃園干活,她就喜歡把頭發(fā)攏在胸前,梳了又梳,洗了又洗,還跑到縣城,買最好的護發(fā)素護養(yǎng)。但是一到桃園干活,就不能這樣了,只好尋條舊頭巾,將腦袋裹起來。而且,即使是裹了起來,也會受到損傷,桃樹的枝子會把它們劃亂,風會將它們吹散,討厭的肥料與塵灰更會無孔不入地進入頭巾,將它們弄臟。這時候的她,就看不出美麗來了,不僅看不出美麗來,還灰土土的顯出了丑。不僅頭發(fā)難看,她身上的衣服也難看,那都是過氣了的舊衣服,有的還破了洞,再讓農家肥弄得臟兮兮的,穿在身上,人就成了抱窩雞。拉著肥料進桃園的李二柱說,王大美啊,真是人靠衣服馬靠鞍啊,瞧你這樣子,簡直就是個丑八怪!王大美聽了并不生氣,她在心里說,哼,等俺回到家,打扮打扮,不把你李二柱饞個死!
可是,誰能想到呢?她會在這時候遇到安娜。
安娜是個稱之為驢友的戶外活動者。
王大美與李二柱承包的山谷里,經常有驢友出現(xiàn)。他們有從臨沂來的,有從青島來的,有從濟寧來的,還有從濰坊淄博來的,當然,也有從省城濟南來。他們通常是在山下的村子里下車,然后背著鼓鼓囊囊的包,進入這個山谷,接著再沿著桃園中那條彎彎的小路,翻過山谷頂部的山丫口,去登遠處那座更大的山。
那座更大的山叫蒙山,浩浩蕩蕩地橫亙在魯東南的版圖上。王大美與李二柱種植桃樹的山谷,正好處在蒙山的中間地帶,從這兒向西可以登天蒙峰、龜蒙峰;向東則可以登云蒙峰、霧蒙峰。因此,那些驢友們都喜歡從這兒路過。久而久之,王大美與李二柱夫婦就與許多驢友認識了。兩人都好客,只要有驢友來,他們就會熱情地拿出開水給他們飲用;如果趕上桃子成熟的時候,他們還會采下桃子送給他們品嘗;設若有新驢友來,不識得路,他們還會放下手中的活兒,給他們當向導。
山谷里是寂寞的,驢友們的到來,讓山谷有了熱鬧,因此,兩人平時是盼著他們到來的。特別是王大美,有時在桃園里忙活著,她會時不時地向山下看一眼,看有沒有驢友出現(xiàn)。如果有,她就會放下手中的活兒,早早地摘下桃子或燒好開水在路邊等候。盡管她的打扮是勞動打扮,身上所有的美麗都讓舊衣服舊頭巾掩蓋了,但她并不在乎。畢竟大家都是陌生人嘛,況且,王大美知道,自己并不丑。
只是,她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從濟南來的驢友安娜。
安娜是王大美的同班同學。
安娜不僅是王大美的同學,還是她學生時代的偶像。
安娜的家原來就住在不遠處的縣城里。安娜的父親和母親都是縣城里的高干。王大美與安娜從初中起就是同班同學,一直到高中畢業(yè),還是同班同學。上高中時,兩人還同過桌。但兩人的身份卻有著難以聯(lián)系起來的天壤之別。安娜不僅是高干子女,人長得也極其漂亮,是學校里的?;?。而且她不僅漂亮,學習也在班里拔尖,門門功課都是第一名。安娜不僅學習好,其他方面也都出類拔萃,她會唱歌,會跳舞,尤其是詩朗誦,更是相當了得!舞臺上一站,普通話一亮,再那么啊啊地一抒情,完全可以把所有人迷倒。而她王大美就相形見絀了。她生在農村,家里窮得吊起鍋來當鑼打。人長得又黑又瘦,簡直就是一只丑小鴨。她的學習成績雖然不是班里最糟糕的,但也很一般化,否則,高考時她連個三本也沒考上。而人家安娜就有能耐,一下子便考上了名牌。那時候,同學們都拿電影明星歌星什么的當偶像,她不,她就拿安娜當偶像。她甚至向她要了一張照片,夾在筆記本里,到現(xiàn)在還珍藏著。
