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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七

2013-04-29 00:44:03程相崧
文學(xué)界·原創(chuàng)版 2013年5期
關(guān)鍵詞:張叔月琴兒子

程相崧

1

張嬸死后還沒過“一七”,張叔就出來擺攤了,這在外人看來,是怎么也說不過去的。

“一七”也就是人死后的頭一個第七天。按照我們這里的說法,人有三魂七魄,死后一年去一魂,七天去一魄,三年魂盡,七滿魄散,所以,我們這里有“守七”的習(xí)俗。親人死后,在這七七四十九天里,死者的親人不能理發(fā),不能遠(yuǎn)行,亦不能參加喜宴壽宴,經(jīng)營生意買賣。每逢“七日”,親友都要到墳上燒紙祭奠,孝子也要大哭一場?!笆仄摺苯Y(jié)束,稱為“斷七”,“斷七”之后,喪禮才宣告正式結(jié)束。張叔六十來歲的人了,這些道理,他不會不懂??墒?,張嬸葬下還沒幾天,張叔就推著小車,出來了。

天還沒亮透徹,張叔就又早早地把那輛小推車推到了學(xué)校大門一旁的那塊空地上。二十多年都是這樣,他都有些習(xí)慣了。校門外很冷清,偶爾有騎著自行車的學(xué)生從他身邊飛過去。遠(yuǎn)處呢,也還是一樣。清潔工老李仍然跟平常一樣慢吞吞地掃著地,公交車亮著昏黃的燈光,車上幾乎沒有什么乘客。張叔把車子放下,車把下面的那兩根木頭腿兒便聽話地?fù)卧诹说厣稀K炀毜貜能囎由夏贸鲆桓K子,把車把固定在一旁的電線桿上。小車上放的東西也還是老樣子,跟張嬸活著的時候一般??粗蔷袟l的東西,讓人直懷疑張嬸還活著,讓人覺著是張嬸幫著張叔拾掇了這滿滿一小車,讓他及早來占地方,而她一會兒就到。小車上最顯眼的就是一個冰柜,冰柜旁邊摞著幾個紙箱。他把紙箱一個一個擺開,變魔術(shù)似地從里面拿出了一樣一樣的東西:包子、粽子、油餅、煮玉米、夾心面包、真心豆?jié){、蒙牛純奶甚至將軍香煙。粽子、包子和煮玉米都還冒著熱氣,香噴噴的,顯得那么誘人。張叔把它們分門別類放在一個個筐子里,擺到冰柜旁邊。然后,張叔打開冰柜朝里頭看了一眼,重新又蓋上。這會兒還早,賣冰柜里的冷飲和冷食,要到中午頭兒上,至少也得等到十點來鐘學(xué)生們做完課間操的時候。檢查了一遍,他從小車上取下一個馬扎,坐下來,望著校門的方向——似乎又并沒望著什么,只是面朝校門那兒坐著。學(xué)校里這時候還沒有下早操,一會兒下了早操學(xué)生們便會涌出來買東西吃。到那時候,他便要開始忙活了。

不一會兒,其他一些賣早點的攤販們聚攏過來,一家家在校門兩側(cè)安營扎寨。他們比張叔來得晚,而且多少有些心虛,害怕學(xué)校的保安會出來趕他們走。他們知道自己沒法跟張叔比,張叔是學(xué)校的退休職工,年輕的時候,在學(xué)校食堂燒過鍋爐,在辦公室做過通訊員,后來又在保衛(wèi)科看過車子、鎖過樓門。所以,雖說學(xué)校有規(guī)定不讓社會人員在校門兩側(cè)擺攤,但保衛(wèi)科里的門衛(wèi)也拿他沒辦法,只能對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樣呢,也就讓其他那些小販沾了光。當(dāng)然,如果學(xué)校承辦啥重要活動,或者舉行啥重要考試,門衛(wèi)們還是會出來攆。把校門外弄得干干凈凈,拉上警戒線,擺上歡迎光臨的牌子,把領(lǐng)導(dǎo)的車迎進(jìn)來。但是,就算是學(xué)校迎接規(guī)范化學(xué)校驗收或有上級領(lǐng)導(dǎo)來檢查,對門口的攤販查得緊的時候,張叔也總能事先得到消息,不至于會被門衛(wèi)沒收了車子去。這些年來,張叔的攤位在門口不但有固定的地點,而且他冰箱的電源也是從門衛(wèi)值班室里扯過來的。有了這樣的條件,他不獨賣早點,還賣零食、冰棍、冷飲,在這兒一呆就是一天。

