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

別人送花，他送木頭

綠葵二十三歲，還沒正兒八經(jīng)戀愛過。這看起來不可思議，一般人都會猜，要么她長得難看，要么她性格不好，或者她有生理心理問題。都不是，她只是深深地迷戀童話，她認為真正的愛情就是那樣的，開頭浪漫結(jié)局美好，王子公主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她是外貿(mào)公司職員，但比起上班，她更喜歡做木工。就像有人喜歡刷微博，玩自拍，制造點擊率，不停戀愛。

新年快來了，綠葵打算用梨花木做一組書柜送給閨密。梨花木很難得，她找了好久才在淘寶找到。賣家叫樹先生，他的店鋪介紹說：我的木頭不是人為砍伐的，都是風(fēng)吹倒的，雷劈斷的，自然枯死的，所獲利潤都將用于植樹。

綠葵覺得這人挺有意思，木頭的價格也很討喜，于是聯(lián)系他。他說：“梨花木在山上倉庫里，你等我運回來也行，跟我一起去看看也行?！?/p>

山上倉庫，這聽起來有點像迷路少女被殺害棄尸的案發(fā)地，但也是童話故事的發(fā)生地。她說：“我跟你去倉庫。”當(dāng)然此行還有別的買家，綠葵也把自己的行蹤告訴了好友，她不想讓童話變成意外。

樹先生眉清目秀，一身灰撲撲的工裝，頭發(fā)胡子也有點亂。他開一輛灰舊小卡車，車身上噴著字：請愛護樹木。

“你好，我叫林樹?！睒湎壬f著打開副駕駛車門。

“我是綠葵?！本G葵笑著坐進去，駕駛室還算干凈，車頭掛著干花，放著老歌。后座是一男一女，戀人，只黏在一起說悄悄話，不怎么搭理綠葵和樹先生。

綠葵不喜歡冷場，于是，一路上，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找樹先生說話，樹先生總是微笑著回答，語氣溫和。交談中，綠葵驚奇地發(fā)現(xiàn)，樹先生對樹木的認識，不夸張地說，都達到專業(yè)級別的了。綠葵不由對他多了一分好奇。車子駛向北山，最后在山頂一棟房子前停下。大門上掛著牌子：北山植物研究所。

這是樹先生的工作單位。倉庫在研究所百米之外，倉庫旁還有兩間小木屋。倉庫里堆滿木頭，還有鋸子斧頭等工具。綠葵選了兩段梨花木，樹先生答應(yīng)按尺寸幫她鋸好送貨上門。

兩天后，樹先生果然送貨來了，跟著一起被送來的，還有一大把藤枝，藤枝上綴滿紅色的漿果。綠葵嘗了一顆，很甜。作為回報，綠葵送給樹先生一只木頭花盆。

樹先生如獲至寶，此后便常常送木頭給綠葵，有梨花木，桃木，樺木……

別人都是送花送首飾，他送木頭，真是……可是，木頭正合綠葵的心意。

那片桃花開進心里

春天到了，樹先生送給綠葵的木頭已堆滿陽臺，她打算用它們做很多漂亮家具，放在她未來的新房子里。

樹先生來邀請她：“和我一起去植樹吧。”綠葵欣然答應(yīng)了。他們在山上種下十棵杉樹，六棵松樹，兩棵板栗樹。種完樹，樹先生扛著鋤頭對綠葵說：“帶你去一個地方?！?/p>

他們在林間小路穿行了十多分鐘，一片燦爛桃花撲面而來，像童話一樣燦爛。

他說：“這些都是我種的，已經(jīng)開了兩年。每年我都想，能有人陪我看桃花就好了?，F(xiàn)在，你終于來了?！彼ь^望桃花，陽光灑下來，他的側(cè)臉那么帥氣。他的聲音真好聽。是啊。一朵兩朵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又算什么，春日桃花成林才是真浪漫。

