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杰
一
中尉馮牧云面臨一個選擇。
事實上,馮牧云幾乎無時無刻都在面臨選擇。譬如中午和幾個戰(zhàn)友“米西”的時候,老K讓他選擇啤的還 是白的——啤的脹肚子,白的不脹卻傷頭;譬如剛進宣傳科那會兒,科長老馬讓他選擇搞文化還是搞新聞,而無論是文化、新聞還是教育、理論,都屬于宣傳工作的范疇,用老干事楊華的話說,都是“被宣傳搞”;還譬如3年前的西安,學校文法教研室的韓教授讓他選擇畢業(yè)后的去向——是留校還是下部隊,當時的馮牧云躊躇滿志血氣方剛,在那 “到基層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的紅底黃字條幅下,宣布了他崇高偉大的決定:下部隊 。
馮牧云固執(zhí)地認為,導致人生悲劇的往往不是沒有選擇,而是選擇太多。就像小時候聽過的那個寓言:一頭驢子彷徨在兩堆一模一樣的草垛前,它拿不準該吃哪一垛,最后竟活活餓死了。當然,人比驢聰明,即使罵一個人“蠢得跟驢一樣”,那也是兼顧了比喻和夸張的修辭手法。然而,有時候,人也不見得比驢聰明多少,就像中午的“米西”,馮牧云選擇了自己稍微擅長的啤酒,卻被號稱抽水馬桶的劉鼎灌了個現(xiàn)場直播,剛倒進胃里在胃酸作用下完成一半消化流程的大盤雞水煮魚農(nóng)家小炒肉傾囊而出,好好一頓飯就白吃了。
馮牧云躺在床上,思考著關(guān)于選擇與人生關(guān)聯(lián)的宏大命題,猶如仰望星空的黑格爾。可惜他能仰望到的,只有房頂那涂抹得不甚均勻的膩子粉和因為潮濕而剝落的墻皮。兩者與桌上刺猬一般扎滿“精白”煙嘴的煙灰缸、床上的許久不曾洗曬似乎撒點孢子就能長出蘑菇的被子、被啤酒瓶子和泡面盒子填滿的垃圾桶以及一只搭在桌腿一只橫臥地板的結(jié)成硬殼的黑色軍襪一起交相輝映,產(chǎn)生了后現(xiàn)代一般的藝術(shù)效果。
這是單干樓205宿舍。需要申明的是,馮牧云的宿舍其實在203——也就是205的隔壁。此時此刻,203舍被室友楊華及其從300公里外的H城趕來的家屬占領(lǐng)。因為家屬公寓樓緊張,在今天和明天的周末兩天里,楊華和他家屬將在這里開辟戰(zhàn)場,進行培養(yǎng)革命接班人的戰(zhàn)爭。
戰(zhàn)爭已經(jīng)打響。
仰望天花板的馮牧云順理成章地想起了舒展。想起她濕漉漉的大眼睛,想起她性感紅潤的嘴唇,想起她白皙的脖子和深邃的乳溝……馮牧云面紅耳赤心潮澎湃,胸中如同一罐晃了半天才揭開蓋子的碳酸飲料,咕嘟咕嘟往外冒著泡泡。他想給千里之外的舒展打個電話,告訴她:他想她。
馮牧云打開手機,閉著眼睛就撥出了舒展的手機號。毫無懸念地,里面只有一個沒有溫度的女聲: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guān)機。
隔壁的戰(zhàn)爭戛然而止,馮牧云也從亢奮和迷離中清醒過來。他從臨時寄居的宿舍中走出來,穿過梧桐、水泥和路邊叢雜野草構(gòu)筑的長長的林蔭道,走進灰墻斑駁如同癩痢的辦公樓,一頭扎進四樓北面那間沒有窗戶的辦公室,把自己埋葬在由蓋著厚玻璃的老式辦公桌、方正17吋球面顯示器、惠普噴墨打印機、破損藍色文件盒、白色廢稿紙堆、灰色德利訂書機、黑色筆筒和赭石色大號紫砂杯構(gòu)成的辦公環(huán)境中。
二
即使是在周末的晚上,辦公樓的燈火依舊輝煌。年輕未婚的參謀干事助理員們總是有寫不完的材料,這些東西或印成紅頭文件下發(fā)營連,或通過軍網(wǎng)上報更高機關(guān),或作為講話內(nèi)容被領(lǐng)導朗讀,或因不符合上級意圖而被畫上大紅叉叉。在碎紙機配發(fā)部隊之前,往往一到保密檢查,成摞的材料就被塞進麻袋,由年輕的參謀干事們抬進荒郊野嶺犄角旮旯付之一炬毀尸滅跡。碎紙機配發(fā)之后,報廢的過期的待修改的材料通通變成細碎的紙屑,與吃過的泡面抽過的煙頭用過的廁紙一同裝入垃圾車。
剛到機關(guān)的時候,馮牧云將第一個布置給他的材料反復推敲、斟酌潤色,直到自認為天衣無縫之后才呈送到科長老馬面前。他屏住呼吸,心卻在劇烈顫抖,他期待科長的臉上洋溢出燦爛的笑容,他甚至設(shè)想過老馬看過他材料之后的反應——滿懷激動放下材料,緊緊握住馮牧云的手,高呼:神來之筆,神來之筆??!這個時候馮牧云得謙虛一下:慚愧慚愧,全靠科長栽培……
但是最終,科長的反應跟他的設(shè)想大相徑庭。滿滿8頁的材料他只看到第二頁就笑了,不過笑容不像馮牧云想象中的熱烈。老馬問了兩個問題,第一個是:你寫的?得到馮牧云肯定的答案之后緊接著問了第二個:這也叫材料?
