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帕切特·雷頓·基輔/著 劉長煌/編譯

一

2010年2月12日下午三點，美國亞拉巴馬大學生物系教務會在三樓的科研室謝爾比中心舉行，室內(nèi)沒有窗戶，十三名教職員工參加了會議。坐在主席位置上的是植物生物學家戈皮·波狄拉，他正在分發(fā)印好的議程表。生物神經(jīng)學者艾米·畢夏普坐在他的旁邊，靠近大門，她的包里有一把槍。

四十五歲的艾米當時臉色蒼白，黑色的頭發(fā)內(nèi)卷，飄落在兩側(cè)，額頭上的劉海幾乎要蓋住那雙小巧的藍眼睛。在系里的會上，她向來喜歡發(fā)言，但是這次顯得很沉默，一副深思的樣子。這種表現(xiàn)有顯而易見的原因，一年前，系里拒絕授予她終身職位，事后她多次申訴都沒有改變結(jié)果，這個學期結(jié)束意味著她的工作就要結(jié)束。系主任波狄拉手中的議程表涉及下學期的教學計劃，這也是另一個讓她沉默寡言的原因，好像她來這里開會是多余的。

生物化學學者黛布拉·莫里亞蒂坐在艾米的對面，中間隔著會議桌，她知道艾米申請職位受阻。自2003年艾米來校擔任助理教授時她們就成了好朋友，經(jīng)常在一起談論家庭生活。艾米有四個孩子，最大的女兒莉莉就在亨茨維爾市讀書；黛布拉最近做了祖母，對于艾米的續(xù)聘，她投了反對票，艾米也知道，但是她們依然保持著良好的關(guān)系。艾米還向黛布拉訴苦，說職業(yè)已經(jīng)走到盡頭，生活已經(jīng)結(jié)束。黛布拉勸她另找工作，肯定有合適的；會議期間，她還寫紙條問艾米是否找到了新工作。

會議開了近五十分鐘，艾米沒吭過聲。會議結(jié)束時，她突然站起身，掏出一把九毫米口徑的魯格半自動手槍，開槍擊中波狄拉的頭部。之后又再次開槍，擊中一位名叫斯蒂芬妮·特瑞維索的助理，接著是細胞生物學者安德烈·約翰遜。大家發(fā)出尖叫聲，四處尋找遮蔽物，但門口被艾米堵住了。黛布拉開始還沒有反應過來，后來她看見艾米下巴繃緊，額頭緊皺，移動槍口瞄準第四個目標 —— 瑪利亞·拉格蘭·戴維斯 —— 擊發(fā)。

黛布拉慌忙鉆進會議桌下面，槍聲馬上在她的頭頂響起，非常驚險。她從桌子底下爬到艾米的身前，雙手抱住艾米的雙腳，往上看著她，大叫：“艾米，不要殺我！想想我的女兒！想想我的孫子！”艾米朝下看，槍口對準黛布拉。

咔嗒！黛布拉無限恐懼地盯住槍口。咔嗒！兩次擊發(fā)都沒有成功，槍卡殼了。黛布拉趕緊爬過艾米身邊，來到走廊上，艾米緊隨其后，不停地扣動扳機。就在艾米試圖修理手槍的間隙，黛布拉爬回會議室，另一名同事連忙把門關(guān)上并堵住。室內(nèi)的景象慘不忍睹，有六人中彈，其中三人死亡，整個事件持續(xù)不過一分鐘。

艾米下樓進入女衛(wèi)生間，沖洗手槍，把染滿血跡的格子花呢上衣丟進垃圾桶，接著來到實驗室，找一名學生借手機。她撥通了丈夫吉姆的電話，說：“我搞定了！”說完離開謝爾比中心，在穿過屋后的裝貨碼頭時，一名副警長抓住了她。

衛(wèi)星新聞轉(zhuǎn)播車立即來到現(xiàn)場進行報道。在2010年的美國，大規(guī)模槍擊案似乎都失去了令人震驚的新聞效果，盡管還是2月份，可是已經(jīng)發(fā)生了十五起槍殺三名或更多受害者的案件。不過艾米·畢夏普的案例還是引起了公眾的關(guān)注，畢竟她不符合人們想象中的大規(guī)模槍擊案案犯的類型，知識女性實施這類殺戮行為還是非常罕見的。艾米在孩提時代就取得很多成就，是一名出色的小提琴演奏者，獲得哈佛大學博士學位，接著在哈佛大學公共衛(wèi)生學院攻讀博士后；婚姻穩(wěn)定，沒有犯罪前科，沒有濫用藥物的歷史。

涉槍暴力大屠殺經(jīng)常發(fā)生，從1999年的哥倫拜恩高中到2012年12月的桑迪?胡克小學，說明美國的民族精神里面還缺少某種精髓來抑制槍手實施如此暴行。