在把安娜當偶像的時代,她一直是自卑的,特別是同她一桌的那段時間里,她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陪襯人。她常常想,自己的命怎么這么不好?為什么不能生在干部家?為什么長得如此丑?就是不生在干部家,就是生得丑點兒,讓她的學習成績出類拔萃也行?。】墒?,命運偏偏不是這樣安排的。不說別的了,就連“王大美”這三個字,不也取得這么土氣?你看人家安娜這名字,多好聽,多洋氣啊!唉!為此,她不知發(fā)出過多少嘆息。嘆息歸嘆息,她是認命了,高中畢業(yè)后,安娜上省城讀大學去了,她只好回到躲藏在深山中的家,擼起了鋤把兒,并且很快就嫁給了李二柱,成了個地地道道的鄉(xiāng)下女人。
李二柱是個農民,連初中也沒有讀完。不過,人還能干,對媳婦言聽計從,她的心就踏實子許多。后來,她和李二柱承包了這個山谷,成了靠種果樹為生的果農,日子開始過得有了滋味。最初的時候,山谷里栽的是山楂、杏和板栗,但這種水果并沒有給他們掙很多錢。后來,還是她王大美去了趟縣城,參加了一次果品會議,回家后對李二柱一番動員,把那些山楂、杏樹與板栗砍掉,一律種上了桃樹,收效才大起來。到了現(xiàn)在,他們家竟然成了村里的首富。蓋起了二層小樓,家里有了一應電器,日子過得很火騰。
日子過火騰的王大美,就開始了打扮。她這一打扮,竟然變得美起來,快四十歲的女人了,當她打扮得花紅柳綠地走在大街上時,竟然有了頻頻的回頭率。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王大美,原來是個美人兒呢!
最先發(fā)現(xiàn)她美起來的人,就是李二柱。那天,她從城里回來,洗了個澡,換上了一身新衣服,在客廳里一出現(xiàn),李二柱就目瞪口呆了,嘴巴張著半天不知說什么好。
她白他一眼說,你看什么看?
李二柱說,你是誰?來俺家干什么???
她啐了他一口說,你個狗二柱,不認得你老婆了?
李二柱說,你怎么是我老婆???
她說,俺怎么就不是你老婆了?
李二柱說,俺老婆丑得像個抱窩雞,你可俊得像鳳凰鳥呢!
她捏起拳頭,跳過去,在李二柱硬得像石頭似的胸脯上擂了無數(shù)拳。末了,她跑進屋,來到鏡子前左看右看,嘴里不由得大叫,啊呀呀,這是我王大美嗎?
她自己也不認得自己了。
富起來的王大美,美起來的王大美,就把過去的自卑拋丟了。她開始活得信心滿滿,開始活得幸福快樂,開始活得有滋有味,連走在路上,也把胸脯挺得更高。她一把胸脯挺得更高,就更顯得美麗迷人了。更顯得美麗迷人,她就更注重起了梳妝打扮。每天,只要一從桃園回來,她就跑到鏡子面前去了。在鏡子面前呆上一會兒,她就成了美麗無比的鳳凰鳥。
當然,她是不能天天呆在家中梳妝打扮的,她要干活,要去桃園干活。到了桃園,她這個鳳凰鳥就不得不又成了抱窩雞。
這是沒有辦法、不能兩全的事。
不能兩全就不能兩全吧,她認了。可是,想不到的是,在她無法美麗的時候,在她不得不以抱窩雞的模樣示人的時候,她會遇到安娜!
她寧愿遇到任何人,也不愿遇到安娜。然而,無情的現(xiàn)實卻讓她們邂逅了!