有一陣子,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心血來潮,學(xué)外面大城市的模樣,不讓學(xué)生隨意進(jìn)出校門,門口的許多攤販便悻悻地撤走了。最后,只剩下張叔還在堅持。一到下課,學(xué)生們就站在柵欄院墻里面喊“餡餅一個”“豆包兩個”,他就給學(xué)生們送去了。那陣子,他的生意反而更紅火了。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從那兒經(jīng)過,看見了,也沒法說啥。單位的退休職工,生活得也不好,做點小本生意,又沒伸手朝學(xué)校要錢,就隨他去吧。

細(xì)心的人都發(fā)現(xiàn)了,這一陣子,張叔的攤位一連空了好幾天。有些習(xí)慣了來這兒買東西的學(xué)生來了好幾趟,見沒有人,就又回去了。有些不知道內(nèi)情的小販一看他沒出攤,一開始還以為學(xué)校有啥重大活動,又要清理校門兩旁的環(huán)境哩。后來才有人聽說,張叔之所以沒有出攤,是因為張嬸得了重病,病得就要死了。大家平時并沒有看出張嬸有病,因為在從前,張叔站在小車旁張羅著給學(xué)生們拿東西,都是張嬸坐在一邊兒的小馬扎上幫著收錢。張嬸個頭比張叔還要高,雖然頭發(fā)有些花白,但明顯的,她比張叔還年輕幾歲。

這時候,學(xué)校里傳來一陣鈴聲,學(xué)生們散操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過后,一群群學(xué)生涌了出來。學(xué)校里當(dāng)然有食堂,但學(xué)生們吃得時間長了,總喜歡出來換換口味。這學(xué)期學(xué)校里管理得比從前嚴(yán)了,再加上內(nèi)部新開了一個超市,出來買東西的學(xué)生們比從前少了許多。從前,張叔張嬸兩個人都忙不過來,現(xiàn)在張叔一個人還有閑著的工夫。這是張嬸入土之后第一次出攤,張叔被一群買東西的學(xué)生圍著,顯得有些疲于應(yīng)付,又顯得有些孤單。

今天出來的學(xué)生似乎并不太多,只來了一兩陣小高潮便散去了。有幾個學(xué)生來買小菜餅,那是張嬸的手藝。將面發(fā)暄了,攤上韭菜、雞蛋、薺菜等等,搟成小餅在油里炸。張叔直到現(xiàn)在都搞不明白,張嬸咋會做那么好吃的小餅。他看得出,許多學(xué)生吃上一回便迷上了,還想吃第二回,第三回。他不知道女人是跟誰學(xué)的,問她,她也說不上來。似乎是天生的,她就會做這東西。現(xiàn)在,張嬸走了,小車上便少了這一樣吃食。這讓張叔有些遺憾,又稍稍有些傷感。當(dāng)然,沒買到的學(xué)生們也有些失望,陪著張叔愁眉苦臉了一回。當(dāng)然,他沒跟學(xué)生說女人已經(jīng)走了,他說,以后還會做。其實,他想過些日子自己試試,看能不能做出女人的滋味兒來。忙活了一陣之后,等到上課鈴響了,學(xué)生們一走,他就又在小馬扎上坐下了。坐了一會兒,緊接著又站了起來。扶著冰柜,目光掠過喧鬧的大街,呆呆地望,順著他的眼光望去,也并沒有什么值得望的東西,所以你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望著什么。

2

學(xué)校里上了些年紀(jì)的教師都跟張叔相熟,他們都知道,張叔跟張嬸感情很好。

張嬸幾年前查出胃癌之后,張叔便不想讓她再跟著出來賣東西了。在學(xué)校大門口擺攤兒,冬天沒有遮擋,風(fēng)吹得刺骨;夏天雨淋日曬,雖然打著遮陽傘,一陣陣的熱浪也能讓人脫層皮。遇到悶熱天,讓人憋得直喘不過氣來。張嬸一開始也真的在家歇了幾天,可是她總是放心不下張叔一個人出來。東西多,學(xué)生們一下課都涌出來,她怕他一個人忙不過來。她得了病,如果他再累壞了,這個家就沒人支撐了。沒過兩天,她就又跟著張叔去了。張叔攆她回家,她說,你看看,我現(xiàn)在不好好的?張叔生氣地說,你是病人。張嬸就問,病歇能歇好?張叔就拿她沒辦法了。張嬸沒有工作,兒子兒媳也沒有固定收入,另外還有一個女兒在外面上學(xué)。全家人都靠張叔一點退休金和這攤子小買賣過活呢。

