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中國20世紀初前后敦煌文獻出現(xiàn)之前的古寫本多由日本流入,日本學者或以為《浙藏敦煌文獻》中有古筆了仲題跋言為最澄大師經(jīng)卷者即來自日本。本文據(jù)最澄原作比較,確定此非最澄書,并以為也非日人古寫本,而是我國唐時人書。古筆是二百多年前的人,不可能在1902年題跋,故可認為是假冒。原有藏家題跋也只字不提最澄與古筆,可證其收藏時并未見所謂的古筆題跋,當為后人造假。
關鍵詞:敦煌經(jīng)卷;最澄;古筆了仲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3)05-0073-04
On Saichos Manuscript with Kohitsu Ryouchuus
Epilogue among the Dunhuang Manuscripts
Collected in Zhejiang Province
WANG Hongli
(School of Humanities, Zhejiang Gongshang University, Hangzhou, Zhejiang 310012)
Abstract: Most manuscripts in China before the early 20th century came from Japan. Therefore, some Japanese scholars think that, the manuscript supposed to be Saichos with Kohitsu Ryouchuus epilogue among the Dunhuang Manuscrips Collected in Zhejiang Province also came from Japan. By comparing it with Saichos works, this paper confirms that it was neither Saichos manuscript nor an ancient Japanese manuscript, but a Chinese manuscript of the Tang dynasty. Kohitsu Ryouchuu lived two hundred years ago, and could not have written the epilogue in 1902. The epilogue of its original keeper mentioned nothing about Saicho and Kohitsu Ryouchuu, and this indicates that the original keeper did not see Kohitsu Ryouchuus epilogue when he got the manuscript, which might have been added later.
Keywords: Dunhuang Manuscript; Saicho; Kohitsu Ryouchuu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收稿日期:2012-03-29
作者簡介:王宏理(1955- ),男,浙江省義烏市人,浙江工商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中國美術學院特聘教授、博導,文學博士,主要從事古典文獻學研究。