安娜是第一次來爬蒙山,同她一道來的有三十多個驢友。他們和所有的驢友一樣,一律穿著各色登山服,一律戴著各種遮陽帽,一律抄著各樣登山杖,當然,更是一律背著登山包。登山包里有吃物、飲物、用物,還有帳篷什么的,沉甸甸的,鼓囊囊的。他們來這兒登山,不僅要登上高高的蒙山主峰,還要在山里野炊和宿營。
等把他們的登山計劃完成了,才返回。那天,遠遠地看見有驢隊來,王大美的眼睛就亮了,她將肩上的糞挑子一丟,返回小路邊,跑進那間看桃園的小石頭屋,提出一壺開水,然后便坐在那里等著驢友們的到來。
驢隊漸漸地走近,來到她的小屋前。她立刻站起來,迎上去,熱情地給大家讓座與遞水。驢友們也不客氣,將背上的包一丟,接過碗就喝起來。他們都是隨身攜帶著水的,但數(shù)量有限,不能輕易喝掉的。在登山前補充點水,那是相當有益的。
驢友們并不急于去登山,一面喝著水,一面就嘰嘰喳喳地聊起來。三十多個驢友,其實都是在網(wǎng)上報的名,各個行業(yè)的都有,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他們聊的話題大都是他們的網(wǎng)名叫什么,在什么單位工作之類。王大美一面給大家倒著茶,一邊就忍不住想笑。她笑他們的網(wǎng)名取得真有意思:什么地精,小海龜,北方的狼,逍遙狐,浪漫燕子,小妖等,這不都是些動物和鬼怪嗎?怎么叫這樣的名?王大美覺得一點不好聽。
雖然覺得不好聽,但有這么一天,她突然心血來潮,也與李二柱學著也各取了一個網(wǎng)名。她的網(wǎng)名叫蝴蝶飛飛,李二柱的網(wǎng)名叫兔子蹦蹦。山谷里沒人的時候,他倆就常常以網(wǎng)名來相互稱呼。
蝴蝶飛飛,你過來一下。李二柱說。
兔子蹦蹦,過去干什么?王大美說。
蝴蝶飛飛,我想和你接個吻。李二柱說。
李二柱過去管接吻叫親嘴,現(xiàn)在也學著洋氣起來,用了“吻”這樣的字眼。
王大美說,啊呸!你想得美!
但王大美呸歸呸,還是走過來,努起嘴巴,與李二柱接了個熱呼呼的吻。
剛結婚的那段時間,他們雖然年輕,但生活窘迫,從來沒有在野外親過嘴。日子一天天過得好了后,他們就也想著要浪漫一下了。接吻是經常的事。吻過了,看看四下里沒人,兩人有時還會鉆進那間小石頭屋,去做更進一步的事情。
濟南來的驢友們喝過了水,紛紛地站起來要走了。這時,王大美還沒有認出她的同學安娜。安娜當然也沒有認出王大美。兩人分別畢竟快二十年了,模樣變化都大了去了。這樣的邂逅根本無法料到,擦肩而過的可能性會更大。可是,就在這時候,一個意外發(fā)生了。驢友中忽然有人喊,笨笨熊,你的手杖怎么不見了?
笨笨熊就是安娜。
安娜已經背好包,上路了,而且走在隊伍的最前面。聽到喊聲她停下來,回過頭,立刻就看見忘在小石頭屋門外的登山杖。她要回來取,王大美眼急手快,早拿起來,給她送了過去。遞到她手中的時候,王大美看了她一眼,這一眼,還是沒有把她給認出來。她只是覺得這個叫笨笨熊的女驢友很漂亮,很苗條。如此漂亮苗條的女人怎么叫笨笨熊呢?完全是自然而然的,她微笑了起來。
叫笨笨熊的驢友說,你笑什么?
王大美還是笑著說,你怎么取了這么個網(wǎng)名???
叫笨笨熊的驢友笑著說,因為我笨啊!
你才不笨呢!
不笨怎么這么忘事???你瞧,登山杖都忘了!
王大美嘎嘎地笑起來,說,那你的真名叫啥???她大膽地問。
叫笨笨熊的驢友還沒有開口,旁邊一個驢友開了腔,她的真名叫安娜,俄羅斯大美人安娜·卡列尼娜的安娜。
安娜?王大美叫了起來。
我是叫安娜。笨笨熊說。
俺有一個同學也叫安娜。她也在濟南,敢情你是她?王大美叫道。
網(wǎng)名叫笨笨熊的驢友瞪大了眼,定定地來看王大美,半天之后說,你叫什么名?