大家都在關(guān)注艾米為什么會殺人，媒體最初認為她是對職業(yè)不滿，《美國高等教育紀事周報》曾經(jīng)用“終身職位決定生與死嗎”為題在頭版通報此事。但是羅伊·米勒律師認為有更復雜的原因，“我們的社區(qū)中有很多人是移動的定時炸彈，不過很難辨認出來?！?/p>

艾米被羈押后，馬薩諸塞州布倫特里鎮(zhèn)警長鮑爾·弗雷澤打電話到亨茨維爾市警察局，說1986年的時候艾米曾經(jīng)開槍射殺自己的親弟弟。

二

艾米在布倫特里鎮(zhèn)長大，家住霍利斯街46號，是一棟維多利亞風格的三角墻建筑，配有精巧的遮蓋式走廊，系十九世紀一名牙醫(yī)所建，牙科診所原來就設在該址的小屋中，發(fā)家后重建。屋前大草坪上有一棵紫葉山毛櫸樹，結(jié)實的樹枝足夠承受一個小孩兒爬上去。艾米的弟弟賽斯那時還是一個小男孩兒，貪玩爬上了樹頂，后來慌了不敢下來，母親朱迪撥開樹枝，慢慢引導他，終于成功下到地面。朱迪的娘家姓是桑伯恩，來自新罕布什爾州的一個古老的新英格蘭家族，她的祖父擁有一家鞋廠。她在波士頓新英格蘭藝術(shù)學校讀書時認識了后來成為丈夫的山姆，山姆來自土耳其家族，在馬薩諸塞州薩默維爾市的希臘移民區(qū)長大，1954年加入空軍。朱迪氣質(zhì)高雅，滿頭卷曲的金發(fā)，幽默活躍；山姆則截然相反，沉默寡言，結(jié)實穩(wěn)重，保持著舊大陸的傳統(tǒng)。

1964年，他們移居愛荷華市，山姆在愛荷華大學讀研究生，白天繪畫，晚上當門衛(wèi)。第二年艾米出生，她是一個非常聰明伶俐的女孩兒，總能把玩具擺弄得井井有條，像游行隊伍那樣整齊。后來山姆到東南大學任教，全家又回到馬薩諸塞州，1968年定居布倫特里鎮(zhèn)，這一年賽斯出生。

布倫特里鎮(zhèn)是波士頓郊外的一個中等衛(wèi)星小城，系愛爾蘭和意大利移民逃離大城市的灘頭堡。布倫特里的人經(jīng)常說，他們懷有濃濃的波士頓鄉(xiāng)愁，為曾經(jīng)是波士頓人而自豪，但是也為離開了波士頓而慶幸。

布倫特里鎮(zhèn)排外思想嚴重，但是朱迪的親和力很快贏得周圍人的認可，她熱心于當?shù)氐氖聞?，參加?zhèn)里的會議，為當?shù)貓蠹埉嬄?。護士德布·科薩里克曾經(jīng)租用朱迪家的房子，她評論說，朱迪就像是鎮(zhèn)里的發(fā)言人，如果你有什么事，給她打電話就行了。

艾米從小就患有哮喘病，童年時代經(jīng)常在急診室度過，這也讓她下決心學醫(yī)，找到治療的方法。三年級的時候她開始學小提琴，后來賽斯也要玩小提琴，姐弟間存在著競爭，艾米總是占上風。但是據(jù)知情人講，姐弟倆很親近，姐姐寵愛弟弟，都熱愛音樂和科學，相處和諧。

1985年的一天晚上，竊賊光顧了他們的家，盜走了朱迪的結(jié)婚戒指、姐弟倆出生時特制的紀念銀杯及其他貴重物品——都是塞在小枕頭套里的東西。一家人都很憤怒，朱迪寫信給當?shù)貓蠹?，呼吁返還她家的物品；山姆為此買了一把十二毫米口徑的獵槍，放在臥室旁的壁櫥里，子彈放在梳妝臺抽屜里。

就是買槍后大概一年，布倫特里警察局接到朱迪的報警電話，稱其女兒槍擊了兒子，但她可以作證是意外事故。

布倫特里警察局局長約翰·鄱里奧和朱迪家是熟人，平日里以精明古怪著稱，以改革派和道德衛(wèi)士自居。他嚴格控制警察腐敗，曾經(jīng)有人舉報他手下的兩名警察策劃盜竊邁代雞尾酒吧，于是他親自帶隊逮捕了這兩名警察。由于他對手下過于嚴格，同事們都不喜歡他。