根據(jù)馮牧云自以為深厚的語文功底判斷,這應該算是反問句式。正當馮牧云思考這句反問句的內(nèi)涵時,老馬已經(jīng)把他那篇嘔心瀝血的錦繡文章送進了碎紙機。眼看著那幾頁A4紙義無反顧地奔向鐵嘴鋼牙的機器,頃刻間化為齏粉,馮牧云想喊卻沒喊出來。
老馬說,一篇好的材料永遠離不開“3”——全文一共3部分,3部分里面各3大點,3大點里面各3小點,這是規(guī)律,也是真理。跟隨老馬耳濡目染,馮牧云連說話都習慣了講3點。譬如跟家里打電話的時候張嘴便是:媽,向您匯報我在這里的3點情況,一是身體健康狀態(tài)好,二是工作進步成效好,三是生活規(guī)律氛圍好。然后輪到讓老爸接電話,馮牧云又提了3點要求:一要少喝酒多吃飯,二要少打牌多出汗,三要少操心多扯淡。幾句話聽得老兩口一愣一愣的,還以為兒子師從郭德綱,干起了說學逗唱的行當。老馬還說,寫材料的最高境界是:把材料寫得像女人的裙子一樣,長要長得讓人浮想聯(lián)翩,短要短得能蓋住最關(guān)鍵的地方。馮牧云銘記老馬教導,一開始把材料寫得如秋褲一般臃腫,里面盡是廢話空話套話,比懶婆娘的裹腳布還讓人難受,在老馬的嚴肅批評下,馮牧云矯枉過正,能省則省,往往大小標題擬完就沒幾個字了,把材料寫得比超短裙還短,簡直就像丁字褲了。
馮牧云畫虎不成反類犬,老馬一邊痛罵其朽木不可雕,一邊嘔心瀝血改起了他的材料。改到最后,馮牧云的一篇講話稿,就剩“同志們”和一個冒號屬于原創(chuàng)了。
馮牧云感到委屈、迷惘、慚愧和無可奈何。他想起了高中時代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想起他在軍校擔任校報編輯的身份,想起他那大學時代親自創(chuàng)建的礪劍詩社,甚至想起他至今仍以“御風牧云”之名在軍網(wǎng)發(fā)表的那些跟帖無數(shù)的錦繡文章,以及那些網(wǎng)名“老兵”、“中士”、“天行者”……的粉絲們的留言跟帖。但這些都說明不了什么,套用毛主席的話說:材料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無數(shù)默默無聞看上去三棒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機關(guān)干部靠著一個又一個通宵一篇又一篇材料走上了升遷之路,同樣,無數(shù)看上去長袖善舞能力非凡的年輕人最終在材料面前原地踏步甚至被執(zhí)行向后轉(zhuǎn)的口令。馮牧云愿意做前者。“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錦繡格言適合放在轉(zhuǎn)業(yè)干部或者退伍軍人的離別筵席上,如果可以,馮牧云還是愿意待在這六百畝的營盤里,享受被圈養(yǎng)的生活。既然如此,軍網(wǎng)上再多的擁躉也無意義,馮牧云必須要潛心學會排比、對偶、押韻和引用,必須要努力分清“龍頭”、“關(guān)鍵”、“基本”、“重心”的區(qū)別,必須要靈活運用“牽引”、“推進”、“培育”、“夯實”等不及物動詞。
老馬安排他寫的那篇關(guān)于大力發(fā)展先進軍事文化的材料已經(jīng)完成了初稿,馮牧云不知道老馬將怎樣宣判。事實上,經(jīng)過3個月的努力,馮牧云的材料被老馬的碎紙機吃掉的幾率越來越低,命中率卻越來越高了。馮牧云打開電腦桌面,將稿子又校對一遍,改動了第三個一級標題中的最后一個詞,使之念起來與前面的更加押韻。隨后,又將一句自認為十分精彩的帶著思辨意味的話刪掉。盡管刪的時候有些心疼,但馮牧云還是刪得義無反顧。室友楊華說:思想就像內(nèi)褲,你得有,但不能逢人證明你有。這話不管算不算原創(chuàng),還是讓馮牧云佩服得五體投地。
完成格式調(diào)整,按下保存鍵,點擊文檔右上角的紅色叉叉。馮牧云關(guān)閉電腦,打開手機再次撥打了舒展的電話。再次沒通。
三
跟舒展的上一個電話還是在“五一”之前。兩個人為了“五一”期間誰去誰那里談崩了。舒展讓他去西安看自己,理由是將近3年了,從2008年到2010年,兩個“五一”,兩個“十一”和一個春節(jié)都是舒展過來看他。她只身一人,背著馮牧云最喜歡的樊記臘汁肉夾饃、黃桂柿子餅等小吃從西安到長沙,從長沙到H城,再從H城到馮牧云的部隊駐地T縣,一路輾轉(zhuǎn),數(shù)次倒車,等見到馮牧云時,假期已經(jīng)過去一小半,肉夾饃都快要給捂餿了。路途辛苦不說,還要盼著馮牧云不用被攤派值班執(zhí)勤啥的。2010年元旦,舒展千里迢迢從西安趕來,不巧遇上馮牧云的連隊擔負作戰(zhàn)值班,按照規(guī)定所有官兵必須全員在位,用時任連長彭剛的話說,拉屎都必須扛著背包。眼看著舒展一個人拎著大包小包到了門口,馮牧云半點辦法沒有,只好拜托老K把人接進來并在臨時來隊家屬樓找了個房間安頓好。整整3天,除開上廁所,馮牧云沒有離開連部值班室半步,也沒見過舒展一眼,更遑論去那個條件不咋的鐵架子床吱呀作響的臨時來隊家屬樓里與她好好溫存一番。3天后,舒展載著滿腔幽怨掛著一臉淚痕走了。走時一向溫婉的舒展撂下一句狠話,今生今世再也不來這鬼不生蛋的地方了。
馮牧云萬分愧疚卻萬般無奈,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這話道貌岸然講給別人聽很順溜,自個兒聽起來卻是太別扭,作為一個大學畢業(yè)兩年的年輕干部,“革命事業(yè)”和兒女私情他還是分得很清。正因為分得清,馮牧云元旦過完就上調(diào)宣傳科,成為了政治部最年輕的干事。也正因為是最年輕的干事,2010年“五一”他又理所當然地走不開。連部值班室換成了政治部值班室,馮牧云依舊是3天沒離開過機關(guān)大樓。
在那之后,舒展失去了最后的耐性,變得決絕起來。她關(guān)掉手機,屏蔽所有馮牧云能聯(lián)系上她的途徑,即使上QQ,也是隱身狀態(tài)——盡管每次登錄,馮牧云的那只小企鵝都能蹦出成百上千字的感情真摯言辭懇切的留言。其實馮牧云也知道,他們之間的問題并不在于“五一”誰去誰那里,就像美國打伊拉克并非因為扯淡的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他和舒展的問題根本在于舒展在西安,而馮牧云在湖南。這個問題一直存在,近來卻愈發(fā)凸顯。認識舒展3年,他從朝氣蓬勃誓要橫刀立馬建功疆場的軍校學員變成謹小慎微為了領(lǐng)導一句沒頭沒腦的話都要想掉頭發(fā)的機關(guān)干部,她從天真爛漫熱愛淘寶迷信愛情的女大學生變成穿著12公分高跟鞋在格子間里縱橫捭闔的職場白領(lǐng)。他變了,她也變了。2008年學生時代的馮牧云和舒展已經(jīng)逝去,2009年甚至昨天的馮牧云和舒展也都漸漸遠離人世。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是現(xiàn)在的、當下的、這一秒的馮牧云和舒展。而現(xiàn)在的、當下的、這一秒的馮牧云和舒展,是相隔千里的、職業(yè)不同、圈子不同、話題不同、生活不同的兩個人,如果沒有過去的、業(yè)已逝去的馮牧云和舒展作為紐帶,恐怕無論如何兩個人都不會有交集。即使被強行撮合到一塊,舒展首先想到的,恐怕還是向這個看上去體面的青年軍官兜售自己代理的人壽保險,而馮牧云看到她的深V領(lǐng)職業(yè)套裝、12公分高跟鞋和黑色絲襪,有些更陰暗更邪惡的念頭也未嘗可知。
然而,他們畢竟是被過往拴在一起的,過往的人可以逝去,軀體甚至殘骸都可以不復存在,但是感情卻是一脈相承的,就像知識和閱歷一般。馮牧云和舒展都無法否認,他們依然深愛著對方,哪怕舒展很久不曾聯(lián)系馮牧云。每天晚上睡覺之前,她會短暫地打開手機,默念他給她發(fā)的短信和留言,每天早上起床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查閱當天H城的天氣預報,上班間隙,她會從網(wǎng)上瀏覽新聞,除了她所熱衷的娛樂八卦之外,軍事動態(tài)也是她所關(guān)注的內(nèi)容——盡管她知道,美國在關(guān)島部署新戰(zhàn)機和謝霆鋒婚變陳冠希復出一樣,跟他和她沒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瓣兾鞴媚锊患尥狻奔词共凰氵@十三朝古都的鐵律,也同胡辣湯一樣沁入西安人的心脾,即使舒展敢冒“三秦”之大不韙遠嫁湖南,也架不住母親對她這個獨生女娃的以死相逼,再說了,舒展對那個要穿越大半個中國版圖才能抵達的“鬼不生蛋”的地方實在是沒什么好印象。
四
馮牧云賭氣似的把手機扔在了藍色文件盒上,隨手點開了軍網(wǎng)上的一部電影。是美國大片《變形金剛》。因為網(wǎng)速的緣故,好好的一部大片被他看得如同前列腺患者小便一般不甚暢快,里面那些驚心動魄的場景也因為劣質(zhì)音響和劣質(zhì)顯示器而呈現(xiàn)出讓人糾結(jié)的效果,倒是里面的一句臺詞讓馮牧云印象深刻,那就是西蒙斯對米凱拉說的那句:
我花了畢生精力去尋找外星人,而你帶著個外星人卻像遛狗一樣。
馮牧云關(guān)掉電腦,像宣泄一般把自己扔在機關(guān)新配發(fā)的與他年齡極不相稱的豪華黑皮轉(zhuǎn)椅里,然后艱難地伸出兩條腿,交叉著摞在辦公桌上。
馮牧云感到百無聊賴。
人生原本就挺無聊的,他想,無聊得就像反復撥打一個空號。
馮牧云看了表,起身準備回宿舍。205還有兩瓶“雪花”和一包酒鬼花生,他準備用這個來讓自己睡個踏實覺。
“?!鞭k公桌那臺紅色的軍線電話響了。
壞了!馮牧云暗自叫苦,不是上面來了緊急通知就是主任喝多了需要接駕。馮牧云幾乎要為自己沒有提前5分鐘撤走而扇自己的耳光了,他萬般苦楚地接起電話,如同受綁匪要挾的人一般。
“您好!宣傳科?!?/p>
電話那頭傳來咯咯的笑聲。
“原來是你?!”馮牧云聽出了她的聲音。
“怎么?不可以哦?”