在本人主筆編集的《浙藏敦煌文獻》(浙江教育出版社)中,有件《大般若波羅蜜多經(jīng)卷第六十七·初分無所得品》(以下簡稱《大般若經(jīng)卷67》)為浙江省博物館所藏,編號“浙敦064(浙博039)”。此件特別之處,在所有藏品中是唯一一件或以為出自日本的作品(圖1)。
世傳流入中國的日本古寫本確有不少,據(jù)日本學者研究,那是日本明治初年推行排佛毀釋政策時從日本寺院流失的,其中不少被駐日使節(jié)楊守敬等中國人收集并帶回國內(nèi)。之后,陸續(xù)流入中國的還有一些。
因《大般若經(jīng)卷67》有落款為日本鑒定家古筆了仲的題跋,說是最澄大師的經(jīng)卷,則日本學者或以為也應是日本古寫本。
事實究竟如何,且先觀察一下原件。其引首上泥金簽條書為“傳教大師最澄寫經(jīng)真跡錢□□署”,拖尾處是裝裱前舊有的各家題跋,第一紙題跋為:
傳教大師最澄經(jīng)卷,大般若波羅蜜多經(jīng)卷第六十七。香紙墨字十八枚繼一卷,全部真跡無疑者也。寅三月,古筆了仲。
下鈐“筆跡關”朱文篆書方?。▓D2)。此跋還有起首章,為朱文篆書長方印“鑒定家”,因該紙裝裱前被裁切,印章右上角已被裁去一部分,可推想此題跋與如今所見的重裝前,并非裝在一處。題跋之二至之六,再分段羅列如下:
山陰澂懷堂錢氏所藏。
己丑,古歙黃賓虹觀于武林,時年八十有六。
己丑春日,淮陰陳錫鈞伯衡甫觀于西泠寓廬之石墨樓,時年政七十。
光緒壬寅餞春節(jié),錢唐唐詠裳觀于豫章。(以上第二紙)
書法以楷體為正宗,楷法以中唐為極盛。世傳兜沙靈飛及安素軒望云樓所刻七寶越郁等經(jīng),前人指謂皆出鐘紹京手。然亦擬意之詞,無確證也。此經(jīng)晚出,首尾完全,書法披拂圓勁,筋節(jié)流通,純從兩漢六朝分隸胎息而出,不在兜沙靈飛之下。唐人小楷墓志石刻初拓片楮尤可寶貴,況是墨本手跡,詎非世上鴻寶乎?光緒三十四年戊申三月,得于秣陵。銅梁王瓘敬志。(以上第三紙)
以上中國各家題跋但言“觀”而不及其他內(nèi)容,唯藏家王瓘有所討論,體味其中意思:1.“楷法以中唐為極盛”,是說楷書以中唐為最好。2.有名之帖后人多冠于生活在初唐至盛唐間的鐘紹京名下,但此經(jīng)“晚出”,即王氏以為此書晚于鐘紹京。這準確時代難說,大致可以為是盛唐或中唐之時。而言不在兜沙靈飛之下,說明此書極好。3.因是“墨本手跡”更可寶貴。
但由此產(chǎn)生一個疑問:偶爾觀看他人珍藏,署個名寫個“拜觀”等字樣極正常,一般不便對他人之愛物評頭品足。但對藏家本人而言,若有眼力者,對其來歷真?zhèn)蝺?yōu)劣等都會有個說法。按:王瓘是四川銅梁人,字孝玉,一字孝禹,舉人出身,官至江蘇道員,工書畫篆刻,精鑒別,富收藏。有此底氣,王氏敢說話;再看王氏在他處所題,的確也知無不言。
按理,藏家都喜歡抬高自己藏品地位,若見有日本名家題跋確認為千年前日本大師最澄之筆,其激動之情,也會情愿相信其為真。但無論如何,如果他看到了此經(jīng)引首和古筆了仲題跋說是日本大師最澄書,絕不致無動于衷。但從王瓘題跋看,竟如熟視無睹,一言不發(fā),故而便以為不可思議。而浙江省博物館老前輩沙孟海之跋語算是為此作了個解釋。按:估計當年處境欠佳的沙氏在作藏品目錄時有些感想,但只能另寫一紙,且不敢署名。其跋語如下:
唐人寫經(jīng)字體多如此,清光緒二十六年,敦煌千佛洞發(fā)見大量文物為英法帝國主義盜竊以去。此是盜竊之余,曾入日本。卷后有日人古筆了仲題記,目為傳教大師最澄手筆。自署“寅年”,當是光緒二十八年“壬寅”。最澄,日本高僧,以桓武天皇延歷二十三年當我唐順宗永貞元年奉使來我國,翌年歸,始傳佛教天臺宗到東瀛?!稌廊返谑痪碛坝∽畛纬郀┘疤炫_法華宗年分緣起請來目錄凡十余葉,筆跡與此不同。日人崇仰最澄,見唐寫經(jīng)卷,輒傳為最澄筆,猶我國重蔡邕分書,多指漢碑為邕書。實則不盡可信。此經(jīng)曾歸王瓘收藏,有瓘光緒三十四年跋尾。但言唐人小楷,不提最澄,蓋亦心知其非耳。