早晨的學(xué)生出來得快回去得也快,因為還要趕著進(jìn)去上晨讀課。學(xué)生們都散去之后,太陽便升起一大截子了。這會兒上的是自習(xí),學(xué)生們讀書,半個小時之后才是上午的第一節(jié)課。這時候,走讀的學(xué)生和住在校外的老師們才開始到校。也有些因為送孩子上學(xué)沒來得及吃飯的老師和因懶床起得晚的走讀生會來買吃的,但這些都是散戶,集中不起來。這時候,張叔就有空閑坐下來歇一歇了。這天,他剛坐了一會兒,就又站起來了。因為他一坐下就想起了張嬸,張嬸平常就是在這條小馬扎上坐著。

他剛剛站起來,便看見一個女人從校門里出來,朝著他走了過來。

這女人五十歲上下,穿著一身運動衣。從她那身打扮和走路的姿勢,可以看出來是到學(xué)校操場晨練去了。這所學(xué)校雖然禁止社會人員隨意出入,可學(xué)校教職工的家屬,卻可以去操場晨練,跑跑步,玩玩單杠什么的,只要不影響學(xué)生就行。這女人張叔認(rèn)識,她是后勤張主任的老婆,名叫月琴。張主任從前也在保衛(wèi)科干過,兩家交往較多。月琴朝張叔招了招手說:“曲名生前安排我那事兒,你是咋想的?”

曲名是張嬸的名字,這名字安在一個女人身上,尤其是安在一個農(nóng)村女人身上,有些怪。剛結(jié)婚的時候,張叔還專門問過女人。張嬸笑著說,那啥,這名字沒啥深奧的含義。爹肚里墨水少,給我取名字的時候難得抓耳撓腮,最后真的不知道怎么取名了,所以就叫了“取名”。安戶口的時候呢,派出所那人又寫白了,就成了曲子的曲。張叔聽了,就啞然笑了。

月琴說的那事兒,張叔是知道的。一提這事兒,他就有些心酸。他沒有想到,在女人死之前,竟然安排給了別人這么件事兒。女人雖然全是好心,可那樣做咋行呢?讓人戳脊梁骨倒是小事兒,關(guān)鍵是對不起死去的女人

“我想……我想過了周年再說?!?/p>

“周年?按曲名生前的意思,百天都不用等?!痹虑僬f:“嫂子安排給我的事兒,完成不了,我心里放不下?!?/p>

“反正,現(xiàn)在還太早,”張叔說,“現(xiàn)在還在一七里呢?!?/p>

“那怕啥?這種事兒,還要看緣分。”月琴盯了他一會兒,伸手拍了拍他的衣襟,“過了周年,你讓我找,我也不一定能找下。現(xiàn)在你不想讓我找,我倒是給你看上一個?!?/p>

“這事兒還是……拖一拖再……”

“收拾利落點兒,我把女方拉來了,一會兒就出來?!?/p>

看來,今天月琴這紅娘是非做不可了。張叔覺得有些哭笑不得。但月琴這么熱情,讓他覺得呢,又不能拒絕。畢竟月琴是女人生前最好的伙伴兒。他覺得如果拒絕,就好像駁了人家面子。他從攤位邊不情愿地走過來,攤開兩臂,朝自己身上看了看,問:

“瞅我這一身,行嗎?”

張叔今天的穿戴似乎跟平常沒啥不同,一條出攤前總要戴在身上的深藍(lán)色圍裙,一件泛黃了的短袖T恤,下身一條還算干凈的淺藍(lán)褲子,腳上一雙咖啡色的皮涼鞋。

月琴朝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點了點頭說:“還湊合吧?!比缓笥洲D(zhuǎn)身往學(xué)校里面走,一邊走一邊回頭叮囑張叔說:“等會兒人出來了精神點兒?。 ?/p>

張叔笑了笑,沒有回答。

不一會兒,月琴便領(lǐng)著一個女人出來了。女人五十上下,一身素色藍(lán)條紋的運動衣。模樣一般,應(yīng)該比張叔年輕,看上去倒也干凈干練。第一次見面,似乎還有些拘謹(jǐn),跟月琴手拉著手,兩個人一起朝張叔的小攤兒走來。

“這就是吳嫂!”月琴說。

張叔“哦哦”地點著頭,指指旁邊的小馬扎說:“坐吧!”

吳嫂上下打量了張叔一眼,笑了笑,搖搖頭說:“不啦,你也挺忙的,就不耽誤你生意了!”