“怎么會?”馮牧云嘿嘿笑道:“太意外太驚喜了。”
“查查崗,看看你有沒有加班?!?/p>
“怎么樣?”
“還算勤奮?!彪娫捘穷^又是咯咯的笑聲。
“我好奇的是你怎么知道我的電話?!?/p>
“這不是你的電話,”她在電話那頭糾正道:“這是五旅宣傳科的電話。”
“抱歉,”馮牧云嘀咕道:“貌似我也沒告訴你我在宣傳科啊?”
“吹拉彈唱,打球照相,迎來送往,帶頭鼓掌——”最后一個“掌”還沒說完,電話那頭又咯咯笑起來。
這笑聲順著白色的電話線,從300公里外的H城爬到五旅政治部宣傳科那臺貼著“安全保密 慎之又慎”的紅色軍線電話,再從聽筒鉆進馮牧云的耳朵,一陣一陣地灌進馮牧云的心里。馮牧云的腦子里,開始呈現(xiàn)出這個姑娘那帶著點點嬰兒肥的笑臉……
大約10天前,馮牧云奉命去位于H城的軍部機關(guān)送一份文件。軍部坐落在H城東面的一個徐緩的山坡上,花崗巖材質(zhì)的大門巍峨高聳,門頂?shù)摹鞍艘弧蔽褰切庆陟谏x,比起旅部那紅磚水泥壘的長了青苔的大門不知要氣派多少,甚至連門口的崗哨都比旅里的衣冠整潔顯得精干。馮牧云揣著文件,興奮而惶恐地越過門禁,沿著玉蘭盛開的寬闊如同機場跑道的主路,穿過種植名貴樹木盛開五色花朵的小花園,來到那撐著12根巨大羅馬柱,裝著3部觀光電梯的辦公樓前。馮牧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卑微。他終于明白,為什么旅里那些年輕有為的軍官們焚膏繼晷加班熬夜寫材料,他們心心念念要去的,竟然是這么一個地方。這象征著更高的平臺和更寬的視野,當然也象征著更坦蕩的仕途,這是他們的奮斗目標和精神歸宿。
青年中尉馮牧云靜靜地站在軍部辦公樓前,仰望著樓頂碩大的紅色“聽黨指揮服務人民英勇善戰(zhàn)”發(fā)光字發(fā)呆,直到雙目腫脹脖子發(fā)酸才想起他來這里的使命。他倉皇地穿過辦公樓的玻璃感應自動門,再一次畢恭畢敬接受了列兵門衛(wèi)的盤查,然后爬著樓梯抵達了位于8樓的政治部宣傳處辦公室,完成了文件交接工作。
由于宣傳處那幫高調(diào)的干事們拉著他干了點諸如清理資料之類的雜活,馮牧云出門已經(jīng)到了下午5點半,而最后一趟從H城汽車南站發(fā)往駐地的班車開車時間為6點。軍部大門停了一輛黑的(士),司機大約看出他心急火燎,張嘴就要40塊。
“40?”馮牧云瞪著眼,“不都30的么?”
“那是早點的時候,現(xiàn)在這時候送你過去,我回來得跑空車。油錢都不夠呢!”黑的司機瞟了一眼馮牧云夏常服左前胸的鼓鼓囊囊的衣兜,一副吃定了他的得意神色:“低于40不去,你自己看吧?!?/p>
“操!坐地起價啊!”馮牧云一聲長嘆,望了望距離軍部大門500米遠的H城主干道,又抬手看了看表:5點35了。即使現(xiàn)在出發(fā),不堵車到南站也得20分鐘。真是只有伸頭被人宰的份啊!
“師傅,去宏宇酒店!”馮牧云猶豫彷徨糾結(jié)的空當,一個姑娘已經(jīng)坐上了副駕,“快點,我趕時間!”
“噯!是我先叫的車!”馮牧云的表現(xiàn)并不大度,“能不能先來后到!”
“可是你沒走??!”女孩的臉上有些小小的無辜。
“我……”這下輪到馮牧云支支吾吾了。他怎么解釋?他說他在和的哥進行艱難的價格談判?
“你去哪?”
“汽車南站?!?/p>
“順路,上車吧?!迸⒌故歉纱嗬?。
馮牧云顧不得那么多了。
“說好了,40。”司機發(fā)車之前強調(diào)道。馮牧云從后視鏡里干瞪了司機一眼,以泄心頭憤懣。如果不趕上最后一班車,今晚就要留宿H城了。
“不好意思?。 迸⑥D(zhuǎn)過頭,掏出紙巾擦擦汗,“趕一個朋友的婚禮,已經(jīng)開始了?!?/p>
“沒關(guān)系,”馮牧云似乎到此刻才想起對方是個女孩子,他的臉如同放在鐵板上烙過一般迅速變紅,“我剛才態(tài)度不好,主要是因為要趕6點的車?!?/p>
“去哪?”
“T縣?!?/p>
“哦,”女孩笑道:“你是五旅的?”
馮牧云點點頭。保密守則第二條:不該說的秘密不說。番號也算是秘密,他不能說“是”或者“不是”。但點頭不算說話,保密守則并沒有規(guī)定不該點頭的不點。
女孩咯咯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像4月間怒放在H城的桃花,鮮艷、熱烈,不矯揉,不偽飾。她扭過頭來,認真地在他胸口看了看。馮牧云知道,吸引她的并不是他的健壯胸肌,而是他胸前的姓名牌。
“馮—牧—云—?”
馮牧云點點頭算是認同。
“軍網(wǎng)上那個御風牧云不會就是你吧?”
“啊?!是?。 瘪T牧云張著嘴有些詫異地看著她,下意識地點點頭,“你也上軍網(wǎng)?”。
“嗯哪!我是你的忠實粉絲!”女孩臉上斟滿了傻傻的純真。這么直白的夸贊讓馮牧云有些臉紅,他想爭取一些主動,便問道:“怎么稱呼你?”