案發(fā)那天早晨，天還沒亮朱迪就起床了，開車到附近的昆西鎮(zhèn)，清理那里的馬廄，并遛馬數(shù)小時。平日里她經(jīng)常這么做。

她是下午兩點報的警。警察局離她家不到兩英里，警察很快趕到了現(xiàn)場，朱迪在門口迎接時，全身沾滿鮮血。她把警察領進廚房，賽斯躺在地上，臉朝上，渾身是血，胸前有傷口。艾米當時沒有在現(xiàn)場。

朱迪告訴警察，賽斯從雜貨店回家后一直和她在廚房里，不久艾米手持獵槍走進來，說槍里有一顆子彈不知道怎么才能退下來。她擺弄槍展示給弟弟看，不料槍走火，由于廚房很小，大家站得很近，子彈直射進賽斯的體內(nèi)。他當場倒地，艾米嚇得逃走，于是她馬上報警。

警方迅速發(fā)出通告，沒過多久就在鎮(zhèn)里的汽車美容店找到了艾米，隨即帶到警察局訊問。

艾米交代說，那天早晨，她一個人在家，母親去照看馬匹，父親和弟弟也已外出，她擔心有壞人闖進來，于是把獵槍上膛。賽斯曾經(jīng)教過她怎么把子彈上膛，但沒有教她怎么退下子彈，就在她摸索時，槍走火，子彈擊碎化妝鏡并在臥室的墻上炸出一個洞。當她聽見賽斯回家后，馬上去找他幫忙卸子彈，就在她撥弄槍的時候碰到了扳機，絕不是故意射擊弟弟。

艾米還說，那天早晨父親離開之前曾經(jīng)和她發(fā)生了口角。后來山姆接受詢問時說，只是和艾米爭論了幾句。上午十一點半他去南海岸購物廣場買圣誕節(jié)禮物，回轉(zhuǎn)時發(fā)現(xiàn)屋前停滿了閃著警燈的警車，了解情況后他火速沖向醫(yī)院。下午三點，醫(yī)院宣布賽斯死亡。當裝著賽斯的輪床推過時，山姆好像看見賽斯轉(zhuǎn)過頭來盯著自己看。

“他們不停地說賽斯已經(jīng)死了，可是對我來說，他并沒有死，因為他在看我?！鄙侥坊貞浾f。

三

當天晚上艾米被釋放，因為她的情緒極不穩(wěn)定，布倫特里警方認為不適合對她繼續(xù)盤問，于是決定先放回家交父母看管，以待進一步調(diào)查。

艾米回到家后立即上樓，躺在父母的床上，山姆則躲進了書房。

護士德布·科薩里克租住朱迪家的平房，晚飯時分回到住處，她的祖父以前是警察，所以也懂一點兒法律方面的事，對艾米這么快就被釋放感到非常驚訝。

鄰居們幫忙沖洗廚房的地板，墻壁和器皿上還有血跡，德布把朱迪扶出廚房，以免睹物傷情。

賽斯去世后，人們都來朱迪的家里吊唁。在萬靈教堂，大量的哀悼者為他惋惜，他躺在敞開的棺材里，父母扶著艾米守在棺材旁邊，艾米看上去像行尸走肉。

兩天后，鄱里奧局長告訴《波士頓環(huán)球報》，所有線索都顯示這是一起意外事故，包括法醫(yī)鑒定結(jié)論也是意外事故，不過最終的結(jié)論還需地方檢察官和州警察局調(diào)查后作出。十一天后，州警察局和地方檢察官辦公室派員對畢夏普全家進行了詢問。1987年3月30日，州調(diào)查小組作出意外事故的調(diào)查結(jié)論。

艾米說弟弟的死把她嚇壞了，雖然是意外事故，但是她仍然有犯罪感。事后幾個月她都和父母睡在一起，要朋友哄勸她才會外出散心。這種情況如果放在現(xiàn)在，肯定要去找心理醫(yī)生，但是她從沒有接受過心理輔導和精神鑒定，因為父親一直都不太相信心理學。

朱迪夫婦選擇不搬家，這就導致艾米一直在那間殺了弟弟的廚房里吃飯，要經(jīng)常經(jīng)過弟弟的房間。那間房子一直保持原樣，墻壁上貼著美國獨立戰(zhàn)爭的墻畫，大門上刻有賽斯的名字。

艾米回到東南大學讀書，依然住在布倫特里的家里。每天放學后，她都要去山姆的辦公室，等他開車帶她回家。她似乎把悲痛都轉(zhuǎn)化成學習動力，成績直線上升；山姆則越發(fā)沉默寡言了。