“不要緊,這會兒學(xué)生們都去上課了?!?/p>

“那以后再坐吧,”吳嫂似乎很隨意地做著擴(kuò)胸運動,“回去還要給女兒看孩子哩。”

張叔聽了,臉上就有些暗淡,望了小攤一眼,說:“捎上點兒吃的吧?”張叔說著用塑料袋兒裝了兩個粽子遞過來。女人執(zhí)意不收,但拗不過張叔,便接過去了。

月琴跟吳嫂兩個人走了,張叔一上午都有些心不在焉。中午的時候月琴打來電話,說:“女方?jīng)]啥意見,就是她有個女兒,已經(jīng)結(jié)婚。她需要幫女兒家看孩子。她也把這話透給你了。我看你聽了臉色不大好看,可是有意見嗎?”

張叔沒有馬上回答,拿著手機(jī),發(fā)了一陣子呆,竟然連來買東西的幾個學(xué)生的話他都沒聽見。

月琴就說你考慮考慮吧,反正人是好人,如果錯過,以后怕再遇不到這么合適的了。

3

女人的“一七”到了?!耙黄摺边@天,親友們都到了。張叔領(lǐng)著他們來到女人的新墳上,擺上沙果、馓子、麻花等貢品,晚輩們又哭了一回??尥曛螅谂藟烆^上燒了紙錢、金珀、金袋子,又看著那黑色的灰屑大蝴蝶一樣飛上天,幾個人便回來了?;貋淼耐砩弦患胰撕攘恕耙黄摺别Q飩,第二天,在外面上學(xué)的女兒便回去上課了。

這天,張叔正在出攤,月琴又趕來了。

“咋樣?”月琴笑著問。

張叔沒有說話。這些天忙壞了,他幾乎還沒來得及把吳嫂的事兒好好想想。上次見面之后,有兩次出攤過程中,吳嫂就來了。來了就幫他招呼生意,手腳也麻利,性格也溫順。他看出來,她想跟他交往下去。如果再過些日子,如果一年之后,不用考慮他也會接受這個女人??墒乾F(xiàn)在呢,一切似乎太快了,太唐突了,在他還沒有絲毫思想準(zhǔn)備的時候,就來了。

“絕對是個實在人兒,”月琴說:“就是她家里條件也不好!現(xiàn)如今還有給老伴看病時拉下的饑荒!吳嫂是個直性人,悄悄跟我說她找老伴兒沒有啥條件,如果結(jié)婚的話,就要幫忙把她家里那一萬五千塊錢的饑荒給還上。”

聽了這話,張叔半天沒吭一聲。錢,又是錢!他心想,錢他手里倒是有幾個,可那是女人死的時候親戚朋友們隨份子隨的幾個禮錢。如果放在從前女人病著的時候,手里多了這幾個錢,她或許就不會死。想到這一點,張叔心里就難受,想把著這幾個錢兒,誰也不給。當(dāng)然,張叔隨之又想起了兒子。女人剛埋了才十來天,這幾個禮錢,兒子就來問過幾次了。他知道,兒子惦記著這幾個錢哩。每次兒子來問,他都說這錢他計劃好了,將來要派正經(jīng)用場。其實他說那話的時候,也不知道要干啥。只是覺得,這錢是女人用命換來的,不容易,他想抓著它,一分也不花。如果兒子知道他把錢用到一個女人身上,會怎樣笑話他哩?一個老頭子給自己找媳婦,這算啥正經(jīng)用場哩?

這樣想的時候,張叔就想一口回絕了月琴,讓她直接跟人家吳嫂說,自己不想找。為了死去的女人,為了兒子和這個家,他是不能再找了。他都是快當(dāng)爺爺?shù)娜肆?,咋還能為自己張羅著找女人哩?那不是要讓人笑話死嗎?可再想想,月琴說得也對,讓他再找個女的,這是女人死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拉著她最要好的女伴兒,安排下的最后一句話。如果不按曲名說的做,她在那邊兒咋能走得安心呢?曲名臨死的時候,那話說得急切,緊緊地抓著月琴的手,說妹子,我就一件事兒放不下,就是你哥。我死了,他咋辦呢?我跟你說,我前腳一死,你后腳就給你哥重新張羅一個。當(dāng)時,月琴是哭成了淚人兒,一圈子人也都哭。月琴是狠狠地點了點頭,那邊的手才緩緩松開了。難怪月琴在這事兒上這么上心。