但女孩沒有回答他的話,她的視線由右胸轉(zhuǎn)到左胸,馮牧云想男女真是有別,要是他這樣盯著她看的話,會不會被她抽兩個耳刮子,然后大罵一聲“臭流氓”?!澳闶橇闼哪戤厴I(yè)的?”她從他資歷章上可憐的幾道杠推測出他的工作時間。
“嗯。你呢?”
“我也是呃!”女孩似乎特別愛笑,她咯咯道:“我是西安通院畢業(yè)的?!?/p>
“這么巧,我也是從西安畢業(yè)的?!瘪T牧云興奮起來,如果西安算第二故鄉(xiāng)的話,這也算是“他鄉(xiāng)遇故知”了。
“你哪個學校的?”
“我——P大的。”
“呀呀呀!你P大的?我去P大玩過!”女孩一臉的興奮,干脆轉(zhuǎn)過來,一半身子趴在副駕上跟馮牧云聊起來。
“對了,你在五旅機關(guān)吧?哪個科?干啥的?”
馮牧云憚于在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插科打諢道:“我們哪——吹拉彈唱,打球照相,迎來送往,帶頭鼓掌——”最后一個“掌”還沒說完,女孩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
“宏宇酒店到了。”司機提醒道。
“哦,”女孩扭過頭去,似乎此刻才記起她是要去趕婚禮的,“先走了,有空再聊。”女孩扔下40塊車錢就走了。馮牧云回過神來,想起那句“有空再聊”的客套話,心中隱隱泛起一陣悵然若失的感覺。
五
其實對宣傳干事“吹拉彈唱”的總結(jié),并非馮牧云的原創(chuàng)。原創(chuàng)是誰就不知道了,但馮牧云是從科長老馬嘴里學來的。老馬身材五短,一到發(fā)衣服的時候就為領(lǐng)不到165/100的型號而怒斥后勤部門。此人上肢尤其粗短精悍,大冬天的機關(guān)干部們集合都把手插在褲兜里,對條令條例置若罔聞,唯獨老馬規(guī)規(guī)矩矩雙手中指緊貼褲縫線,為此得到了盧參謀長的多次點名表揚和口頭嘉獎。后面大家才知道,不是老馬不想插兜,是他的手根本夠不著褲兜,即使費點勁,也只能使五個指頭的前兩個關(guān)節(jié)藏在兜里,大部分的手背還得裸露在瑟瑟寒風中,如此想來,還不如索性不插,落個好名聲。
除了上肢以外,老馬的體貌還有兩大特點,一是眼睛特別大,二是嘴唇特別薄。前者是老馬曾患過甲狀腺機能亢進的緣故,后者奠定了他身為宣傳科長的形象基礎(chǔ)。都說嘴唇薄的人能說會道,老馬是這句話的最好例證。除了對宣傳干部職責的精辟總結(jié)之外,老馬還對政治部各業(yè)務口的形象進行了生動歸納:組織工作忙忙碌碌、干部工作神神秘秘、宣傳工作咋咋呼呼、保衛(wèi)工作鬼鬼祟祟。前三個好歹都是中性詞,科長干事們聽聽笑笑也就罷了,唯有這個“鬼鬼祟祟”說得保衛(wèi)科的很是窩火。本來當前隱蔽戰(zhàn)線斗爭尖銳復雜,保衛(wèi)部門藏著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也算正常,這被老馬一擠兌,好好的革命事業(yè)似乎成了見不得人的勾當。據(jù)說保衛(wèi)科長聽了袖子一擼操起保衛(wèi)科獨有的電警棍就要找老馬單挑,還好被K干事一把扯住了。
“你們那老馬——嘴太損,”保衛(wèi)科K干事——也就是馮牧云的同學加戰(zhàn)友老K搖著頭一臉憤懣,“小心他以后生小孩沒屁眼”。
剛接完“格格女孩”的電話,老K就推門過來了,手里還捏著兩支雀巢特濃咖啡。
“喲,難得你K干事忍痛放血啊!”馮牧云接過笑道:“有事?”
老K睨馮牧云一眼,露出五分之四的眼白,他從馮牧云手里一把奪過咖啡,忿忿道:“娃是個好娃,就是讓老馬給帶壞了。當心你以后生小孩也——”
“打??!”馮牧云笑著叫停:“別這么毒好不好?”
“真是的!”老K繼續(xù)白了馮牧云一眼,把奪到手的速溶咖啡又扔在馮牧云的辦公桌上,問道:“怎么樣?還有戲嗎?”
馮牧云知道他問的是舒展。上大學的時候,他們就認識,甚至是他先于馮牧云認識的舒展。
“沒戲。”馮牧云下意識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他的心中感到一陣悲涼,也隱約感到一絲解脫。異地戀,別說對舒展,就是對馮牧云自己也是一番考驗。每當下班的時候,看著那些風華正茂的軍嫂們挽著老公的手徜徉在五旅并不氣派的小花園;看著年輕的小夫妻在靜謐的小樹林里卿卿我我;看著他們勾肩搭背走進小小的公寓,給人留下無盡遐想的背影,馮牧云也會羨慕和傷感。早在舒展還愿意接他電話的時候,中尉馮牧云會將噴薄的思念化作比詩歌還要優(yōu)美的甜言蜜語,哄得舒展暈頭轉(zhuǎn)向。而當他們掛了電話,兩人才幡然醒悟,那些傻傻的情話不過是彼此為對方畫好的餅,而其實他們早已饑腸轆轆。
“沒戲拉倒!”老K顯得干脆利落:“在這邊找個條件好的,對你事業(yè)有幫助的才是王道。”
馮牧云頓了頓,認真看了看老K一眼:“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嘿嘿,都說你智商有一百三以上,看來也不算吹牛逼?!崩螷扭了扭腰,將五分之四個屁股挪到了馮牧云的辦公桌上,他掏出個紙條子:“這是我的QQ號,這是密碼?!?/p>
“干啥?臨終遺言?”
“去你大爺?shù)?,”老K捶了馮牧云的肩膀一下,正色道:“里面就加了一個好友,你幫我跟她聯(lián)絡?!?/p>
“誰?”
老K不說話,笑著從兜里掏出一根“藍芙”,遞到馮牧云嘴邊。
“別裝了,你知道我不抽煙,”馮牧云義正言辭地拒絕了他的拉攏腐蝕行為:“告訴我她是誰,不然就別想讓我?guī)兔?。?/p>
“說了你也不知道!”老K洋洋得意地瞟了馮牧云一眼,將那根象征性遞給馮牧云的煙收回來插在自己嘴上,掏出火機,點上火:“我加了她,但不怎么會跟她聊天……所以……嘿嘿?!?/p>
“你不會聊天?”馮牧云笑道:“你說你不會聊天,還不如說財務科長不會做假賬?!?/p>
“一般女孩好搞定,關(guān)鍵是這妞有點文藝范兒,我吃不定,所以想拜托你——”
“你讓我?guī)湍恪瘪T牧云想了半天才接上下文“泡她?”
“正解!”
“我操!這也可以?”馮牧云錯愕了。
“有什么不可以?”老K反問道。
“不是……她跟你談戀愛,卻跟我聊天?”
“不是還沒談嘛,你先幫我鞏固政權(quán)再說?!崩螷繼續(xù)拍了拍馮牧云的肩膀:“在學校的時候你不是老喜歡寫那些可以腌蘿卜的小酸詩嗎?這妞也是,剛好對你胃口?!?/p>
“那以后怎么辦?”