朱迪一直在努力挽救家庭，當然也思念兒子，有幾次看見男孩兒騎自行車，會產(chǎn)生莫名的興奮，她停下車，走近時才發(fā)現(xiàn)不是她的兒子。

艾米的生活在繼續(xù)，從東南大學畢業(yè)后，攻讀哈佛大學的遺傳學博士課程，很少提及她的弟弟。

曾經(jīng)給賽斯送葬的吉姆·安德森也是東南大學的學生，在學生社團組織的《歸鄉(xiāng)歷險記》等戲劇中扮演角色，在此期間和艾米相識并約會，1989年結(jié)婚，在萬靈教堂舉行了簡短的婚禮。

父親曾經(jīng)告訴她，忘掉過去的最好方式是創(chuàng)造自己的生活。1991年，她生了莉莉，接著又陸續(xù)生了兩個女兒——西婭和菲德拉。朋友們說她是可愛且敏感的母親，經(jīng)常鼓勵孩子彈奏樂器。

艾米發(fā)現(xiàn)博士課程很難，在哈佛遠比不上在東南大學那么出色。1993年論文幾經(jīng)修改后，終于獲得通過，得到博士學位，接著又開始攻讀博士后。起先一段時間，他們?nèi)易≡诨衾菇指改讣业钠椒坷铮驗榘字恍湃文赣H看管孩子。1996年，山姆說這幢房子鬼太多，于是把房子賣掉，移居到布倫特里鎮(zhèn)以北三十五英里的伊普斯威奇鎮(zhèn)。

2001年，艾米生了一個男孩兒，取名賽斯，大家一片訝然，這個孩子出生的日期剛好是她弟弟三十三歲生日。

艾米在大學里寫過詩，后來轉(zhuǎn)為寫小說，不久和著名的女作家蓋爾·多克塔成為好朋友。艾米寫了三部小說，但從沒有出版。在寫作圈子里，她顯得比較另類，吹噓說自己和文稿代理人是朋友，可以保證書籍出版；她總說小說家約翰·歐文是她母親一方的遠房親戚，還不時炫耀自己是哈佛大學的博士。熟悉的人透露，其實她沒有獲得哈佛大學的學位，那是彌天大謊。

除了脆弱與傲慢以外，她還是一個熱心和善解人意的好朋友，風趣幽默，作家蓋爾習慣稱她瘋狂的艾米。

弟弟死后，艾米開始熱心于宗教，大學讀書時，她去當?shù)氐母Ｒ襞山烫米鞫Y拜。她父親是希臘東正教徒，母親是一位論派教徒。

2002年一個星期六的清晨，艾米和丈夫帶著孩子到擁擠的餅干屋吃早餐，她為兒子要一把墊高椅，女侍者告訴她，最后一把已經(jīng)給了其他人。艾米大怒，說她來得比那人要早，不由分說地沖到那個帶著孩子的婦女跟前，高聲吼道：“我是艾米·畢夏普博士！”并多次重復。經(jīng)理請她離開餅干屋，她答應著，但是在走過那位婦女身邊時，仍舉起墊高椅朝那婦女扔過去。事后艾米被逮捕，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沒有被起訴，而且在她的檔案里也沒有記載這件事。

那段時期她依然在攻讀博士后學位，壓力很大，還要帶四個孩子，換尿布、擦鼻涕、喂飯等，擔當主婦的角色。她是家庭的實際供養(yǎng)人，吉姆沒有獲得高學位，一般都是做臨時工，多次通過艾米的幫助才得到實驗室助手的工作。艾米曾經(jīng)對同事們說，她丈夫太聰明了，以至找不到合適的工作。

亨茨維爾市的亞拉巴馬大學號稱是南部的麻省理工學院，艾米在這所大學獲得了預備終身教職，于是全家搬遷過來。2003年，他們的經(jīng)濟狀況有所好轉(zhuǎn)，夫妻倆開始研制自動細胞孵化器。亞拉巴馬大學校長大衛(wèi)·威廉姆斯在當?shù)貓蠹埳献?，預測這種設備一旦研制成功，將會改變生物學和醫(yī)學的研究方式。由于艾米追求的是專利權(quán)，而不是為了寫論文，導致她發(fā)表的論文數(shù)遠遠達不到標準，已嚴重威脅到她的終身教職的評定工作。她在課堂上的表現(xiàn)并不好，因為她總是有意無意地指責學生沒有哈佛大學的學生聰明，還粗暴地把幾個研究生從她的實驗室里開除了，并勒令其他幾人轉(zhuǎn)學。

艾米變得越來越自閉，不太和朋友通電話，不回他們的郵件，情緒不穩(wěn)定，甚至有些反常。2009年，她在《綜合內(nèi)科國際期刊》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但是有人認為這家雜志是收費的。文章署了四個人的名字：艾米、吉姆和他們的孩子西婭和菲德拉。吉姆對有線電視記者解釋說：“我們配合她做了很多工作，孩子們也參與了進來，就像居里夫婦那樣。”