他們在桃林里徜徉，說起小時候的趣事，各自的夢想和朋友。這種隨心所欲的聊天真實又坦蕩，可信度很高。

綠葵了解到，林樹從小就不太合群，沒什么朋友，他的朋友就是小動物，花草樹木。大學(xué)選擇園林專業(yè)也是自然的事?？删G葵從小人緣好，喜歡交朋友，她的性格和生活方式都與樹先生有很大差異。

這樣的兩個人適合在一起嗎？她很猶疑。當(dāng)樹先生想握她的手時，她躲開了。

但春日桃林的美好卻不是可以躲避的，那片桃花開進了她的心里。

現(xiàn)實里的童話世界

樹先生依然送木頭來。

轉(zhuǎn)眼到了夏天。為了答謝樹先生，綠葵送了他一張小幾，兩張小凳，都是用他送的木頭做的。

樹先生撫摸著小幾小凳，說：“如果在小幾上擺上幾盤菜，和喜歡的人一起坐在小凳上吃，一定很幸福，我想做飯給你吃?！?/p>

樹先生用灰舊卡車載著小幾小凳和綠葵一起駛向他的小木屋。

樹先生做飯，綠葵坐在樹林里曬太陽，當(dāng)她回頭看去時，小幾上已是一片色彩繽紛。木耳炒肉片，番茄炒雞蛋，涼拌小黃瓜，香菇排骨湯，它們散發(fā)著誘人香氣。樹先生說：“只有肉是買的，蔬菜是我在屋后種的，香菇木耳是我從樹林里采的?！?/p>

樹先生的烹飪手藝算不上高超，然而對綠葵來說已是佳肴。她不會做飯，一日三餐都在速食、食堂、外賣之間輾轉(zhuǎn)。它們不帶感情色彩，作用也僅僅是充饑。而真正的美味，是會讓人感動的。

香菇番茄木耳們讓她感動了。而且，除了老爸，還從來沒一個男人做飯給綠葵吃過呢。樹先生給她夾菜，說：“我很笨，不會說話，沒戀愛過，可我喜歡你，綠葵，我想天天做飯給你吃。”綠葵的童話心在顫抖。她相信，王子公主一定是彼此的初戀。沒有極品前任，沒有一顆受過傷害的心，這太完美了不是嗎？

這天晚上，綠葵和樹先生坐在小木屋的廊檐下看星空。山上的星空又大又美，螢火蟲在起落飛舞。樹先生握住她的手。

從前的夜晚她是怎么度過呢？一個人做木工、看電影，強顏歡笑工作應(yīng)酬，和閨密喝高了在街邊嘶吼，那些夜晚也是她的人生?？纱藭r此刻，她體會到從未有過的幸福。

裂痕開始產(chǎn)生

綠葵和樹先生戀愛了。

樹先生每天都會進城來看綠葵，并把采到的寶貝獻給她：熟透的野葡萄梨子，新鮮的薊花野百合。他還帶來黃瓜番茄為綠葵做晚餐。

周末，樹先生會帶綠葵上山找木頭采蘑菇，中午，他將涼床搬到樹林里午睡。他們并排躺著，任陽光從葉縫間灑落。綠葵醒來，啃著樹先生洗好的野桃，油然升起“有此一日，不枉此生”的美妙感慨。

但這樣的日子，只存在于樹先生的世界里。綠葵還有自己的世界，她的世界在城市里：公司，朋友，商場，KTV……那是豐富多彩的世界，人和人的世界。

于是問題出現(xiàn)了，樹先生不能融入綠葵的世界。

KFC太難吃，KTV太吵，馬路上人太多，他走進商場就像金領(lǐng)闖入森林一樣茫然；他不善言辭，不懂討好她的朋友，她們的話題他也沒法參與：微博，微信，股票，明星八卦……

閨密說：“樹先生是泰山？還是狼人？是從原始社會穿越過來的嗎？”其他朋友則更不客氣：“綠葵的男友就是一朵奇葩。”