“先釣到再說!”老K挽起袖子:“聽說很多人已經(jīng)開始下手了。咱現(xiàn)在要搶灘登陸,至于登陸之后怎么打,就是我的戰(zhàn)法了?!?/p>
“你見過她?”
老K搖搖頭。
馮牧云笑道:“萬一她長得像芙蓉姐姐呢?”
老K咽了咽口水,像為了進一步堅定搶灘登陸的決心一般:“媽的!她就是長得像如花,咱也要攻下!”
“那……徐麗呢?”
“早他媽散了,”老K揚起灑脫的頭:“他爹都雙規(guī)了個毬?!?/p>
六
老K是當兵兩年考的軍校,算起來其實只大馮牧云一歲。不過看上去卻比馮牧云老成多了,機關(guān)各科、基層各營他都是縱橫捭闔左右逢源,無論是兵員調(diào)動,還是考學入黨,他談笑之間都能搞定。只要保衛(wèi)科長老舒一走,那位置就鐵板釘釘是他的了??伤麎焊涂床簧媳Pl(wèi)科長的位置,每每醉酒念叨最多的一句便是“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他告訴馮牧云:自己的目標是28歲之前進軍部機關(guān),35歲之前調(diào)正團當處長。
“哥們,五旅的池子太小了?!崩螷拍拍馮牧云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
馮牧云不住地點頭,模樣十分虔誠。自上次去軍部送文件回來以后,馮牧云的心底掀起了波瀾。他似乎看到了自己掙扎奮斗的意義所在。盡管現(xiàn)在他連在旅機關(guān)的腳跟都還沒站穩(wěn),但這并不妨礙他從心里得隴望蜀。就像老K說的一樣:有了野心才會有動力。
“開始吧?”
“啥?”
“聯(lián)系她啊!”
馮牧云恍然大悟。
馮牧云一邊接過老K的裝了無線網(wǎng)卡的筆記本電腦,一邊義正言辭地批評他:“身為保衛(wèi)干部,到處查人家基層違規(guī)聯(lián)接互聯(lián)網(wǎng),自己卻在辦公室明目張膽地上網(wǎng),太過分了。”
老K笑著自嘲道:“就像紀檢干部貪污受賄,跟他娘的徐啥——徐麗她老子一個樣。”
馮牧云忿忿道:“你跟徐麗分開才多久,就連人家名字都忘了。你這個薄情寡義的小人!”
“哎呀別他媽磨嘰了,登上去了都——”老K喊著把馮牧云拉過來:“你看著,我先跟她接上頭?!?/p>
果然這個取名壯志凌云的QQ號里只有一個好友:藍草莓。頭像是亮著的。
壯志凌云:好久不見。
那邊沒動靜,大概過了兩分鐘,才回復了一個微笑的表情。
老K毫不氣餒,問道:這么晚還不睡?
藍草莓:你也是啊。
壯志凌云:加班呢!工作太忙!
藍草莓:哦。
又沒下文了。
壯志凌云:你呢?在忙什么?
藍草莓:看書。
老K扭頭,向馮牧云投來求救的目光。
馮牧云笑了笑,“問她看什么書?!?/p>
壯志凌云:好雅興,看的是什么書啊?
藍草莓:死不是生的對等,而是潛伏在生之中。
老K不解地盯著馮牧云,滿臉憤懣地問道:“這他媽的有這么長書名的書么?“
馮牧云笑了起來。
“起開?!瘪T牧云命令道。
老K讓開了。馮牧云變成了壯志凌云。
壯志凌云:沒人樂意孤獨,只是不愿失望。
藍草莓發(fā)來一個熱切的笑臉:你也喜歡《挪威的森林》?
壯志凌云:還行吧。
藍草莓:還行吧?
壯志凌云:他的文章——包括《且聽風吟》和《海邊的卡夫卡》,總體來講文字都很不錯,帶著一股子哲學的味道,卻又不那么晦澀難懂。
藍草莓:正解。
藍草莓:還看過什么書?
壯志凌云:也沒什么,比較喜歡米蘭·昆德拉的作品。
藍草莓:一切罪惡在事先已被原諒,一切也就卑鄙地許可了。
壯志凌云:呵呵,《生命不能承受之輕》。
藍草莓:老實說,他的東西——著實深奧了一點。
藍草莓:他的小說,完全可以當做哲學著作來看了。
藍草莓:喂?
藍草莓:還在么?
壯志凌云:還在。
替身還在,真正的主演卻不在了。不知何時,老K留下兩支雀巢速溶,像魂魄一般飄走了。
藍草莓:前幾次怎么沒見你有這些見解?
壯志凌云:太忙了,好幾個材料要趕。
藍草莓:生活不只有材料。
生活不只有材料……馮牧云反復品咂著這句。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在中尉馮牧云和大多數(shù)機關(guān)干部眼里,材料影響著調(diào)職晉銜、立功受獎,是關(guān)乎生死存亡的大事。材料不僅僅跟生活有關(guān),還跟生存有關(guān)!
說得好!壯志凌云回復道:可我若不寫完材料,領(lǐng)導會把我發(fā)配到宣傳科。
藍草莓發(fā)來一個“大笑”的表情:宣傳科有那么差么?
壯志凌云:宣傳科很好。
壯志凌云:但只有保衛(wèi)科的才可以隨意進出營區(qū)的大門。
藍草莓又發(fā)來一個“大笑”的表情。
……
七
第二次接到“格格”女孩的電話是周一的晚上。這一天馮牧云過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
上午開完碰頭會,馮牧云端著那篇材料走進了政治部主任辦公室。主任是個顯老的團級干部,冗長而辛勞的機關(guān)生活讓他不到40歲的臉龐長滿褶子;兩個碩大的、沉著了大量黑色素的眼袋似乎只要拿針一扎便能流出墨汁來;頂上的頭發(fā)已經(jīng)茍延殘喘,呈現(xiàn)出蕭條落寞的景致,而香煙熏過的烏唇上,鼻毛荒蕪叢雜,從鼻孔里桀驁不馴地生長出來。馮牧云每次看到他,都有一種看到自己未來的悲涼之感。
“你寫的?”主任摘下老花鏡,用被香煙熏成臘肉色的食指和中指敲了敲那個文件夾。
馮牧云的心拔涼拔涼的,他的極不成功的經(jīng)驗告訴他,接下來一句便是“這也叫材料”了。
“是。”馮牧云收拾起傷心失落的情緒,小心翼翼,生怕牽連老馬:“科長手頭幾個事比較忙,所以沒仔細把關(guān)?!?/p>
“你的意思是——獨立完成的?”主任用懷疑的眼神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馮牧云。
“是,”這一次,馮牧云的頭已經(jīng)像太陽落山后的向日葵一般低下去了。這篇稿子老馬確實沒看。他因為臨時被安排去兄弟單位授課,來不及細看稿子,只粗略瞄了一遍便簽了自己的名字。
“好小子,進步很大?。 瘪T牧云再抬起頭時,主任的臉上已經(jīng)洋溢出窗外五月燦爛陽光一般的笑容。
