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戈
1
一見到他,我就知道他當(dāng)過兵。
他是公司保安部的經(jīng)理。當(dāng)人事部經(jīng)理把我?guī)У剿媲?,他從辦公桌前迅速站起來,我看見他那張黝黑的臉,心一驚,以為他是一個黑人!仔細(xì)一看,才發(fā)現(xiàn)他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他幾步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說:“歡迎你?!彼膭幼髀槔?,不拖泥帶水,雖沒有部隊行進時那樣規(guī)范,卻透著當(dāng)過兵的痕跡。這種痕跡,只有當(dāng)過兵的人才知道。
放下行李,他突然說:“你當(dāng)過兵吧?”我點點頭,抬頭看了他一眼,那張黝黑的臉再次刺激了我的眼睛。這是一張怎樣的黑臉喲!那種黑色已經(jīng)滲透進他的皮膚,成為一種無法抹去的烙??!心想:這一定是他當(dāng)兵時留下的吧!又想:“難道他這是去非洲當(dāng)?shù)谋鴨???/p>
他幫我整理被子,那熟悉的動作讓我產(chǎn)生一種幻覺,我想起8年前的那年冬天,我剛到部隊時排長替我整理被子的情景,當(dāng)時他閃閃的少尉軍銜在我眼前晃,我羨慕得想上前去摸一摸……
“在哪里當(dāng)?shù)谋??”?jīng)理邊整理被子邊問我。
我淡淡地說:“上海?!?/p>
“好地方呀。哪年入伍?”
“02年。”我答道,“去年底退伍的?!?/p>
經(jīng)理扭頭看我一眼,又埋下頭替我整理被子。我上前,說:“我自己來吧?!焙谀樸读艘幌?,起身,輕輕地點了點頭,之后轉(zhuǎn)身向屋外走去。
“請問經(jīng)理,你是哪年入的伍?又是在哪里當(dāng)?shù)谋??”我忍不住朝他的身影問道。心想:“都是?dāng)過兵的,他今后應(yīng)該照顧照顧我吧。”
經(jīng)理的一條腿已經(jīng)跨出門去了,聽到我的問話,轉(zhuǎn)過身,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笑了,說:“我是04年入伍的,在西藏當(dāng)?shù)谋??!?/p>
2
一個星期后,我就開始討厭他了。
他叫程海軍,瞧瞧,名字都這樣俗氣。我最討厭他的一點就是他對我要求太嚴(yán),動不動張口就說:“你在部隊沒有學(xué)會嗎……”
首先是我遇見一個同縣的老鄉(xiāng)胡小石,俗話說,“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才半天工夫,我就跟胡小石打得火熱。雖然程海軍經(jīng)理當(dāng)兵比我晚兵齡比我短,但我現(xiàn)在是他手下,“官大一級壓死人”,這個道理我是懂的。我向胡小石了解他的情況,以便以后相處。
胡小石一聽先“哈哈”笑了,說:“我們都叫他黑臉。”
“黑臉?”我的眼前立即浮現(xiàn)出他那張黝黑的臉,也跟胡小石一樣“哈哈”笑了,說:“還挺形象的!”
正當(dāng)我們再次“哈哈”大笑的時候,黑臉出現(xiàn)在門口,黑著臉,冷冷地看了我們一眼。說:“胡小石,該你值班了?!焙∈⒘艘幌伦郎系溺姡f:“還有10多分鐘呢?!焙谀樥f:“我早就說過,提前10鐘上班。”胡小石一把抓起鐘伸到黑臉面前:“你看看,還有11分鐘?!焙谀樁⒅∈?dāng)過兵的人眼睛是犀利的,胡小石躲閃開黑臉犀利的目光,放下鐘走出門去。
胡小石走出門后,黑臉仍舊黑著臉。我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支遞到他面前,他擺擺手,突然像一個老兵對一個犯了錯誤的新兵一樣訓(xùn)道:“嚴(yán)禁拉幫結(jié)派!你在部隊沒有學(xué)會嗎?”
我張著嘴愣在原地,我這怎么就拉幫結(jié)派了?再說,怎么又跟部隊扯上關(guān)系了?
到公司的第5天,我值下半夜班。那是人容易犯困的時候。我坐在崗位上不知不覺睡著了。
也許是當(dāng)過8年兵的緣故吧,我突然靈敏地警覺到一個身影站在我面前,我一個激靈睜開眼情,只見黑臉正黑著臉站在我面前。
“站起來!”黑臉威嚴(yán)地喝道,聲音像連長——就是我剛到部隊那位給我整理被子的少尉,我退伍離開部隊時,他是我們的連長。我不自覺地像軍人一樣“忽”地站了起來。
“你在部隊沒有學(xué)會嗎?站崗怎么能打瞌睡?你這是瀆職……”
如果黑臉批評我不帶那句“你在部隊沒有學(xué)會嗎?”的反問句,我對他的批評也許還能正確對待,但這樣的逼問,就讓我心里極其的不舒服。要說在部隊,我可比他早當(dāng)兩年兵,再說我可當(dāng)了整整8年兵,而他不過才當(dāng)5年兵!他有什么資格在我面前說“你在部隊沒有學(xué)會嗎”的話?
即使這樣批評我也沒啥大不了的,人家現(xiàn)在畢竟是經(jīng)理,當(dāng)面批評我這個手下也未嘗不可。但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這家伙居然把我昨晚上崗打瞌睡的事兒上報了,并建議取消我這個月的獎金。
上崗打瞌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當(dāng)兵時,上夜崗也打過瞌睡,連隊干部看見最多也就說我兩句。我就不信,這里比部隊還管得緊?再說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家都穿過軍裝,這家伙太不夠意思了。
“新兵蛋子!”我狠狠地罵出這句話。
我是在老鄉(xiāng)胡小石面前罵出黑臉這句話的。老鄉(xiāng)胡小石憤憤地對我說:“別理他,聽說他當(dāng)兵時在一個海拔5000多米、方圓幾十里不見人煙的哨所呆了整整5年,腦殼早就呆出毛病了。”
3
黑臉是保安部第一個知道我女朋友瑤瑤的人。
那天午睡時,我做了一個夢:在一片綠瑩瑩的柳樹邊,小河水潺潺地流,蝴蝶兒在飛,鳥兒在歌唱。我的女朋友瑤瑤在前方露出她清秀而可愛的笑臉,我歡快地朝她奔去——其實,自從我當(dāng)兵第6年休假歸隊途中認(rèn)識瑤瑤后,我的夢里就常出現(xiàn)這樣的場景。
這一次,瑤瑤不是像以往那樣任由我抱起她原地轉(zhuǎn)三圈……她一下子躲開了!我著急地再去抱她,我已經(jīng)摟著她的身子了,可她原本柔弱的身子像施了魔法,化作一股青煙從我的手臂中溜走了,轉(zhuǎn)眼就溜得遠(yuǎn)遠(yuǎn)的……
我大叫一聲:“瑤瑤,別離開我!”之后,我被夢里自己的大叫聲驚醒了。
驟然,我看見黑臉正站在我的床前,睜著眼睛詫異地看著我。見我睜開眼,黑臉隨口說道:“怎么?夢見女朋友跟人跑了?”