他知道,曲名托付人給他找對象,是怕自己死了,他沒人照顧。其實按理說,咋會哩?他有兒子,有女兒。兒子已經(jīng)成家,女兒也快大學(xué)畢業(yè)了。當(dāng)然,兒子從小就不讓他省心。現(xiàn)在結(jié)了婚,更會算計了。甚至有時候讓人感覺,都奸猾得很。別的不說,就幾天前,吳嫂到小攤來幫忙的時候,不知咋就讓兒子看到了。那天他收攤回到家,吃了晚飯,剛在躺椅上躺下,門外一陣摩托車響,兒子就哼著小調(diào)進(jìn)了屋,同時也把一股酒氣帶進(jìn)了屋里。

“你咋又喝酒了?”他問。

兒子走到屋子中間,從柜子上摸了一支煙點上,坐到電視機(jī)前,說:

“爹有喜事啊,倒問我。”

“放屁!”他聽了不高興了,從躺椅上站起來,“啪”一下閉了電視。

“爹,你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這么幼稚的?”兒子說:“那婦女是騙你的錢你不知道?”

張叔聽了兒子的話,也來了氣。他原本并沒打算跟吳嫂交往下去,這會兒聽兒子這樣說,卻偏要氣氣兒子,就說道:

“你懂個啥?男人沒個媳婦,讓人家笑話哩!你咋知道你還要找個媳婦?”

兒子沒有想到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氣得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個圈兒,嗤嗤地吸著氣,連著冷笑了兩聲。然后想說什么,卻一下子變得口吃了,憋得說不出,就狠狠地朝自己臉上扇了一個耳刮子,發(fā)出一聲干燥的脆響,然后蹦出一句:

“虧你還知道人家笑話!”

張叔悶著頭不說話,緩緩地抽著煙。兒子在屋里轉(zhuǎn)了兩圈,沉靜了一會兒,情緒也穩(wěn)定了,又往沙發(fā)上坐下,口氣也不那么硬了:

“爹!你急啥?現(xiàn)在老人喪偶,是可以再找一個!我們做晚輩的都理解,不會反對你們的婚姻。尤其是我,更加開明。大家都是男人嘛,有些事兒都理解。找是可以找,你也用不著這么急嘛!”

“不是我急,是你娘急!”張叔的話更加不著調(diào)了。

“你又說混話了!娘急啥?”兒子就又生氣了,騰一下站起來,鼓鼓著胸口,“老糊涂了!錢不錢的倒在其次,你想過沒有?媽還沒過二七,你這樣做,怎么對得起她老人家?讓左鄰右舍們看著會戳咱的脊梁骨哩!”

兒子一邊說一邊朝外走,嘟嘟囔囔騎上摩托車走了。

第二天,張叔剛剛擺上攤子,遠(yuǎn)遠(yuǎn)便看見兒媳過來了。兒媳嗓門兒很大,沖著張叔道:

“是兒子親還是外人親?幾個錢你捏在手里不給兒子,倒要給一個外面的野女人?你是什么迷了心竅哩?”

“她是個實在人,不是個野女人!”張叔一邊張羅著生意,一邊說。

“娘尸骨未寒,你就又要找老婆!你這叫什么長輩?叫什么爹?我們做晚輩的就是打心眼兒里想尊重你,卻該怎么尊重呢?”

兒媳婦越說越氣,就要蹦著過來抓張叔的老臉,被幾個擺小攤的女人沖上來拉住了。

聽了兒媳的罵,張叔蹲到地上,也羞臊得不行,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大家也算從兒媳的叫罵述說中知道了點兒原委。有的勸張叔是該緩緩,有的又勸張叔的兒媳婦好好跟公公說話,不可錯嘴,更不該動手。過了一會兒,兒媳婦總算讓人幫著勸走了。她一走,看熱鬧的人也盡數(shù)散去,遠(yuǎn)遠(yuǎn)地都指點著張叔議論。

“張嬸剛?cè)胪?,他咋就忙不迭地張羅起自己的婚事兒來?唉,這事兒讓人寒心啊!”

“從前老兩口兒恩恩愛愛,誰能想到會有這一出兒?”

有的人在背后說得更難聽,狠狠地吐著唾沫,道:

“呸呸!老不死的東西,離了女人的奶頭活不成嗎?”

“是哩!是哩!那種事兒一天不做會死嗎?”

4

女人“五七”的時候,張叔在外面上大學(xué)的女兒回來了,女兒是請了假專門回來的。女兒回來,一來是因為在“守七”中間,“五七”是最重要的一次祭祀,另外,從表情上就能看出,女兒已經(jīng)知道了爹找老伴兒的事。

一家人給張嬸燒了紙,不由得又扯起些死者生前的舊話,說著說著,不知怎么便又提起了張叔找對象的事兒來。

“爹,不是不讓你找,這事兒還太早?!眱鹤诱f:“我也聽老人們說過,只要在人走了,四十九天內(nèi)都算是喪期。你想再找,至少要等斷七之后啊。”

張叔悶著頭,不說話。

“找讓他找,把錢交出來。”兒媳婦說:“花錢找那叫啥本事?”