“你看這三點,邏輯清晰,層次分明,有理有據(jù);還有,倡導大文化的觀點也很有深度,文化嘛!哪是什么吹個喇叭敲個腰鼓打個籃球所能涵蓋的,文化是一切物質(zhì)之外的總和,對吧?”主任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馮牧云一看,三步并兩步跑上去點上火。主任贊嘆道:“我就說你很有靈氣嘛!一點就通!是個干政工的料。”
“謝謝首長栽培?!瘪T牧云畢恭畢敬,裝得跟孫子似的,其實肚子里已經(jīng)樂得肝都打顫了。這是他第一次獨立完成一個材料并獲得主任表揚,這心情絲毫不亞于第一次發(fā)表豆腐塊并拿到幾十塊錢稿費。
“把門關(guān)上,”主任收起笑容,向門口努努嘴,小聲地,一臉嚴肅地說:“跟你說點正事?!?/p>
馮牧云點點頭,走到門口,微笑著帶上門,把前來簽文件的干部科長組織干事等一干人全部擋在外面。
“有這么一個事你考慮一下,”主任頓了頓,將他那抽了一半的煙頭摁進煙灰缸,“集團軍政治部首長的秘書下一步將去軍區(qū)任職,他們想現(xiàn)在找個接班的帶一帶。人家提了要求,一是‘80后,二是未婚。我考慮一番,覺得你比較合適……”
馮牧云聽見自己的心臟像榔頭一樣敲打著肋骨?!斑郛敗郛敗郛敗比ボ姴?,當秘書,馮牧云怎么聽起來都像一個老K跟他開的玩笑。但事實上,坐在他跟前跟他談這個的,是一副桃木雕出來的門神般嚴肅的臉。
“嗯?”主任的這個語氣助詞從他葳蕤的鼻毛中呼嘯而出,夾雜著肺里郁積的尼古丁。
“謝謝首長栽培——”
“先別急著說過年的話,”主任擺擺手:“我們只有推薦權(quán),決定權(quán)還在軍部。集團軍一共10個旅團呢,怎么著得有10來個候選人,輪不輪得到你,就看你祖墳上有沒有冒煙嘍?!?/p>
主任說完,就把他自己扔在了那黑色豪華皮轉(zhuǎn)椅上,攤開一張《解放軍報》,只讓自己已然沙化的頭頂露出來。
馮牧云敬了個禮逃出辦公室。
整個下午馮牧云都處在極度的忐忑之中。他的心臟像被人突然大腳轟了一把油門,又猛踩了一下剎車。去軍部當秘書,這是多大一個誘惑!而十幾個人爭一個崗位,想起來又是多么的不靠譜!而且,像他這般背景清湯寡水的,又怎能抵得過那些關(guān)系網(wǎng)比導彈電路圖還密集的競爭者?!安?!”馮牧云在心里罵了一聲。他自己也不知道該罵誰?;蛟S是罵自己投錯了胎,生長在農(nóng)民家庭;或許是罵社會,怎么那么多歪風邪氣;或許是罵主任,為什么要告訴他這么大一個誘惑,吊足了他的胃口卻讓他幾乎看不到希望。
無論如何,這事還得感謝主任。人家好心好意將你推薦上去,你多少得懂點事兒。馮牧云開始謀劃給主任送點啥。酒?他好像不怎么愛喝酒;煙?他抽的都是“軟芙”,兩條太少,四條的話大半個月工資就沒了;或者茶葉?給他整點君山銀針?那是多少錢一斤來著……
馮牧云開始幻想著自己拎著那些可憐的小禮品敲響主任宿舍的門,“咚咚……咚咚……”就像用自己的心臟在敲門,進了門,遇上了別人怎么辦?尷尬不尷尬?沒遇上別人,他該怎么開口?人家會不會覺得他心術(shù)不正……
馮牧云沉浸在自己的可憐巴巴的幻想之中,“?!钡匾魂囯娫掜懫穑瑤缀醢阉麌樀脧牡首由贤嵯聛?。
電話響了三下,馮牧云驚魂稍定,“你好,宣傳科!”話是客套話,但語氣不大友好。
電話那頭先是一陣標志性的咯咯笑聲,然后問道:“怎么?心情不好?”
“承你吉言了?!瘪T牧云沒好氣地回答。
“呵呵,說說,我可是學過心理咨詢的?!?/p>
馮牧云猶豫一番,他實在是太需要傾訴了,他感到這些東西堵得他的肺都快要炸掉,他需要排泄情緒。但是顯然,周圍沒有可以傾訴的對象,即使是老K,也不能成為完全信賴的人。
“嗯……我跟你說個事,你能答應我保密么?”
“沒問題,你讓我背保密守則都可以?!彪娫捘穷^又是一陣咯咯笑聲。
馮牧云婆婆媽媽嘮嘮叨叨地將他的遭遇講完,然后白癡地問了一句:“你說我該怎么辦?”
他以為他會收獲同情,或者至少“格格”女孩應當跟他同仇敵愾。
“我認為你應當把它忘掉——以最快的速度?!?/p>
“唔?”
“你何必為了一個尚無定論的東西把自己弄得不勝其煩。在你們領(lǐng)導跟你說這事之前,你不是一切都挺好么?”
盡管女孩看不到,馮牧云還是點點頭。
“忘掉它。屬于你的一定會來,不屬于你的也沒必要強求?!?/p>
“大師??!”馮牧云心悅誠服。
女孩又一次咯咯笑了起來。她說道:“工作之余,你應該多花點心思寫東西。我看你的帖子好久都沒更新了?!迸㈩D了頓:“我喜歡你在文字里的那種感覺,飄逸、豁達、天馬行空。”
馮牧云的臉漸漸感覺到發(fā)燙,女孩這么一說他感覺自己是那么的庸俗,俗得像麻將桌上皺巴巴的人民幣。他岔開話題:“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p>
電話那頭,她咯咯笑道:“叫我美女吧?!?/p>
等馮牧云回過神來,電話已經(jīng)掛了。馮牧云聽著那一陣一陣的忙音,心中一片茫然。
“哥們,快!”老K一頭扎進馮牧云的辦公室:“那藍草莓主動發(fā)信息了?!?/p>
“真的?!”馮牧云竄向電腦,貌似比老K還激動。
藍草莓:挪威的森林里面的女生角色你喜歡哪個?直子,還是綠子?
馮牧云回復道:村上春樹作品里的人物大多是病態(tài)的,自閉、自戀、自負、自卑……總之他筆下的角色強調(diào)自我。如果真要在里面的角色挑一個的話,我會選擇初美。
藍草莓:因為她——優(yōu)雅?
壯志凌云:這算是原因之一吧——綠子那樣的,過于奔放了一點;直子這樣的呢,又過于沉重,就像——就像一筆很重的鉛灰色;而初美吧,的確,我是喜歡她的優(yōu)雅,還有善良,而她對愛情的執(zhí)著也是難能可貴的品質(zhì)。
藍草莓:你貌似在感情上受過傷——或者,正在遭受某種情感的煎熬?
馮牧云愣住了。他感覺到這個女孩的細膩和智慧。
舒展依舊沒有電話和短信,馮牧云那顆炙熱的心也在一天一天地冷卻。可是畢竟馮牧云沒有放棄,他仍然保持著每天一條的短信發(fā)送。他想,即使分手,也要等舒展來宣判。他不能,也不愿說出那句“我們分手吧,祝你幸?!钡脑挕_@其實并不意味著馮牧云有多么高尚,相反,他之所以這樣,不過是出于自私的考慮,他不愿背負那么沉重的道德包袱。
藍草莓:抱歉!