這他媽的說的什么話?腦袋被“秀逗”了?我“忽”地一下拉開被子,穿著短褲就跳了起來,圓睜兩眼,握緊雙拳,準(zhǔn)備朝他的嘴臉狠狠一擊。我早就想揍他了,這個新兵蛋子!
這時黑臉說話了:“對不起!”
就是這僅僅的3個字,我的心立即像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撞擊了一下,我突然想起了連長,要是……我使勁地甩了甩腦袋,將這些剛冒出來的想法扼殺掉。
黑臉有些驚詫地看著我,右手動了動,估計想拍拍我的肩什么的。但他沒有這樣做,只是又看我一眼,轉(zhuǎn)身走出了房門。
我一下子癱倒在床,深深地嘆出一口氣,眼前不覺又浮現(xiàn)出瑤瑤那清秀而可愛的模樣。
當(dāng)兵第6年,我剛剛轉(zhuǎn)為二期士官。我戴著銀光閃閃的二期士官軍銜回家過春節(jié)。我家在農(nóng)村,我在族人面前很是炫耀了一番。正月十五剛過,我踏上了返回上海的火車。就在那列火車上,我認(rèn)識了瑤瑤。
正值運輸高峰,火車上很擠,連過道上都站滿了人。還好,我買到了座位票,雖然挨著過道,但坐著總比站著舒服。一位農(nóng)民工模樣的中年男子將整個身子靠在我的座背邊,有點妨礙我正常的坐姿,我想叫他往外挪挪,轉(zhuǎn)而又一想,人家也不容易。我閉上眼睛,昏昏欲睡。
昏睡中,鼻子癢癢的,我忍不住打出一個響亮的噴嚏。睜開眼睛,一縷秀發(fā)迅速從我的臉上滑過,轉(zhuǎn)過來一張清秀的臉,一雙大眼睛水汪汪地看著我。剛才那位農(nóng)民工模樣的人的位置上不知什么時候換了這么一位漂亮的女孩。
她就是瑤瑤。
大概瑤瑤也意識到是她的秀發(fā)不小心刺激到了我,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臉上飛起兩朵非常好看的紅云,我的心突然“怦怦”劇烈地跳了起來,渾身的血液直往我腦門上躥……我不自覺地站了起來……我怎么會站起來?我渾身像長了刺一般,瑤瑤奇怪地看著我,我想我的臉一定紅得跟猴屁股似的。
“坐我這里吧?!蔽业淖觳恢朗窃趺幢某鲞@句話來的,同時腦子不知道又怎么躥出這樣一個想法來:“這么漂亮的女孩怎么能讓她站著?”
瑤瑤露出驚喜的神情來,睜著她美麗的大眼睛問:“你要下站了?”我搖搖頭。瑤瑤又歪著腦袋問:“你要上廁所?好,我?guī)湍憧粗@個位置?!闭f著坐了下來。坐下來的瑤瑤揉了揉她纖細(xì)的腰,想是剛才站累的。
我只得朝廁所走去。廁所門口排好五六人的隊伍,我只得站在他們后面。我忍不住朝座位望去,不期瑤遙也正朝這邊望來,我們的目光在中途相碰了,她的目光像強烈的紫外線,灼得我趕緊將目光轉(zhuǎn)向窗外。窗外,一閃而過的天空、山川、河流、樹木……我覺得它們美極了,它們從來沒有這樣美過。
我終于“上”完廁所回到座位。瑤瑤一見我回來,準(zhǔn)備站起身來讓我。我忙說:“你坐吧,我站一會兒。”瑤瑤又笑了,臉上又飛起兩朵非常好看的紅云。我的心又“怦怦”地跳個不停。
大概瑤瑤看出我對她心生憐意,瑤瑤朝里挪了挪,旁邊的那位小伙子早就注意我倆了,一見瑤瑤這樣,輕輕地笑笑,配合著往里挪了挪,居然露出小半邊座位來?,幀幮χ鴮ξ艺f:“一起坐吧?!?/p>
我小心翼翼地坐下去,我的身子跟瑤瑤的身子緊緊地挨在了一起。長這么大,我還是第一次與一個女孩子坐得這么近,一股少女的幽香源源地灌入我的鼻孔。我恍忽,我迷亂,我心跳加速,我腦袋空白……
“你是去上海嗎?”甜甜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甚至感覺瑤瑤柔美的氣息輕輕地拂過我的臉頰。我陶醉了。我輕輕地點了點頭。
“你在上海讀書?”瑤瑤的身子像一只小兔子在我身邊動了動,又把我的心“動”得亂七八糟的。我搖搖頭?!澳悄阍谏虾4蚬??”我又搖搖頭?,幀幰娝齼纱味紱]猜中,便不再猜了,輕輕地嘟了一下了嘴。
我說:“我是當(dāng)兵的?!逼鋵嵨也幌氡┞蹲约荷矸莸模揖褪侨滩蛔≌f了出來。后來想起這一幕,我不斷暗罵自己“真他媽的沒用!”心里又忍不住很是甜蜜。
“真的?”瑤瑤驚叫起來,過道上的幾位旅客都向我們投來目光?,幀帀旱吐曇襞d奮地說:“前年冬天,我才讀高三,我特想去當(dāng)兵,我瞞著爸媽去體驗,都合格了。最后家訪,我爸媽死活都不讓我去,非讓我考大學(xué)。要不,我們就是戰(zhàn)友了?!?/p>
沒想到還有這樣一層關(guān)系,我也興奮起來。
剩下的十多個小時,瑤瑤一直興致勃勃地向我打聽部隊的事兒,我有問必答。我向毛主席保證,我沒有泄露部隊的秘密,也沒有罵過部隊一句壞話。
下車的時候,我們互留地址電話。后來,我們就成了戀人。
4
“那家伙有病?”胡小石睜著醉醺醺的眼睛像告訴我一個秘密似的。我跟老鄉(xiāng)胡小石走得越來越近,不值班的時候,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
“有病?嘿嘿,再有病,他個新兵蛋子要遇到我,我早就給他治好了!”我吐著滿嘴的酒氣。
胡小石朝我面前湊了湊,吐出一口芹菜雞蛋摻雜著老白干的氣味,說:“你知道他哪里有???是那個!”胡小石的腦袋朝自己的襠部點了一下!