依沙氏看法:1.因有日人古筆了仲題跋,以為此是流入日本的敦煌藏唐人寫經(jīng);2.此書非最澄筆,是日人推崇他而把作品冠其名下;3.王瓘只談唐人小楷而不提最澄,可見他也心知肚明。
但沙氏似乎未曾考慮幾點:1.古筆了仲題記是否有假;2.王瓘是心知肚明還是收藏時根本就未曾見古筆題記;3.即便是古筆所題,但時間是在“(壬)寅(年)三月”,而題跋五的唐詠裳在豫章所見也是“光緒壬寅餞春節(jié)”?!梆T春節(jié)”為何時?是以酒送別春光之時節(jié)也!自然也該是三月,則中國的唐氏所見與日本的古筆所題竟是同一時間。
所以,筆者在此書該卷按語中順手寫道:此件視風格,非是最澄筆,亦非日人所書。古筆氏跋于“寅三月”,依沙孟海說即光緒壬寅年(1902),唐詠裳觀此亦在“光緒壬寅餞春節(jié)”,當屬同時。審裝裱,先有古筆另紙題跋(是否古筆書待考),后裱于卷尾,后有唐氏拖尾之跋。如此之速,便有疑問?;蛉梢?,山陰錢氏得之日本并得古筆跋而返國,或古筆來華見而跋之(二氏行跡待考)。而依常理,古筆知吾國經(jīng)卷之夥,不至遽定為日人書。而其時斯坦因等尚未至,傳之日本又恐太速。或錢氏得之國人手,為謀利而借最澄名高其價也,故六年后即輾轉(zhuǎn)至王瓘手。
筆者之所以有以上看法,主要是先基于沙孟海之說,古筆跋于“寅三月”即指光緒壬寅年(1902),之后日本學者似乎也以為古筆題跋于1902年。鑒定文物的依據(jù)之一,即看流傳有緒?!坝芯w”已不可論,而依沙氏看法想去,自然更不可能??上У氖?,編寫時間緊,容不得細細研究,身邊又無現(xiàn)成資料,故對最基本的資料都缺乏了解。
之后回頭看沙氏題跋,發(fā)現(xiàn)他犯了一個錯誤。按一般說法,敦煌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于清光緒二十六年(1900)沒錯,而他所謂的“英法帝國主義”應指英國的斯坦因和法國的伯希和,但最早去敦煌的斯坦因也晚在1907年,怎么來得及“盜竊之余,曾入日本”,并由古筆在壬寅(1902)三月題跋呢?這也許與沙氏非此方面專家有關,又處于那特定的時代,未能核實時間。而筆者因依前輩思路考慮問題,同樣跟著犯了一個大錯誤。今日搜索日本網(wǎng)上資料可知,原來古筆了仲竟是幾百年前之人。此據(jù)網(wǎng)上資料譯編如下:
古筆了仲(1656—1736年)江戶時代前中期鑒定家。本姓清水,后世(?)姓平澤,名守直,字勘兵衛(wèi),通稱務兵衛(wèi)。生于明歷二年,是古筆別家二代古筆了任(守村)的養(yǎng)子(即古筆了仲為古筆別家三世)。元文元年逝世,終年81歲。
若此,“寅三月”就根本不是光緒二十八年即1902年的“壬寅”年,也就不知是數(shù)百年前古筆生年的哪一個寅年了。也就是說,沙孟海以為敦煌經(jīng)卷在其時流入日本而由古筆題跋之論是不成立的。而古筆生年最后一個寅年為甲寅年(1734),距今也已278年了。其紙張之白之新,又如何獨立流傳(與經(jīng)卷寬窄不一,看其新白,絕不像因紙質(zhì)斷爛而經(jīng)切割),并在王瓘1008年收藏后再由后人裱作一處,這是無法想象的。
筆者曾請日籍博士生回國時幫忙順便收集了點最澄和古筆了仲的作品資料??磮D3,古筆在署款的“五月”右上角寫有較小的“癸酉”二字(獨立記年月時,一般不會只寫一“寅”字),筆者以為上述題跋(圖2)疑是對此件(圖3)的現(xiàn)成仿冒,細辨筆跡即可想見。