俺叫王大美。
王大美?你是王大美?
俺也有個網(wǎng)名,叫蝴蝶飛飛。王大美意識到自己名字的土氣,首次把自己的網(wǎng)名披露了出來。
此時安娜已經認出了王大美,她甩掉肩上的包,扔下手里的登山杖,叫道,王大美,老同學,你是我的老同學啊!
快二十年沒見面的老同學就這樣相認了,她們的手握在了一起,又抱在了一起。那一刻,王大美只有激動,只有驚喜。天呀,別是做夢吧?她怎么會與自己崇拜的偶像這么相遇呢?激動著、驚喜著的王大美,早把自己身上的舊衣服,早把頭上的舊頭巾,還有自己抱窩雞似的丑模樣忘到了腦后勺。后來,當安娜離去后,當山谷中的桃園里只剩下她一個人時,當她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想起自己的模樣時,她立刻呆若木雞。她失神地跌坐在地上,連連叫道,天??!天?。牧?!壞了!我怎么是這副樣子???我怎么是這副樣子見到老同學安娜啊?她難受的心里像捅了一刀子,甚至都感到有血流出來。過了半天,當拉肥料的李二柱進了山,她還坐在那里發(fā)怔,眼里似乎還盈著一汪淚。
李二柱說,大美,你怎么了?
她沒有理睬丈夫。
李二柱說,是那些驢友欺負你了?
她還是沒理睬丈夫。
李二柱跳下拖拉機,提起拳頭就走。
王大美說,你干什么去?
李二柱怒怒地望向山里。
山里,那群驢友正排成一溜兒隊伍向頂部攀。他咬牙說,我揍這些狗東西去!
王大美急忙攔下他,說,你別胡來!不管他們的事。我,我想咱們的兒子了。
他們的兒子在縣城上初中,一個月才回來一次。她經常想兒子想得流淚。李二柱眨眨眼,這才信以為真了。跳上拖拉機,向地下倒起車后廂里的糞肥。
接下來的好些天里,王大美的情緒就不怎么好,心里老是想著與安娜的邂逅。唉,怎么這么巧,同學二十年的邂逅,會在她最難看的時候!不說她的模樣有多難看了,就是季節(jié)也不好,是冬天,桃園里光禿禿的,沒有一點生氣。如果是春天夏天或者秋天多好啊,那時桃花開了,香氣繚繞、如煙似霞;那時桃子熟了,紅紅艷艷,甜甜脆脆。她可以摘下最好的桃子招待她,讓她享受著桃子脆甜的同時,也看一看這片豐碩的桃園。那桃園,那一片大大的桃園啊,可是她的成就、她的自豪,更像她的頭發(fā)一樣,是她的驕傲??!
可是……
不知嘆了多少氣之后,她的眼前突然生出一個希望。記得與安娜分手時,安娜曾告訴她,明年她還會來登蒙山的。蒙山太大了,一次登山,怎么能登完呢?在她認識的那些驢友中,有一個叫逍遙狐的就經常來登蒙山,僅去年,他就從她的桃園中走了八九次。安娜他們這些驢友自然也是。這么想過之后,她的心情就好起來。她就盼著安娜第二次的到來。她希望她再來的時候,是桃子熟了的時候,那時,她會摘下最大、最甜的桃子招待她。當然,她也不能再以現(xiàn)在的面目出現(xiàn)了,她要打扮好自己,讓老同學看看她脫胎換骨般的美麗。
驢友登山是有規(guī)律的,除了節(jié)假日,一般都在周六或周日,這讓王大美打扮自己有了準確的時間。自從見到安娜以后,只要是周六和周日,她就不穿舊衣服,也不再在頭上裹頭巾了。她甚至特地去了一次縣城,為自己購買了幾身更時新的衣服。
冬天很快就過去了,春天來到桃園里。桃花大放的時候,桃園里一片生機和美艷。王大美盼著這個時候能見到安娜,讓安娜在鮮花叢中微笑著同自己合影。但是,安娜沒有來。桃花的美麗是短暫的,過了沒幾天,花兒就凋落了,到處灑著一地的落紅。桃花雖然落盡了,但山里的綠色卻跟著濃起來,到處青蔥一片,綠油油的悅人眼目。王大美盼望著這時安娜能來,可是,一批又一批的驢友走過,還是沒有安娜的影子,這讓王大美很失落。好在,桃子一天天長大了,等到了五月的時候,第一批桃子已經成熟上市了。這時,她和李二柱開始忙著采摘桃子了。每天,夫妻二人都是早早地起床,早早地進山,然后開始采摘。把采下的桃子集中起來,裝入箱子,運出山谷對外出售。在采摘第一批桃子的時候,她特地選了一些大個的,色澤鮮艷的沒有采摘,她把它們留在了樹上,等著安娜到來時給她嘗鮮。
開始的時候,李二柱不知道她的用意,說,你怎么留在樹上不摘啊?