???!酒精刺激著我的興奮,我一把抓住胡小石的手:“快說說?!?/p>
胡小石神秘地斜了一下眼睛,慢騰騰地端起酒杯向我示意了一下,我只得把自己眼巴巴的目光收回,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干了。胡小石這才笑瞇瞇地放下酒杯,又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炒雞蛋,在嘴里慢慢地嚼。
“那是去年的事兒了。那家伙在老家談了一個女朋友。其實那家伙的女朋友雖然長得有些豐滿,但模樣還是不錯的!”胡小石的眼里露出一絲色瞇瞇的光來,“人家能看上你個黑不溜秋的保安,也不知道是哪輩子積的德??墒恰?/p>
“可是什么?”我的目光又眼巴巴地盯著胡小石,胡小石滿意地笑了一下,又拿起筷子夾起一塊炒雞蛋。
“那家伙的女朋友到公司來了,晚上二人就住到一起了。沒買票先上船,這很正常??傻诙煲辉?,那家伙的女朋友卻哭著跑了……”胡小石以為他說到關(guān)鍵時刻了。他在“關(guān)鍵時刻”住了嘴,他以為我會像先前那樣眼巴巴地看著他??晌覜]有。我知道結(jié)局了。黑臉的女朋友之所以哭著跑了,還不是因為他“有病”,沒有上成“船”。
胡小石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沒有看到他預(yù)期的效果,眼里很是失望。但還是忍不住把結(jié)局告訴了我。
“那天早晨正好是我值班,我還以為他倆昨晚吵架了呢。我趕緊叫另一個人去叫黑臉,我則上前去攔住他女朋友,他女朋友哭著鬧著要回去。不一會兒,那家伙來了。他女朋友見了他像見到一個骯臟的人似的,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后來呀,還是我安排老劉送他女朋友去車站的。那家伙的女朋友在路上把什么都告訴老劉了,說黑臉那家伙不行……”
胡小石“哈哈”大笑,像講完一個極其精彩的故事。
“那家伙會不會是同性戀?”我晃著被酒精刺激的腦袋,小心翼翼地說。
“這個你放心,我們已經(jīng)查明,他不是?!焙∈耘f“哈哈”地笑。
胡小石喝了一口酒,突然吐出兩個字:“變態(tài)!”停頓了一下,又說:“像他這樣的人,變態(tài)也屬正?,F(xiàn)象?!苯又∈涯抗舛⒅遥奥犂相l(xiāng)一句話,今后除了工作上的事兒,少跟他接觸!”
我沒有接胡小石的話茬。我的腦海不知咋地浮現(xiàn)出我夢見瑤瑤的那天中午,黑臉居然說出“怎么?夢見女朋友跟人跑了?”的話來。那話雖是脫口而出,但也許恰好能自然地反映出他內(nèi)心的不正常。
5
黑臉又一次撞見我與瑤瑤的夢!
那晚,我又做夢了,夢里的瑤瑤仍舊在我的手臂里化作一股青煙,溜了。我頓時感到心里空落落的,我著急地朝她喊:“瑤瑤,瑤瑤……”
我一個激靈,猛地睜開眼睛,只見黑臉像一個黑鬼一樣站在我床前,他那張黑臉完全融入黑夜之中,兩只眼睛在夜空里骨碌骨碌地轉(zhuǎn)。我當(dāng)即嚇出一身冷汗,比夢里瑤瑤從我手臂里化著一股青煙溜了還可怕。我嚇得恐怖地支起身,身子緊緊地靠著墻,顫抖著聲音說:“干,干,干嘛?”
黑臉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說:“又做夢了……”黑臉的話沒有說完,我知道他“又”字后的內(nèi)容。我心里的無名火“騰”地一下躥了出來:龜兒子的,管老子做什么夢?與你何相干?
但我還是把自己心里的火壓了下去。他畢竟是經(jīng)理,何況老鄉(xiāng)胡小石告誡過我“少跟他接觸”!我在黑夜時狠狠地橫了他一眼,在心里罵出一句“變態(tài)!”后一把倒在床上。
黑臉腳步的聲音漸漸遠(yuǎn)去了。
我躺在床上無法入睡,黑夜里的我是多么孤獨。我的眼前總浮現(xiàn)瑤瑤那清秀可愛的模樣,我特喜歡她那飄逸的一頭長發(fā),像從畫上走下來……
猛然,我想起今夜我是值下半夜的班。我拿起手機一看時間,都超過半小時了。原來,剛才我做夢時,黑臉是來叫我起床值班的。
我趕緊麻利地穿衣起床來到崗位。遲到整整半小時,我以為黑臉會批評我。但是,黑臉只是看了我一眼,順手把桌上的值班記錄推到我面前,我在上面簽完字后,黑臉側(cè)身從我身邊走了。也好,我才懶得跟這個變態(tài)的人說話。
這個城市的夜色跟大上海似的,霓虹燈像一位抹了濃妝的妓女,眨著眼睛招攬生意……
瑤瑤去年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她在上海一家大公司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按照《兵役法》,二期士官是可以結(jié)婚的。我多次向瑤瑤提出結(jié)婚,可瑤瑤總是推三阻四的。其實我感覺到了,二期士官不保險。如果二期干滿沒有轉(zhuǎn)為三期,還是得回到老家農(nóng)村。只有轉(zhuǎn)為三期士官,才可以像干部那樣轉(zhuǎn)業(yè)回家,地方政府是要安排工作的。這樣,我跟大學(xué)畢業(yè)的瑤瑤就“般配”了。我不斷向瑤瑤保證,我轉(zhuǎn)三期是板上釘釘?shù)氖聝?,可瑤瑤仍舊沒有答應(yīng)。
我沒有轉(zhuǎn)成三期士官。我到現(xiàn)在都覺得,這不是我的錯。
去年,也就是我當(dāng)兵第8年,我所在的班發(fā)生了一起事故。這起事故的主要原因在于我這個班長。
新兵劉全分到我班。幾天下來,我發(fā)現(xiàn)劉全的軍事素質(zhì)太差了,單杠一練習(xí)拉不了幾個,跑個5公里還沒跑上三分之一就扯著脖子直喘氣……基本的軍事課目都不能熟練掌握,這能算是一個真正的兵嗎?作為曾兩次榮立三等功的班長,我怎么能忍受自己的兵這副孬樣。
我開始對劉全加班加點地訓(xùn)練。
連長見我這樣高強度地訓(xùn)練劉全,沒有阻止我,他是相信我的,只是簡單地說了一句:“要小心,要注意安全哦。”
我笑著說:“現(xiàn)在這些新兵呀!就是缺練。也不知道他們在新兵連是怎么訓(xùn)練的!稍微有點危險的課目只是象征性的訓(xùn)練一下。聽說他們在新兵連實彈射擊一共才打了10發(fā)子彈!手榴彈也沒投過,說是太危險!這樣的人今后怎么上戰(zhàn)場?怎么打勝仗?”
連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仍舊告誡我說:“也要小心,出了事故誰也擔(dān)當(dāng)不起!”
哪里知道,劉全真的出了事故。在組織他訓(xùn)練500米障礙時,他一頭栽進深坑里,造成頸椎錯位!住進醫(yī)院。直到我退伍,劉全仍舊沒有出院。
這起嚴(yán)重的事故,讓團領(lǐng)導(dǎo)很是惱火。負(fù)責(zé)安全的副團長親自坐著小車來到連隊,把連長狠狠地罵了一頓。那天下午,整個連隊都聽到副團長的咆哮聲:“你們怎么搞的?你個舅子連長膽兒也忒肥了吧?我大會小會地講,安全是保底工程!是基礎(chǔ)工程!你們就這樣給我保安全的?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再說了,人家父母把兒子送到部隊,你們給帶殘了,你叫人家父母怎么想……”
連長挨了記過處分,我挨了記大過處分。從此后,我跟連長的關(guān)系降到了冰點。連長再不像以往那樣信任我,甚至懶得跟我交談。
退伍時,背了一個處分的我知道轉(zhuǎn)三期士官的幾率很小,但我還是想爭取一下。我找到連長,連長聽完我的話后,什么也沒說,只是久久地看著我,我從他的眼里看到了失望,我的心冷到了極點。
就算我訓(xùn)練不當(dāng),導(dǎo)致劉全殘疾,但我的出發(fā)點是好的呀!再說了,我辛辛苦苦干了8年,這8年來的成績你連長是知道的,難道就因為這件事把我這8年來的成績?nèi)拷o否定了?把我的前程給耽誤了……就算我啥也不是,但我和連長你一起在連隊呆了8年,我們因此一點感情也沒有了?