到了春天，艾米的終身教職申請被拒絕，至少有一名審核委員會的成員認為她很懶，他說見到她五分鐘就會擔心她的心理健康。

艾米進行了多次申訴，還聘請了律師，她常以道格拉斯·普拉舍的故事來警示校方。

道格拉斯·普拉舍，分子生物學家，1992年因經(jīng)費耗盡不得不中斷研究，伍茲霍爾海洋研究所拒絕了他的終身教職申請，最后普拉舍不得不放棄研究課題并丟掉了職位。2008年，兩名科學家在普拉舍的研究基礎上繼續(xù)發(fā)展，終于獲得諾貝爾化學獎。而那時的普拉舍卻在一家本田汽車行做司機，恰好也住在亨茨維爾市。

艾米告訴丈夫，擔心自己的遭遇和普拉舍相似。

艾米小的時候曾經(jīng)患有嚴重的過敏癥，好像是類似蕁麻疹或濕疹之類的皮膚病。在發(fā)生槍殺事件之前，她一直承受著很大的壓力，不時地產(chǎn)生幻覺，還莫名地聽到“聲音”。

一天，艾米開車來到學校行政大樓前，在車里打電話給校長辦公室，說想和校長威廉姆斯當面談談。對方告訴她，校長不想和她談，而且根本就不允許她走進行政大樓。不久，校長和教務長在警察的護衛(wèi)下匆忙離開大樓，好像她要進去朝他們開槍似的。

兇案發(fā)生前一個星期，艾米的丈夫吉姆陪她到射擊場練習打靶，他們攜帶了一把九毫米口徑的魯格半自動手槍，這把槍是吉姆十年前從朋友那里搞到的，當時他還沒有申請到持槍許可證，屬于非法持槍?，F(xiàn)在還不清楚是不是吉姆縱容艾米持槍，因為他多次拒絕面談，但是艾米偶爾會稱她的丈夫是斯文加利式的人物（譯者注：英國小說家杜·莫里哀小說《特里比》中的人物，慣用催眠術(shù)控制女人的行為）。有知情人說，當艾米被同行羞辱或者輕視時，他不是去勸導，而是煽風點火。艾米是一個自我陶醉主義者，渴望被肯定，吉姆利用這一點掌控她。

吉姆告訴岳母朱迪，艾米被警方羈押起來時她問道：“吉姆，難道你還敢在家里存槍？”

四

大規(guī)模槍擊案發(fā)生后不久，馬薩諸塞州當局公開了艾米的弟弟賽斯之死的檔案。

槍響以后，賽斯倒地，艾米手持獵槍沖出廚房，從后門離開，穿過霍利斯街，再穿過一段樹林，來到丁杰福特汽車美容店的后門。那天是星期六，美容店不對外營業(yè)，但還有幾個技工在看店。她持槍沖進去，高喊需要汽車，技工們?nèi)勘粐樑?。她在店里待了一段時間，出門時在店門口與尋找她的警察不期而遇。

艾米看上去嚇壞了，而且迷迷糊糊的，但是雙手沒有離開過槍。警察慢慢靠近她，勸說她放下槍，但是她一直沒有放下。一名警察做說服工作時，另一名警察從后面悄悄貼近，還剩幾米遠的時候，警察突然舉起手槍，大喝一聲：“放下槍！”艾米聽從命令丟了槍，警察一邊迅即銬住她，一邊宣讀米蘭達宣言。

不久前的一天下午，我拜訪了一位玩槍的行家朋友，他花了一個小時來試用十二毫米口徑的莫斯伯格獵槍，艾米射殺弟弟正是用的這種型號的槍。這種槍必須要推拉槍管下的護木才能上膛，里面能裝五發(fā)子彈，子彈外殼系銅包塑料，里面含有火藥和鐵砂。扣動扳機后，子彈頭爆炸射出，但外殼依然留在槍膛內(nèi)，如果此時拉動護木，那么舊的彈殼跳出，新的子彈進入。

我拉動護木，射擊，再次拉護木，由此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在霍利斯街畢夏普的家里，警察發(fā)現(xiàn)一只二十五個彈位的盒子，其中四個位置空缺。艾米曾經(jīng)在房間里走火射出一顆，警察在她的臥室地板上找到了彈殼；第二顆子彈射殺了賽斯，第三顆在艾米的夾克口袋里，第四顆還在槍里面，已經(jīng)上膛，隨時可以擊發(fā)。這種獵槍射擊后，如果重新上膛，必須要拉動護木，這就是說，艾米射殺弟弟后，還把子彈上了膛。