壯志凌云:你想多了。
八
進入6月,日子一天比一天漫長。部隊已經(jīng)換上了短袖夏常服,走在路上的每一個官兵,都顯得利索整潔,而林蔭道上的香樟,卻愈發(fā)枝繁葉茂郁郁蔥蔥。上次通話之后,“格格”女孩就像符咒一般消失了。馮牧云既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電話,甚至不知道她在哪個部門上班。馮牧云對她的印象漸漸模糊,而對未曾謀面的藍草莓卻漸漸熟絡起來。每天晚上十點半,無論多忙,馮牧云會偷偷拿出老K的電腦,跟她聊上一會兒。他們幾乎交換了一切可以交換的話題??擅看涡∑簌Z跳起,對話框彈出,新的話題又在跳躍的鍵盤上誕生。他們之間幾乎無話不談,語言變成字符,像鼓著泡泡的清泉不斷從泉眼中涌出,滋潤了馮牧云被拋棄被忘卻的情感,灌溉了他干涸已久渴望愛情和友誼的心田。馮牧云像一株正在抽穗的禾苗,他需要藍草莓的滋養(yǎng)——每天。
如果不是老K的定期視察,馮牧云甚至幾乎要忘記了他不過是個替身,他所做的不過是替別人“搶灘登陸”,幫助他追到這個或許漂亮但一定有氣質(zhì)的“文藝女青年”。
壯志凌云:壞了,我可能喜歡上了這個女孩。
馮牧云:怎么可能?你是在幫自己的兄弟追她。這是你的使命。
壯志凌云:可是我確實喜歡她。
馮牧云:絕對不行!老K把你當兄弟才讓你這樣幫他的。你這樣太不道德了。
壯志凌云:可是,這樣欺騙藍草莓就道德了嗎?
馮牧云:……
壯志凌云:你說她知道這一切該有多傷心?
馮牧云:……
壯志凌云:再說,即使你搞定這一切——讓她愛上網(wǎng)上的“壯志凌云”,然后你把QQ交給老K,你就能保證他能經(jīng)營下去嗎?他不過是個鉆營的家伙,他不會跟她講述薩特,不會跟她探討中國哲學簡史,不會告訴她巴洛克和洛可可的區(qū)別……
馮牧云:操!
壯志凌云:總之他會露餡,你也要吃不了兜著走。
馮牧云:不行,即使這樣我也不可以。我還有舒展——
壯志凌云:舒展多久沒跟你聯(lián)系了?
馮牧云忽然想起,舒展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有回應了。馮牧云依舊每天給她發(fā)信息。最開始是冗長的懺悔和浪漫的回憶,然后是沮喪心情的表達和難以克制的抱怨,再后來是通牒、威脅、恐嚇、哀求……,時至今日,馮牧云會發(fā)上一條“今天天氣不錯”或者“懷念老孫家的羊肉泡饃”,甚至忙起來只有“晚安”。馮牧云記得,以前即使吵架或者賭氣,短信最后總會有“我愛你”3個字作為結(jié)束語,不知什么時候,馮牧云把這光榮傳統(tǒng)給丟了。
他把這傳統(tǒng)給丟了。
T縣的6月其實還算涼快,但下午兩點半左右的時間還是讓人感到溽熱難耐。上班一開始,老馬便把馮牧云叫到辦公室。神色像憨豆一般充滿喜感。
“科長什么指示?”
“哎呀呀,不敢不敢!往后你就是領(lǐng)導了!”科長笑容可掬地親自給他倒了一杯安吉爾飲水機里接出來的冰水,這讓馮牧云誠惶誠恐。來這3個月,每天都是馮牧云提前10分鐘來他辦公室打掃衛(wèi)生清理煙灰缸打開計算機,最后用電水壺燒開一壺水給他的紫砂杯里泡上一杯鐵觀音。
馮牧云記得剛來宣傳科的時候,他遵照指示給科長泡了一杯鐵觀音,老馬只喝了一口便將茶啐在了地上?!拌F觀音要沸水,也就是燒開的水知道不知道?飲水機的水,撐死也就是85℃,怎么能泡茶呢你這個小同志!”
“科長!您這讓我情何以堪?。 瘪T牧云彎腰雙手接過老馬遞過來的涼沁沁的水:“小馮有什么做錯的地方請您指正??!”
“不錯不錯!我就說我眼光不會錯。你看你你看你,現(xiàn)在進步多大!”
馮牧云更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了。
“要是去了軍部,可別忘了你老哥?。 ?/p>
“軍部?”
“你小子,雖說機關(guān)工作要韜光養(yǎng)晦,但對老哥我還是要坦誠相待的!”老馬走過來,雙手從側(cè)面箍住馮牧云的雙肩:“畢竟,我現(xiàn)在還是你的直接領(lǐng)導嘛!”
“您永遠是我的領(lǐng)導!”馮牧云起身,不顯山不露水地鞠了一躬,問道:“可是我確實沒聽明白您的指示。”
“你小子,”老馬夸張地伸出食指,點了點馮牧云,“非要我說出來是吧?”
“請科長明示!”
“上頭政治部首長調(diào)你去當秘書,你沒得到信兒?”
“?。俊?/p>
旅里任何一件事,只要老馬知道了,就等于開了新聞發(fā)布會。到了晚上吃飯的時候,機關(guān)食堂便盡是道賀之聲。
“老弟,明天中午有空沒有?咱哥兒幾個喝幾杯!”是政治部副主任何林,女兒都上高中了,他還在副團的位置茍延殘喘,今年如調(diào)不了正團就得脫下這身制服了。
“馮干事?。〉搅塑姴靠蓜e忘了關(guān)心這幫難兄難弟??!”司令部軍務參謀王星,最大的愛好是下連隊收戰(zhàn)士的手機然后讓他們用煙贖。
“哎呀,哥,你這夏常服型號有點大??!趕明兒給你拿套新的!”后勤的軍需助理員杜鐵門跑過來,順手還給他打了一碗海帶湯。這孫子,平日里蔫不拉唧,一到了發(fā)衣服便像打了氫氣一般,除開旅常委首長的衣服按號型發(fā)放,其他的都是不看型號隨手一件,吧唧往你手頭一扔,想換你自己找人換去!
馮牧云滿臉星光燦爛,笑得下巴都脫臼了,飯沒吃完便借口接電話,逃出了食堂。
馮牧云跑回辦公室,驚魂未定。到目前為止,他尚未收到關(guān)于他調(diào)動的官方通知,但到處都在傳這個事兒。如果這事屬實——蒼天,他要去軍部了!他想起那高聳的12根羅馬柱,想起那鋪著紅地毯的走廊和電梯,想起他即將在那幢雄偉的建筑里開始他新的生活。而且——竟然還是秘書!政治部首長身邊的人,將軍的隨從,人們調(diào)侃的“二號首長”!馮牧云想起這些,有一種幸福得即將窒息的感覺。他擺出格斗架勢,沖著空氣揮舞了幾拳——直拳,擺拳,左鉤,上鉤……
“砰!”門推開了。是老K。
“恭喜啊馮大秘!”
“別人胡說也就罷了,你也跟著瞎起哄!”馮牧云笑著作勢要拍老K肩膀,卻被老K避開了。
“嗨,大家都瞎了、聾了,就你,馮大秘心里跟明鏡似的?!?/p>
馮牧云愣了一下:“老K,你啥意思?。课以趺绰牪欢??”
老K冷笑著:“部首長的乘龍快婿,先從秘書開始培養(yǎng),這叫關(guān)門弟子吧?”
“啥?” 馮牧云愣在那里,他的腦子明顯內(nèi)存不夠大,一時間沒整明白他說的啥。
“得,你別揣著明白裝糊涂,你最擅長的不是扮豬吃老虎么?”老K大笑道,忽然頓住,冷冷地盯著馮牧云:“錯了,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馮牧云聽著這話一陣陰一陣陽,坐不住了,神色凝重地問道:“老K,話說明白?!?/p>
“已經(jīng)很明白了嘛!你和藍草莓打得火熱,把她泡到了手,然后你就當上了駙馬爺。這個很完美嘛!”