我知道我的軍旅生涯已經(jīng)走到盡頭了。同時,我覺得我與瑤瑤之間的愛情也走到盡頭了。是啊,我現(xiàn)在跟瑤瑤不“般配”了。在我軍旅最后的日子里,心灰意冷的我一直沒有與她聯(lián)系,我覺得沒臉見她,想讓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靜靜地“過去”。
退伍時,我以為連長至少會到火車站臺來送我。哪里知道,我沒有看見連長,卻看見了瑤瑤?,幀幍某霈F(xiàn)讓我心潮起伏,眼里不爭氣地涌起了淚水。
瑤瑤趕來的時候,火車還沒開。我多么希望瑤瑤能跑到車窗前,拉著我的手跟我說上兩句話……但她沒有,很規(guī)矩地站在送行的隊列里,愣愣地看著我。我看不清她眼里的內(nèi)容。我想叫她,可喉嚨里像塞了一個東西……
火車緩緩地在車道上啟動,我向瑤瑤輕輕地?fù)]手,我看見瑤瑤的臉上突然掛起了兩行淚水……我的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狠狠刺了一下,血淋淋的痛。往日與瑤瑤你情我愛的一幕幕又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在內(nèi)心固執(zhí)地認(rèn)為,瑤瑤還是愛我的!
6
瑤瑤很少接我的電話,即使接了,也總是不冷不熱地說上一句:“我現(xiàn)在很忙?!彪m然這樣,我相信瑤瑤仍是愛我的,她在火車站臺為我留下的兩行淚就是最好的證明。書上和影視里不是常說什么“身份不是問題,距離不是問題”等等的話嗎?
我于是不斷地給瑤瑤寫信。我發(fā)現(xiàn)信真是一個好東西,它能盡可能地袒露出我的心聲。好多在電話里不能說的話,在信上都可以說。比如“我想你”,在電話里真的很難開口,而在信上,我可以把我對瑤瑤的相思之情赤裸裸地展現(xiàn)出來。每向瑤瑤寫一封信,我總是搜腸刮肚把最美的文字寫給她。有的時候,我甚至覺得,我應(yīng)該去寫詩。
來到公司保安部,每隔一個星期,我就會給瑤瑤寫一封信。信寫好后,我總是跑到郵局,以快件的方式寄給瑤瑤。
那天下午,在給瑤瑤寄快件的時候,我碰見了黑臉。
黑臉正在將一大包準(zhǔn)備郵寄的書、影視碟子打包。見到我,黑臉明知故問地說出一句:“寄信啊?”我點點頭。點完頭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點頭是多余的,黑臉說完那話后又自顧自地低下頭繼續(xù)忙活。
真是無聊的一個人。
郵寄時,黑臉正好排在我前面,我也是不小心看見的。其實也沒有看全,郵寄地址只隱隱地看見“西藏”“尼西鎮(zhèn)”字樣。收件人:金光華。
等我寄完信件,一回頭,見黑臉在旁邊等著我。黑臉又明知故問地說出一句:“寄完了?”我正在考慮該不該點頭時,他接著又說出一句:“咱們一起回去吧?”
我只得跟在他旁邊,路過一個小飯館時,黑臉突然轉(zhuǎn)過身,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說:“到晚飯時間了,咱們進去喝點酒吧?”
我一時愣在原地。按說,經(jīng)理叫喝酒,我應(yīng)該比較榮幸,可耳邊卻驟然想起老鄉(xiāng)胡小石“少跟他接觸”的告誡來。
黑臉像知道我內(nèi)心想什么似的,說:“看在咱們都當(dāng)過兵的分上,你來公司一個月了,我這個新兵也應(yīng)該請老兵喝一頓酒?!?/p>
話說到這個分上,我的心里不自覺地飄過一絲羞愧。說實話,胡小石說黑臉“變態(tài)”,而在我看來,除了他無意中偷窺到我兩次夢見瑤瑤,說出那句“怎么?夢見女朋友跟人跑了?”的混賬話外,其他地方我還真沒看出他的“變態(tài)”來。胡小石老拿黑臉的病來說他“變態(tài)”,這一點我不茍同。病是病,變態(tài)是變態(tài)。
坐在靠窗的位置,黑臉沒有征求我的意見,自顧自地叫了三個菜一瓶白酒。酒倒上了,黑臉突然笑著說:“你們在部隊允許喝酒嗎?”
我搖搖頭,說:“咱們有明文規(guī)定不準(zhǔn)喝酒,連帶酒精的飲料也不讓喝?!?/p>
黑臉笑了笑:“我們哨所倒是可以喝酒。而且要喝的話,必是白的。”
忽爾一想,我說:“也是,你在西藏邊防哨所,管理應(yīng)該會松一些?!?/p>
“不!”黑臉嚴(yán)肅地說,“嚴(yán)格說來,應(yīng)該要比內(nèi)地部隊管得緊。我們哨所一共才7人,方圓30里毫無人煙。我們就是偷偷喝酒,誰又知道?”
這時,黑臉端起酒杯,我們碰了一下,黑臉一口干了,之后咂著嘴巴說:“一喝酒,我就懷念起在哨所的日子了!”
我突然對黑臉?biāo)诘奈鞑剡叿郎谒a(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問:“你們的哨所在西藏哪里呀?”
“魔鬼峰!”黑臉淡淡地說。
“魔鬼峰?”我的心里猛地顫抖了一下,這該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
黑臉突然笑了,說:“其實,它在咱們軍事地理上叫‘5120高地,是以山峰的海拔高度來命名的。咱們哨所也很軍事化地被命名為‘5120哨所。但是,官兵們卻把那座海拔5120米的山峰叫作‘魔鬼峰,哨所叫作‘魔鬼峰哨所。”
“為什么會這樣叫呢?”我好奇地問。
我看見黑臉的目光越過我,投向更遠(yuǎn)的地方。良久,黑臉這才慢慢地說:“之所以叫‘魔鬼峰哨所,它能給你最殘酷的改變。我給你舉個小例子吧,比如我現(xiàn)在的這張黑臉……”
黑臉說,剛到哨所時,他也是一個白白凈凈的小伙子??墒?,到魔鬼峰哨所還沒10天,他就發(fā)現(xiàn)他的臉皮被強烈的紫外線灼傷了。最初,臉上那層皮像不能適合魔鬼峰哨所的風(fēng)土一樣開始慢慢往下蛻,有時,用一個手指頭順著臉往上或者往下一擦,那皮就像臉上的泥漬一樣掉下一塊。如果細(xì)心地順著那層臉皮輕輕地往下撕,能起下指頭那么大一片,把臉起得白一片紅一片的。后來,被起了一層(也有可能是兩層,甚至幾層)皮的臉再經(jīng)魔鬼峰哨所的風(fēng)吹日曬,就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模樣。
臉皮還能這樣往下撕?黑臉在講的時候,我臉也隨著一陣陣地癢痛,像自己的臉皮也被揭了一層。我看著他的黑臉,說:“你的臉從此之后就一直黑成這樣?”