她說,這個你就別管了。
是留著給誰吃的???
反正不是留著給你的。
在家里,她不但說了算,還有點刁刁蠻蠻的小霸道,李二柱便不再多問,管自摘桃子。她則一面摘著桃子,一面向山下的小路望,看有沒有驢友來爬山,看驢友中有沒有她的同學安娜。
驢友當然是有的,而且還很多。春天,是登山的旺季,幾乎每個周六和周日,都有驢隊從桃園中穿過,可是,就是沒有安娜。從濟南來的驢隊也有好幾支,內中還是沒有她的同學安娜。有一次她忍不住問那些驢友,問安娜為什么沒有來,大家都搖頭,說濟南的戶外俱樂部太多了,驢友也太多了,安娜是誰,誰也不清楚。沒奈何,她就等。第一批桃子下完了,全部賣掉了,留在樹上的桃子也熟透了,再不摘就爛掉了,安娜還是沒來。無可奈何,王大美只好把桃子采下來,送給了別的驢友。好在桃子有許多個品種,有早熟的,有中熟的,還有晚熟的。從五月開始收獲,能收獲到暮秋。在這好幾個月的時間里,山谷里都有桃子。因此,王大美并不擔心安娜來了時沒有桃子招待她。
時間在一天天地過去,又有新的品種成熟了,她又在樹上給安娜留下了桃子。為了這些桃子別讓他人摘去,她還在每個桃子上系上了紅繩,對李二柱也是千叮嚀萬囑咐。但是,當這批桃子下完了的時候,安娜還是沒有來。這之中,自然仍有驢隊從桃園經過,可就是沒有安娜的影子。王大美就有些著急起來。在桃園摘桃子的時候,她就有些神思恍惚,心不在焉,有一次還差點從桃樹上掉了下來。
她的樣子就讓李二柱看在了眼里,說,大美,你怎么了?
王大美說,我沒怎么?。?/p>
沒怎么,怎么發(fā)呆???
王大美說,不要你管,快摘桃子去!
李二柱就哼鼻子說,我知道你是為什么!
王大美說,為什么?
李二柱說,我知道你是看上哪個驢友了,盼著他來。
王大美說,喲,你怎么知道的?
李二柱說,哼,一到周六和周日,你就打扮得花枝似的,不是看上了誰,咋這樣?
王大美說,對,我就是看上誰了,你咋辦?
李二柱說,我才不咋辦呢!你看上誰,就跟誰走得了。
王大美說,那你怎么辦?
李二柱說,我就找個電影明星續(xù)弦!