再看最澄所書《天臺法華宗年分緣起》(圖4)與《日本國求法僧最澄目錄》(圖5)與此《大般若經(jīng)卷67》筆跡并無相似之處。
我們再回頭看幾家題跋,裝裱順序見前所述。我們可發(fā)現(xiàn)一個現(xiàn)象,即黃賓虹先生的1949年等較晚時間的題跋反而裝裱在王瓘的1008年前,可見必定是在王瓘之后被重裝了。也就是說,王瓘收藏時可能根本就沒有古筆了仲題跋與引首簽條“傳教大師最澄寫經(jīng)真跡”的錢氏大字。因此,古筆了仲對此卷題跋的可能性就等于零。我們也可假設古筆題跋是由他處移花接木而來,但題跋中明言此經(jīng)卷是“十八枚”紙接成,此卷正是由十八紙連接而成,則所謂的古筆題跋似乎是為此量身定做的。若此,便更多幾分不可信。再退一萬步說,假設此題跋的確出于古筆之手,則此位鑒定大家的眼力也實在不敢茍同。
還有一點,以筆者陋見,日本古寫本多在一經(jīng)卷之幾紙連接處鈐有騎縫章。筆者細看此卷,絕無此類印章。
由此,我們基本可得兩點結(jié)論:1.此經(jīng)卷肯定非最澄所書;2.古筆了仲題跋為他人假冒。
本人在上述題跋中曾提到:“山陰錢氏得之日本并得古筆跋而返國”等語,也是因為拖尾處山陰錢氏題跋緊接在古筆了仲題跋之后,就不經(jīng)意看作是早于其他各家跋者,而又很自然地將山陰錢氏與引首所題“傳教大師最澄寫經(jīng)真跡”之錢氏看成同一人。引首之書字體不同,二錢氏不知是否同一人,若是同一人,如此“誤導”正是上述如此順序裝裱所想要的效果。若此推測不無道理,則錢氏便是假冒最澄的始作俑者。當然,這也不定是錢氏的罪過,也許他見到此卷時,已有了所謂的古筆題跋,只是他明顯仗了古筆題跋的膽。
從書風看,此件可以確定為唐人書。則余下問題是,此經(jīng)卷是國內(nèi)傳世之物,還是楊守敬等由日本帶回,抑或是由敦煌流散。
唐代之物,在民間流傳千年還保持如此完好,是不可能之事。且未見歷代藏家鑒賞家題跋印鑒,也是一極大疑點。楊守敬1880—1884年任駐日欽使隨員,他帶回了不少經(jīng)卷,但多為原日本高山寺所藏日本和尚所抄者。而楊守敬視收藏為生命,即便藏品中有此類經(jīng)卷,一般也不可能從其手中流出(而那批經(jīng)卷正有特別印記)。那到底是否敦煌所出?我們沒有足夠的證據(jù),但也無證據(jù)表明非敦煌所出。且看浙江省博物館所藏敦煌經(jīng)卷,其中有陳季侃1919—1921年間任蘭州道尹時所收藏者,有1937年甘肅民政廳長贈送浙江省立西湖博物館(今浙江省博物館)董館長者。這些經(jīng)卷想必都應是從王道士手中流出(可惜此卷不見捐贈者等原始記錄的信息)。
斯坦因來敦煌是在1907年,但需知藏經(jīng)洞早已發(fā)現(xiàn)。據(jù)本師姜亮夫先生有關文字,光緒三十三年(1907)《重修三層樓功德碑》記:“二十六年(1900)掘得復洞,內(nèi)藏釋典充宇……”當時的敦煌縣令汪宗翰至晚在1903年底已從看守者王道士手中得到過不少經(jīng)卷,著名學者葉昌熾作甘肅學臺,汪即寄送數(shù)卷經(jīng)給葉氏即在本年年底。由此可知,在斯坦因未來之前,敦煌經(jīng)卷已流散于世。葉氏打算將經(jīng)卷運往省城,只因無法落實五六千兩白銀的高額運費,只好在翌年春下令原地封存。王道士敢拿出數(shù)卷經(jīng)送汪縣長以討好,自然更敢悄悄賣給愛好者以自肥!能在政府官員知情并下令封存的情況下一次次賣給外國人數(shù)千卷,他還有什么事情不敢做?則在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之后與斯坦因、伯希和未來之前,誰知有多少件流入民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