張叔還是悶著頭,不說話。

“爹,你不顧臉面,我們年輕人還顧哩!”女兒一開口,淚便嘩嘩地落了,“你想想,你這么快就又找老婆,你能對得起俺娘嗎?”

張叔聽著女兒的話,拿干裂的手背朝眼上擦了擦,干澀的眼窩里也有了淚。

是啊,想想女人這輩子跟著他遭的罪,張叔真的感覺對不起她。

張嬸是個農(nóng)村女人,面容姣好,在村里也算是個美人兒吧。那年月吃飽肚子都難,自然是從小沒讀過書,大字不識一個,后來經(jīng)過自學(xué),才能勉強(qiáng)寫認(rèn)自己的名字。但不知為什么,她對讀書人有著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慕。剛剛見面的時候,張嬸就是把張叔當(dāng)成縣一中的先生看待的。其實那時候張叔并不是中學(xué)里的先生,他在縣一中燒鍋爐,當(dāng)時還是個臨時工。相親那天,張叔騙了張嬸,至少說是對張嬸進(jìn)行了不正當(dāng)?shù)陌凳?。這也說明以貌取人是多么錯誤的。那天張叔騎著一輛大金鹿牌的自行車馱著媒婆趕到張嬸家的時候,他穿著筆挺的中山裝,戴著塑膠框框的眼鏡,上衣兜里還插著一桿金光閃閃的鋼筆。

張嬸一眼便看上了文質(zhì)彬彬的張叔。

沒過多長時間,兩個人便正式領(lǐng)了證,結(jié)了婚?;楹髲垕鸩胖榔鋵崗埵宀⒉皇侵袑W(xué)的先生,他也跟自己一樣,大字不識幾個,不但那輛自行車是借來的,包括身上的中山裝、中山裝里的襯衫、腳上的鞋子、鞋子里的襪子和兜里的鋼筆都是找學(xué)校里的老師借來的。

“你是干啥的?”張嬸問。

“鍋爐工。”

張嬸沉默了好大一陣兒,然后抬起頭來問:“燒鍋爐的?是在學(xué)校燒鍋爐不?”

“是!”張叔理直氣壯地回答。

“這一點兒你沒騙俺就成!”張嬸搓著衣角說:“在學(xué)校里燒鍋爐,沒那些先生文化高,你也沾了點兒文化氣兒!以后,你要跟那些先生好好學(xué)習(xí)!”

張叔并不是先生,張叔的先生是假,的。一直到有了兒子,張嬸都沒把這事兒告訴老家的爹娘。直到張嬸攢下錢真的為張叔做了一套中山裝,買了一支鋼筆,回老家探親的時候,張嬸才把這事兒透給了娘。娘望著外間席上坐著吃酒的女婿,驚得一陣子說不出話來,半天才搖著頭說:

“鍋爐工?咋看咋不像……”

張叔開始是臨時工,幾次險些被清退掉,但每次都是有驚無險。后來在學(xué)校干得時間長了,最終成了正式的后勤職工。雖然轉(zhuǎn)正了,但每月的工資卻還是少得可憐。跟那些先生們咋有法兒比哩?為了補(bǔ)貼家用,張嬸什么散活兒都干,在飯店打過零工,去蒜干廠剝過蒜皮兒,后來便跟張叔一起,在學(xué)校門口兒賣起了雜貨。

張嬸到城里來,最大的夢想就是有一套自己的房子。開始的時候?qū)嵭蟹址?,但張叔是臨時工沒有資格。后來張叔轉(zhuǎn)正了,事業(yè)單位又取消了分房制度。后來有一年學(xué)校蓋房,賣給本單位職工優(yōu)惠,張叔張嬸拿出所有的積蓄,買了一套一室一廳的小房子。那時候兒子女兒都大了,四口人住著很擠,盡管這樣,張嬸還是很滿足。

張嬸是在兒子高中下學(xué)的那年查出得了胃癌的。盡管張叔張嬸兩個人勒緊了褲腰帶供兩個孩子上學(xué),但無奈兒子不爭氣,沒能考上大學(xué),下學(xué)后整天在家游手好閑。大夫說張嬸的病還處于早期,應(yīng)該及時治療。

“治療啥?不打緊!我住了院,學(xué)校門口兒的小攤誰看昵?”