艾米被帶到布倫特里警察局后，被告知在汽車美容店用槍指著他人屬于襲擊他人的重罪；在警察面前持槍屬于藐視法律，應從重處罰，何況還是上膛的槍。那么，為什么警察會那么快釋放艾米呢？

亞拉巴馬大學慘案發(fā)生后，我問布倫特里鎮(zhèn)的警長鮑爾·弗雷澤，當年艾米射殺弟弟后為什么那么快就被釋放了。他的回答含糊其辭，只說是上級通知放人。問到上級是誰時，他回答是局長約翰·鄱里奧，都是他作的決定，朱迪好像和他很熟悉。我問朱迪和約翰局長的關(guān)系為什么那么好。他答朱迪是鎮(zhèn)民大會的會員，等于是鎮(zhèn)里的眾議員，她全力支持約翰局長。約翰當時六十歲，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以期獲得延長法定退休年齡的機會，警官的退休年齡是六十五歲。

當時釋放艾米引起了其他警員的私下議論，大家普遍認為有徇私枉法之嫌。

“如果你能擺平謀殺案，我就能擺平你的選票?！边@句話當時很流行，很多地方確實如此。

現(xiàn)今這些細節(jié)公諸于眾時，約翰已經(jīng)八十七歲了，依然住在布倫特里鎮(zhèn)。我見到他時，他戴著一頂白色的棒球帽，上寫“爺爺一號”；他雙頰凹陷，身體很虛弱。他說絕沒有徇私，調(diào)查結(jié)果就是意外事故，沒有必要起訴。

諾?？丝h地方檢察官比爾·德拉亨特在國會中擔任了七屆議員，布倫特里鎮(zhèn)屬諾福克縣管轄。他告訴我，當時如果是他負責這起案子，他就會起訴艾米犯有襲擊罪，并進行精神病鑒定，這有可能會改變她的一生；他還說，負責調(diào)查的州警察布萊恩·豪出具的調(diào)查報告十分草率，沒有顧及地方警察局里存在的怨言。

當我找到布萊恩時，他已經(jīng)退休住在佐治亞州。他說他曾經(jīng)叫布倫特里鎮(zhèn)警察局上交原始調(diào)查報告，但是后者一直沒有交。再說，放人與否不是他決定的，而且他也只是就事論事，不可能預料到以后會發(fā)生大規(guī)模槍殺案。

亞拉巴馬大學慘案發(fā)生后，媒體把艾米描繪成“瘋教授”，由于長期處于學術(shù)研究的壓力之下，心里埋下了“惡毒的種子”，賽斯的死就是前兆。

1993年，艾米的博士后指導老師、哈佛大學教授保爾·羅森博格曾經(jīng)接到郵件炸彈，他差點兒就觸發(fā)了附在郵件里的六英寸雷管。那個年代郵件炸彈很流行。因為艾米和指導老師曾經(jīng)發(fā)生過激烈的爭論，煙酒火器管理局于是對艾米夫婦進行調(diào)查，由于缺乏證據(jù)，該案一直沒有結(jié)果，但艾米夫婦始終是頭號嫌疑人。

那時他們夫妻倆還住在霍利斯街的平房里，調(diào)查人員搜查了他們的住房。調(diào)查得知，艾米曾經(jīng)和朋友討論過怎么制作雷管炸彈。有一次，一個大學同學過生日，她竟然送給她十磅高錳酸鉀作為生日禮物，這個東西可以用來制作炸藥。后來艾米解釋這樣做只是為了搞笑。

艾米的公公吉米·安德森說，他能看出她眼睛里有魔鬼。艾米的律師羅伊·米勒也承認她有明顯的暴力傾向，她的前科能夠說明一切。

一天，調(diào)查人員查看賽斯被射殺的現(xiàn)場照片時，發(fā)現(xiàn)艾米臥室的地板上有一張《全國問訊報》，經(jīng)查，這期的報紙里有著名影星帕特里克·杜菲的父母被謀殺的報道。1986年11月18日，兩名年輕的襲擊者殺害了杜菲的父母，地點是杜菲父母的酒吧里，兩名兇手使用的就是十二毫米口徑的獵槍，逃離現(xiàn)場后持槍搶奪汽車逃跑。這份報紙是否潛意識地引導了艾米，或者說根本就是她射殺弟弟的教程？有檢察官認為，出現(xiàn)在她臥室里的這份報紙可以證明艾米有殺人意圖。

五

2010年4月，馬薩諸塞州昆西市紅磚法庭正式開庭審理賽斯非正常死亡案，二十名證人先后出庭作證。福特汽車美容店的技工湯姆作證說，艾米用槍指著他們大聲叫道：“舉起手來！”