綠葵感到了壓力，她努力幫助樹先生適應(yīng)，可收效甚微，她開始不滿。

有一次，綠葵憧憬未來，談到買房結(jié)婚生子?！胺孔右膊灰螅瑝蛞患胰谧【托辛?。家具我們自己做，榻榻米，衣櫥，書柜……”

“嗯，小木屋太小了，孩子大了就讓他住研究所宿舍，我們把它裝修成兒童房！”樹先生也興高采烈。

綠葵瞪大眼睛：“小木屋，宿舍？你該不是打算結(jié)婚后也住那吧？”

“是啊，我們這行是冷門，工資低，我也買不起房子，再說，你不也喜歡嗎？”

“我是喜歡，但只限于周末去玩玩，可居家你覺得合適嗎？我要上班，孩子要上學(xué)……”

“我有車啊，可以送你們?！?/p>

綠葵爆發(fā)了：“你那也叫車！”

既然爆發(fā)了，她把不滿都宣泄出來：“你不在乎我的朋友！你只曉得送我木頭、野花野果，因為它們不要錢！你對未來沒打算，你讓我沒安全感！”

等她宣泄完，樹先生靜靜地說：“我愛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過簡單的生活?！?/p>

童話都是騙人的

愛不是萬能的。

綠葵第一次體會到愛和現(xiàn)實碰撞的劇烈疼痛。那么痛，痛得她想逃。

她不乏追求者，眼下就有人在追她。他送她玫瑰翡翠，請她看話劇吃西餐。說實話，她并不覺得這樣的被愛，比跟樹先生在一起幸福。

但是，她還是決定激勵樹先生，開發(fā)他的城市生活潛能，她向樹先生描述了追求者。樹先生聽了，平靜地說：“我愛你，但他更適合你?！本G葵心驚：“什么意思？”

“我們分手吧，我很清楚，我不能給你那樣的生活，但我更不能阻擋你過那樣的生活?！睒湎壬f。

綠葵以為他賭氣，她也賭氣。兩人三天沒聯(lián)系。第四天，綠葵打樹先生的電話，關(guān)機了。她追去北山，小木屋不見了，倉庫不見了，它們變成了一片灰燼。周圍的樹木也被燒焦了。研究所的人告訴她，小木屋失火了，幸虧及時撲滅才沒有造成更大損失。但林樹被調(diào)到一個偏遠山區(qū)的林業(yè)站去了。

樹先生還是關(guān)機，淘寶店也關(guān)門大吉。

她突然有點明白，為什么童話總在王子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結(jié)束了，因為幸福只是開始，人生辛酸乃至傷害背叛還在后面等著。

原來童話都是騙人的。

桃花灼灼，愛有芬芳

春天又來了，綠葵又去了北山，她心中有想念。

灰燼之上，泥土里冒出茸茸綠草，燒焦的樹丫間，幾簇嫩葉在風(fēng)中招搖。山坳里，桃花也開得灼灼。

綠葵終于明白了：童話在幸福時結(jié)束，并不是之后有辛酸傷害背叛，因為再大的辛酸終究會過去，再深的傷害也會被時間撫平，而永遠留存在王子公主心里的，是那些幸福時光。那才是童話的真諦和美好的原因。

春日桃花，夏日螢光，陽光下的午睡，那是她和樹先生的幸福時光，它們像童話一樣美好。即使他離開，它們也沒有消失。它們正在長成森林，它們將在她遭遇辛酸傷害時給她安慰，將在她與困難斗爭時給她力量。

直到此時她才明白，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哪里都是天堂。沒有過不了的地方，只有過不了的心坎。她為以前那個自私的自己懊悔不已。

正想著，一轉(zhuǎn)頭，她驚見樹先生就在她身后，扛著鋤頭和樹苗，朝她微微笑。

他問：“還愿意當(dāng)我童話里的公主嗎？”

綠葵再也顧不上矜持，她點頭如搗蒜，緊緊地抱住了她的小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