黑臉嘆出一口氣,說:“當(dāng)初,我怎么也沒想到我會去魔鬼峰哨所!”黑臉猛地灌了自己一口,“哪個狗日的才想去!”
“???你怎么……”
黑臉牽動臉上的肌肉笑了一下,像在嘲笑命運的無常,說:“還不是那個叫金光華的家伙!魔鬼峰哨所的哨長,至今為止在那里呆的時間最長的一個兵。我新兵下連時,他到連隊來選兵,那家伙一眼就看中了我,還跟連長說我長得白白凈凈的,很帥。一定會受女生喜歡的?!?/p>
“???還有這樣選兵的?”
“嘿嘿,是?。 焙谀樥f,“我也是后來才明白的。凡到魔鬼峰哨所的兵,最后都逃不脫被女朋友甩掉的命運!金光華那家伙之所以選我,就是想讓我來打破這個怪圈??墒牵睦镏馈?/p>
黑臉又嘆出一口氣,說:“當(dāng)兵前我曾有個交往3年的女朋友,感情一直很好,她也支持我去當(dāng)兵。當(dāng)我把到魔鬼峰哨所3個月后的照片寄給她,她說她當(dāng)場就嚇哭了,之后夜夜做噩夢,夢見黑夜里老有一個黑鬼纏她,纏得她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答……魔鬼峰啊魔鬼峰,你3個月就把我徹底地改變了,改變得女朋友跟我分手了?!?/p>
停了一下,黑臉繼續(xù)說:“在哨所,我一共談了整整12個女朋友,毫無例外,不出一個月最后都吹了。慢慢地,女人在我的印象里變成了一個我搞不懂的動物……”
黑臉端起酒杯像在欣賞一件藝術(shù)品,說:“酒是個好東西呀!不僅可以袪寒,還能驅(qū)趕寂寞和孤獨?!闭f完這話,黑臉抬起頭盯著我,問:“你知道寂寞和孤獨的區(qū)別嗎?”
我詫異不已:“寂寞和孤獨有區(qū)別嗎?”
黑臉又灌了自己一口酒,說:“我也是在魔鬼峰哨所呆了整整5年才悟出來的?!?/p>
我看著他,黑臉的黑臉在飯館昏黃的燈光下閃著黑黝黝的能穿透時間隧道的光。
“寂寞與孤獨的區(qū)別就是:寂寞是沒人懂你!孤獨是沒人愛你!”
7
保安部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昨晚,監(jiān)控室的兩部電腦主機被盜了。
真是丟人!保安部的電腦居然被盜!這不是耗子偷到貓家里來了?負(fù)責(zé)安全的副總當(dāng)著我們保安部所有人的面,把黑臉狠狠地罵了一通。那天上午,整個保安部都響起副總的吼叫聲:“怎么搞的???!你們這電腦被盜,全公司所有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全部癱瘓!你知道這是多么大的一起事故嗎?你這個經(jīng)理擔(dān)當(dāng)?shù)闷饐??你們丟不丟人?你們還有何臉面?昨晚誰值的班?……”
這個場面好熟悉!我愣愣地想起我將劉全訓(xùn)練傷殘之后副團長對連長的咆哮聲。我們晚上是在公司大門口值班的。監(jiān)控室離大門口也不過10米距離,哪里知道,小偷居然膽大包天敢去監(jiān)控室偷竊。
昨晚,我負(fù)責(zé)上半夜,黑臉負(fù)責(zé)下半夜。難道,跟那次一樣,我的道路又將走到盡頭?
副總終于走了,走時撂下一句話:“程海軍,我給你3天時間,如果查不出誰是小偷找不到電腦?你就卷起鋪蓋走人!”路過我身邊,副總盯我一眼,手差點戳到我的鼻子上:“還有你!”
3天?就是給30天也查不出來!監(jiān)控里所有的影像數(shù)據(jù)都隨著電腦主機一起被盜走了。小偷這么大膽敢偷監(jiān)控室電腦,一定早有計劃把電腦主機偷出公司了,世界這么大,上哪兒找去?副總一走,我就心灰意冷地收拾東西。
黑臉走到我面前,久久地看著我,他的這種眼神讓我怒火直冒:靠!難道你小子還懷疑是我偷的不成?我正要發(fā)作。黑臉說:“怎么?你在部隊沒有學(xué)會嗎?遇到這點困難就想退縮啦?”
雖然我險些誤解了他,但這話仍舊讓我不舒服,我梗著脖子說:“你學(xué)會了?那你說怎么查?”
“走吧,咱們轉(zhuǎn)轉(zhuǎn)!”黑臉說完這話,轉(zhuǎn)身走了。我愣了愣,立即跟了出來。其實我不想離開這里的,整個城區(qū),這里保安的工資要比其他地方高出好幾百。再說,我可不想背著污點離開。
我和黑臉認(rèn)真地查看了監(jiān)控室被盜現(xiàn)場。黑臉突然說:“這是家賊干的。”我愣愣地看著他,他說:“咱們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配備了兩臺電腦主機,一般的小偷進來偷走一臺就會趕緊跑的?,F(xiàn)在兩臺都偷走,說明他知道咱們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配置。”
我在心里暗自佩服黑臉的判斷力。
走出監(jiān)控室門口,黑臉看著不遠(yuǎn)處的大門口自言自語地說:“大門口晚上我倆值班,小偷是不可能走大門的。那他是從什么地方將電腦主機運出公司的呢?”
我小心翼翼地說:“要不,咱們沿著公司圍墻查看一下?”
黑臉點了點頭。
在圍墻拐角一個五六十平方厘米的流水口,黑臉站著不動了,我忙蹲下查看,果然有新鮮的腳印,旁邊還有放電腦主機留下的痕跡。洞口上沿的一塊磚還被碰掉了一小塊,想是在搬運電腦主機不小心碰下的。
我們公司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隨著主機被盜走,可外面那條小街上的攝像頭沒有壞,我們很快就得到了攝像畫面:時間顯示在昨晚3點32分,胡小石先鼠頭鼠腦地探出腦袋,見小街上確實沒人,先后將兩臺電腦主機推出洞口,然后,自己像狗一樣爬了出來……
在鐵的事實面前,胡小石跪在我們大家面前不停地懺悔。當(dāng)問到為什么要偷盜時,胡小石突然恨恨地盯著黑臉程海軍:“現(xiàn)在咱們這些保安中,我是最先到公司的。上一屆經(jīng)理走后,我本以為我會當(dāng)上經(jīng)理,結(jié)果卻讓他當(dāng)了。我不服……”
8
來到公司保安部,我一直與老鄉(xiāng)胡小石保持著最親密的關(guān)系。可我怎么也沒想到他會是小偷,而且差點讓我也丟了飯碗。將胡小石送進派出所后,我跟程海軍有過一次閑談。我們從胡小石談到同事之間的情感,談到老鄉(xiāng)之間的情感……
最后,我們的話題談到戰(zhàn)友情上來了。
我向程海軍講起我跟連長之間的故事。我憤憤地說:“我到部隊第一天就認(rèn)識了他。我是新兵,他是新排長。8年的軍旅時光,我們一起度過。他從排長當(dāng)?shù)礁边B長,又當(dāng)了連長;我從士兵當(dāng)?shù)礁卑嚅L,又當(dāng)了班長。那年演習(xí),我和他共同破獲了藍(lán)軍的密碼而使演習(xí)大獲成功。我們連因此榮立集體三等功……我可以說是他手下的一員強將,甚至比那些個排長還得力??墒恰?/p>
“可是什么呀?你自己沒有掌握好訓(xùn)練方法,沒有因人施教,把人家劉全訓(xùn)殘了,作為一連之長,他的心情肯定比誰都難受……”
“難受?”我打斷程海軍的話,“我就不難受嗎?誰都不愿意發(fā)生這樣的事,是不?”