還有三名警察證實朱迪曾經(jīng)找過約翰局長，兩人關(guān)系非比尋常。

“如果每個人的母親都認為自己的子女沒有犯罪就可以當場釋放，那就沒有可以逮捕的人了。當然，上級的命令我們會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蹦尘煺f。

朱迪否認和約翰局長有什么交情，她沒有向他求情，約翰也否認他們兩家有什么很近的關(guān)系。約翰局長于2012年12月去世，他妻子對有人污蔑其丈夫感到憤怒，并拒絕弗雷澤警長參加葬禮。

庭審以后，2010年6月16日，艾米·畢夏普因殺害弟弟一案被馬薩諸塞州地方檢察官控告一級謀殺罪，此時離發(fā)案已經(jīng)過去二十三年多。

兩天后，被關(guān)押在阿拉巴馬州監(jiān)獄的艾米聽到消息，拆開安全剃須刀，用刀片劃破了手腕。她教過解剖生理學，對人體結(jié)構(gòu)非常熟悉，竟然直接割破了主動脈，幸好獄警發(fā)現(xiàn)及時，再遲四分鐘就沒救了。

在阿拉巴馬州，羅伊·米勒被法庭指定為艾米的辯護律師，他是本地人，在亨茨維爾地區(qū)執(zhí)業(yè)四十年。他花了十八個月的時間來準備辯護材料，主要是證明艾米患有精神疾病，盡管艾米本人訴請死刑判決，但是一旦她被證實患有精神疾病，那么就有可能判處終身監(jiān)禁，從而轉(zhuǎn)到朱莉婭·塔特懷勒女子監(jiān)獄關(guān)押。這是亞拉巴馬州出了名的暴力監(jiān)獄，2012年，該監(jiān)獄發(fā)生過多起投訴監(jiān)管人員性騷擾犯人的事件。

山姆和朱迪勸解女兒艾米，就是想要死刑，按法定程序那也得拖十來年，所以還不如配合律師證實患有精神病，謀求無罪判決。艾米馬上改變了主意，不再訴請死刑了。他們雇請了很多著名的精神病學家對艾米進行鑒定，但是亞拉巴馬州的陪審團在裁決精神病案例上積累了很多經(jīng)驗，非常慎重。

亞拉巴馬大學的案子比較復雜，受害者里面包括系主任戈皮·波狄拉對艾米的終身教職申請都是投了贊成票的，所以就不能簡單地把案件定性為報復殺人了。

艾米告訴我，自己已經(jīng)診斷出患有偏狂型精神分裂癥，在吃抗精神病的氟哌啶醇片。但是米勒律師否認她已經(jīng)得到精神病鑒定證明書，不管怎么說，她一直處在良好的生活環(huán)境中，獲得博士學位，而且生養(yǎng)了四個孩子沒出過問題。

艾米被分配和一位來自鄉(xiāng)村的胖女人合住一間拘室，在監(jiān)獄里她已經(jīng)打了三個人，每次都是出于自衛(wèi)。有一次，她和獄友發(fā)生口角，結(jié)果對方竟然用吃飯的托盤擊打她。

艾米的審判定在2012年9月24日——開庭前的兩星期，米勒律師找到公訴人作交易（譯者注：美國法律允許辯護律師和公訴人做交易）。艾米認罪并訴請死刑判決，換取公訴人承諾不訴求她的死刑，而是轉(zhuǎn)為終身監(jiān)禁不能保釋。米勒律師認為，如果以精神病為由作無罪辯護，成功的概率太低，即使獲得了精神病鑒定書，陪審團也不會采納，因為沒有足夠的現(xiàn)實證據(jù)證明她患有精神病。

地方檢察官接受了米勒律師的交易。開庭的那天下午，我去亨茨維爾市中心的麥迪遜縣法庭旁聽了審判。法庭上座無虛席，這是當?shù)赜惺芬詠碜類毫拥闹\殺案，但是艾米叫她的父母家人不要參加。當她走進法庭時，人們都伸長了脖子。她身穿紅色連體褲，白色襪子，人字拖鞋；腳踝上的鐐銬發(fā)出叮當聲，好像圣誕老人的雪橇鈴聲。她瘦了，雙眼凹陷，白色的前臂干巴巴的，但是她把頭抬得很高，傲慢依舊。

依據(jù)亞拉巴馬州的法律，即使被告服罪，法庭也必須簡要陳述有關(guān)證據(jù)，九名目擊證人依次指證艾米的犯罪行為。“這又不是推理小說?！?艾米的法庭指定律師羅伊·米勒說。

在公訴人描述她的罪行時，法庭同時播放犯罪現(xiàn)場照片的幻燈片，此時艾米把頭埋進手掌中，像一個犯錯的小學生。當法官問她是否認罪并放棄任何上訴的權(quán)利時，她輕聲回答：“是的?！?/p>