那時候出來吃飯的學(xué)生們多,張叔張嬸的生意也要比現(xiàn)在要好許多。再加上張叔那時候又沒有完全退休,每天還要在學(xué)校里忙活。張嬸幾乎是一個人照顧著小攤,就更抽不出身來。

有時候,張叔幫著張嬸把車子推回來,然后扶著她一步步走上樓。她躺在破舊的沙發(fā)上,黃色的汗珠子就一滴一滴從額頭上掉下來。

“咱住院吧!”有時候張叔看不過,便忍不住勸她。

“咋能住院哩?眼下閨女上學(xué)用錢,兒子下學(xué)這么長時間,還不眼看就要找對象了?找對象不用錢?”

“跟著我讓你受苦了!”張叔哽咽著說:“我對不住你!”

“說啥呢?”張嬸笑笑說:“我一個農(nóng)村女人,能死在這城市里,死在這房子里,也算滿足了……”

5

張嬸并沒能死在那所房子里。

張嬸的兒子不久便找到了對象,女方是超市的售貨員,對男家沒別的要求,只要求有一套住房。

買肯定是拿不出那么多積蓄來,老兩口兒思前想后沒有辦法。正好那時候女兒考上了大學(xué),可以到學(xué)校里住校。張嬸就跟張叔商量著把這套一室一廳的老房子拾掇拾掇,給兒子兒媳來住。

“咱往哪兒住哩?”張叔說。

“唉,咱住哪兒不行?”張嬸說,“隨便找個窩兒,租個破房子,對付幾年不就成了?”

“只是……只是人家女方會同意不?”張叔一方面是擔(dān)心未來的兒媳婦不同意,另一方面也是不愿意再折騰老伴兒了。

“我擔(dān)心的也是這一點,人家都能給兒子買套房,咱連個房也買不起,連個窩也不能給兒子!唉!咱這父母當(dāng)?shù)谜媸“?!”張嬸第一次在男人面前唉聲嘆氣,“都是我身體不爭氣,連累了你,連累了孩子們!”

張叔張嬸讓兒子把他們的想法跟未來的兒媳商量了一下,兒媳竟然同意了。

兒子結(jié)婚之后,張叔跟張嬸從外面租了一處地方,住房比較偏遠(yuǎn),幾乎到了農(nóng)村。但價格便宜,一年才兩千塊。他們還是跟從前一樣在中學(xué)門口擺攤兒,不同的是每天早上想要按時趕到學(xué)校,就得起更早一些。掙了錢,除了每月把生活費打到在外上學(xué)的女兒卡上,老兩口兒還要資助兒子兒媳們一些。兒子沒個正經(jīng)活兒,在兒媳婦面前直不起腰來。兩口子生活有了難處,當(dāng)然心情就不好,經(jīng)常莫名其妙地吵嘴。老兩口給他們些錢,也是為了讓他們和睦一些。

后來,張叔發(fā)現(xiàn),張嬸的身體是漸漸不支了。早晨拉一趟車子出來,就會累得扶著電線桿子出汗。給學(xué)生們拿東西的時候,也要用一只手項著肚子。

張叔托人給張嬸治病,是瞞著張嬸進(jìn)行的。他不知跑了多少地方,找了多少人,跑成了才回來告訴張嬸:

“孩他娘,你的病能治了!你的病能治了!我請張校長托了教育局的李局長,李局長跟醫(yī)院張專家是連襟。張專家答應(yīng),手術(shù)可以做,而且可以把治療費降到最低!”

“治啥?這病就治不好,再治也是個死!”

“劉大夫說了,只要不在醫(yī)院里住院養(yǎng)著,治療費用不著幾個錢。再加上我們有熟人,手術(shù)可以不放在要價高得沒邊的手術(shù)室,而是放在臨時急救室!咱少住幾天院,又能省下一筆!回家好好養(yǎng)著還不是一樣?”

“算了算了!”張嬸說:“這病沒救了!”

“咋會沒救?”張叔說:“我說好了,托了人!你咋就又不治了呢?你不想想!兒子還沒有娃娃,有了娃娃還得咱們老兩口給看哩!你身體不好咋行?而且閨女還沒有大學(xué)畢業(yè),畢業(yè)后連個娘都沒有,你說閨女心里會咋樣難受?”

這樣一說,說得張嬸有些淚汪汪的,又拿定了主意積極地治病。遂問道:“那做這個手術(shù)要多少錢才行?”

“人家張專家說了,五千塊就能拿下來!”