“可是你畢竟犯了一個無法挽回的大錯呀!”
“好吧,就算我錯了!可也不能把我這8年來的成績?nèi)寄⒘搜?!?/p>
程海軍深深地嘆出一口氣,我看出來了,他這是在為我軍旅生涯的遺憾而嘆氣。也許,還有同情,還有無奈。
“無言吧?”我像美國鬼子一樣攤開雙手,還聳了一下肩。
程海軍拍了一下我的肩,沒有說什么。
“那段時間,是我人生中最灰暗最失落的日子。我多希望連長在這個時候能找我談一次心,我們大家開誠布公地談一次,我對不起你連長,我給連隊、營團抹了黑,我可以離開部隊。但是,直到我退伍離開連隊,他一直沒找我談……8年啊,整整8年!這么多年,我們之間難道就因為這件事一點感情都沒有了嗎?曾經(jīng),我們之間無話不談的啊,我連女朋友瑤瑤的事兒都告訴了他。”
程海軍像一個忠實的聽眾靜靜地聽我傾訴。
“直到我上火車,我還在用眼睛去尋找他。我想,只要他出現(xiàn)在站臺,哪怕只說一句‘走好。我也認(rèn)他是我戰(zhàn)友,是我兄長!可是……”
程海軍終于忍不住打斷我的話:“也許,連長不找你談,是他沒法跟你談。連長沒到火車站臺去送你,也許是他特別想留你下來,他舍不得你走?!?/p>
“也許?”我盯著程海軍,“也許能說明什么問題?”
程海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你是老兵,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其實我們這些當(dāng)過兵的人,戰(zhàn)友情才是……”
“戰(zhàn)友情?”我粗暴地打斷他的話:“你有什么資格勸我?你還不是特恨你們那個叫金光華的哨長?”
程海軍在我的“反擊”之下愣住了,之后苦笑一聲:“是?。∥沂呛匏?。是他,讓我的命運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程海軍低著頭,把手托住腦門,像他的脖子不堪腦袋的重負(fù)不得不用手托著似的。好久好久,程海軍都沒有說一句話。我知道,他像不斷下潛的潛水員一樣把思緒潛入到一段歲月之中……
終于,程海軍嘆出一口氣,抬起頭來,說道:“第一期士官干滿后,我想轉(zhuǎn)二期士官的。我甚至想干到第三期,然后轉(zhuǎn)業(yè)回家讓政府給安排一個工作。這是我‘鯉魚躍龍門的唯一出路。即使干不了第三期,但干過二期也是相當(dāng)好的。在我們哨所,一個二期士官能領(lǐng)5000多元工資。5000呀!在咱們山區(qū)老家,全家一年都掙不過我兩個月的工資。當(dāng)然,咱當(dāng)兵不僅僅是為了那點錢。咱也想在部隊有所作為,當(dāng)初去當(dāng)兵,咱也是熱血沸騰,也想在部隊大展身手!可是……”
“唉——”我嘆出一口氣,忍不住插嘴說道:“是部隊埋沒了我們的抱負(fù),埋沒了我們的未來!”
程海軍沒有理我的茬,接著他的話說:“可是,第一期干滿后,那個叫金光華的家伙硬是找到連長,把我給弄退伍了。他奶奶的……”
我想起程海軍的病來,心里一陣難過,說:“他是為你著想?!?/p>
程海軍說:“也許是吧。但他要真為我著想,當(dāng)初他就不應(yīng)該把我弄到魔鬼峰哨所去!”
好一會兒,程海軍抬起頭,我看見他眼里閃爍的淚花:“你現(xiàn)在后悔當(dāng)兵嗎?”
我輕輕地點了點頭。
程海軍說:“我也是,當(dāng)了5年兵后悔了5年。退伍一年多了,我現(xiàn)在仍舊后悔!”
9
我又遭受到一次嚴(yán)重的打擊,因為瑤瑤。跟大家預(yù)料的一樣,我跟瑤瑤徹底結(jié)束了。我也終于明白,退伍后,我心里僅存的與瑤瑤的愛情,不過是一個美麗的肥皂泡而已。
瑤瑤來了,從她的大上海專程來到我的城市?,幀庍€是那樣清純而可愛。我在保安部那幾個光棍小子羨慕嫉妒恨的目光中走向瑤瑤。
在公司旁邊一家高檔咖啡廳里,瑤瑤坐在我的對面,大拇指和食指輕輕捏著那把小湯匙,優(yōu)雅地攪著杯里的咖啡,咖啡在她的攪動下,卷起一圈美麗的漩渦。我想向她追憶過去,我想向她傾訴相思之苦,我想向她訴說愛意……可是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瑤瑤從她的手提包里掏出一大摞信件,她輕輕地推到我面前:“謝謝你的這些信。我‘十一要結(jié)婚了,祝福我吧?!?/p>
喧囂的咖啡廳突然變得很靜,死靜。我驚愕地盯著瑤瑤,瑤瑤沒有看我,又低著頭把那杯咖啡攪動出一圈美麗的漩渦。
我沒有轉(zhuǎn)為三期士官,我知道我這個農(nóng)村的孩子配不上讀了大學(xué)又在大上海工作的瑤瑤。當(dāng)初我也看出瑤瑤對我的冷漠,看到我們之間的所謂愛情到頭了,可她又為什么要到火車站來送我?還把兩行淚落在站臺上……
我哆嗦著嘴唇,終于說出一句話:“當(dāng)初,我退伍時,你為什么要到火車站來送我?”
瑤瑤的聲音是從她面前那杯咖啡里反跳進我的耳朵的:“人都是有感情的是不?我們畢竟有過3年的戀情……”
我強忍住心里的悲痛,扭過頭去,眼里有不爭氣的淚花在閃。
“對了?!爆幀幰呀?jīng)站起身來,又想起什么似的說:“你退伍那天,我之所以到火車站臺去送你,是你們連長打電話通知我的……”
瑤瑤的背影真是好看,長發(fā)隨著她婀娜的身姿輕輕飄動,像小溪邊如沐春風(fēng)的柳枝。只是,她一轉(zhuǎn)身閃過咖啡屋的門去,一下子就將我們分隔成兩個世界。
10
“你這張破嘴,瑤瑤真的跑了!你高興了?”我想起程海軍的那句“怎么?女朋友跟人跑了”的話,我吐著酒氣朝他吼。我和程海軍在街邊露天“好吃串串”喝酒,我吐著酒氣沖程海軍吼的時候,一輛車從我們身邊飛馳而過,一股尾煙伴著灰塵狠狠地戧了我一口。
程海軍沒有理我,晃了兩下因酒精刺激暈暈漲漲的腦袋,然后睜著醉醺醺的眼睛望著天空。
我好奇地朝天空望了一眼,問:“看啥呢?”