“你說的——藍草莓,是上頭主任的女兒?”
“裝,繼續(xù)裝!”老K的眼睛紅了,似乎隨時準備攻擊馮牧云:“你說我他媽也是傻逼,讓你幫我去泡人家小姑娘,結(jié)果……”
“我沒有——”馮牧云囁嚅著:“我真的不知道她是……”
“馮牧云你本科什么專業(yè)的???我記得是測控工程??!怎么學起了工兵打起了地道挖別人墻腳?”
馮牧云再要辯解什么,老K已經(jīng)雙手抱拳轉(zhuǎn)身而去了。
旋即,老K又折回來,取走了他的筆記本電腦——那臺和藍草莓聯(lián)系的電腦。
馮牧云愣在那里,半天沒緩過神來。
九
晚上10點半,這本該是馮牧云與“藍草莓”對話的時間——不對,是“壯志凌云”與“藍草莓”對話的時間??墒乾F(xiàn)在,對話結(jié)束了,“壯志凌云”的替身也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就像激情犯罪者在完成了犯罪行為后幡然醒悟,馮牧云此時此刻也意識到自己的罪孽和荒唐。從跟她聊天的第一句開始,馮牧云就在欺騙她。為了所謂的兄弟情誼,去欺騙一個善良女孩的感情,在將近一個月的網(wǎng)上交流中,女孩一步一步墜入他們設(shè)計好的圈套,她跟他幾乎無話不談,她的所有觀點、看法、興趣、愛好都向馮牧云和盤托出,她甚至用一些隱晦的詞句表達過她對他的愛慕。這些,馮牧云都察覺到了,馮牧云也意識到自己對她的情愫如同夏日里的藤蔓不停地瘋長??墒羌词谷绱?,馮牧云依舊沒有終止對她的欺騙,沒有告訴她真實的“壯志凌云”不過是一個圓滑世故一門心思往上爬的家伙。他是一只恐怖的老虎,而馮牧云,正是那個為虎作倀者。
他要聯(lián)系藍草莓,道歉也好解釋也好,或者被她唾罵也好??墒撬У匾庾R到,自己竟然沒有她的聯(lián)系方式。
電話響起,很意外地,是久違的格格女孩。馮牧云記得這是跟她的第三次通話。
“恭喜恭喜!某人要高升了!”電話那頭依舊是咯咯的笑聲,馮牧云突然很是討厭這陣笑聲,他惡狠狠地問道:“你是什么人?!摩薩德?克格勃?中情五局,還是CIA?”
女孩愣了一下,問道:“怎么?不開心?”
“怎么可能不開心,”馮牧云苦笑道:“連你都知道我要高升了。”
“別騙我了?!?/p>
馮牧云頓了頓,說:“其實也沒啥。跟一哥們鬧翻了?!?/p>
“你朋友是不是叫‘壯志凌云?”
馮牧云嚇得手一抖,電話掉在了辦公桌上。他撿起電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道:“你是誰?”
“藍草莓?!?/p>
“藍草莓”3個字像一個強病毒出其不意地入侵了馮牧云的大腦,他覺得自己像一臺瀕臨崩盤的計算機,只有散熱扇在飛快地轉(zhuǎn)著。他要黑屏了!
“藍草莓,藍草莓,”馮牧云默念著這3個字。他舔舔發(fā)干的嘴唇,有些語無倫次,“其實你不知道,或許你知道,因為你聽起來好像啥都知道——”
“嗯,我都知道?!彪娫捘穷^音調(diào)平和,聽起來甚是淡定。
馮牧云做賊心虛地問道:“知道啥?”
“知道跟我聊天的那個‘壯志凌云就是你。”
“這你都知道?”馮牧云下意識看看辦公室,他把墻上的每一個角落都掃了一遍才確信沒有攝像頭。
“嗯?!?/p>
馮牧云的脊背有些發(fā)寒:“你怎么知道?”
“感覺吧。你叫它女人的直覺也好,第六感也好?!?/p>
“別扯那么玄乎,”馮牧云有些沮喪:“告訴我為啥。”
“從你第一次以‘壯志凌云名義跟我聊天——聊《挪威的森林》的時候,我就知道那個人是你?!迸\笑著,一副成竹在胸的感覺。
“那不見得。”馮牧云依舊不服氣,他徒勞地做著最后的掙扎。
“我見過你的那個朋友,老K。他身上散發(fā)出的氣息,是浮躁的,功利的,他一上線,不是談他的遠大抱負便是談H城的房價地皮。而你不一樣,只要你上線,給我的印象便是單純而沉穩(wěn)的,跟那天在車上偶遇的馮牧云還有軍網(wǎng)上那個寫小說的御風牧云是一樣的?!?/p>
馮牧云“唔”了一聲算是承認。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被人帶入了一個巨大的圈套而渾然不覺,他甚至半小時之前還在為自己的“罪孽”懺悔!“這么說來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一清二楚,卻就是不肯告訴我,讓我像一個跳梁小丑一般在那里表演、賣弄,跟你聊文學,說一些不著邊際的廢話!”馮牧云惱羞成怒,他吼道:“你在那里有滋有味地聽著我大放厥詞,我卻他媽的傻乎乎地接受著道德的審判、忍受著良心的煎熬!這是他媽的什么事啊!操!”
電話那頭沉默了。沉默是一種威嚴的力量,他讓這種力量逼迫得冷靜下來。
“喂,喂,喂!”馮牧云急了:“說話,你說話??!”
又過了將近一分鐘,電話那頭才傳來有些哽咽的聲音,“我無意欺騙,也不想隱瞞,只是……我喜歡你這種本真的狀態(tài)。我害怕……真相大白之后,我們之間的一切都將不復存在?!?/p>
馮牧云愣住了。有時候,真相是一把鋒利的刀,而謊言,正是包裹這把刀的刀鞘。如果他一開始就意識到自己對話的女孩就是背景復雜的首長千金,他還會以本真的狀態(tài)跟她聊文學談理想嗎?
他忽然想起另外一個問題,他咽了咽口水問道:“這么說來,他們的傳聞是真的?”
“什么傳聞?”
“你父親就是——”
“是的。”
馮牧云深呼一口氣,他遲疑地、忐忑不安地問道:“那我這次調(diào)動……跟你有沒有關(guān)系?”
“如果我說有,能怎樣?如果我說沒有,又怎樣?”
“如果有,我會感覺到不自在,因為這不算公平競爭,而且似乎有我利用你的嫌疑;如果沒有,我……不大相信,因為我知道自己的斤兩。”
“算有吧。”
馮牧云感到一種失落,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他甚至寧愿女孩欺騙他一下,告訴他這完全是靠他自己的努力,好讓他在未來的工作崗位中求個心安。
“如果算有,只不過是我告訴了爸爸,網(wǎng)上他一直關(guān)注的‘御風牧云就是你——馮牧云。”女孩原諒了他的粗魯和霸道,她在電話里不計前嫌地“咯咯”笑著:“忘了告訴你,他還以‘老兵之名跟了許多帖,你不知道吧?”
“‘老兵原來是他?!”
電話那頭又是一陣咯咯的笑聲,這陣笑聲像飄著書香的窗臺上的風鈴一般悅耳,馮牧云的腦海中開始浮現(xiàn)女孩那糯米一般甜甜的、帶著一點嬰兒肥的笑臉……
馮牧云掛了軍線電話,拿起手機,編輯一條短信:祝你幸福!然后選擇收件人:舒展,點擊發(fā)送。
馮牧云抬起頭,一輪明月掛在T縣的夜空,星星大得幾乎要從天上掉下來。