不久她就被移送朱莉婭女子監(jiān)獄。

接下來她還得面對馬薩諸塞州的一級謀殺指控，由于年代過久，已經(jīng)二十六年了，很多證人都老了，記不清了，還有的證人已經(jīng)過世了。唯一的目擊證人就是朱迪，既是嫌疑犯的母親，又是受害人的母親，她成了該案的明星證人。

該案最缺乏的就是殺人動機。有人說他們姐弟倆存在著很多怨恨，出事那天早晨姐弟倆還發(fā)生了爭吵，但是也有人說爭吵是發(fā)生在艾米和父親之間。

就在艾米關(guān)進女子監(jiān)獄以后不久，諾福克縣地方檢察官辦公室發(fā)表了一份聲明，不再對艾米進行開庭審判，原因是馬薩諸塞州沒有死刑判決，而艾米已經(jīng)被判處終身監(jiān)禁且不能保釋，沒有必要重復判決。

可是事情卻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艾米竟然通過馬薩諸塞州的代理律師拉里·迪普敦發(fā)表聲明，訴請法庭對賽斯之死開庭審判。她對檢察官撤回起訴表示憤怒，堅持說那是意外事故，可以借開庭的機會證明她的清白。

在我的走訪過程中，獲得了一條驚人的線索。有不愿透露姓名的人士告訴我，朱迪有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叫莎蘭·吉利斯，也是一個非常熱心于布倫特里鎮(zhèn)政治的女人。賽斯出事的那天，莎蘭原本說好要去朱迪家喝茶的，但是朱迪打電話取消了這次約會，理由是家里正在打架。一會兒，莎蘭就打電話告訴了這個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說山姆氣沖沖地離開了。過了不久就聽到賽斯被槍殺的消息。

事后“知情人”和莎蘭就此事進行分析，認為當時的情形應該是賽斯從雜貨店回到家，艾米誤認為是父親回來了，開槍射擊，結(jié)果打死了弟弟；她本意不是為了殺弟弟，而是要射擊她父親。

當然這也只是“知情人”的推測，后來莎蘭還否認了這件事。不過這種推測更合乎情理，事實就是父女倆爭吵了，而不是姐弟倆吵鬧。

這段插曲后，我開始閱讀艾米的小說，結(jié)果又有了驚人的發(fā)現(xiàn)。在她的第一部小說《火星實驗》里，主角艾比蓋爾在孩提時代出過事故，一直不能忘懷。童年時，主角艾比蓋爾一般和兩個人玩耍，一個是同學凱茜，另一個是她的弟弟盧克。有一次，她和凱茜吵架，凱茜向她扔石頭，她大怒，從地上搬起一塊大石頭，舉在空中，意圖嚇跑凱茜，結(jié)果沒有奏效，于是扔出去，沒有擊中凱茜，卻打中了弟弟盧克。盧克像玩具士兵那樣砰然倒地，陷入昏迷，不久死亡。

這個情節(jié)和賽斯的死驚人相似，是不是艾米揮舞著手槍，打算威嚇某個人，結(jié)果卻誤殺了另一個人？

小說中，艾比蓋爾飽受心靈的折磨，不斷地對祖母訴說，她喊祖母叫“呀呀”，這是希臘的稱呼方式，現(xiàn)實中艾米就是這樣喊祖母的。

“呀呀”對艾比蓋爾說：“弟弟和上帝在一起，他知道你很內(nèi)疚?！庇谑前壬w爾知道大家會原諒她。果真她父母對外宣稱，盧克患有血管瘤，死于意外。

六

在和艾米通電話時，我試圖將小說中的人物艾比蓋爾和她作替換性假設，她迅即掛了電話。

第二天，她給我來電話，說那天早上她和父親吵得根本不厲害，當時是她把咖啡全部喝光了，父親不高興，埋怨了幾句，絕沒有打架的事情發(fā)生，他們的關(guān)系很和睦。

在她的第二部小說《亞馬遜熱》中，女主角的父親是“選擇性失明”，意思是有些時候裝糊涂。我在想，是不是艾米的父親山姆明知道射擊的目標可能是他，但是選擇裝糊涂。

對于艾米要求開庭審理賽斯之死，馬薩諸塞州地方檢察官予以拒絕。

吉姆帶著孩子依然住在亨茨維爾市，艾米一有機會就和他們通電話，第三個女兒菲德拉正在考大學，艾米鼓勵她申請哈佛大學。

“艾米是一個好孩子，我們一家人生活得很愜意，出事時我在現(xiàn)場，我就在現(xiàn)場……” 朱迪對我說道，眼含熱淚，哀怨地眺望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