“我在看星星。星星其實就是愛人的眼睛。當(dāng)你失戀后,你只要抬頭看天上的星星,你第一眼看到的最亮的那一顆,就是你的愛人的眼睛在注視著你……”
有這樣的說法嗎?我抓了抓腦袋,突然忍不住一陣好笑:幼稚!我盯著程海軍,叫道:“這是誰他娘的說的?”
程海軍收回目光,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說:“每當(dāng)咱們魔鬼峰哨所的兵失戀后,我們的金光華哨長就會帶著我們坐在5120米的夜空凝神頭頂?shù)男切?,真的,真能看到它們像愛人的眼睛……?/p>
我的嘴哆嗦了兩下,眼前又浮現(xiàn)出瑤瑤那水汪汪的大眼睛。
程海軍又望著天上的星星,像要把無盡的夜色看穿??粗毯\娺@個樣子,我的心里驟然間升起一股恨意來,我想跟他打一架,痛快淋漓地打一架。
為了……為了我們曾經(jīng)的軍旅生涯,打一架!
我猛地灌了自己一杯酒,“啪”地把酒杯砸在桌子上,恨恨地說道:“還看呢?就算天上有個你的愛人,你又能咋的?你個性無能!”
程海軍猛地收回目光,一把抓住酒杯,我看見他眼里噴著火,像要把我燃燒似的。
“快打我呀!快打我呀!”我在心里暗自興奮地叫。
可是,程海軍抓酒杯的手慢慢地松開了,他低下頭去,雙肩突然劇烈地抖動起來。他哭了!哭得這樣悲凄!
他邊哭邊說:“我跟所有男人一樣,多么渴望得到女人的溫存,多么期待愛情的美好,多么想有一個家……”
我在旁邊忍不住熱淚縱橫。
好一會兒,程海軍抬起滿是淚痕的臉,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一個發(fā)生在魔鬼峰哨所的真實故事!”
“那是當(dāng)兵第3年,老家為我介紹的又一個姑娘跟我說‘拜拜了。說實話,那個時候,我對女人真的感到很失望,我甚至希望這個世界只剩下咱們魔鬼峰哨所的7個男人!讓所有的女人都滾蛋去吧?!?/p>
就在那天晚上,哨長在組織大家看“星星”時興奮地宣布,說經(jīng)過他不懈地勸說,他的妻子也就是大家的嫂子決定來哨所了。
程海軍說:“聽到這一消息,我們都很興奮。魔鬼峰哨所從來沒有一個女人來過。魔鬼峰哨所要是來了女人會是什么樣子的呢?我心里原本模糊了的女人形象又奇跡般地變得美好起來?!?/p>
關(guān)于哨長與嫂子之間的愛情故事是浪漫的——也許這是魔鬼峰哨所唯一浪漫的愛情故事。據(jù)說,他們是高中同學(xué),嫂子考上大學(xué)那年,哨長當(dāng)了兵。哨長在魔鬼峰哨所寂寞孤獨的時候,就抬頭看天上的星星。直到有一天,他從頭上的星星里看到了嫂子的模樣。于是,他鼓起勇氣給她寫信。后來,他們鴻雁相傳,互訴衷腸……嫂子大學(xué)畢業(yè)當(dāng)了教師的第二年,哨長也當(dāng)上了志愿兵——那時《兵役法》還沒有改革。又過了兩年,他們結(jié)婚了。一年后,他們有了愛情的結(jié)晶:生了一個女兒。
但是,結(jié)婚幾年來,嫂子從來沒有來過哨所。據(jù)說,是哨長不讓她來的,哨長不愿她看見他在這么艱苦的地方吃苦,怕她擔(dān)心難受。年底,當(dāng)了16年兵的哨長就要轉(zhuǎn)業(yè)了。哨長主動要求嫂子利用暑假到哨所來一次。魔鬼峰哨所一直被外面世界的女人拋棄!哨長讓嫂子來,是讓嫂子證明還有女人愛著魔鬼峰哨所的男人!他叫嫂子來,更是來給大家伙打氣的。
嫂子來的那天是中午。嫂子真的是一個好嫂子,她給大家?guī)Я嗽S多家鄉(xiāng)的土特產(chǎn),大家伙黝黑的臉龐都露出久違的笑容。程海軍說:“那一天,我發(fā)覺大家伙笑起來其實挺帥的。”
那天下午,嫂子還在我們“5120哨所”的石碑前感慨地說:5120,不就是“我要愛你”的意思嗎?嫂子笑瞇瞇地站在哨長身旁,放心,你們每一個人,都會有一個姑娘愛上你們的。
“這一刻,我們發(fā)現(xiàn)嫂子像天使!不——就是天使!”程海軍的目光越過我的肩膀,看著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
大家把哨所唯一的一間儲藏室改成了哨長和嫂子的房間,晚上,我們哨所的其他6人躺在宿舍,小聲而興奮地議論著哨長和嫂子該“進行”到哪一步了。這個說,哨長該親吻嫂子了;那個說,哨長該脫嫂子的衣服了……
“你覺得我們是不是很骯臟?”程海軍盯著我說:“那晚,我的下身也充血膨脹,一柱擎天!”
突然,隔壁傳來哨長急切呼喚嫂子乳名的聲音:燕子,燕子……
大家立即意識到情況不妙。下午,大家就發(fā)現(xiàn)嫂子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晚飯時,嫂子一點東西也沒有吃下去,臉更是一絲血色也沒有。大家不斷地給哨長建議,讓他帶著嫂子去尼西鎮(zhèn),等高原反應(yīng)好了再上哨所。可我們天使一樣的嫂子吃了幾顆高原安,忍著強烈的高原反應(yīng)還給大家做了一個笑臉,說:沒事,一會兒就會好的。嫂子還說,晚上,她要陪大家一起看哨所上空的星星……
“當(dāng)我們趕到哨長和嫂子的房間,你猜我看見什么了?”程海軍的淚水再一次噴涌而出,“我看見嫂子嘴里吐著血泡!血已經(jīng)染紅了那條白床單……”
哨長和程海軍以及其他兩個戰(zhàn)友立即輪流背著嫂子往尼西鎮(zhèn)趕……
“結(jié)局我不說你也猜著了!”程海軍淚流滿面,“嫂子在緊急送往尼西鎮(zhèn)的路上,去世了!來到魔鬼峰哨所不到10個小時的嫂子就這樣離開了我們!”
“在背著嫂子往尼西鎮(zhèn)趕的時候,我的下身仍是充血膨脹的……你知道嗎?嫂子是在我的背上吐出最后一口氣的!后來……后來,我的下身就再也沒有硬過!”
程海軍又低下頭去,雙手蒙著臉不停地抽泣!