呸!你想得美!王大美說著,自己先嘎嘎地笑起來。
春天過去了,夏天過去了,秋天也快過去了,山谷里的桃子只剩下最后一個品種了。最后一個品種叫雪桃,因為生長時間長,雖然樣子不太好看,但口感最好,最甜。每年的雪桃都能賣上好價錢。驢隊一批批從桃園里過,秋天也像驢隊一樣從眼前過去了。就在秋天過去冬天快要到來的時候,王大美與李二柱開始忙著收雪桃了。和收其他品種的桃子時一樣,王大美仍然選一些個最大、色最好的桃子留在了樹上。她要給安娜留著。因為是最后一批桃子了,王大美一邊采摘著,一邊有些急,她怕桃子采完了,安娜還不來,這樣一年的季節(jié)就錯過了,只有等到明年了。因此,她一面摘著桃子,還是一邊望那條小路,希望有驢隊出現(xiàn),希望驢隊里走出她的同學安娜。
安娜仍然沒有在山谷中出現(xiàn)。
最后一個品種的桃子下完了,留在樹上的桃子也熟透了。有的變軟,馬上就要凋落了,有的則被山里的鳥雀當美食啄了。
李二柱看著心疼,說,摘了吧,他不會來了!
王大美說,不要你管!
李二柱說,沒看到都讓鳥啄了?
王大美靈機一動說,俺就是留著喂鳥的呢!
李二柱說,喂鳥?為啥?
王大美說,你沒聽說,鳥是人類的朋友呢!
李二柱就不知說什么好了,而王大美這么說著的時候,其實已經想哭了。
隨著秋的深入,留在樹上的桃子還是全部凋落了。不僅桃子,連葉子也在枯黃著,凋落著了,等到了冬天的時候,整個山谷、整個桃園又變成一片沒有生機的蕭索景象。
這之間,仍然有驢友從這里進山,但依舊沒有安娜的影子。只是,自從桃子落盡的時候,王大美已經不再盼著安娜出現(xiàn)了,豈止不再盼,她是非常地不希望安娜出現(xiàn)了。因為山谷里沒有了綠色,沒有了果實,她也就沒有向她炫耀的資本了。
進入冬天之后,王大美依舊忙,要剪枝,要追肥,要給桃樹松土,等等。尤其是追肥,那是必須要做的事情。因為桃樹是有生命的,也是要吃東西的,肥料就是它們的食物,他們必須把它們喂飽,來年才能結出大大的甜甜的果實,才能為他們換回那種叫錢的東西。于是,在整個冬天的大多數(shù)時間里,她和李二柱的工作就是忙追肥。追起肥來的時候,她當然就不能穿新衣服了,更不能讓她招牌似的美發(fā)輕舞飛揚了。她又穿起了舊衣服,頭發(fā)也給頭巾包裹了起來。這一打扮,她又變得灰土土的像抱窩雞了。當然,她并不在乎。她的底線是,只要別讓安娜見到就成。
進入冬季以后,已經很少有驢隊進山了。這也讓王大美放松了心情。和從前一樣,李二柱用拖拉機向桃園運肥料,她則像個二傳手,用筐子挑了,一擔一擔地運到山谷中的每一株桃樹下。一山谷都是桃樹,不忙忙活活地干,一個冬天都不會干完。她的臉上便有了汗水,她的身上便有了塵土,她露出頭巾之外的頭發(fā)便弄得亂糟糟的。
她又成了真正的抱窩雞。
成了抱窩雞的王大美,全身心地投入到給桃樹的追肥中,她似乎已經把安娜忘記了。
這天,她一如繼往地挑著肥料向山上走去時,又一支驢隊進山來了。這支驢隊來得很突然,而且還很大,大約有四五十個人。他們從山下村子里下車,排成一溜長長的隊伍,慢慢地向她的桃園走來。在往常,她早停下手中的活兒,跑到小石頭屋前為大家準備茶水了,可是今天她沒有。她埋著頭,依舊專注地干著自己的活兒,仿佛什么人也沒有到來。驢隊漸漸走近,甚至聽到他們的說話聲了,她還是沒有理睬。她打定了主意,今天不搭理他們了。她挑著肥料,來到一棵桃樹下,將筐里的肥料倒進了事先挖好的坑兒里,然后用土填封。她剛向坑里填了一鏟土,忽然就把頭抬了起來。她聽到一個聲音在喊她的名字,那喊聲很嘹亮,很悠揚:王大美呀,還不快來迎接你的老同學啊?
她立在那里呆若木雞。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