“五千?”張嬸張著嘴,半天沒有合上。

給老伴兒做手術(shù)的時候,張叔沒有給孩子們說。他想了想,給兒子兒媳說吧,他知道他們經(jīng)濟(jì)緊張,為了盡孝道,他們能不想著出錢?一出錢,那就自然會讓孩子為難。跟女兒說吧,就更不該了。女兒在外面讀書,又沒有收入,給她說了徒增她的牽掛。就這樣,張嬸連正式的手術(shù)室都沒進(jìn),手術(shù)竟然在急救室里的臨時手術(shù)臺上就完成了。

手術(shù)完成后張嬸就睡,睡到第二天早上,氣喘吁吁地抓住張叔的手:

“俺院也住了,手術(shù)也做了,就算再死了,也無怨了?!闭f完就落了淚。

手術(shù)后第三天,張嬸就出院了,然后又在家里躺了幾天。那幾天張叔一邊在小攤上忙活,一邊還要抽空回家看看張嬸。張嬸看他太辛苦,沒過兩天就跟著張叔出攤了。

張嬸的刀口還沒有長死,坐不了馬扎,張叔專門給她搬來了一把椅子,椅子上放了軟乎乎的面墊兒。忙過一陣之后,張叔說:

“沒事兒了,我送你回去睡會兒吧?!?/p>

“我不啊,我坐這兒,咱們說說話兒?!?/p>

張嬸似乎精神好了許多,望著張叔,微微笑著。

“你感覺怎么樣?還疼嗎?”張叔說:“張專家說手術(shù)很成功?!?/p>

“不疼了!做了這個手術(shù),我還要至少活個十年八年的!不然對不起花的那么多錢?。 ?/p>

但張嬸只跟著張叔出了兩個星期的攤兒,就站不起來了。學(xué)校門口兒的小攤上又沒了張嬸的影子,張叔也總是行色匆匆,魂不守舍的。

每到吃飯的時候,張叔都從對門飯店里要了點吃喝,帶回去喂給張嬸吃,但張嬸已經(jīng)吃不下多少了。

有一次,張嬸牽著張叔的手說:

“我走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我有啥放心不下的?你看我身體這么好,每天都可以出攤兒?!?/p>

“你的身子骨也不行了!我病了還有你來伺候,日后你若是也生出個啥病,可咋辦啊?”

“不是還有咱兒跟咱閨女嗎?怕啥?”

張嬸一聽這話,把頭偏轉(zhuǎn)過去向著床里面,半天沒說話,好大會兒嘆了口氣。

“兒子從前倒還可以,現(xiàn)如今娶了媳婦,當(dāng)不了家兒啦!再說就是能當(dāng)家,他有啥本事養(yǎng)你?他照顧自己還照顧不過來哩!”

“也是!”張叔點頭笑了笑,說:“咱不還有個有本事的閨女嗎?”

“她出門在外,現(xiàn)在也還是上學(xué),日后誰能知道咋樣?”

張嬸說著身子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咬著牙吸了一會兒涼氣。

張叔忙過去給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我給你說一句話,你依得依,不依也得依!”張嬸說。

“你說吧,啥?”

“我死了之后,你趕緊再找個老婆,要比你年輕的!你找不下,我的心也放不下!”

“你個老東西,準(zhǔn)是老糊涂了!你說啥哩!”張叔羞紅了臉。

“我是說真的!”張嬸說:“但你要看準(zhǔn)了,不要讓人家給騙了!找一個真正能過日子的,真正貼心的人兒!找個比你年輕的,身體好的,好照顧你!”

“你別亂想了!”張叔說。

“你必須依我,不依我死了也閉不下眼!”

6

張嬸“守七”結(jié)束那天,張叔帶著吳嫂上了一次墳。他們故意早去了會兒,沒跟孩子們湊在一塊兒。他給張嬸帶了很多好吃的東西,有三刀、角蜜、傲子,還有吳嫂自己做的炸糕。張叔從喪葬用品店里買了很多冥幣,堆在一起,老高。張叔說,你活著的時候從來沒見過這么多的錢,這回是發(fā)財了。說著,就要用打火機(jī)點。吳嫂卻說,得先把捆扎冥幣的繩子解開,不然燒的時候印上黑印子,那邊人會懷疑是假幣,就花不出去了。

他們就把那一捆捆冥幣解開,堆了好大一堆,燒焚了……

在通紅的火堆邊,張叔朝地上奠了一杯酒,指指一邊的吳嫂說:

“老東西啊!你臨死最放不下的就是我。要我找個會疼人的,能真正過日子的!我的婚事兒了了,你的心也就放下了!人我給你找著了,就在這兒!你看看怎么樣啊……”

責(zé)任編輯:遠(yuǎn)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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