我的眼淚也不斷線地往下流。終于,我忍不住一把將程海軍擁抱在懷里,痛哭。
好一會兒,我拍著程海軍的后背說:“程老兵,別哭了!軍人不相信眼淚!在部隊這么多年,我們還沒學(xué)會嗎?”
11
程海軍休假了,聽說,老家又給他介紹了一個女朋友。走時,他讓我暫時代理保安部經(jīng)理的位置。
站臺上,程海軍伸出手,準(zhǔn)備向我握手告別,就在這時,我的內(nèi)心突然涌起一股無法遏制的情感,這3個多月來,我逐漸認(rèn)識了這位在西藏當(dāng)兵的士兵兄弟。我想給他一個擁抱,一個戰(zhàn)友之間深情的擁抱。
我上前一步,伸出雙手擁抱著程海軍,程海軍也擁抱著我……我在心里暗暗地為他祈禱:“祝愿你這次回去能找到屬于你的那顆‘星星?!?/p>
我沒有想到,誰也不會想到,我們這一別居然成了永別。那個還殘留在我身體里的擁抱,成了我唯一可以悼念他的東西……
那一天,程海軍乘坐火車回到縣城。從縣城到他的山區(qū)老家,還有3個小時的汽車。程海軍跟車上的人一樣昏昏欲睡。
車行進到半路上來3個人。程海軍一見到這3人,立即敏銳地覺察出這3人有問題。這3人一上車,眼睛溜溜地轉(zhuǎn),本來前后還有幾個空著的雙人座,他們不坐,而是各自挨著一人坐了下來。程海軍的精神一振,瞌睡蟲也像被什么東西驅(qū)趕走了。他緊緊地盯著這3人。汽車又行進了半個小時,這3人開始下手了。
程海軍見到一個魁偉的男人正把手悄悄地伸向旁邊一個婦女的口袋,程海軍猛地站起來,兩步跨到那個男人旁邊,一把抓住男人的手。但是,男人的力量比程海軍大多了,剛被程海軍抓住,他條件反射奮力一掙,手就離開了作案現(xiàn)場。
男人惱羞成怒,一把甩開程海軍的手,“忽”地一下站起來,朝程海軍喝道:“干啥子?!”程海軍指著旁邊的婦女,理直氣壯地說:“你偷人家的錢!”男人無賴地說:“你哪個眼睛看見了?”程海軍說:“我剛抓住你的手時,你就正在偷錢。”男人更加無賴地說:“你抓住我的手我就偷錢了?”說著男人一把抓住程海軍的手,“我現(xiàn)在抓住你的手,你是不是偷錢了?”
程海軍把目光投向剛才差點被偷的那位婦女身上,他知道,婦女一定知道這個男人是小偷。在他抓住男人的手時,男人因為著急掙脫,手從婦女口袋里抽出時,婦女明顯感覺到了??墒?,當(dāng)程海軍期待婦女說一句公道話時,那婦女的目光卻移開轉(zhuǎn)向了窗外。
“啪?!蹦腥撕莺莸厣攘顺毯\娨欢猓翢o忌憚地吼道:“你他媽的說我偷誰的錢了?說呀!”程海軍捂著臉再次將目光投向婦女,婦女的目光仍舊漠不關(guān)己地投向窗外。
我想,程海軍也被激怒了吧,他奮起一拳,重重地打在男人臉上,男人頓時鼻血長流……跟男人一起上車的另外兩個男人也站起來,朝程海軍撲了過來……
“吱——”這時客車來了一個急剎車,停住了,司機冷冷地拋出一句話:“要打架下去打。”說著,自動門自動地打開了。
程海軍是被那3個男人硬拖下車的。程海軍剛被拖下車,自動門又自動關(guān)上了,然后,車屁股后面冒出一股煙,跑了。
我不知道那一刻程海軍的腦子里有什么想法?這個麻木的社會!這些麻木的人!但是,我那可愛的西藏退伍兵程海軍,我當(dāng)過兵的兄弟,在最后的時刻,一定沒有膽怯過,也一定沒有后悔過。
下車后,他還跟那3個男人理直氣壯地理論,當(dāng)然,這樣的理論沒有任何意義,反而更加刺激了那3個男人的流氓氣,3個男人對著程海軍就是一頓狠打,程海軍奮起反擊,那個被程海軍一拳打得鼻血長流的男人從身上摸出一把短刀,一下子刺進程海軍的心窩……
兩天后,那3個男人被公安機關(guān)抓獲了。
以上的一切,是我在公安局的審問筆錄上看到的。我百感交集,淚水不斷線地掉在筆錄上,耳邊卻轟然響起一句話來:
“曾云劍,你在部隊還沒學(xué)會嗎?給我挺住了!”
12
發(fā)工資了,我像程海軍一樣,立即買了許多書和音像光碟,以快件的方式寄到西藏一個叫尼西鎮(zhèn)的地方。我在“收件人”一欄鄭重地寫上“金光華”的名字。書寫的時候,我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撞擊了似的,手也顫抖不已。
他已經(jīng)從魔鬼峰哨所轉(zhuǎn)業(yè)兩年多了。但是,他卻回不了家。他是一個回不了家的人!不——是一個無法回家的人!
當(dāng)然,這是個例。
金光華,一個新兵下連主動要求到魔鬼峰哨所當(dāng)兵的士兵,他這一呆,就是整整16年!16年的時光,讓他的身體已經(jīng)完完全全地適應(yīng)了海拔5120米的魔鬼峰哨所。當(dāng)他轉(zhuǎn)業(yè)回到海拔只有500米的內(nèi)地才發(fā)現(xiàn),他的身體已不再適應(yīng)低海拔。如果繼續(xù)留在內(nèi)地,他的身體機能將會發(fā)生病變而死去……
這是嚴(yán)重的高原?。∈且环N絕癥!比癌還嚴(yán)重。隨著科學(xué)的發(fā)展,有一些癌已漸漸被攻破,而這種病,醫(yī)學(xué)家卻找不到治療的方法,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再回到高原,讓他的身體“存活”在高海拔的環(huán)境里……
這種病,也有學(xué)者稱它為“高原依賴癥”。
聽說,他從內(nèi)地返回雪域深處距離魔鬼峰哨所只有30里地的尼西鎮(zhèn),那里的海拔是4700米。他感覺他的心臟是那樣歡實地跳動,他的內(nèi)心又涌起無限的激情……很多時候,他多想像一個詩人那樣去瘋狂地親吻腳下的那片土地。
還有,他總感覺妻子燕子的靈魂無時無刻不陪伴著他。
沒事的時候,他會久久地凝望著魔鬼峰哨所的方向,雪域高原最美麗的歲月就這樣在他的凝望中靜靜地流失開去……
每年暑假的時候,他的父親還會帶著他的女兒去尼西鎮(zhèn)看他。這個時候,是他最幸福的時候。
聽說,去年女兒進藏看他的時候,9歲的女兒依偎在他的懷里,說:“爸爸,等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來西藏工作,來陪伴爸爸和媽媽……”他看著懷里的女兒,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那一天,我還有一封信是寄到上海的。收信人:陳凱。
他,是我當(dāng)兵時的連長。
題圖攝影 向文軍
標(biāo)題手書 虞曉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